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帆
乡村的声音
张怀帆
我的父母是陕北大山里的农民,我家的祖坟里埋的都是清一色这样的穷人。陕北把农民叫“受苦人”,绝不是像皇帝管自己叫寡人或朕的自谦,而是名副其实的定义: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当午锄禾,汗滴下土,年复一年。而那些年,不知为什么,“受苦”的产品是贫穷,一无例外的贫穷。
贫穷首先是对不住胃。不知人为什么非要有这么一个贪得无厌讨饭的袋子,如果不是它,我童年时就可以去听听风声。但我不幸也有这么个袋子,尽管小,它却一点也不打算闲置。我的父母除了把脊背亮给白花花的太阳祈求换得装胃的糙饭外,再一点办法也没有。但家里有五个讨饭的无底洞,无论父母怎样拼死拼活都供不应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的日常食品是一日两餐的小米饭、高粱面,且限量供应。而我那可恶的胃总是对高粱面提出抗议,因为它在胃里就会变成棍子一样坚硬的东西,我为从身体里排出这个家伙常常痛不欲生。但如果不吃,怎么能保住小命呢?那时,有的晚上,我们一家人会围在土炕的煤油灯前,神情困倦且严肃地用手揉搓晒干了的榆树皮,搓下的粉末掺在高粱面里可以增加粘度,否则面煮在锅里就煲成了粥。经过这样的晚上,第二天吃饭时我就不再敲碗,很安静,仿佛知道了宿命。在饥饿难耐时,我还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我家饭柜的筛子里,一般会保留几个干瘪的窝窝头,纯绿色食品,百分之百糠制品;另一种是同样在饭柜里,会放有一盆“炒面”——燕麦面炒熟,佐水搅拌可和成软固体,低糖低脂高蛋白。这两样救命稻草不是正餐,轻易不许动用,但我是家里老小,弱势群体,属于全家保护对象,有时还会享受到特赦。可恶的是这两样东西非得要噎着眼泪才能下咽,因此非万不得已我也不生邪念。如此,那时便盼春暖花开,可以揪榆钱吃,可以摘山杏,总是另一番滋味;更盼入秋,核桃、梨、苹果结得也像芝麻似的,总让我可怜的胃知道我并不是想把它置于死地。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家竟然有好吃的东西!有一次,乡上来干部,派饭到我家。等饭端到炕上,我一看,是白面条!我爸让我待在炕角一边,但我忍不住回过头眼巴巴去看。那个干部腿盘着闷头享用,每发出吸面的“刺溜”声,我的口水就不断地涌出。谢天谢地,总算给我留了稀疏的一碗。我妈把我拉在灶台的角落,特意又加了一勺汤。我像小偷又像饿狼一样三下五除二就灌进肚里,仿佛听到我的肠子都发出愉悦满足、感恩戴德的声音。但我同时看到,我的哥哥脸黑着,愤愤地看着我,似乎又有些悲哀。我找他说话,他一声不吭就走开了。
有一次他却对我极友好。那是有一天父母下地干活的时候,我们家的一只老母鸡下了个蛋,呼天唤地打报告,酷像现在作家下了个蛋后的炒作,生怕全世界人不知道。我哥哥赶走母鸡,让我踩在他的肩膀上,把那个热热的蛋从房檐下的窝里取下来,做贼似的躲在灶台后,把鸡蛋打进一只铁勺里,生起一把柴火,烧熟就吃。鸡蛋滋滋地冒着热气,放在嘴里烫得厉害,可等我再要吃第二口时,发现勺子已经空了。但那满屋子的香味,现在还能闻到。我妈妈晚上回来,还问起了:算时间那只鸡今天应该下蛋了呀,该死的!我和哥哥都低着头,没敢多看一眼。过了几天,在县里上学的大哥回来了,临走时妈妈煮了五个鸡蛋,给我两人只一个,她从头上拉起一根头发丝,把去皮的鸡蛋从中间一锯两半,不多不少。用不着递到手上,直接塞到我们嘴里,刚好一口。那时的鸡蛋为什么那么好吃?现在的鸡蛋却总有一股鸡饲料味!
秋天的时候,我们一家要到约十里外的山里背柴,以备一个冬天炊火之用。一般是父亲带着队,一人肩上披一根麻绳。那时,山里树木还稠,落在地上的枯枝就是我们捡拾的对象,有时也得用斧头砍下枯死的树桩,并劈开成片块状。最后把这些柴木整理成一摞一摞,吭哧吭哧背回去垛在门前。对于这样压迫身体的活,我既犯愁且吃不消,但山里的新鲜事物却吸引着我,我因此认识了许多种植物和山花,看见过皮毛华丽的狐狸和各样鸟兽,并且确乎听到过不同凡响的风声。
有时活干得苦了、累了甚至心都焦了,也埋怨父亲。那会儿他就对我们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并给我们唱一首歌,有点像京剧腔调,歌词是:
提篮小妹,拾煤渣
担水劈柴,全靠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
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啊——
声音绝不悲伤,一副革命者的豪情。但唱过后,大家都是长久的沉默。
冬天的早上,我和哥哥从被窝爬起,提上柳条编织的筐子去田里、井路上拾牛粪。那时好像允许一家人有一块自留地了,捡牛粪大概为了积肥。我们村门前有一片梯田,前一天,牲畜们在田里自由活动,天黑回家前在井上饮水,理论上存在着把粪排在田里、井路上的可能,那么第二天一大早刚好是收获的好时节。我还没睡醒呢,就提起裤子跟着哥哥跑出去了。这是时间的竞赛,如果落后一步,自然会被别人采走。我本来没储存多少热量,这么一折腾,越发觉得寒冷巨大。但牛粪是另一种热量,激励着我,我们在田里飞快地搜寻,如果遇到了冻成花卷一样的牛粪,会高兴地大呼小叫,赶快用手捧进篮子,像掘到了金子。但更多的时候是垂头丧气,人尚不得饱,牛哪有多余的产品呀!尽管如此,这是每早的必修课,墙角的一堆牛粪,也许就是来年的真实的白面花卷呀!而我们,真的做梦都想吃真正的白面花卷儿!
后来我上了学,来到乡镇上。学校食堂顿顿是粒粒坚硬、永不褪色的小米饭,菜是永葆革命本色、清汤白水的土豆块。小米饭像沙子,干涩难咽;土豆一律不去皮,剁成碎块,放进大锅里,倒进半锅水,拿铁锨一样的大铲搅拌,煮半小时后,水面浮一层黑乎乎的沫子,用铁勺舀出,临出锅浇一勺黄盖油,菜就成了。等盛到每一个人碗里,连一星油花都找不着。现在看来,吃得不比猪食好,那时却是我们穷孩子的命根子。价格倒便宜,菜二分半钱一份;饭用饭票,交粮后兑换。有时在路上看见一片土豆地,开着淡蓝色的花,心里生起怜爱,但胃却直往上翻。就这样的饭,吃了五年,活不旺,死不了。好在那会儿年轻、乐观,且求知如饥似渴,算是用另一种粮食贴补了身子。冬天的宿舍里,不生火炉,一个窑洞,搭两层木板床,睡二十个左右的学生。冬夜太冷,两个关系要好的就挤一个被窝,相互取暖。衣服一般不洗,搭在哪里都会结冰,况且换洗的衣服也少。那时照镜子,觉得头发像枯草一样,脸色也惨白,但并不自怜,穷人的孩子大都是这样。几个周过后,实在头晕体困,走路也无精打采,便想家。家在三十五里山外,要步行四到五个小时,但想到妈妈肯定会做最好的饭菜,胃先受了鼓励。星期六便请半天假,一步一步往回走,每次走到望见村子的时候,都会觉得泪眼朦胧,仿佛一步都再挪不动。有一次,就走在离家一里远的坡下,腿一步都拉不开,身子软得直向倒栽,最后只好爬着走。回到土窑洞里,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但回到家,就成了家里的节日:晚上吃一顿白面条,第二天早上吃一顿炒鸡蛋。中午,再背上一玻璃瓶腌酸菜,又一步步往学校走……
胃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运转着,习惯了也能一日一日地熬。但比这严重的问题终于来了:有一个镇上的孩子,头梳得很光,他当着其他同学的面,摸我的头,说头发里有虱子,还把我的作业本撕烂。我气得要死,但哪里有打架的闲力气?也知道打不过,只好忍气吞声地受了屈辱。后来才知道,他是喜欢我的邻桌——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而这个女孩在他看来对我好。其实我几乎和她不说话,有时最多用余光看几眼。我那时裤腿上打补丁,鞋子也是我妈手工做的,头上确实有虱子;而那个女孩她爸是干部,估计最低也是在我们家吃白面条的那种领导。她因此有新衣服穿,花格的,领子还有花纹。有一次我回头时,发现她正在看我,脸很快埋下去。这是我们仅有的一次目光交流,从那以后,我不停地看我的布鞋和裤子上的补丁,再也没敢看她一眼。就在那个暑假,我一边放牛,一边在山里挖草药——青椒、柴胡、甘草,终于换来了一双“黄军鞋”。大冬天,我还穿着,走路也似乎比以前轻巧。事实上,我还穿着一双爸爸手织的羊毛袜子,而脚跟开着洞;我裤子上的补丁还在,且又多了一层。这终究使我再没敢回过头看她一眼,直到小学毕业。
我终于熬尽了吃小米饭、土豆块的日子,考到了重庆一所学校。临走前,村上的乡亲们纷纷来送行,他们端着山核桃、梨、小红果,向我的背包里装,有的还向我的口袋里塞东西。等走出村庄,我掏出口袋,一看,是煮鸡蛋和皱巴巴的钱币,泪水模糊了我的眼。而就在我上学期间,爸爸为我的学费,悄悄卖掉了我家一头牛,我当时一无所知。这头牛曾与父母一同耕田种地,和另一头最后掉下悬崖的黄犍牛,帮我家摆脱了穷日子。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比起许多人经历的灾难和苦痛,我说这些多少有点无病呻吟。但是童年、少年的贫穷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血液里。我不想赞美贫穷,贫穷的确是危机身体和心灵的灾难和痛苦,如果能够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富裕。但贫穷也的确让我静下心来,脚踏实地地用双手创造生活,并心怀感恩,为我曾经历的清贫生活,为我那善良的父老乡亲们。我知道,就是现在,仍然有许多穷人,我也许看不到他们的苦痛,不能帮他们做多少事情,但我的心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我当然不想再回到贫穷的日子中,但我的确要感谢贫穷对我心灵的磨练。我祝愿所有的人都远离贫穷,但想对仍生活在贫穷中的人说,当不幸而贫穷,也许我们还可以坚守内心的尊严,并用身体和心灵一起抵挡寒冷的日子。贫穷是痛苦,也是丰厚的营养;贫穷是灾难,也是一所伟大的学校。因为贫穷,生活也许会更富有;因为贫穷,人生会更完整。在贫穷中涅磐,生命会更美丽;走过贫穷,是一片开阔晴朗的蓝天。
接受生命里宿命的这盏灯,它能照出人生的凉薄,也照亮一条温暖的路。
我爸爸是个孤单的人。在他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奶奶病逝,随后由他外婆收养,在四处求奶水、早早吃粗粮中活下来。后来还幸运地读了几年书,但身单体薄,受人欺负,稍大后即被爷爷叫回身边,一起下地干活。二十岁的时候,我爷爷又在一次生产队劳动中出事身亡,爸爸于是成了家徒四壁的主人。我妈妈小时多病,家里讲迷信,便将她送往几十里外,由一家亲戚抱养。这家人一贫如洗,衣食不保,但妈妈却从病中摆脱,活了下来。后来,当我们一家人坐在煤油灯前忆苦思甜时,爸爸常说我们是跌进苦水里了,但苦水浸泡的枯树会发出新芽、抽出新枝。这的确是他始终坚持的梦想和信念,直到我们一个个长大成家,过上了平凡人的幸福生活。
打我记事起,我就看见父母起早贪黑地劳动,仿佛总是有干不完的活,而家里总是穷得只勉强维生。但有一点与其他人家不同,我们姐弟五人,有四人都上了学、读了书。为此,父母更需加倍地劳动,节衣缩食地抠出每一分钱。我的两个姐姐早早地出嫁,都到了几十里外的地方,听说也都能吃得饱。我的大哥书读得好,一直在他的学校领先,但每天规定自己只吃四两小米饭,瘦得像个伶仃的圆规。二哥读书也到了乡里,但有一次我看见他的通知书上写到:上课爱说话。便知道他不是老师的好学生。但父母已无暇顾及,只费劲周折苦熬苦挣学费和口粮。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在身边,我那时小,不谙世事,常常为家里粗糙的饭叫苦不迭,父母好像越来越沉默。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父母就都起床了。爸爸去了地里,据说有时去得早了,蹲下来等天麻麻亮。妈妈起来碾米或磨面,我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家里害怕,便陪着妈妈来到坡下的碾子旁。她给我生起一堆火,我便靠在土墙上一边打着盹一边烤火。驴在碾道里慢悠悠地转着圈,母亲拢着头巾不停地用簸箕簸糠、向碾子上填米,火光在她的脸上隐隐约约地闪耀。我其实可以帮母亲干点小活的,但那时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绝望,一动都不想动。母亲似乎觉得只要我在身边她就踏实了,她干活时那样安静,既没有愁苦,也没有倦容,也许他和父亲有着一样的信念。天亮时,半袋米就碾好了,这是全家半个月的口粮。母亲又要赶着回去做饭,饭简单,不用问,肯定是黄米饭、土豆菜,再没有别的。而我的困倦还没有消,倒在炕上又呼呼睡了。
院子里响起吧嗒、吧嗒的脚步,像老牛走路的声音,不用说,是父亲扛着锄头回来了,而母亲的黄米饭这时也刚好是出锅的时候。吃完饭,他们就又带着干粮下地干活去了,而我也该去上学。我中午的饭妈妈已盛在搪瓷缸、放进锅里,回来只需一把柴火。
有一次去学校的路上,我看见一棵苦菜开花了,这个发现让我苦涩的心闪过忧伤又得到安慰,我在它的跟前停留了好一阵子。苦菜开花,这是不是说苦涩的日子就要开花?
夏天快要完的时候,传来一个特大的好消息:我大哥考上了大学,而且是我们县的状元!这像个天塌下来的事情,不可思议到难以置信。当我也看到那个牛皮纸信封,才确信喜从天降。父母兴奋得泪流不住,夜不能寐,第二天就跑到祖坟上烧纸。我和父亲一起送大哥到县城,满街的人都撵着看他,1980年以前,我们那个小县城还没出过几个大学生。这让我荣耀不已,并且暗暗用足了力。
生活很快回到了以往的节奏,甚至更难些。二哥不上心学习,被叫了回来,我却又要到乡上了。不过我的小米饭生活从此有了目标和动力。
暑假的时候,我放牛。山里的杏子熟了,父母和二哥起早贪黑地跑到山里捡杏子,然后把杏核从水里淘出、晾干。一晚接一晚在灯下用石头把杏核打碎,把杏仁捡出来。这件事大概对腰损伤得厉害,我总听到父母在土炕上梦中痛苦的呻吟。那时,我们家种着一百亩山地,光翻一遍地都得大半月。好在我家养着一头健壮的犍牛,父亲对它百般照顾,割草拌料,梳毛挠痒,把它住的地方清理得干干净净,像宝贝一样看护。牛也知道回报,干活时一声不吭,非常卖力。我常常看见父亲抱着它的头抚摸,像对待一个孩子;牛也好像能听懂他的话,父亲叫一声,它就回过头来。
终于迎来了丰收年!那一年,我们家黄盖、豆子、荞麦卖了超过一万斤粮,父亲为此特意买回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收到秦腔就把声音放得高高的,那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真让人幸福。母亲也多了笑容,皱纹似乎也浅了一些。那年过年,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新衣服。
但二哥的肩膀还嫩,已吃不了天天下地的苦。爸爸于是把他交给姐夫,做点小生意,干一些轻体力活。第二年天气回暖的时候,我家的地里,就只剩下父母两人。他们还是没命地种地,头顶还是火辣辣的太阳。不过生活已改善许多,能吃到一点肉,隔一段时日父亲还有酒喝。
大哥、二哥相继结了婚。我也该高考了,虽然和大哥当年无法相比,也终于考取了一所中专学校。临行前,妈妈翻尽家里好吃的东西,给我尽可能变着花样做,见过世面的大哥还给我买了一套不落伍的衣服。他们说我看上去不像农村的孩子,而其实,我觉得自己满身里都流淌着农民父母的血。正像孟郊写的,母亲在煤油灯下一针针为我絮棉袄,父亲一遍遍数为我上学备好的钞票,生怕不够。走的时候,我家的牛一直望着我,公鸡在院子中央打鸣,而窑洞也在我的背后一步步看着我走出家门前的小路。
上学那两年,我真的没少花钱。做了老师的大哥每月准时给我寄五十元钱,而他的月工资也只有二百多元。我的父母还在拼命地种着地,听我们村里人讲,他们连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知道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只有黯然垂泪。
我终于工作了,二哥在外做小生意也可以养活自己,并把他的家搬到了小县城。父母还在乡下,在那孔煤油灯的窑洞里。每次他们来信,都说自己很幸福。过年回家,妈妈把藏在箱子底捂了一冬的苹果拿出来,笑盈盈地看我吃;爸爸带着我去上坟,充满感恩地告慰先人。三十晚上,总会把马灯擦得亮亮地,挂在大门口的电线杆上,他说我们家会一年比一年亮堂。而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过年以后,他们又要把身子弓向土地。
当我结婚、生子,生活安定且收入有余时,我们兄弟三个商量,该把父母接出来了,他们为子女已耗尽大半生,该安度晚年了。谁知父母都坚决反对,他们说自己过惯了农村的日子,再说了,村子快要通电了,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在我们的坚持下,他们终于妥协,这样,在2000年春天,他们终于放下农具、离开大半辈子耕作的土地、走出那个村子,来到小县城,住进一孔租好的窑洞里。节假日,我回去探望的时候,他们都要求返回村庄,爸爸说他闲得慌,妈妈说她经常梦见和村里的婶婶们拉话,远远地看见庄稼就爱得不得了,而我坚决不同意他们的要求。听房主给我说,父母经常给他们叹息,说他们老了,成了孩子的拖累;他们很少买肉吃、更舍不得买菜,吃得最多的还是从村里捎来的土豆。
又过了几年,二哥家搬到了延安,我们把他俩也接了下来。父母更成了外乡人,连说话的人都没有,看电视又嫌费电,每天都搬个小凳坐在门口。为排解他们的孤独,二哥把他家的一个孩子留在父母身边,但与他们也说不了几句话,最大的快乐就是盼我们带着孩子在星期天回去。我已经怀疑我们的决定和做法了,也许他们真的待在我们那个小村更自在、更舒心些。
更糟糕的是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妈妈在过马路时,被一辆摩托车撞到,脑部受伤、当场昏迷。她走得了乡下的土路,还没学会走城里的柏油路。当晚,医院就为她做了颅部放管手术,一袋子血从她的头部流出。如果在农村,她怎么会遭此劫难呢!在医院里,我们轮番守护在她身边,一连十天,她都昏迷不醒,连大夫也以为凶多吉少了。如果她真的走了,我们将多么痛悔,我们还没有让她过上几天幸福生活呢!然而,奇迹发生了,十天后,她有了苏醒的征兆,我在她身边,听见她说:洋芋、挖洋芋。原来,她的心还在我们那个小山村!她醒了,她不想走,是因为我们。当她睁开眼睛,辨认出我们时,我们含着热泪齐声叫出了妈妈。住了一个月,她坚决要回家。我们不再商量、犹豫,立即在城里买了一间房子,在她出院不久,就搬了进去。父母再不要住别人的房子,这个家能把他们从那个小村唤回、能把他们留得更久些吗?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五月下午,我带着父母去火车站。母亲想看火车,她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火车。当火车从玻璃窗外轰鸣着驶过来时,她紧紧抓着我的手,眼里一片茫然。她还想去看一眼飞机,但我一直没找出机会。我很想把父母带到北京看一看,他们对毛主席有感情,并且知道天安门。说起时,都坚决反对,推口说晕车。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想去的,而我似乎一忙再忙。不知道,我何时能完成这个心愿?
现在,不管我们去不去,每个双休日,妈妈都会搬个小凳坐在大门口,像一个痴呆的人,有时我们从她身边经过,她都不会发现。我现在在城市边的一个小镇工作,平凡却也踏实。每当想起父母还健在并且在双休日的门口等我,就感到幸福。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
不知爸爸还记不记得他的话?苦水里泡的枯树会发出新枝。现在我们都不泡苦水了,而新枝多么希望“枯树”不要早早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