老 海
鲁迅先生在他的小说 《祝福》里,开篇的头一句是: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这话说得既文学又正确。中国人有过旧历 (也叫农历)年情结,其热情代代相传,持续高涨。因此 “春运” “春晚”如今已成了过年 (官方叫春节)的专有名词。
如果说如今全国人民大年三十晚上都在看 “春晚”,那就大错特错了。除却那些春晚时间必得坚守工作岗位比如说开火车飞机轮船和一些不能停机的工厂值班人员不能看外,可以和家人团聚喜乐的 “全国人民”我敢说也有许多人没看春晚。
举例为证?比如我们,就没看春晚。
我们在看春晚熬年的时间打麻将。
我们一面打麻将一面还振振有词地评论,如今的春晚没一点儿看头,一年不如一年。
就像我们时常评论某些朝代的 “一把手”一代不如一代一样。
我们家有过年打麻将的传统。
四个人打麻将,还围一圈人看,看的人还咋咋呼呼乱评论。观棋不语真君子,观麻将也一样。可事实上,无论是观棋还是观麻将观者都嘴皮子发痒,忍不住想说,想评论。
所谓旁观者清嘛!他们看几家牌,当然清楚。轮到他 (她)上场打,也一样当局者迷。
所以,我们家大年三十晚上,不看春晚,照样热闹得很。牌声哗啦,嘴舌叭叭。或哄堂大笑,或吵得不可开交。
大人们没一个看春晚,看春晚是小孩子的事儿。小孩子也是蛤蟆专拣热处闹的,没有大人陪,看得无趣,不时来闹事。闹得烦了,大人就照屁股拍一巴掌:去,去!去看春晚去。春晚多好看!
小孩子不去,小孩子也要看打麻将。尽管他们看不懂。
耳濡目染,这些孩子长大也会成为麻将事业接班人了。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 “下海”大潮风起云涌。社会上就流行谚语: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打麻将。
那是人们普遍还穷的时候,大家都急着挣钱。现在人们富了,口袋鼓了,打麻将的就更多了。我敢说业余时间全国起码有三分之一以上人都在打麻将。
我们可真是一个麻将大国啊。
弟弟一面乐于此道,一面不忘批评:也不知是谁发明的麻将,从古至今你想想害了多少人?
我认识一个作家,才华横溢。才华横溢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很年青就调到省里做了专业作家。可当了专业作家衣食无忧后他有点儿玩物丧志了。不知从何时沉迷于麻将之道,几乎天天打麻将,一天不打手痒痒。当然沉迷此道的人不少,哪怕是在事业心颇强的文艺界,所以不愁找不到打麻将的人。他有朋友圈子,固定的麻友。当然文人有钱,还不能与商人和官人相比,所以大家都是在自己经济能力能承受的范围内,小玩玩。我要说的是,就在前年一次作家们的聚会,中午意气风发地喝了几杯,接着他就和麻友们一起乘兴到茶社打麻将,哗哗啦啦,你来我往,输赢有无,不在话下。只说到了下午四点多,抠一张牌,炸弹!他大叫,又大笑。笑得直往后仰,一直仰得连人带椅子倒了下去。大家才感觉不对劲儿了,忙七手八脚送往医院。脑溢血,已没救了。
这是典型的玩物丧志啊!不仅丧志,连命都丧了。
才四十八岁。多年轻啊。对于一个艺术生命来说,正是出好作品的时候。可惜哪!
明知打麻将不好,明知玩物丧志,可大家还要打,还要玩儿,这就说明麻将极有魅力。甚至——不是甚至,完全可以说麻将具有超乎寻常的魅力。
弟弟总结得好,说小小的麻将桌就是人生的缩影啊!更是官场的私下操练。揣测,算计,察颜观色,听话咂音。做假动作,放烟幕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有道德败坏者,偷底摸张,就像社会上的小混混,为大家所不齿。
父亲可谓打了一辈子麻将。他的牌打得好,是我辈所不能及的。可他若到外面打,就显得水平一般了。正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是也。他说有一次他和几个牌友打牌。打到中间,父亲牌听了,单钓一饼。一饼多好钓啊,而且打出的牌里也没见一饼的面儿。罄等赢了。运气好了自抠也说不定。可他的下家,是个打牌高手。他笑着说,老黑 (父亲脸黑,故得此绰号),我知道你想吃烧饼?父亲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是和一饼的?忙说,不是,不是。他说不是才怪,烧饼在我手里,偏不给你。说着还将他手里的一饼翻给父亲看。这时上家无意透出一句,我还急着碰呢。这说明他手里有两个一饼,若下家的不打,父亲不等于挺到萝卜 (土语,意为没价值)地了吗?可父亲不服气,心想,即使他知道,我不信他捏个一饼老不打。可下家还真沉得住气,过了三圈了,还不打。父亲终于泄气了,以为下家有用。又摸一张牌,能靠上,换牌吧,换了还有希望,不换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一旦决定换张,那这一饼就没用了。啪!一饼。父亲打了下去。谁知下家大叫,哈!我赢了。原来他也在钓一饼。
父亲输得心服口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赢一饼的?
那人一面收银子,一面得意洋洋:这就叫兵不厌诈。
赶上诸葛亮的水平了。
所以说,牌场也是一个小社会呵。
我们家人好打麻将可以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父亲的熏染。
父亲说我们村那时有一个打麻将高手,总是赢多输少,叫富禄。他和父亲是同辈近门儿,也就是说父亲的爷爷和富禄的爷爷是亲腚们 (兄弟)儿。按辈份,我们应给富禄叫大伯。只是父亲说他正好在解放前夕把家赌输了个底朝天,跑到外面去了。所以我们从没有见过父亲说的这个富禄伯。
父亲还说,那时乡村的晚间赌博,并不光自己村里的人来,好赌之人互相都有联系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好赌的互相串村是常事。邻村有一拨人就好到我们村打牌赌博。他们的牌打得也不错,可总赢不过富禄伯。从概率上讲,如果双方技术不相上下,那么输赢就会差不多,牌运不会总在一个人手里。而富禄伯总赢,他们觉得其中可能有什么猫腻。下次他们再来玩的时候就多带了个看客,其实就是专门站在富禄伯身后监视他的。玩到半夜,还是富禄伯赢,站在他身后的人终于看出了问题,他发现富禄伯多一张牌。那人也沉不住气,失声叫道,你多一张牌!富禄伯一愣,啪地一拍脑袋,怎么会多一张牌?一数,十三张,不多啊?那人一数,也是十三张,真的不多。再数,还是不多。那几个牌客也一齐按住来数,数来数去还是十三张,一张不多。那人十分奇怪,我明明看着多了一张,怎么会又不多了?富禄伯笑着说,你看错了。熬到这时候,谁都会看走眼啊。
牌场上不成文的规矩,少牌不说,少牌肯定是你抠到最后庄家挑牌后忘了拾牌,所以你就是三四一十二张,少一张。只能跟着走,要再碰不上杠,就自认倒楣。因少一张你就不可能赢,只有可能给别人掏钱的份。所以那三家见你少一张牌,也不说破,只要一出牌,你想补拾也不行了。这样你没有赢的机会,就等于那三家多了赢的机会。那三家当然高兴,绝不会在没出牌前提醒你没拾牌。而多一张牌就不同了,多一张牌你就等你手里的牌搭配组合成么子扩大了更多的空间,赢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少一张牌很正常,一如我辈的低能来家或者是新手不熟练者手忙脚乱地忘记拾最后一张牌是常事,大家也都理解。可你为什么会多一张牌?多一张牌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偷底摸张了,也就是说你为了想赢故意偷着多抠了一张牌。这相当于社会中的小偷一样,是牌场道德所不容的。轻则败坏了你自己的名誉,人家知道你牌风不好,没人再愿和你来了。重则还会像小偷被捉要打得死去活来,甚至若碰上了凶茬,还会被剁了指头。尤其是在赌场大都是一掷千金,你这样凭偷底摸张捣鬼将人家的钱财赢了,不是公平正赌,等于暗偷豪夺,人家肯定恨你,打一顿是最轻的。去年我看过有几家电视台做的揭秘赌博内幕的节目,其中揭秘人就是幡然悔悟金盆洗手后成了反赌斗士的人。而这些人以前在赌场里就是常胜将军。通过他们亲自表演现场说法,大家知道他们常胜并非他们的牌老抠得好,而是他们会出 “老千”——也就是捣鬼。我看到一个表演者洗牌洗得令人眼花缭乱,飞龙走蛇,如香港电影 《赌侠》里刘德华表演的那样。但观众同时看到他的右手只有三个指头。那个金盆洗手的表演者坦言,那两个指头就是他在赌场出 “老千”识破后被有黑社会背景的对家给剁掉了。
所以说赌博也是风险很大的事情。
父亲说,第二天晚上邻村的那几个牌客又来了,而且还带了猪头肉和高粱酒。这次来他们不是打牌,而是讨教。他们要向富禄伯拜师学艺。他们态度很诚恳,不由你不信。富禄伯几块猪头肉一吃,几杯高粱烧酒一喝,就有点儿把持不住了。在那个看家的一再让 “师傅”传授秘诀的央求下,福禄伯放松了警惕,便说出了昨晚的真相。原来那人没看走眼,福禄伯是多一张牌。因为专心致志盯着牌场的福禄伯并不知自己身后什么时候悄悄地站了一个人。待那人吆喝他多了一张牌时,他才知道被盯梢了。但福禄伯是个聪明人 (凡牌打得好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聪明人),他的脑袋反应很快,于是假装自己也感到奇怪地猛一拍脑袋,可就在他拍脑袋的刹那,那一张牌已被他藏在头顶的毡帽下了。而那人却还死盯着桌面上的牌,奇怪怎么自己数了几遍明明多一张牌,现在怎么一张也不多了?他们的人再数也不会多。人会捣鬼,牌是不会搞鬼的。是多少就是多少。
富禄伯显然上当了。我们那里的人都知道,这几个人很 “靠” (土语,意为强硬,凶悍,不吃亏)的。福禄伯酒后失言,得意忘形地坦言了自己捣鬼又不叫鬼叫唤 (没被发觉)的本事。牌客们才恍然大悟,怪道他老赢,原来这狗日的一直在捣鬼!因为在我们村,他们暂且忍气吞声,当天晚上还是很客气地又和福禄伯喝了一气才走。没想到几天后,福禄伯应邀到邻村打牌,半道上被那几个牌客劫了。你狗日的真不算人,原来这样赢我们钱啊?你说咋办吧,要么连本带利还钱,要么剁手指头,哪根指头偷的牌剁那个。福禄伯当然不想让剁手指头,写下字据还钱。福禄伯赢的钱都让他吃肉喝酒嫖女人了,家里哪有钱?卖房子卖地吧。
我们李家世代名门 (据传我们这一支李姓是大明朝开国元勋李文忠的后裔),咋就出了你这个破家子巫鬼!福禄伯的伯 (我们那里的传统称谓,凡是老大后辈都叫伯。比如我父亲是他们兄弟三人中的老大,我就给我父亲叫伯,而叫爹的是二叔)一口气上不来,就死去了。
福禄伯的妈抑郁寡欢,不到一年,也跟随福禄伯的伯归了西。
因为赌博,好好的光景被福禄伯搞得家破人亡。
本来福禄伯家和我们家一样,也是村子里数得着的好户,就这样被他赌光了。可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福禄伯反而因祸得福,土改时因他无田产房屋,倒定了个贫农成份。不过,福禄伯他妈死后,对福禄伯剌激很大。他趴在他妈的坟上哭得很痛,他边哭边捶胸顿足,说是他害死了他妈,是个不肖之子。多少人拉都不起来,说非要和他妈死在一起。气得他近门叔说,别管他了,想死就让他死吧。这样的人早该死了!
人们无奈,后半夜都散去了。别人总不能也陪他在坟上过夜吧。
第二天,他不见了。他妈坟上也没有他。
从此福禄伯就失踪了。没人再见过他。
但父亲说数年后村里有人见过他。只不过都是在晚上,清明节前后。有几年他们走夜路到邻村去,偶然看见影影绰绰地在福禄伯他父母的坟上有人在烧香上坟,嘴里还念念有词。当村人想走近问是谁时,那人就急急地起来慌慌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村人并未看清是谁,估计是福禄伯。不是福禄伯谁会在福禄伯他父母坟上上坟呢?
我们虽没见过福禄伯,但见过他妹妹。福禄伯失踪时她才十一二岁,叫艾芹。我们自然也叫她艾芹姑。不过经我记事时艾芹姑已结婚了,在一个叫上房子的邻村。其实和我们村就隔一条大土沟,所以我们也把上房子村叫沟那门儿。
艾芹姑是很漂亮的。可以想见她做姑娘时更漂亮。
父母双亡,兄长失踪。可想而知幼为孤儿的艾芹姑那些年月是怎样熬过来的。
不过艾芹姑还是有福的,他嫁了个好男人。他嫁了个教书先生。尽管那教书先生看上去有点儿弱不禁风,但毕竟是知识分子,知道怎样爱她。不像农村大多目不识丁的农民,男人绝大多数都有家庭暴力倾向。在他们的传统观念里,女人就是靠男人打的,治服不了女人就不算男子汉。
还是几千年的封建男权思想在作怪。
要说艾芹姑有福,这事还得感激父亲。是父亲做的大媒。那个教书先生是正是父亲介绍给本家堂妹的。
那个教书先生是商丘人。说是家乡遭了水灾流浪到了我们这里。解放初期知识分子稀缺,就被香山坡学校校长收留,这样就和父亲成了同事。父亲和他挺能谈得来,成了朋友。于是父亲就把艾芹姑介绍给了他。兄长如父,孤儿艾芹姑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两下欢喜,拜了天地。教书先生很疼艾芹姑,两人婚姻幸福美满。
移动学习是指在笔记本、手机等可移动设备的帮助与支持下,可以随时随地进行学习的一种行为。具体优势表现如下:1)移动学习可以改善学生学习范围与学习时间受限这一问题。2)移动学习可以促进学生与教师之间的良好沟通,并能够双向地提供学习与教学内容,便于学生进行相关学习。3)移动学习可以不受空间影响,为学生创造方便快捷的学习环境,具有高携带性[1]。
随着岁月更递,艾芹姑和教书先生住在沟那门村已育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了。后来公社成立高中,父亲和艾芹姑父也双双调到了清凉河高中教书。我上到清凉河高中时,艾芹姑父还是我们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艾芹姑父的课讲得很棒。他讲鲁迅先生的 《藤野先生》,把 “抑扬顿挫”这个拗口的语汇讲解得十分清楚。他讲解课文的时候就是对鲁迅先生 “抑扬顿挫”四个字的具体实践,他就是用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富有音乐感的声调给我们讲课的。好听极了。
艾芹姑父还是一个音乐家,会拉二胡。夏天的夜晚,他坐在清凉河边的大青石上拉二胡,那如泣如诉的音调浑厚优美,传得很远。人们不知不觉地都围过来听他拉二胡,清凉河滩的石头上坐满了人。月光如水,清风拂面。在夏天的夜晚,在清凉河边乘凉听音乐真是一大享受啊!如果那时不是人们吃不饱饭,说是神仙过的日子也不为过。
直到许多年后,我大学毕业在城市生活,才知道艾芹姑父当年在清凉河滩拉的那么优美的二胡曲是阿炳的 《二泉映月》。
后来,清凉河高中成立了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演 《收租院》, 演 《掩护》, 演 《红灯记》。演 《掩护》时父亲扮演的日本小队长和艾芹姑父扮演的汉奸受欢迎程度大大超过了八路军正面形象。他们两个一出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其滑稽幽默之态常能引来掌声一片。
他们的故事很多,三天三夜也写不完。
再后来, “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翻天覆地。
那时的清凉河高中老师大都是和父亲在旧社会县中同过学的校长笼络来的失意者。比如右派,犯了莫名其妙的错误,被开除回家,成了没有饭碗的流浪汉。但这些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所以我们清凉河高中文革后期的教学质量在全县是最高的。恢复高考后,我们清凉河高中连续两年考了个全县第一。我就是第二年考上大学的。为此,我们高中学校长成了爱惜人才的典型。到地区各县去讲用,传授经验。
再再后来,我们清凉河高中校长升任了县教育局长,父亲也调到了县师范做了教授。
那时候,各地都已知道了人才的重要,过去臭不可闻的臭老九,又成了宝贝,各地纷纷招回自己属地流落的人才。艾芹姑父也被商丘教育局招回去做了商校的教务长。
艾芹姑全家都被安排回了商丘。正面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风流云散。清凉河高中辉煌不在,成为历史。
这就叫世事变迁啊。
改革开放给中国人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物质收获,人人都吃饱饭了,而且吃好饭了。要想过年天天过年都可以。因为在这之前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几天好饭,白面蒸馍,肉,豆腐粉条,炸油果。所以那时无论大人孩子都盼着过年。而现在想吃肉天天就可以吃肉,想过年天天就可以过年,反倒不是那么盼望过年了。甚至觉得过年忙、累、烦,没意思。
艾芹姑父本来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退休后没几年就百病缠身,开始是糖尿病,肾炎,后来发展成了尿毒症,十天半月就得做一次透析。病床上的艾芹姑父特别想念父亲,不断写信打电话催促父亲去商丘。后来甚至还寄来了路费。各种社会应酬不断的父亲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就拨冗去了一趟商丘。父亲在商丘呆了两星期才回来。父亲说他几次要走,艾芹姑父都不让。我问他都在那里干吗,父亲说,好吃好喝好招待后,就坐在艾芹姑父的病床前排闲话,内容全是以前的事,全是他们在清凉河高中时的事。父亲说排这些事时艾芹姑父就特别兴奋,眉飞色舞,十分神往。艾芹姑父最后问父亲,大哥你说现在生活确实比过去好多了,吃得饱穿得暖,却为什么觉得不痛快,没意思?
父亲当然回答不了艾芹姑父的这个问题。这是个大问题。
艾芹姑父说在清凉河高中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是啊,我听后沉默不语,一个人一生的幸福时光并不是以物质金钱的多寡所决定的。
父亲回来不久,艾芹姑父就去世了。还不到七十岁。
父亲那次去商丘还见到了富禄伯。其实这并非意料之外的事。在这之前父亲早已知道艾芹姑他们一家就和福禄伯联系上了。说来也巧,当年福禄伯羞愧出走,一路乞讨东行,最后也是在商丘落住了脚。和当地的一个寡妇结了婚,成了真正的商丘人。解放后还参加了工作,在自来水厂当工人。艾芹姑他们一家回到商丘后,终于见到了几十年没见过面的大哥,兄妹俩抱头痛哭。其实虽然福禄伯因羞愧没正经回过故乡,却没忘记自己的惟一亲妹妹,早就和艾芹姑通了信。艾芹姑不怎么识字,福禄伯的信都是寄到清凉河高中艾芹姑父那里,艾芹姑父再拿回读给艾芹姑听的。
虽然现在看来商丘并不远,一个豫东,一个豫西,还没出河南省,可在那时却觉得很遥远。他们兄妹俩通了十几年信却没见过面。福禄伯不回来有情可原,愧对乡邻。而艾芹姑则是不愿花那巨额路费。虽然艾芹姑父是个挣工资的人,却负担着包括艾芹姑在内一家五口人的生活费用。艾芹姑是个会过日子的细法 (即节俭)人。她说,见见面又怎样?只要想着就行了。没必要白花冤枉钱。
于是,他们兄妹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得以在商丘见面。
父亲那次回来还拿回了他和福禄伯的合影照。看上去福禄伯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慈祥老人,很难和年青时那个游手好闲的赌棍联系在一起。
还有一张是福禄伯儿子的照片,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或者说是小中年人,也有四十多了吧。他叫丘生,取在商丘生之意。按辈份,我们是堂兄弟。只不过血缘稍远了些而已。
我看了照片,问父亲福禄伯现在还打不打牌?父亲说不打了。
我说一点不打了?
父亲说一点也不打了。
父亲说他看到福禄伯的右手食指有一截短缺。父亲没问,但猜测一定是当年羞愧难当的福禄伯下决心戒赌自残的结果。
前些年,福禄伯也死了。他比父亲大五岁。也有八十好几了。
人总是要死的啊!
父亲说这话时,面容表情很是伤感。
父亲也老了。父亲也有八十五六了。
人老了就多病。这基本等于废话。谁老了不得病啊,不得病的是神仙。
父亲是老年人常得的那种冠心病。这与父亲的饮食习惯有关,他不喜欢喝水,还好吃肥肉,不得这病才怪。因此他在三年内住了四次医院,心脏里植入了五个支架。医生说要想彻底解决问题,至少还得再植三个。考虑到他年事已高,再植风险太大,我们决定采取保守治疗。长年吃药,定期复查输液。
可人老了就容易固执,不听话。像个小孩子一样不听话。 “老小孩”的说法大约就是这样来的。
我们反复告诫父亲要多喝水,少吃肉。可父亲不听,照样不喝水,照样吃肥肉。他说反正活不了几天了,就不受这个症了。父亲把不让吃肥肉叫 “受症”。
父亲是个乐观幽默的人。
不过父亲终于听从了医生不能劳累的劝言,彻底放弃了他所钟爱的书画事业。他也确是画不成画了,拿不住笔,轻微颤抖。而且记忆力减退迅速,提笔忘字。甚至连孙子外孙们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即便是我和弟弟的名字,也经常弄错。兄冠弟戴的。
无事可做的父亲难免孤独。
他惟一保持着持久的兴趣和能做的,就是打麻将一件事了。
父亲惟有在打麻将时,面部表情是快活的。
于是我们就尽可能多地陪父亲打麻将。陪父亲打麻将就是尽孝。
毕竟父亲老了,现在的牌技大不如前了。输多赢少,反过来了。动不动就多牌少牌。反应迟钝是肯定的,往往庄家打的第一张牌都落地了,他还没拾牌。
而且还爱发脾气。他出牌慢大家都忍着不哼气。知道哼气也白搭,他耳朵失聪听不见。可别人谁要出牌慢了他就大声地催人家,甚至还开骂。
大家都不跟他一样,让着他, “老小孩”嘛。谁能和小孩一般见识?老人也和小孩一样,需要哄着过呀。
又是一年呵!一年快如电筒一晃。而儿时天天盼着过年,感觉一年的时光是那么漫长。
每到过年,我都能想起艾芹姑父当年在上房子村住时写在窑洞门框上的对联,那是非常优美的柳体: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想想人生也真是奇妙,父亲和艾芹姑父老哥俩,一个已作古多年,一个还能过年打牌。
春晚时段我们家里照常是哗哗啦啦的麻将声。
弟弟从下午打到晚上,打得颈椎痛了,肩膀累了,腰肢酸了,就让贤给了外甥。可他在床上只躺了不到两分钟就又起来了。哗哗啦啦的洗牌声是很刺激人的神经的,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谁也睡不着,不仅仅是他。
睡不着他就起来坐在床边看父亲打,不时地还指挥父亲一下。过去父亲指挥他,现在他指挥父亲。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一个人从小孩子长大成成年人,又慢慢变回小孩子 (智力)。时空穿梭,岁月轮回。也都正常,没什么奇怪。
又过一圈,父亲摸一张牌,炸弹!他的声音不高,不像年青人兴奋得手舞足蹈。他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龄,而且确也没有那个力气了。但没抠几圈就 “炸弹”,还是吓了大家一跳。
大家也都推倒了牌,搅乱,重整。然后给父亲付款。外甥还嘟囔了一句:这么快?
一人拾块,庄家二十。
再次起牌时,我看到弟弟在父亲身后一直很诡异地笑着。我说,你笑什么,有什么不对么?
一个人心中的秘密其实是很难藏而不露的。弟弟本来可以不说,他不说我们谁也不知道。可不说憋得难受。这是人的共性,除非是危及到自己生命的秘密,可能会烂霉在肚子里,否则都会忍不住说出来。最多是时间的早晚不同而已。
弟弟说,刚才父亲并没 “炸弹”。他是一张四条一张七条,抠了一张六条,他说炸弹了。
弟弟显然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可他要不说出来,就没法幸灾乐祸了。人人都有幸灾乐祸的心理,不光弟弟。庆幸天上掉石头砸了别人。这是好的,差劲的砸了别人还偷着乐。
一片哗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抠牌。本来就龟毛的二姐夫大叫,这会中?你怎么不早说?
弟弟说,我本来想说,老爸已把牌推倒了,你们也都跟着推倒了。
二姐夫说,这不中,我是庄家,多掏拾块呢?
外甥说,我也挺了,挺得可好呢!我爷要不说他炸弹,我肯定炸弹。
我说我也挺了。其实我没挺。
父亲见大家都停止了抠牌,在表情严肃地说着什么,十分不解。他耳背听不见,问,怎么抠得好好的不抠了?说什么?
没事。我回答。
没事抠牌呀?磨蹭啥?他还怪。
算了,算了。抠牌吧。人老眼花,咱伯没看清,肯定不是故意的。弟弟这时又当和事佬。
那不中……二姐夫觉得吃亏太大。
算了。我也这样说,不中怎样?能再跟老父要回来?何况现在也没证据说父亲错了,都又起了一半了才说他错,他会承认?这样势必会引起吵架。他的心脏病,一点都不能生气的。他现在的心理,就像个小孩儿一样,咱们只要哄他高兴,就算尽了孝了。
这可老亏。二姐夫不甘心,但毕竟口气软了。
你真嫌亏,我一会给你补上。我说。
算了,也怨你们都没看牌。你们也有责任。弟弟又说。
麻将桌上一场小小风波,最终归于平静。
父亲老了。耳聋眼花,记忆不清。他正以他的迟缓行动真正实行着郑板桥的 “难得糊涂”。打麻将是他惟一的兴趣。尽管出牌慢,且常常出差。不过他还能打几天麻将呢?
我们也都有老的时候。人人也都有老的时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