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头发
罗伟章
陈家院子的狗又叫起来。山村里,狗随时会叫,一点儿也不稀奇的,但叫得这么凶暴,这么不近情理,就有些异样了。不过话说回来,在这深更半夜,别人都在睡梦中,即或被狗吵醒,也像被风声雨声吵醒,并不以为然。只有陈大强听得那么入心入骨。他想出门察看究竟,可等他拖着一条残腿,摸过黑沉沉的院坝,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或者那可恶的强盗听到动静就一溜烟跑掉,他啥也逮不着。
强盗是沟那边的,陈大强早就看出来了。
他半夜里出动,不是偷东西,是偷人——偷陈大强的幺儿媳妇!
陈大强有两个儿子,老大陈路,老幺陈文。陈路四年前就去了广东,两口子一同去的,走之前把钥匙交给了兄弟,叫陈文过那么十天半月,去他家生把火,熏熏蚊虫。兄弟俩都住在陈家院子,陈路在院北,陈文在院南,相距不过七八丈远。后来陈文也出了门,他单飞去了浙江,他本来也想把老婆汪小慧带在身边,但儿子刚满七岁,父亲又一直跟他住,汪小慧只得留下来。过后不久,汪小慧干脆在自家屋里做饭,去哥哥屋里煮猪食,晚上也独自歇在院北的虚楼上;反正儿子丁丁从小就跟爷爷睡,分明睡得出气打鼾的也抱不开。虚楼上清静得很,别说人,鬼也不会去打搅。
陈家院子的人本来就少,以前有五户,而今天一半都空了。其中一户举家去了新疆,另一个孤老太婆,腿脚都很强健的,可八十岁生日那天,她却莫名其妙地赖床不起,绝食了!全村人都给她送来好吃好喝,围在床边劝她,她嘻嘻哈哈地跟人说笑,就是滴水不进,五天后终于断了那口气。也就是说,加陈路在内,已有三家人要么离开了世代祖居的村落,要么归于黄泉。
眼下,只有陈大强和邻居陈阿顺夫妇,汪小慧跟那强盗鼓捣出再大的动静,也没人听见。
昨天下午,陈大强就发现事情不对头。
丁丁刚放学回来,沟那边的张金贵便提着弯刀,去村西的林子里砍柴。他去村西要从陈家院子过。到陈大强的屋檐下,他咳了一声,咳得很干。那时候,陈大强正坐在八仙桌旁收拾散开的鞋带,听到声音,朝外面望,张金贵也正朝他家里望。他还给张金贵笑了一下,他以为,张金贵是用那声咳招呼丁丁呢。丁丁幼时闹病,要拜个手艺人做保爹,而今的乡里,穿的用的,玩的耍的,都去镇上买,哪找什么手艺人?只有杀猪匠还勉强够格了。张金贵就是个杀猪匠。每年进入腊月,他那个沾满猪血的花篮就没落过地,花篮壁上,别着夺命刀、砍刀、剔骨刀;有时他也帮人杀狗,反正杀剥的那一套手续,狗跟猪是差不多的。张金贵无儿无女,因此对干儿很疼惜,有了好吃的给他吃,上山干活,只要干儿在家,也总是把他拴在屁股后面。
陈大强就以为张金贵要带丁丁上山去,朝张金贵笑一下过后,问汪小慧:丁丁呢?
汪小慧在火塘边拿竹筒吹火,听公公问话,把嘴取开,说,没见他的影子,是不是在铺里睡呀?
陈大强把鞋带系上,抖着拐杖,颤巍巍地进了里屋。
不见丁丁。
待他出来,却也不见了张金贵和汪小慧。
他没多想,只是觉得应该给张金贵一个交代,才到了院坝。
结果他看见,那两人猫进了屋后的竹林。瓦房低矮,目光越过屋脊,正好望见竹林。春天里,新叶替旧叶,竹林绿得发翠,在一片葱绿里,隐着两颗头,贴得很近。看样子,他们像在说话,却听不见声音。有什么话需要藏到那里去说,还说得那样小声?
陈大强有些疑惑,但照样没大多想。
他怎么可能多想呢,要不是夜里听见狗叫的话!
狗是阿顺家养的,但那名叫黑儿的畜生,很不顾家,一年四季,唤它吃饭它才回来,别的时间,不是满山乱窜,就是卧在陈路的虚楼底下,睡大觉,做狗梦。它更像是陈路家的狗。它的叫声正是从虚楼底下传来,锐利而狂暴。这证明它遇到了切齿痛恨的人。村里的狗,只对张金贵才恨得这么毒。物伤其类,张金贵杀狗的时候,群狗虽都逃到远山躲起来,但从张金贵身上,它们嗅到了同类的血腥,那些曾经鲜活的、跟自己发生过爱情或争斗的生命,而今只剩一丝枯萎的气息……不管是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成了张金贵的仇人,见到他就龇牙咧嘴地狂吠。张金贵也想过很多办法,比如朝它们扔骨头,讨它们的欢心,但狗不理这一套,狗对同类的伤痛和对自身命运的担忧,都超过他的想象。
没有人看见,这时候张金贵出动了,但黑儿的叫声指出了他的名字。
前有大约两个月时间,黑儿就隔三差五的这么叫,也把陈大强吵醒过,但那时候的他,跟别人一样,听到狗叫,就像听到风声雨声——今夜可不同!
他再也睡不着,坐起来,裹上烟抽,丝丝缕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听得窗子发白,除睡在旁边的孙儿咂嘴,啥也没听见。
他知道听不见。张金贵找汪小慧,去来都不可能通过院坝,而是从陈路的虚楼上下。虚楼底下是茅坑和猪圈,一坡石梯直通后门。既然是约好的,汪小慧必定提早把门留着,张金贵门都不用敲。
他连狗叫声也没再听见。想必,张金贵离去之前,汪小慧事先下楼把黑儿赶开了。
清早起来,陈大强首先就看汪小慧的眼睛。
那眼里牵丝结网,窜满红筋。
眼里有红筋,是没睡好,但不能就此认定她夜里偷人。
正是活路淹了脖子的时节,单是犁春水田,就要把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山里人把犁春水田叫打老荒,一个老字,一个荒字,道出了它的难处和苦处,世世代代的,这活都是男人在干,自从青壮男人打工去了,自然就撂给了女人。汪小慧昨天在田里忙了大半天,头上都溅满泥浆,回家来,脸也没洗,又扛着锄头去锄辣椒地,天黑透了才进屋,做了饭,潦潦草草地扒拉几口,又拿着电筒,去收拾从大堰上接下来的水管,然后是推小磨,给丁丁缝补书包,做完这些,才去了哥哥屋里。
但她还不能立即睡下,为不耽搁第二天的活,得把猪草铡碎,倒进锅里煮熟。
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过的,待躺上床,鸡就第二遍打鸣了。
陈大强见儿媳像男人那样下苦力,就觉得自己以这样的方式活着,简直是罪过。尽管年近八旬,可要不是二年前跌断了左胯骨,他还能使牛犁田——现在却成了废人了!他尽量去做些事,比如喂猪、做饭。他家的猪圈在院东的偏厦里,从大儿子家舀上猪食,走过院坝和巷道,曲曲折折的,有好几十米,他只能单腿搭力,每走几步,就把桶往地上一放,又不能轻轻缓缓地放,而是砰地一声蹾下去。于是,在那几十米的路上,就响起滋滋——砰!滋滋——砰!篾条箍的木桶经不住折腾,终于卸了底,卸得哗啦一声。做饭时,把吊罐从竹架上取下来,挂上火塘的搭钩,他依然不能一口气完成,依然要“砰”来“砰”去的好几回,这声音像西瓜刀,把那个服役多年的铁罐剖成了八瓣。
不是叫你歇着的吗?汪小慧说,你偏要多事!
说着说着,汪小慧就哭起来了。
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肚子里埋着抖搂不尽的委屈。
陈大强也很委屈:我还不是为减轻你的负担……他这样想,却没说出来。自从儿子走了,虽然日子在一天天地往下过,可他越来越捉摸不透儿媳的心思,更理解不了儿媳何以因为一点小事儿就委屈成这样。他觉得犯不着,就算他好心办了错事,也没错得那样不堪,值得你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从那以后,陈大强再不敢喂猪,更不敢做饭。
猪食桶坏了再箍上就是,铁罐却是要花钱买的。
还能干啥呢?他总得干点儿啥!
扫地吧,扫地总可以。他一手压在断腿的膝盖处,一手扶扫把,把屋子的旮旮旯旯都扫过一遍,歇一阵,又扫。一天下来,他要扫十数遍。
只是饿得慌。不能做饭,就意味着,什么时间能填肚子,不由他说了算。而汪小慧作为一个女人,却侍弄了三口人的田地,平日里也顾活不顾人,何况农忙季节。常常是,她清早起来,给儿子端出一碗冷饭,让他吃了上学,儿子刚把碗端上手,她已风风火火下地去了。这一去就要晌午才回来,有时甚至过了中午,个别时候要到下午两三点才回来。陈大强饿得舌根冒酸,胃壁发痛,然而,人家在坡地上盘土巴,喘粗气,都没吵饿,你一个吃闲饭的,怎么好意思把一个饿字说出口。
想到吃闲饭,陈大强的两只手搓来搓去,像要把冰浸浸的掌心搓热。他这一生,哪时哪刻吃过闲饭!刚满十岁就离开父母,去镇上的酒店当伙计,夜里,瞌睡把眼皮吊得跟橡皮筋似的,只要有客人,就得侍候;好在老板待人不错,教他习些字,记些赊账,可这也无形中加重了负担。土改那年,他回家分了田地,他在田地上没日没夜地抠力气,想的是挣一个家,正说家有了,儿女也有了,妻子却生场怪病,死了!妻子死的时候才四十出头,老大陈路不满十五岁,两个女儿,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小儿子陈文只有一岁半。陈大强手里握着的是一包针,要把这包针变成人,他只有不把自己当人。那时候,他流出的汗水也是沸腾的。后来,儿女都大了,各走各的路了,他也并没轻松。难怪跌断腿后,邻居两口子安慰他,说大强爹,老天爷怜悯你这辈子过得太苦,要让你老来享享清闲呢。
清闲倒清闲了,却成了废人,成了吃闲饭的人。
分明那么饿,他却绝不在儿媳端碗之前端碗,端上碗,也吃得慢慢吞吞,像吃快了,就对不住辛苦操劳的儿媳;分明还想再吃,却丢了筷子。他丢筷子的时候,汪小慧没问过一声:爸,你不吃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是太劳乏了,顾不到这些了,陈大强想。陈大强还想,她不让我干活,是怕逗外人谈论,说公公的腿都成了那样,你还忍心给他添累。这样的话传出去,她就成了不孝的儿媳。现在的媳妇越来越难做,跟丈夫一同外出还好,要是留守在家,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庄稼,自个儿简直没处容身。
有了这些想头,陈大强就一点也不跟儿媳计较。
然而,要是她在夜里不好生睡觉,而是黑灯瞎火地偷人呢?
清早起来眼带红筋,不能证明她偷了人,更不能证明她没偷人。
一男一女,只要对方没点头,谁也偷不走谁。这道理陈大强懂。正因为懂,他才觉得,不管是汪小慧偷张金贵,还是反过来,汪小慧都是一个亏。张金贵比她年长十七岁,今年就满四十九了,头发都花白了,发根又粗又硬,像寸长的银钉,把一颗圆葫芦钉得密不透风。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这是陈大强的大孙子,也就是陈路的儿子陈江华说的。那不成材的东西,今年春节带回一个说普通话的女友,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村里人笑话他,他摸了摸自己引以为豪的连鬓胡,嬉皮笑脸地说了那句话。就算那句话说得对,汪小慧也该听听张家的家声,看看张金贵的成色。
张家历来被人嫌弃的。这有两个原因,一怪张金贵的母亲王氏,二怪多年罩在屋顶上的穷气。
不过,穷也是因为王氏。那些年谁不穷?别的人家,富有富安排,穷有穷安排,王氏是穷日子富安排。她小时候在地主家当使女,虽是下人,却也能在残汤剩水里沾到油荤,后来地主被打倒,王氏跟东家一起,深切感受着命运的落差,东家可能早就认了命的,而她却抱住一个死理不丢:粮食不仅用来活命,还可用来饱口福。大集体那阵,谷物分到手,她立即指挥儿女,又是推又是碾,煮煎蒸炒,花样使尽,成日里吃得嘴皮放光,结果不到春节,仓就见底了,一只老鼠也养不活。她又支使丈夫,挎着个尖底圆口的背篼,不分天晴落雨满山里转,看能不能去哪家借到一斤半两。那些年头,那个驼背男人垂头撅臀四处借粮的情景,跟山里的花开花落一样,谁见了也不会在意,更不会诧异。
张金贵的五个姐姐,陆陆续续都嫁了人,可他跟弟弟却找不到婆娘。村里一同长大的伙计,娃娃把母亲的乳房吸空了,奶头掬黑了,兄弟俩的婆娘还不知在谁家养着。后来,弟弟春生结了个婚,那女人带着跟前夫生的三岁女儿,嫁给了张家老二,老二的娃娃又把母亲重新发胀的乳房吸空了,张金贵依然是光棍一条。他想女人。他跟兄弟隔着壁儿睡,兄弟两口子夜里干的好事,他看不见,听得见。弟媳妇怎么那么会叫哇,虽是压抑着的,起承转合却一样不少,有时憋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看就要出人命的样子,可次日清早起来,她却是生机勃勃,且比往日更加水灵了。
想女人想不到手,张金贵便请人打了把石锁,放在院坝边,空了就举上一阵。院坝边是沿斜坡而生的大片竹林,春夏秋冬,竹叶如雨丝飘落;说它像雨,还真带着雨气,石锁洇湿,看上去比它本身更沉。张金贵被石锁夯得格外扎实,腰有桶那么粗,屁股一甩,能扇出呼呼风响。
这帮助他耗掉了一些精力,但他想解决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他肚子里那些多余的东西,依然喧喧嚷嚷,闹得他昼夜不宁。
村西半里地,有口堰塘,夏季里,男孩子爱跳进堰塘耍水,大人从不去,除了张金贵。堰塘太脏。每到黄昏,耕牛成群结队前来喷鼻豪饮,女人洗娃娃的屎尿片,也是在龙眼旁的石板上。张金贵踩着立立水,对那些八九岁的光屁股蛋说:过来,我给你们耍把戏!小家伙围到他身边,他便咬了牙,紧了腮,手在水下乱动,动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水头子,水头子缩回去后,一缕白亮亮的黏稠物却静静地漂浮上来。小家伙惊叹不已,让他教,他毫无保留地教了,学的人照章行事,可就是弄不出那异物,于是对他格外崇拜,每次去了堰塘,都吵着让他耍把戏。他无一例外地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
这事到底传出去了,由村长出面,去张家交涉。那时候驼背男人已死,村长就把话说给王氏。
村长说你这个当妈的,不要成天只想着填你自己的那张嘴,你也该管管你儿子下面的事,金贵去堰塘搞出那么多脏东西,叫别人还咋敢去喂牛?还咋敢去洗屎尿片子?
王氏坐在屋檐下,低了头,一面做针线活,一面叹气。
当年人家来找她还粮,她也是这般模样。粮食还不出,可以拖,拖到家家都不再缺粮,对半斤绿豆一碗玉米什么的,已不在乎,因而也没有人再来找她要,真要找,她也拿得出来,儿子的事却拖不起,再拖,他这辈子铁定打单身,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加出格的丑事。王氏去请媒人。那些穿了绣花鞋包了花头巾的专职媒婆,是山里人又爱又恨的,爱是因为需要她们,恨是她们大多以骗媒为生。王氏做好了被骗的准备,在方圆几十里内找了五个媒婆,却无一人应承!媒婆再狠得下心,也不愿将人家的闺女害得这么恓惶:别的且不说,单是一个把堰塘里的脏水当女人使的家伙,就够叫人寒碜的了。
王氏只得像她丈夫当年一样,不分天晴落雨地去山道上转悠。
丈夫是借粮,她是“捡”儿媳。
捡媳妇的事,这架大山上自古就有,那些女人,多是被夫家暴打,悄悄跑掉,无处安身,便见鸡嫁鸡见狗嫁狗。不过,真要捡到却不容易,而且这做法很被人瞧不起,谁家捡了媳妇,三代人都抬不起头。但王氏顾不了许多。算她运气,半年后,真就捡到一个,黄昏时分,她把那年纪不轻浑身污垢的女人领回家,刚迈进门槛,那女人就把张金贵叫爸爸,她说爸爸爸爸,你坐!然后嘿嘿嘿笑。
她是个疯子。
张金贵没管她是不是疯子,当夜就跟她睡在了一起。可天亮时疲疲沓沓地醒来,女人已不见踪影。
这个疯子,是张金贵跟女人的全部缘分。
再后来,弟弟春生外出打工,数年后开了石材厂,当了小老板,把老婆孩子都接走了。临走时,春生对哥哥说:你在家好生照顾妈,我每月寄给你两千块钱。他说话算数,每到月末,张金贵去镇上的邮电所,立在门外的小黑板上都有他的取款通知。张金贵把钱积攒起来,将烂朽朽的木房推倒,起了两层火砖房,跟母亲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王氏那张已经瘪下去的嘴,从黑到亮都是油晃晃的。
以前穷声遍野的张家,而今已是山里的富庶人家了。
可这又怎样呢,咸鱼翻身,还是咸鱼。张金贵里里外外依旧是那副邋遢相,老给人泥泥泞泞的感觉。且年纪大了。而汪小慧不仅比他年轻许多,她的那张好脸,赛得过镇上的好些俊俏女子;她的男人陈文,虽是瘦了些,却也是生得一表人才的!
以往,陈大强的瞌睡特别多,人老了,血也流得淡心无肠,何况受过伤;白日里,他在屋檐下坐上一阵,被柴烟一熏,山风一吹,太阳一烤,眼睛就不听使唤地闭上了。闭几分钟又软软地睁开,于是干脆起身,去床上躺着。现在他的瞌睡还是那样多,但白天再不往床上躺,而是搭张凳子,坐到大儿子的门前去。那里有棵年年只开花不结果的杏树,躯干矮矬而微微弯曲,正好可以供他抵背。
丁丁去了二里地外的村小,该下地的也都下了地,院坝里清净得很,一只蜜蜂从耳边擦过,也发出子弹似的啸声。陈大强目不转睛地瞅着屋后的竹林,瞅得竹林变成了一男一女的两个人:男的头上飘雪,女的发髻高耸……他的整个身体凉下来,头有些晕,同时揪心地想他的小儿子。
母亲死后,陈文成了家里的宝,很少干重活,那副身板,也便不像个农民,更不像山里农民,纤弱得如根秧子。出门打工,他本不愿意,他是因为喜欢自己的女人才走的。
出门前,他几乎每个赶场天都带老婆去镇上。老婆模样儿好,头发更好,那头发从她当小姑娘时就蓄过来,平时堆云砌雾的盘着,去镇上就松开,披散下来,拖到腿弯儿;下到河坝就是沙地,她边在沙地上深深浅浅地走,边用木梳子刮,木梳隐在头发里,像有条鱼在蹿动,自上而下涌起黑幽幽的波浪,引得一路惊呼:好家伙!到了镇上,陈文拉着老婆的手,上街下街转几圈,直到老婆身上挂满眼珠子,耳朵里塞满赞叹的声音,才心满意足地去了市场,然后掏出钱,给老婆称水果,买零嘴儿。
汪小慧爱吃这些,也爱怜惜她的人。只是偶尔,她会在陈文面前哭,哭一会儿又笑。她哭,是觉得自己嫁亏了,也不是亏在别处,就亏在陈文没本事挣钱,人家的男人,都去外面挣了很多钱,光棍汉张金贵虽窝在老地方,可他就像个百事不愁的退休工人,每月有两千块固定收入;她笑,是陈文把她逗笑的。陈文从不因老婆的抱怨跟她斗气,而是说笑话给她听。
他说小慧,你知道我那折子里有多少存款?
汪小慧说,你有屁个折子!
但陈文偏说他有,说折子里的钱,足够丁丁念完大学。
汪小慧听他说得板上钉钉,又忍不住带着泪花子,嘻嘻地乐。
可毕竟,这只是笑话。汪小慧和陈文都知道这是笑话,也都知道不能靠笑话把一辈子的日子过完。陈文不愿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再为钱的事哭,只好到天远地远的工地上,搞建筑,当搬运。
人一走,狼就进来了!
陈大强靠着杏树,盯着竹林。他想的是这么盯上一天半天,看那两个人到底搞些什么板眼。
可没过多久,就眼前打花,麻乎乎一片。
到底老了。
老人挣不来吃穿,饭不敢多吃一碗,连儿媳偷人,也只有鼓眼睛的份儿!
他真的鼓了几下眼睛,想把竹林里的人影瞄得更清楚些。
一风吹过,竹林摇动,人影消失。
紧跟着,虚楼下的黑儿打了个喷嚏。是被风吹的。黑儿也老了。
陈大强站起身,绕过杏树,往石梯下走去。他要去看看黑儿。
石梯很窄,鸡粪遍地,他走得格外小心。三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跌断了腿。那也正是打老荒的时节,黄昏时分,他从田里回来,见汪小慧晾在杏树枝上的衣服被吹到石梯上,他去捡,结果脚底一滑。
黑儿躺在虚楼边缘的土坡上,屁股朝上,头朝下,看上去像个死物。
陈大强来到土坡底下,用拐杖拨了拨它的耳朵,它把眼睛睁开了。
陈大强说,黑儿,你告诉我,你夜里为啥恶叫?
那畜生翻了个身,没心没肺地又把眼睛闭上了。
陈大强往右边挪动半步,跟它面对面的,说,黑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碰见张金贵了?
听到张金贵的名字,黑儿浑身抽搐了一下,且迅速撑起前爪,嘴唇一缩,露出两颗獠牙。
陈大强摸着狗头,说黑儿乖,黑儿不怕,现在没有张金贵,我是问你夜里是不是碰见他了?张金贵是不是从那边后门爬到虚楼上去了?如果是,你就叫两声。
黑儿没叫出声,胸腔里却滚过两声低沉的咆哮。
在陈大强听来,这已经算是回答了。
他决定在儿媳面前提说提说。不说,他的心会裂开。
汪小慧又是天黑透了才回来,进屋就生火做饭。这是他们这一天的第二顿饭。丁丁放学后,吃了碗冷饭,没吃饱,爷爷拿出铁钩子,准备从坑里给他钩个生红苕,丁丁不愿吃生红苕,爷爷说,不吃你就甘心挨饿吧,饭是没有的了,你已经吃过两顿,我跟你妈才吃一顿呢。丁丁不依,开始骂。他很会骂人,能熟练地掌握把人转换成畜生的技巧。因为想爸爸,他骂爸爸的时候也就最多,他说陈文那个狗日的,那个牛日的,为啥还不回来呀?爸爸在家的时候,他没这样挨过饿。
孙儿的骂声搅动了陈大强的酸楚。他也暗自这样骂着那个远去的人。你婆娘在家里偷汉啦,你的眼皮子不跳吗?晚上睡得着吗?你为啥不回来一趟呢?你就那么惜钱?世间啥都可以挣完,钱是挣不完的呀,就算你挣出个金山银山,婆娘偷汉,你将来还怎么为人?你只能把头夹在胯下为人了!
丁丁不知道爷爷的这一番心思,就不听爷爷的呵斥,到沟那边找他保爹去了。
做饭的时候,汪小慧没问丁丁去了哪里,陈大强也故意不说。他蜷缩在火塘边的角落里,觑着汪小慧的神情。屋中央盘盘绕绕挂满灰尘的电线上,悬着一颗五瓦的灯泡,皮面被柴烟熏得发黄,屋子里昏暗如窟的,汪小慧站在灯光底下,脸也像被纸蒙住,更别说去傍壁的案板上切菜。不过,菜切好了,她要来火塘边炒,陈大强架了很多柴火,火苗高扬,把汪小慧的脸照得纤毫毕现。
她的脸就跟坡地上的泥土一样。
陈大强偏过头去,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星月无光,目力走出门槛,就被黑色斩断。
他说,这么晚了,丁丁还不回来,他去哪里玩了?
锅里的油煎得快要燃烧起来,汪小慧将半筲箕白菜倾进去,白菜烫得尖叫。汪小慧蹲着,侧过脸,眯着眼瞄,躲避升腾而起带着金属硬度的青烟。待锅里安静下来,她才把脸放正,一边用铲子翻炒,一边说,他还能到哪里,肯定找他保爹去了么。
她早就知道他去了哪里……
丁丁经常去,她知道也正常,可今天陈大强觉得不正常。
他说,是保爹又不是亲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往人家屋里钻,成啥体统!
汪小慧像是没听到公公的话,站起身,拿着铲子去碗柜里舀盐,回来后,躬身正要把盐往锅里洒,才反应过来了,说,未必学堂也开在他保爹家的?未必晚上也睡在他保爹家的?
她说话声音很响,而且只要开口,就把眼睛瞪圆。她那眼睛已经够大了,再一瞪,苍苍茫茫的像要把人埋了进去。她刚嫁过来那阵,陈大强为此怄了不少气,以为儿媳嫌他。陈文私下跟妻子交代:你跟我说话把天震塌也没事,跟爸说话要小声些,人越老,胆子越小,经不住吓的。陈文这一说,又让汪小慧怄气:爹妈就给了我这条粗喉咙,你叫我咋办?陈文没奈何,又反过来劝父亲,说爸,你不要听她的声音,你要看她的心,她的心是好的。这话陈大强后来信了,是因为他知道了汪小慧跟她爹妈说话也是这口气,且作为儿媳,她最大限度地尽了孝道,自从嫁过来,就是她给公公洗衣服,饭桌上,公公的碗还没见底,她就用铁瓢给他添过来,公公摔伤住院的那些天,她服侍得就更不必说了……
但此时此刻,陈大强咀嚼着儿子的话,越咀嚼心里越苦。
她都给你缝啥东西戴了哇,你还说她心好!
他突然脱口而出:张金贵半夜三更到处跑干啥?
你在哪里碰见他呀?汪小慧说。
我没碰见他,我听见黑儿叫了。
黑儿就一定是对张金贵叫?……我没听到黑儿叫,我还在往床上躺的时候就睡着了。
这句话让陈大强顿时输了志气。
一个女人家,做三口人的田地,还要收拾杂活,照顾一老一小的吃穿,纵是铁打的身子,也会散了架。她说自己还在往床上躺时就睡着了,一点也没夸张,陈大强曾亲眼见她煮猪食的时候睡了过去。那时她还没搬到哥哥家去睡,猪食也在自己家里煮,有天夜里,陈大强被做噩梦的丁丁一脚蹬醒,见伙房里还亮着灯,心想这么晚了,未必小慧还没睡?可到处静得发空,屋后竹林里一条蛇行也能听见,定是小慧睡前忘了关灯。陈大强起床来到伙房,结果他看见,儿媳屁股底下垫了扫把,坐在灶前,上身弯下去,差不多弯到了两腿间的灰土里,再前去一些,头就塞进灶孔了。陈大强连忙喊她,喊数声都不应,他着了慌,以为儿媳得什么急病过去了,伸手拉她,把上身拉直,可脖颈还软溜溜地垂着。陈大强又喊:小慧!小慧!儿媳这才嗯嗯地应了,应几声才把眼睛睁开。她没有病,她就是太困了。
我是在胡思乱想,陈大强暗暗地说。
——我是闲得没事干,就胡思乱想!
这么反复强调之后,他便搜寻各种理由,来强迫自己相信真的是在胡思乱想。
理由很方便就能找到。汪小慧打了那么久的老荒,也没见张金贵帮一下忙。陈大强本以为他会帮一下的,毕竟,他是丁丁的保爹,也算得上纸面上的亲戚。可他没帮。汪小慧扶着犁铧,踩在稀泥烂洼里,摇摇晃晃跟在牛尻子后面,转弯换犁路的时候,还得把那笨重的铁家伙从瓷实的泥土里提起来,挣得脖子上的青筋叠成饼。张金贵看见这些,就像没看见。
而且,他连牛也不愿借给汪小慧使!
汪小慧心大,自家的田犁完,还想多做;现在要多做田地倒不愁,好些人举家外出,田就瞎在那里,任荒草漫长。汪小慧把哥哥的荒田清理出一亩多,引大堰上的水灌了,要去犁。犁这种田能把人难死,山里的田,一季不种庄稼,熟田就成生田,生田犁得不深,不细,就吃不住水,勉强插上秧,也会被渴死,晒死,就算不死,也只当稗草,出不了谷。陈大强叫别去犁算了,又不是不够吃的。汪小慧把眼睛瞪得钵大,说光够吃咋行?陈大强不敢吱声了。汪小慧去棚里牵牛,牛却四蹄蜷曲地趴着,鼻绳拉断也不起来,嘴角流出破网似的白沫子。它是病了,累病的,不休息几天,不能下田。
可这时节的活,不是做,是抢,不抢,活就溜了,当然秋来的收成也就没了。
汪小慧去借牛。整个村子,张金贵的活完结得最快,他虽也做了好几口人的田地(王氏老了,只能干些杂活),但他身强力壮,犁田那些天,是没个白天黑夜的,他吃的饭和牛吃的草,都由母亲送到田间去。现在,他跟牛都歇了几个日子,汪小慧便去找他借。
她站在沟的这边,对沟那边的张金贵说:金贵哥,把牛借我使使吧。
张金贵正光着上身举石锁,豌豆大的汗珠,沿黑肉追逐而下。听汪小慧说话,他没应,只把石锁从右手换到左手,身板挺得像棵树,左手一曲一伸,连续几十下。汪小慧重复了一声,他才把家伙放了,说,我那是蛋子牛儿,累不得,不借。汪小慧把腰斜着,哟,都养七八年了,还蛋子牛儿!我是借,又不是拉来吃了它!张金贵提起放在碌碡上的衣服,用衣服擦汗,擦了肚皮又擦胳肢窝。他的头发白成那样了,腋毛却蓬蓬勃勃地油黑着,且跟他头发一样粗硬,感觉用手一拨,就能发出铮铮音响。当身上只有热气没有汗珠的时候,他再从包里摸出纸烟来抽。
只管抽烟,再不言语。
汪小慧问他:你是答应不答应哪?
他把衣服往肩上一搭,进屋去了。
当时,陈大强站在陈家院子的巷道口,整个过程,他是亲眼目睹的。
如果两人有那种事,不帮忙出力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连牛也舍不得借?
那天张金贵进屋就没出来,而汪小慧在水沟边站了很长时间才离去。待陈大强回屋,她已经不在了。她又到别处借牛去了。顶着星斗归来时,又是满头满身的泥浆。她把头发敞开来洗。头发散开的一刹那,如大风鼓云。她弯着腰,静静地立着,让飞扬开去的发丝一缕一缕地归了位,才低下头去。头发装了满满一盆。泥浆从发丝里游出来,头发一层一层地黑了,水一层一层地黄了。
看来她借到了牛,也犁了田。
次日一早,汪小慧出门后,陈大强无意间发现她换在墙角破篓里的裤子,好大一片红殷殷的。那不是泥浆的红,是女人的红,女人的红混杂在泥浆里,风干板结,硬得割手。
陈大强伸手在眼睛上一抹,抹出了一把泪水。
就在这一天,他想给小儿子打个电话。
儿子和儿媳都有手机。汪小慧那部暗红色的机子,像是长在她身上的,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往常,儿子打来电话,只要儿媳在家,她接过了,都会递给爸接。陈大强承认,四个子女,他最疼爱陈文,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最小嘛,最小的也就是最可怜的了;他一直跟小儿子住,也是缘于这种心情,总觉得离开了他,也就是抛弃了他,摔断腿后,分明知道自己会成为累赘,却还是认为,只要自己在小儿子家住着,就会给他庇护和支撑。陈路和两个女儿来电话,陈大强会感到安慰,却不像陈文来电话时那样激动。他激动得耳盘子都在抖。不过,这样的激动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因为汪小慧再不把手机递给他;即便她在家,手机响起来后,她也是跑到外面去接听,接听完毕才回屋。
这天汪小慧把田犁完回来,陈大强说,小慧,给陈文打个电话吧。
又没啥事的,汪小慧说。
陈大强咽了口唾沫:我想跟他说两句。
你跟他说……又是叫他回来吗?
陈大强不好意思地看儿媳两眼,笑了。
他好像这才想起,自己每次跟陈文通话,都叫他回来,以至于每次汪小慧都把手机抢过去,说你别听爸的,你安心在那边干,家里的事你放心。而在“那边”的陈文,事实上也想回来。出门两年多,他只回过两次。他需要一个可以让他经常回来的理由,但汪小慧就是不给。汪小慧总是把话说得斩钉截铁。陈文在脑袋里抠,抠自己“不放心”的事,比如父亲的身体,丁丁的学习,汪小慧的辛苦,还有房顶是不是漏雨了,农具是不是用坏了,诸如此类,汪小慧都一棒子给他打回去:叫你放心你就放心,男人家的,磨磨叽叽的让人烦!他的心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而是长在汪小慧身上,他说不放心不算数,汪小慧说不放心才算数。要是汪小慧说两句软话该多好,最好是哭几声,只要她哭几声,管她同意不同意,他都会立即收拾行囊,坐上回家的火车。可是她不说软话,更不哭;她以前会在他面前哭,现在反而不哭了,而且告诉他:你在那边干还有点儿指望,回家来就没啥指望了!
见公公笑,汪小慧也笑,她说人家那些当大人的,巴不得儿女去外面多挣些钱,你呢,只想后人围在你身边转,这好是好,可钱从哪里来?说个难听的话,你将来眼睛一闭百事不管了,你的后人可就遭了孽,别人吃香喝辣,起房架屋,你的后人就只有干受穷!
这话说得陈大强很是伤感的。念及自己这一家人,也真说不出个什么气象。
他的眼皮耷拉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小慧,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你累坏了身子骨。
我不累……汪小慧说,生就是个泥脚杆的命,不累咋行!
停顿片刻,她又莫名其妙地补充了一句:你只要别去听那些乌七八糟的闲话就好了。
言毕摸出手机,边摁号码边对公公说,我拨过去,通了你自己给他讲。
可这时候,陈大强突然不想跟小儿子说什么了。
他说你别拨了,我没啥要跟他说的。
汪小慧的那声告诫,使白亮亮的天又暗沉下来,陈大强又听到了黑儿狂暴的吠叫声。
他曾找寻各种理由,竭力说服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可一声说不出来由的告诫,就让他土崩瓦解了。
张金贵不借牛给她,是在演戏,他们知道我在巷道里,就合演了那台戏……我没有听错,也没有看错,更没有胡思乱想……这些念头,并不是现在才有的,陈大强站在巷道上看到那副景象的时候,就这么怀疑过的。就算张金贵真不愿借牛,也不该表现得那样冷,那样决绝,那太不符合情理了。
难道别人也在怀疑,并且传到了汪小慧的耳朵里?
其实,别人不是怀疑,是知道。
让别人知道的是陈阿顺的女人。
有一天,也说不清是夜里几点,阿顺的女人起来上茅坑——她家的畜圈与陈文的偏厦连成一体,茅坑差不多在陈路虚楼的卧室底下。那妇人去空了肚子回来,见丈夫立在床前,翘了屁股往便壶了撒尿,轻声问,陈路两口子啥时候回来的?
阿顺尿没撒完,就停住了。他是兴奋的。
他跟陈路一块儿长大,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做些乡里孩子做的坏事(比如用石板把刚冒头的玉米苗盖住),陈路打工去了,他很不习惯,像生活了几十年的山村也跟他生疏起来。他真希望陈路不走,但这样的话,不能对陈路说,因为他自己的儿子很争气,陈路的儿子却是个孽种。他的儿子雁北,和张金贵的兄弟春生一样,当了老板,陈路的儿子陈江华,出门将近十年,全部功劳就是东南西北地混女人,且让其中的四个女人生了孩子,至于钱,不仅没给父母寄过一分,还把父母当成棕树,剐了一层又剐一层,每次找父母要钱,动不动就上千,有一次要三万,父母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够数,只好拒绝,他便说:再过几天收不到钱,我就把我的手指剁几根寄回家,还说要去卖肾。母亲当场吓晕死过去。陈路把老婆救活,立马托人去贷款。利滚利的,日久天长,也不知拖成一笔什么样的烂账了。那笔烂账是套在脖颈上的绞索,为把绞索割断,老两口虽都是五十出头,也只好出门下苦力。
阿顺把便壶放到床底下,就要穿衣着裤。妇人问他,你干啥去?
阿顺说找陈路喝两盅,你起来弄点儿下酒菜。
妇人说,天亮了再去找他就渴死你了?你对我也没这样渴过!万一是我听错了呢?
这话证明妇人听到什么了。阿顺缥缥缈缈地回忆起,他在睡梦中也听到过黑儿叫。
可妇人另有所指,她一把逮住丈夫下面的东西,将他拉近了些,说,那两口子正日捣呢!
阿顺来了兴致,不顾妇人阻拦,穿好衣裤,悄无声息地去了陈路的虚楼底下。
这夜月光很好,又是熟门熟路,他连电筒也不用拿。
虚楼是木板,一动就会响的。这时候,它响得毫无节奏,毫无章法,带着股攫取的狠劲儿。
一对老夫老妻,竟能弄出这样的响声,让阿顺有了妒意。更让他嫉妒的是,陈路是个矮瘦人,本以为,把他身上所有的肉都堆到屁股上,也碾轧不出多大力量,结果你听听!
在木板与榫头的吱嘎声中,夹杂着女人从鼻孔里吹出的哼哼,哼哼声短促低沉,却要生要死。
阿顺听得浑身燥热,裤裆被顶成一个小小的帐篷。
当上面的声音由强转弱,他便赶紧回屋,去床上找自己的女人。
妇人却没在床上,而是趴在窗口。一扇方形小窗,通风用的,望出去,是白亮亮的水沟,是沟下黛青色的竹林,是竹林边落叶覆盖的小路。小路曲曲弯弯向东去,不足百米,就是张金贵的火砖房了。
阿顺去扒女人,女人说,等会儿,我看看。
看什么呢?未必这婆娘眼睛能打弯儿,这么看出去就能看到陈路的卧室里?
阿顺也把脸贴上去。窗口太小,妇人让出半边。两人各出了半边脸和一只眼睛,傻傻地盯着夜色。阿顺还沉浸在听来的声音里,耐不住性子,正准备离开窗口,把女人往床上推,却传来黑儿的呜呜声。
呜呜声并不大,但明显能分辨出埋在骨子里的愤怒。
紧接着是汪小慧的声音,汪小慧说,黑儿听话,黑儿走远些。
妇人把丈夫的腰拧了一把,是叫他注意。
很快,小路上晃过来一个人影。
那人根根直立的花白头发,把月光刺得只管躲,那人的腰很壮实,屁股大得可以坐断山梁。
阿顺像被吓住了一样,迅速关了窗。妇人却很冷静,说,你开始提到黑儿叫,我才想起我也懵里懵懂听到过黑儿叫,叫得那么凶,它是遇到谁了?阿顺想想,领悟过来。黑儿从不对陈路两口子发吠声。如果它能活一万年,陈路两口子也能活一万年,过九千年再见面,它也只会对他们摇尾巴。它睡在陈路的虚楼底下,陈路从不赶走它,有了骨头还赏给它啃。那畜生爱憎分明,对有恩于它的人,哪怕将它搂在怀里朝它捅刀子,它至多大惑不解地盯住你,绝不会跑掉,更不会咬你。
阿顺说,今天的事,你就当没听见也没看见,不能拿出去说,说这种事,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妇人撇了撇嘴:哼,想起来也脏,还让它从我嘴巴里出来!
话是这么说,可那妇人掌握了一个秘密,觉得不把它吐出去,自己会被撑死的。何况这是男男女女都感兴趣的秘密。妇人憋了好多天,感觉比憋个胎儿还让她难受,就顾不了“脏”,也顾不了丈夫的忠告,点点滴滴往外吐了。就是点点滴滴地吐,因为这种事,无需说得十分周全,只透露三言两语,再愚笨的人,也能心领神会。很快,村子里就传遍了。
但汪小慧并没有听到。
这样的话都是长眼睛的,对相关的人,懂得绕着弯儿避开。
汪小慧只是感觉到了。
首先是从公公身上感觉到的。公公那次把黑儿叫跟张金贵联系起来,让汪小慧出了一身冷汗。她把这事对张金贵讲了,张金贵说,我马上去买部手机,我过来之前,给你发短信,你接到短信就下楼把黑儿赶走。汪小慧的手机收到了短信,可她本人并没收到。她睡得那样死,时候不到,别说短信和电话,就是擂鼓也把她擂不醒。她曾把一口声音极响的闹钟挂到头顶,结果一点用处也没有。
事情还只能照常:她把后门留着,张金贵在狗咬声中溜进去。
有一次狗咬得特别狠,撕烂了张金贵的裤子,差点就破了皮,张金贵爬上楼,好半天也惊魂不定。
汪小慧说,算了,你今后别来了。
张金贵说,你到我那里去吧!
汪小慧也这样想过,但她觉得,他来找她和她去找他,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区别很大。
她不愿去张金贵那里,虽然知道他家房子宽,又是独门独户。
再说,她也不能像张金贵那样睡一会儿就能醒。
——但这天她终于醒了。她又在煮猪食的时候打瞌睡,柴火蔓延出来,炽痛了她的脸。她把外面的火扑灭,见猪食已煮熟,便闭了灶孔;再看看时间,是凌晨两点过。她往床上走,走两步又停,走两步又停,快到床边时,毅然摸出手机,给张金贵发了短信:一个笑脸。
张金贵很快回了。张金贵说,过来吗?过来吧!
黑暗里,汪小慧像她发过去的那张笑脸那样笑了一下。
但笑得像哭,只是她自己看不见。
然后,她转身出了后门。
王氏睡在底楼,张金贵睡在二层上。张金贵在门口迎她,牵了她的手上楼。楼梯是水泥做的,楼板也是水泥做的,张金贵用了再大的力,也只有床响,楼板不会响。汪小慧觉得自己一直在浪头上颠簸,现在才进入了舒阔平缓的水域。这感觉太好了,让她把自己彻底摊开来,两人也第一次没在完事后立即分开,而是赤条条地搂在一起,睡了过去。当她醒来,亮瓦已透出蒙蒙晨光。她翻身坐起,袖子只穿进一个,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凝神望去,几米外的楼梯口,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不是盯她的脸,而是盯她那对又白又大的奶子。
那是王氏。楼梯口有个筛子,里面装了些零碎布头,王氏上来取布头,准备天亮后缝补儿子前些天被黑儿撕烂的裤子。
汪小慧紧咬牙关,觉得只要稍一松劲儿,就会叫起来。但王氏盯了她几秒钟,就下楼去了。虽然晨光曦微,可在那样的时刻,藏在王氏皱纹里的麻子,汪小慧也能看出个数!那张老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就是说,她知道儿子睡了汪小慧,昨夜里知道,以前的也知道。她那么专注地看汪小慧的奶子,说不准是故意上来看的,说不准还在盼汪小慧给她生个孙儿,让她的孙儿吃着这双奶长大呢!汪小慧衣冠不整地跑下了楼,在门口跟王氏擦肩而过。跑到竹叶遍地的小路上,便蹲下去,捂着嘴呕。那种从身体内部泛上来的屈辱,使她恨不得把肠肝肚肺都呕出来,结果只呕出了满眼的泪水。她就去了张金贵家一次。唯一的一次。那之后的许多天,她都有作呕的感觉。
她不该给张金贵发短信,更不该发张笑脸……
夜里睡觉,她也把后门闩着。
张金贵来过吗?她不知道。她觉得他是来过的。她虽没听到黑儿叫,却梦见张金贵在敲门。
清早起来,她去把后门打开,察看门上是否留下了指头印。
看不出名堂,又砰地一声把门闭了。
门响的声音如同爆炸。
爆炸几回,她又把后门留着了……
结果被公公察觉到了!
公公以前白天爱往床上躺,现在却老是去哥哥的家门外,靠在杏树上打盹,像是下定了决心,守不住夜晚,也要把白天守住。有段时间,她之所以不敢让公公接陈文的电话,是害怕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公公把自己的猜测当成事实说给陈文听。那天公公主动要求跟陈文“说两句”,她表面上做得若无其事的,其实心里发虚,见公公笑了,她才把心放下了。但还不能彻底放下。公公说他叫陈文回来,是怕她累坏了身子骨,但她觉得公公不是那样想的。
外人对她的态度也有变化。她生就那副天性,说话声音粗,让人听着不舒服,平常还不爱招呼人,乡邻也就不大招呼她,可最近这些日子,个个对她热情,相隔老远的,也迈着快步走过来,有一搭没一搭跟她扯咸淡,眼里则聚了锐利的光,直朝她身上剜,像她衣服底下不是皮肉,而是金银财宝……
汪小慧感觉到了这些,就把话说在前头,堵了公公的耳朵和嘴巴,也堵了公公的心。
要是真能堵住就好了。汪小慧希望堵住,陈大强也希望。他一方面密切关注着可能有的“闲话”,一方面又害怕听到。既害怕自己听到,也害怕别人听到。他恨不得自己和别人都是聋子,是瞎子!
但几天过后,他终于明白,别人跟自己一样,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这天下午两点钟左右,陈阿顺家吃午饭了。不管怎么忙,这两口子都保证一日三餐,而今的乡下,特别是山里,能保证一日三餐的并不普遍,不是缺粮,而是缺时间,也缺做饭和吃饭的心情。只要邻居吃饭,陈大强都离开院坝,去家里躲着,因为有好多回,阿顺的女人都端一碗米饭给他,他当然是不能吃的,再饿也不能吃;如果儿媳知道他吃了别人家的饭,会怎么想呢?
这天他刚进屋,又听到阿顺的女人在说:大强爹像是还没吃早饭呢,你给他端一碗去吧。
阿顺说算了,你哪一回端去他接了的?
妇人静了一下,嘟嘟囔囔地说,那老人家过得真可怜。
阿顺说:自己儿子走了……他又要强,心善,时时处处为小慧着想。
妇人把声音放低了些:值得也好!
邻居的话,陈大强都听见了。“值得也好”,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但陈大强克制着不朝“那方面”想,认为阿顺的女人说这话的意思,是指责汪小慧没照顾好公公。其实真不该指责她……
阿顺先丢了碗,见屋后的树梢上挂着乌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就撬着背荚去山里背柴。妇人又吃了两碗,吃得像个怀孕婆,才懒洋洋地走到院坝边,嘬了嘴唤:呜呜——呜,第二声还没唤完整,黑儿就从梯坎窜上来,后腿直立,前爪张开,去搂抱女主人南瓜样的肚皮。妇人用碗底磕它的头,磕好几下它才下来了,跟随女主人,摇髋摆尾地走向门槛底下的狗槽,等候赏赐给它的食物。
当它吃得流汤滴水的时候,陈大强从家里出来,站在院坝里,瞅着黑儿嘴角两边扇出的水帘子。这么远的,他也能闻到饭食的香味。
妇人的心又被扯动了一下。罐子里还有饭,她真想给陈大强盛一碗去。
但她最终打消了这念头。平日里,她跟阿顺都还没端碗的时候就盛给他,他也不接,现在喂了狗再盛去,更不可能接了。
她只是顺着陈大强的目光,朝黑儿望去。
之后淡然地说:等秧插过了,有了空闲,就把黑儿杀来吃肉。
陈大强说你还有那么多腊肉不吃,杀狗干啥?腊肉过了六月就刺喉咙的!
妇人说,我不杀它,怕别人也会偷偷杀了它,我养它八九年,到头来别啥想头也捞不着。
这话说得古怪。村里早没有小偷了,现成的瓜果粮食也不偷,哪可能偷一条会叫会咬的狗。
可妇人狠狠地瞄了陈大强一眼,接着说:那东西挨黑刀子也是活该,隔那么几晚上,它就发了癫那样狂叫一通,叫得人心惶惶的,说是撞见鬼了吧,狗不是见不着老鬼只能见新鬼么,可这十里八村的,又没听说哪里死了人;说是遇见张金贵了吧,张金贵半夜三更出来干啥?再说听它那声音,好像是望着陈路的虚楼上叫呢,你说它是不是吵死?
说完,妇人没再看陈大强,只抬头望了一眼又是云开雾散的天,挎着花篮,扛着铲锄,下地去了。
妇人瞄的那一眼,陈大强注意到了。
那眼里是说:大强爹,我下面的话你可要认真听。
他不需要认真,也没法认真,只听到黑儿两个字,他的心就提起来,堵到了嗓子眼。妇人出了院坝,隐于屋后的竹林,陈大强的手便在脖颈和胸口从上到下地抹,像是要把心抹到它应该待的位置。
黑儿还站在狗槽边,槽里已没了食物,它便伸出柔软如绸的舌头,全神贯注地舐,舌头过处,留着錾子路的石槽便闪出湿漉漉的黑光。这可怜的畜生,哪知道再过十天半月,就要被杀剥。杀剥它自然还是请张金贵,张金贵不知道有多惬意呢,他杀剥任何一条狗,也不会有杀黑儿这般惬意。
那个畜生!……
从黑儿的可怜,陈大强想到自己的可怜。
阿顺的女人说他可怜,村里好些人都说他可怜,但世间有句话他是知道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妻子生前,是个节俭到刻毒的人,后来她得了病,不愿花一分钱治疗,他也就随了她。妻子得的是无病之病:每到天黑,便觉得有人在吃她的奶。小儿子半年前就断了奶,谁会吃她?她裹着厚实的棉袄,陈大强也在煤油灯下守护她,但她就是感觉有人在吃,吃得很贪。陈大强张开巴掌,左右开弓,要把吃她的人扇开,但他扇到的只是空气。陈大强说,你不愿找医生,我去请个端公来跳一夜神吧。她只管摇头,说不关事,过一阵就好了。请端公虽不给钱,却要给一只公鸡,外搭二十斤米。陈大强也舍不得给出这些,就顺了妻子的话,说你别干活了,你躺在床上歇几天。她只能躺在床上了,她的乳房里没有奶,因此那看不见的家伙吸的是她的血,她早已虚脱。她这一躺就是四十多天,血终于被吸空,她成了一片枯叶,当冬天走向深处,她就跟山上的枯叶一起,飘入了尘土。
妻子死后两年,有人见他过得艰难,着媒婆给他再找一个。很快找到了,那女人家住对河山上,几年前死了男人,领着两儿一女,早想寻个人家,白里有个帮手,夜里不担寂寞。女人跟着媒婆到他家来过好几次,他都犹犹豫豫的。女人说,陈大哥,你怕两家合一家,儿女就太多了?七个,不算多!即便我们再生两个,还是不算多!这倒是实话,那年月,山里人家生十个八个的,并非少数。他不敢应承的真正原因,第一,是怕人耻笑,跟妻子过了长长久久的日子,又去跟另一个女人睡,他无法想象那情景,他相信别人也无法想象;自己无法想象,就不去想,别人无法想象,却偏要细细密密地去想。第二,是怕女人对他小儿子不好,他疼小儿子是疼到骨肉里去的,可那女人脸颊狭长,面相带凶,陈文见到她,吓得小猫小狗一样直往他怀里躲。他最终也没答应,伤了那女人的心。
如果妻子不死,或者结下对河的那个女人,汪小慧还敢偷汉吗?
当儿媳的,往往不惧公公,惧婆婆,有些话,也只有婆婆才好捅到儿媳的耳朵里去。
再说,陈文也该从小好好管教。他太懒了。山里人爱说“懒得烧蛇吃”,这话不知怎么来的,现在想来并不通,想必是先民时代,蛇成山成堆,俯拾即是;但对陈文,村民常笑话他真有那么多蛇,他烧也懒得烧,饿了就把活蛇生吃下去。他长到能割牛草的时候,却从不拿一下镰刀,哥哥姐姐本都很爱他,见他懒成这样,也免不了教训,一教训他就哭;别说打,在他面前黑一下脸,他就把嘴咧到耳门子,哭声裂帛似地响起,被在田土上的父亲听见,父亲便赶回来,对惹他哭的人拳打脚踢。
待他成年,哥哥结了婚,分了家,两个姐姐也嫁了人,分明是双抢季节,他也不帮父亲一把,而是去堰塘里钓鱼。堰塘里的鱼苗,吃了孩子的屎尿,也吃了张金贵的精液,眨眼间就长得肥肥壮壮。到砍春柴的时候,他照旧只是钓鱼,任父亲去那陡直的山体上流臭汗,担凶险。
他的这个懒法,连邻居也看不过。有次阿顺说,大强爹,你惯陈文也惯得太不成道理,砍柴的事就让他去做么。陈大强说,我怕他砍不断。阿顺就笑了,说你六十岁的人砍得断,他二十岁的人倒砍不断。然后又说,大强爹,我给你算了笔账,如果陈文的寿数是八十岁,你要活将近一百三才能闭眼睛,要是你没活满那岁数就走了,陈文就只有喝西北风哟。陈大强呵呵呵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要活一百三,除非是山精。
就算能活到那岁数又怎样呢,现在不上八十,就成废人了!
他到底把儿子害了。儿子在家懒,出门打工,照样懒。前些日村里有人从浙江回来,说陈文现在没搞建筑,也没当搬运,而是在石材厂做水磨。做水磨是计件的,人家只恨没像观音菩萨那样长出千百只手来,陈文却不慌不忙;有时候,买家要货少,厂家的活也就跟着少,活计不够分,就抓阉,别人抓到了欢喜得直蹦,陈文抓到了则多是把活送人,自己回到宿舍去,有同伴就玩牌,没同伴就蒙头睡觉。难怪他出门那么久,寄钱回来的时候却那样稀罕,每次寄的数目也不多。只能说,他比留在家里强些罢了。钱挣不到还是小可,人的身体不用,就会退化,陈文的腿还比不上张金贵的胳膊粗。如果他知道了老婆跟张金贵的事,必去找张金贵拼命,他拼得过张金贵吗?那不过是鸡蛋碰石头!
那天汪小慧要拨通电话让公公跟丈夫说,陈大强临时决定不说了,是下意识里有了担心,怕自己说漏了嘴,让陈文听出首尾,一气之下赶回来,真做了碰石头的鸡蛋。
但事情总不能就这样含糊过去。张家是那样一种家声,张金贵是那样一种货色,张金贵却偷了你家儿媳!——这样的事,怎么能够含糊呢?!
汪小慧这些天都在抢收麦子。收了麦子才能插秧。这时节雨水多,成熟的麦粒经雨水一泡,就在穗上发芽,让你一年到头都只能看到麦苗而收不到麦子。汪小慧的手上、脖子上甚至眼皮上,都密布着红点,那是麦芒扎的。将麦秆贴地割回来,得迅速打下颗粒,梿枷打不尽的,就用手搓,搓得手掌脱掉一层皮,露出嫩肉。这是农人每年都要经历的,农人每年都要脱掉几层皮,说不上有什么特别。
表面上,日子照常维持着。
但汪小慧下地后,陈大强再不一遍一遍地扫地,而是干另外一项工作:做拐杖。
他以前的那支拐杖,是大孙子陈江华买的。陈江华那东西怎么去说他呢,他把父母逼得那样狠,可每次回来,都要给亲人买礼物,从爷爷到侄儿,一个也不落下;丁丁拜给张金贵后,他竟也给张金贵买礼物。他父母一出门就几年不回,他却隔那么一年半载甚或三两个月,就回来一趟,听人说起父母上了年纪还出门打工的苦楚,他的泪水会一汪一汪地来,劝都劝不住,并当即表示要痛改前非,寻个正经事干。别人就好奇了,问他出门这些年,到底干了些啥?这时候他才不再流泪了,如果带了女人在身边,便挤眉弄眼地把女人的肩膀拍拍,没有女人,就只叹息一声。别人又问,你那回找你爹妈要三万块钱,是咋花掉的?他勾了头,手指插进头发里,快速地朝后抹几下,才说,还不是想搞点儿事业。乡亲们相视而笑,说像春生和雁北那样,开工厂,雇工人,当老板,才叫事业呢。他捻着被泪水弄潮的连鬓胡,把眼睛斜了,扯着嘴皮子说,哼,他们……富贵险中求,你们不懂的。
的确不懂,对陈江华,除了知道他已经让四个女人生了孩子,而且还可能让更多的女人生孩子,别的都是谜。他在家住那么三几天,有时只过个夜,又从山道上消失了。
但人们还会谈他,他丢下了那么多礼物,见到那些礼物,就会把他想起来。
他给爷爷买的最实用的礼物,就是那支金黄色的拐杖。
拐杖光滑发亮,手柄之下刻着“黄山留念”的字样。陈大强很喜欢。它是孙子买的,且结实、轻便;尤其是轻便让陈大强喜欢,小拳头那么粗,却轻得像是没有重量。
——而陈大强现在不想用它了。
不想用的原因,恰恰是嫌它太轻。
他要做一支沉的。
用来烧火的青冈木就沉。青冈木很能吸水,冬天里,别的树木都在沉睡,它就早早地醒来,抢着雪水吸,吸得浑身发胀;它最大的本领,在于能把水变成细细密密的骨肉,因此特别经得住熬,火塘里架一根青冈木,就能煮好一顿饭,腊月三十天围炉守夜,都用它取暖,也用它烧出来年的旺气。
要找青冈木做拐杖太容易了,柴垛里一抽就一根。但陈大强还不满足。
他要找最沉的。
最沉的是团木。团木皮面细腻,肉呈烟丝黄,从梢到根,都像被太阳翻来覆去烤过,硬如卵石,再厉害的虫子和野蜂,都叮不透它,鸡蛋大小的,提在手里也像提根钢钎。
但团木难找,陈大强在柴垛里瞅大半天,也未能找到一根,于是决定去山里寻。
他已有多少时日没走出过院坝了?院坝里有他的家,有他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年轻的时候,虽然在房子里待的时间比现在少得多,却对房子很依赖,从坡地上回来,外衣脱了,汗抹了,脸洗了,就一身轻松,而今他才懂得,房子的意义,就是把身体捆住;人的一生,就是一步步与土地脱离,向房子靠近,最终被困死在房子里。
走出院坝的陈大强,眼里浸满泪水,恨不得去田地和山林转个遍。
但他做不到了。他左腿摔断的地方,并没长出骨头,他只能用右腿先迈出一步,站住了,再把左腿拖上去,每登上一步,都必须把手当成脚来用。
这是个星期五,下午三点钟,丁丁跟在他的身后。周末,丁丁比平常放学早些;他读的那学校,上课和下课,上学和放学,都无定规,有时老师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课间休息可长达半小时,甚至一小时。丁丁回来吃过一碗冷饭,本说要去找保爹的,见爷爷拿着弯刀往屋后走,问爷爷去哪,爷爷说进柴山,他就跟了来。这家伙虽爱骂人,却也很醒事,他觉得自己陪着爷爷,爷爷就不会再摔倒。
一路上,他都向爷爷嘀咕,说爷爷呀,你不怕妈妈骂你么?你喂猪她也骂,你去砍柴,她不要把你骂死么?
陈大强从没想到小孙子会记着这些事。
他停下来,抚着孙子的头,说乖儿,我不是去砍柴,我是去找根树儿做拐杖。
江华哥哥不是给了你一根拐杖吗?
那根太轻了。
轻还不好?
不好……
爷爷别去找了,等我长大了,给你买根沉的。
陈大强又停下来,虚着老花眼,环顾山野,然后对孙子说,爷爷等不到那一天了。
丁丁不言声了。他不懂得“等不到那一天”的含义。
他的心里没有时间,即使有,时间也像山上的树叶儿一样多,也像山下的河水那样奔腾不息。在路上花去了许多工夫,好在进入柴山后,陈大强很顺利地瞅到了一根团木。他以前砍柴有印象,知道这里有,那时候它只是一棵苗,现在长一人多高了。陈大强坐在地上,盘根错节的手握住刀柄,使力一剁,烟丝黄的树屑便疾雨似地溅出来。我手上的力还在!——他往掌心里呸了一泡口水,这样想。
回程中,丁丁不让爷爷动手,自己把树扛着,走在前面。枝条子剐得地面卟卟响。
见他小脑袋上冒出蓬蓬的热气,陈大强真想哭一场!
他把枝叶剔去,再剁掉一截儿梢头,就是一根令他十分满意的拐杖了。
他摩挲着,掂量着,估摸这一拐杖打下去,能不能叫那两个不要脸的当即就爬不起来。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是自古就有的规矩。可要把张金贵和汪小慧捉住,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每晚进了哥哥家,汪小慧都把前门栓上的,要去后门,得从杏树旁的梯坎下去,穿过畜棚;通往后门的石梯,又陡又窄又不规整,陈大强好手好脚的时候,白天也轻易不敢从那里上下。再说,汪小慧把前门栓上,未必就把后门留着?她只把后门留给张金贵,张金贵一溜进去,连一丝风她怕也不愿放入。陈大强想了个办法:叫丁丁去跟妈妈睡。
他知道丁丁不愿跟妈妈睡一张床,这没关系,陈路家有两间卧室,一间在傍后门的虚楼上,另一间傍前门,汪小慧睡了虚楼,丁丁可以睡前面这间。他睡这间正好,那壁上挂着一口闹钟——陈江华给父母买的礼物。汪小慧曾将它挂到虚楼的卧室,想它夜深时闹醒自己,接收张金贵的短信,结果不顶用,又挂回了原处——过半小时敲一下,满点时又敲,一点敲一下,两点敲两下,依次类推,小孩子瞌睡大,不容易被闹醒,但总有被闹醒的时候,如果加上虚楼底下的黑儿叫,他会醒的。
陈大强对丁丁说,你听到黑儿叫,就起来把前门打开,你不要叫醒妈妈,妈妈累得慌,觉睡不足。
丁丁说,为啥要打开前门?
陈大强说,黑儿叫,可能是有了强盗,我进来看看是不是有强盗钻了屋。
丁丁本来就不肯在夜里离开爷爷,听说有强盗,陈大强把口水说干,油盐说尽,他也不愿听从了。
陈大强抿了抿嘴,还想说什么,丁丁突然高叫一声:母苍蝇!
就拿了竹枝扫把,去院坝里扑打。
是否有苍蝇飞过,陈大强没看清,而丁丁不仅看清了,还认出了那是只母的。他经常炫耀自己的这种本事,但确实与否,没有人去证明。唯一能证明的,是丁丁的聪明。他的确很聪明,听羊的叫声,能知道是否要下雨,他说羊怕雨,雨要来的时候,羊不是用嘴巴叫,是用皮毛叫,皮毛的叫声从嘴巴里出来,就不像平时那样脆,那样亮,而是皱皱巴巴的,疙里疙瘩的,带着股臊味儿。说他是瞎扯淡么,可有好多回,他听到羊叫,喊一声:要下雨了!本是阳光灿烂,经他这一喊,风起了,云起了,雨点跟着落下来了。他读书并不认真,成绩却总是第一,老师借他的说话方式,说丁丁学习不是他本人在学习,而是装在丁丁身体里的另一个丁丁在学习。
这么聪明的孩子,难道就不该有一个完整的妈妈吗?
——陈大强是想好了的,真把那两个不要脸的当场捉住,他一拐杖打下去,不是只将他们打痛,而是要将他们打残!痛一过就忘了,老毛病又会再犯,残是忘不了的,你活着,你身上的残也就活着,跟你昼夜相随,陪你一起变老。对此,陈大强这几年来,是体味到骨髓里去了。
当他独处的时候(这样的时候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他会花去很大一片时光,来想象被他打残的儿媳该是什么模样,也像自己这样,拄着杖,勾着腰,让整个人低下去,低到尘埃里,走路不是走路,而是数地上的蚂蚁吗?儿媳真的有这么可恨吗?她不该有这么可恨的,她是一个好儿媳!自从陈文打工走了,她就断了自己当姑娘时就有的爱好,从没买过水果和零嘴儿,精打细算又节节俭俭地过起了日子;有了非办不可的事,她才去镇上,办完事就回来,进屋把买来的肥料或油盐酱醋一放,又下地去。陈大强再想想自己刚摔断腿的那些日子,那时陈路夫妇已经出门,陈文请人把他抬到镇医院,安排妥当,就回家打老荒,汪小慧留在医院服侍他,买饭送饭不必说了,还把他背上背下,连上厕所也是她背去。她是儿媳不是女儿哪!病友们都以为她是女儿呢,都说这女儿有孝心,说陈大强有福气,一听说她是儿媳,病友们脸上再不是羡慕,而是尊敬,对儿媳,也对他。儿媳为他添了光彩。
他却要下狠手,把给自己添了光彩的人打成残疾吗?
进入六月,天气就阴阳怪气的,下雨就冷,冷得要穿毛衣,出太阳就热,热得狗舌头不敢缩回去。
热还勉强正常,冷就不正常了。
不正常的事情总是那样多。
先是扇子梁现了天坑。扇子梁在村落高处,那天夜里,地皮抖动,鸣声不绝,呜叫声从地层深处传来,显然不是岩崩;村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次日早上,才看见扇子梁窝下去了,窝成一个巨钵,足有十米深。紧接着,陈家院子西边的堡坎,也就是举家去了新疆那家人砌的堡坎,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从中部爆开,但没爆透,只有七八块石头龇出来,看上去像是在咧了嘴笑。这堡坎底下是条路,院里人要去堰塘方向,就得从那里经过,万一人行至此它就崩了,死前妈都叫不了一声。留在陈家院子的两户人很着难,不把堡坎拆掉,危险,要拆,工程太大,真正搭力的又只陈阿顺一个;更重要的是,那家人虽一去不回,却没在新疆落户,这也还是他的房产,人家的房产,怎么能说拆就拆呢。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又出了第三宗事:村东一个姓冉的媳妇跑了。
那媳妇已四十好几,儿女都在外地打工,跟丈夫也从没争过吵过,人家都说他们两口子很恩爱的,可她偏偏就跑了。她男人怕她被人“捡”去,天天出门,遍山里呼呼喊喊地找寻,找了两个礼拜,才听说婆娘跑到了坡脚。坡脚呀,与村子只隔一重岩,十多分钟就能走下去,大集体那阵,还同属一个生产队!那婆娘跑到那里,跟一个比她年长二十多岁的男人过起了日子,死活也不回来。
有了这第三宗事,前两宗事就变得寡淡了。天坑有什么稀奇,那些忠厚老实的黄土,怪相毕露的崖壁,不都是在某一个神秘的时刻出现的吗,只不过它们出现时自己没遇上,现天坑时被自己遇上了。那堵堡坎,看起来危险,可把爆开的石块摇一摇,纹丝不动,再过十年八年,也不会垮。
陈大强受了很深的打击。
问题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严重得多。
那姓冉的女人给了他警醒。先前跑掉的媳妇,都是受了婆家的嫌弃,丈夫的毒打,而冉姓女人十九岁嫁过来,二十多年过去,夫家何曾嫌过她打过她?重话也没对她说过的,她居然也跑了!要是跑个金窝银窝,也叫人想得通,可那老男人家里,连狗窝也不如。她会不会给汪小慧做了榜样?
从各方面说,张金贵也比坡脚那男人强十倍不止,有了冉姓女人在前,汪小慧跑到张金贵家,两人也算是万分般配的了。果真如此,他陈大强家的脸就臊尽了。好歹,村子跟坡脚还隔着一重岩,而陈家与张家只隔一条沟,抬头不见低头见;陈文出门前,吃饭时喜欢把饭菜都盛在碗里,再端了酒杯,去沟边坐在石头上吃喝,顺便跟干亲家唠上几句,要是汪小慧成了张金贵的婆娘,他还能这样做吗?看见本是自己婆娘的汪小慧,却在张家作了女主人,他那眼里还不喷出血来吗?
陈大强发现,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既然做了那根拐杖,就要让它派上用场。
但要在床上捉住他们,基本上不可能。陈大强只有另想法子。
他想的是,黑儿一叫,他就去陈路后门的石梯下等着,只要张金贵从那里下来,他就一棒打去,朝腓骨上打!不管他去陈路家干了什么,深更半夜钻别人屋子,打得再狠,他也是屁都放不出一个。把张金贵打残了,汪小慧要是还愿意跑,就随她跑吧,让她去跟一个残疾人数天天、过日子吧!
现在陈大强等着黑儿叫了。
可就像等水开,水偏偏不开一样,等那畜生叫,它却哼都懒得哼一声。
陈大强生怕它被杀掉了。
这倒不必担心的,它好好地活着。
那次阿顺的女人说,等秧插过,空闲下来,就杀了它吃肉,只不过是引起一个话头,她家的秧三天前就已插完,两口子闲得大白天也仰在凉席上看电视,杀狗的话提也没提。
分明知道它活着,陈大强还是时时下去看它睡在土坡上的样子。
看见黑儿的样子,陈大强才明白,自己最隐秘的心思,是希望它真被杀掉了,那样他就踏实了……
那件事他本不愿意干的呀,他连想也不愿意去想!
当锐利而狂暴的叫声终于响起,陈大强陡然出了一身汗。
像他身上装着龙头,一拧,汗就出来了。
这就怪不得我了!他出声地说。
然后,他起了床,提上了那支沉重的拐杖。
除又圆又大的月亮,天宇间空空荡荡,一物不存。陈大强轻轻开门来到屋檐下,感觉月光能刺瞎他的眼睛。其实月光还只照到院坝中央,离他屋檐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他抹了抹像被蛛网蒙住的脸,倚着粗大的梁柱,望着这个明暗分割的世界,心里十分恍惚。白和黑那样鲜明的,可他要用了心去比对,才能断定自己是在阴影里。他家的房屋,还有睡在傍山墙卧室里的小孙子,也同样是在阴影里。他下意识地举起拐杖,朝有月光的方向捣了两下,像是要把月光拨过来。
月光没有过来,它不紧不慢,走它的路。
陈大强深深地叹息一声,之后不由自主地,动开了步子。
他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穿过院坝,从陈路前门的石梯下去,这条路较近;二是向左,出了巷道再向右,进入阿顺的畜棚,再进入陈文的偏厦,出了偏厦,有棵核桃树,核桃树旁边就是陈路家的后门。
陈大强似乎想也没想,就选了较远的路。
事实上他是想过的,走第一条路,很可能在虚楼底下弄出响声,惊动了楼上的人;快到后门时,还会跟黑儿遭遇,黑儿能辨声音和气味,平时倒不会朝他叫,可它毕竟刚刚遇到了仇人,要是余怒未消,见谁都叫几声,就是给楼上通风报信了。走第二条路,会免去许多麻烦。
但这理由不过是陈大强硬给自己找的托辞。
要说担心黑儿叫,从偏厦出去,劈头就会碰见黑儿。
他真正的心思,是想延长这段路程,最好是长到没有尽头,在他的有生之年也到达不了!
远处的月光,把巷道衬得越发暗淡,他又没拿电筒,平时晚上哪敢走啊,但是今天怪得很,他就像一个梦游者,走了险象环生长长远远的路,却一个趔趄也不打。路像是有人在帮他走,帮他走的人,卷了他的身,摄了他的魂,把他安放到某一个地方,然后再把魂还给他。
当陈大强清醒过来,已到了阿顺的畜棚里。
畜棚里特有的气息扑鼻而来。这是让农人深觉温暖而感动的气息,可陈大强这时候没有心思去体味。他被声音灌满了。里面养猪养牛,还养着十多只鸭子,鸭圈和牛圈里阒寂无声的,猪圈里却又是打鼾又是放屁,本来只有百十斤重的两条猪,却热闹得像个集市。有人说,猪比狗还聪明,看来是有道理的,猪聪明就聪明在只知吃喝和睡觉,这两样满足了,它就没有忧愁;每年进入腊月,肥猪会挨刀子,主人和屠户一个捉耳朵,一个捉尾巴,将它拖拉到宽敞的地面,横放在二尺宽的条凳上,结果了它;在被拖拉的过程中,它会嚎叫,会挣扎,想必也会有一些忧愁,但那是短暂的,当夺命刀从肥得只管荡漾的脖颈捅进去,脖颈和心脏之间的距离,也就是生与死的距离,不过就几卡远了。
做一条猪真幸福。
由圈里的猪,陈大强不能不想到杀猪匠张金贵。
他本来就觉得人不如猪幸福,想到张金贵,就更觉得不幸福了。
畜棚和石墙间有条通道,通道上堆积着草屑和牛粪,牛粪有的干有的稀,陈大强专注于脚下,生怕踩到稀牛粪,却突然听到一声喊:大强爹!
他吓得差点儿一屁股坐下去。
前方有个黑影,站得梆直,看来也被他的出现吓住了。
未必是张金贵?他已经从虚楼下来,没打算从下面的小路回去,而是穿过畜棚回家?
陈大强把拐杖握紧了。
但那不是张金贵。那是陈阿顺。
陈阿顺最近得了一种病。
自从那次在陈路的卧室底下听了房,他就离不开那种声音了。不管黑儿叫没叫,到了那次听房的时间,他都会醒来,眼睛睁开的同时,就已起床,影子一样飘到畜棚里。遗憾的是,那声音不是天天都能听到的,他就在心里回忆,跟老婆干那事之前,他必须陷入回忆,个别时候,回忆能蓬蓬勃勃地将他撑开,但大多数时候,回忆都只是枯萎的花,没有水汁,没有生气,如果是这样,他就不能勃起,老婆百般用功,也无济于事。于是妇人就耻笑他,说阿顺呀,人家说嫩男人硬着等,老男人等着硬,你是一个老男人了;你可不是一般的老,你等都等不硬嘛!这些话刺痛了阿顺,他便把周身的力道往那东西上赶,事情最终是成了,可妇人感觉到的,却是在给她擦药棉,禁不住越发气恼,腹部鼓动,将他簸到一边。后来,妇人到底明白了他的症结所在,说阿顺,你还是人吗?阿顺尴尬地笑笑,说这与是不是人有啥球关系!妇人拿他没办法,也便随了他,并跟他一起,期盼黑儿夜深时的吠叫。
今夜里,黑儿比往常叫得稍早些,阿顺还在酣睡,妇人却醒来了。
妇人推搡着阿顺,说,滚起来,去听,听几声就赶快回来!
阿顺发现陈大强的时候,虚楼的吱嘎声是响过一阵了,但女人鼻子里吹出的哼哼声才刚刚起势。当时陈大强的耳朵里填满了猪弄出的声音,并且在把猪和人进行比较,因而没注意到头顶上的声音,而在阿顺的耳朵里,除了头顶上的声音,整个世界都是静止的。谁知陈大强来了!当那个勾腰驼背的身影出现在阿顺眼睛里,他至少有两秒钟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才明白了妇人骂他“你还是人吗”这句话的含义。他身体站得梆直,不是被陈大强吓住的,而是被妇人的那句质问吓住了。
他喊了那声“大强爹”,头顶上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圈里的猪大概在梦中听到了主人说话,竟也不再打鼾和放屁,只咕咕两声,就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夜晚,只有在这时候才呈现出它的深度和力量。
阿顺口慌舌乱地说,大强爹,你这么早起来干啥呀?
边说,边把皮带扣开响,做出才蹲了茅坑的样子。
陈大强说,我跑肚子,昨天没吃啥嘛,咋就跑肚子呢?然后又说,气人的是,在床上的时候,肚子跑得跟催命一样,等你忙手忙脚走到这里来,又风平浪静的了,好几回都这样。
言毕,他转过了身。
明白了黑暗里站着的是阿顺,陈大强就起了疑心。阿顺没在自家茅坑旁边,而是在陈文的偏厦里,他是不是在听什么?这时候陈大强也才醒悟:只要虚楼上有动静,站在那里就能听出子丑寅卯。他害怕了。既害怕一种坚硬的事实,更害怕别人知道他知道这个事实。于是他往回走。
阿顺也往回走。阿顺夹着陈大强的胳膊,差不多是提着他走。
他怎么这么轻啊,轻得像根鸡毛。
陈大强和阿顺的对话,楼上的人一字不拉地听见了。
那之前两人都正在兴头上,那种兴头,往往被说成激流奔涌,其实不过是烙铁上的水珠,眨眼间就没了影儿的。阿顺的那声“大强爹”,让床上的两人像突然间被抽去了生命,僵在那里。因张金贵体重大,他曾要汪小慧在上面,但汪小慧不习惯,她觉得自己在上面,就如一片老也飘不到地面的落叶。张金贵怕压扁了汪小慧,两条手臂撑着,听到那声喊,手臂软了。他身上无处不软。汪小慧却恰恰相反,汗毛也绷得直直的。她甚至能闻到自己每根筋络被绷得发痛的酸味儿。绷紧了的汪小慧,简直没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量,只专注于楼下的对话。后来,也就是楼下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张金贵从她身上下来,快速地从后门溜出去,以至于又引出一串狗叫,汪小慧也没有注意到。
这一夜,她再没能睡着。
公公说他到茅坑是跑肚子,显然是假话。自从摔断了腿,他屋里就放着便桶,夜里解大手小手,都是在桶里,早上起来再倒掉。公公是个爱干净的人,也是个要体面的人,从不让别人——包括陈文——帮他倒便桶,都是自己去,倒掉之后,再用水反复清洗。会不会是他觉得肚子跑得太糟,把屋子弄得太臭,熏得丁丁也睡不安稳了,才往茅坑跑的?但愿是这样!按公公的天性,这也不是不可能。他说已跑过好几回,之前是否发现张金贵从小路过来又爬上了虚楼?是否听到了她跟张金贵说什么?
前一个问题,汪小慧无从知晓,后一个问题她却是有把握的。
她跟张金贵幽会,从来就不会说什么。别看张金贵满身黑肉,看上去那么鲁莽,对女人却体贴备至的,他脱她的时候,仿佛衣服是她的皮,生怕把她脱痛了,而在她渴望痛的时候,他又能潜到深处去,兴风作浪。他只跟一个疯女人睡过,而且只睡过一夜,却懂得如何叫醒女人的肉体,熟稔女人需要的轻重缓急。他曾经做过让村里人不耻的腌臜事,但每次来见她,都用香皂把自己洗过,他的黑肉摸上去沙沙沙响,有绸缎样的手感。他们的两副身体,自有说不完的话,不会再用嘴巴说话。
当然,并非没有身体之外的意义,可那是两人早就心知肚明的,同样不需要用嘴巴说。
但楼响呢?床响呢?
这响声不仅公公听到了,连阿顺也听到了!
她和张金贵本都以为,公公和陈阿顺夫妇睡得那么远,不可能听到他们弄出的响声,没想到,夜晚不只是为他们醒着的。何况还有黑儿在催更!——阿顺的女人猜得没错,有段时间,张金贵和汪小慧商量,想把黑儿偷偷杀掉,杀掉它很简单,只要汪小慧给它喂瓢饭,在饭里投些毒,就万事大吉了,两人也是这样计划的。但汪小慧总是下不了手,不仅是因为不忍心,还因为,为这事去收一条命,她觉得不吉利,何况别人还会从黑儿的死,怀疑许多事,推测许多事,很可能弄巧成拙……
待汪小慧明白身上空了,张金贵已经走了,便趴在床上,一张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这时候,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
其实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的丈夫。
但想得最刻骨铭心的时候,不是此刻,而是之前的两次。
第一次,是她跟张金贵刚搭上线。那天她去松林塆背柴,正七吼八吼地走着,突然向前一栽,还没栽到地面,身体又直了。正迷糊间,身后响起吃吃的笑声。是张金贵抓住柴垛在跟她开玩笑。山路窄得像根舌头,右边就是高崖,这种玩笑哪能开得!她的汗水淹了脸,气得直骂:张金贵你个野卵日的,你想害死我呀?张金贵嬉皮笑脸,说我哪舍得害死你,害死了你我就没有干亲家母了。汪小慧没用背荚而是用花篮背柴,她在左边的塄坎上歇下来,张金贵站在一旁,盯住她的脸,她分明看见张金贵的脸色陡然间变了,还未来得及分辨那变化的性质,两个热气腾腾的奶子就被抓住。只抓了一下,就像被烫伤似的迅速松开。但他留下了一句话。他说小慧,夜里把后门留着。当张金贵那颗花白的头颅被林子遮没,汪小慧眼里的世界便陌生起来。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她把丈夫干干净净忘记了。锥心刺骨地想起他,是在真的留了后门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从后门进来的,是那个远方的人!然而,当不是那个人而是张金贵,她似乎又更加激动。激动退去,又才再次想起那个人,想得把嘴皮都咬破了。
第二次厉害地想,是她去张金贵家里,被王氏发现后,她跑到小路上呕,呕出了满眼的泪水,她就在泪光中看见了丈夫。
今天想他,跟往常有不同。往常,除去那两次外,丈夫的脸跟张金贵的脸老是模糊不清。今天却异常分明,张金贵是张金贵,丈夫是丈夫,丈夫那张消瘦而俊朗的脸,暗下去,暗下去,凝成了铁,凝成了一把刀……她是爱丈夫的:因为爱他,心里才怕。
天早已大亮,汪小慧还没开前门出院坝。
她早就起来了,而且从后门下去喂了猪,但就是不敢开前门。
再不把前门打开,那道门就会永远对她关闭。
有什么好怕的,我对得起这个家!……她清楚地记得,那姓冉的女人抛家弃子,跑到坡脚去做了别人的婆娘后,公公是用怎样的眼神在看她。公公神经兮兮的眼神分明是在警惕她。她扪心自问,知道自己不可能跟那婆娘学。那婆娘惹出一场风波,遭人唾骂,也讨人同情,同情她的人说,她既然在跑,总有跑的理由,而汪小慧从来就没同情过她。女人本就是没根的,嫁到夫家,夫家就是她的根,根须也便围绕这个家伸展,她汪小慧嫁给了陈文,她就是陈文的婆娘,陈大强是她公公,丁丁是她儿子,就这么回事。至于“那回事”,那是另一回事,是与前面那回事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我对得起这个家!她再一次对自己说。
哗的一声,前门开了。
接着又是哗的一声,那是阳光扑到了她怀里。
阿顺的女人在自家屋檐下摇筛子,麦壳和尘屑凌乱飞扬。听到门响,她停了手,筛沿的一端搁在肚皮上,望着院坝边说,哟,小慧也睡懒觉了?
只准你睡,我就睡不得?
汪小慧的声音比以往更大,却也比以往显得亲热,亲热得有些过分。
这个不要脸的!阿顺的女人在心里骂。
汪小慧跟她离得近了,说:我昨天下午才把秧插完,累死了;我一个人,哪能跟你们两口子比。
妇人又在心里骂:你往田里插秧,张金贵往你×里插秧……这个不要脸的!
但她嘴上说的是:干那活是累人,完事了,是该好生歇歇。
同时摇开了筛子。渐渐干净的麦粒,在筛子里闪闪发光。
汪小慧进屋去了。
陈大强坐在火塘边。汪小慧说,爸,起来了?丁丁呢?
陈大强没回她。不必回答汪小慧也知道,这时候丁丁早上了学。她去火塘边生火。她说爸,我们好久没在该做饭的时候做饭哪!她的意思是说,从今天开始,直到秋天的双抢季节来临,都无成片的农活,她终于可以消闲下来,能按时做饭,让公公和儿子不再挨饿了。
陈大强依然没回她。要是陈大强嗯一声也好,但他没有。汪小慧低着头,拧着脖子,把火柴杆捏在指间,用了劲划。划了七八根,就是引不出火苗,眼看燃了起来,可就那么猩红一下,又归于寂灭。
这时候,陈大强出去了。过十来分钟,他才回来,手里团着一大把青冈叶。青冈叶做成鸟窝的形状,里面卧着两颗明晃晃的火石,冒出蜡黄色的浓烟。汪小慧早已把火引燃,铁罐里的水都快烧开了。
她说爸,你去哪里拈的火石?不要了。
陈大强说,我去沟那边拈来的。
沟那边就是指张金贵家。
汪小慧装着没听见,可她分明是听见的。阿顺家也正在做饭,他却去张金贵家拈火石……
公媳俩都不再说话,一个像坐着的石头,一个像移动的石头。
直到吃完了饭,汪小慧洗碗的时候,才说,爸,你把衣服换下来,我去洗了。
陈大强说,我的不用洗,我身上又不脏。
而在他两条腿的裤脚处,明明白白都糊着牛粪。
要是以往,即使不把弄脏的裤子脱下来洗,公公也会打盆清水,把那牛粪刷掉,今天他却视而不见。他是故意要脏给我汪小慧看的,他是要让我仔细想想这牛粪是从哪里来的。
那时候,汪小慧正洗饭瓢,她突然将饭瓢往灶台上一掼,木柄断了,铁舀子蹦达起来,又端端正正掉进盆里,溅出的腻水泼了汪小慧一脸。她索性将盆掀翻,水帘子从高处挂落,在地上漫开;盆里未及清洗的两只碟儿,掉在汪小慧脚边,叮叮当当地翻转,她一脚踢开,碟子碰碟子,碎成了渣。
陈大强的耳朵里嗡嗡直响。
只有这混沌的响声,别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待他反应过来,看见水在静静洇开,听见汪小慧在嘶声叫喊。汪小慧叫喊着说,我这个当儿媳的给你丢脸了是不是?你不满意我这个当儿媳的是不是?你不满意,你就叫陈文回来,把我撵了算了!
异常的响动惊动了邻居。
但邻居家安静得像是没有人。
直到汪小慧冲出门,到了哥哥家,地动山摇地把门闭了,那两口子才低声说话。
阿顺严正地问妇人:叫你别出去乱说,你乱说过没有?我告诉过你,这事弄不好要出人命的——你看到大强爹换的那根拐杖没有?你要是管不住臭嘴,就当那嘴巴不是用来说话是用来屙粪的!
妇人也注意到了陈大强的那根拐杖,只是没多想,经男人这一提醒,才若有所悟了,但她怒气冲冲地白了男人一眼:我啥时候乱说过了?你不怪自己乱听,还有脸怪我乱说?
阿顺当即泄了气,他垂下头,咽了几口唾沫,细声说,你过去看看吧。
妇人便过来,倚在陈大强家的门框上。屋子里一片狼藉。陈大强无所适从地站在屋中央。妇人说,大强爹,咋回事呀?陈大强无辜地戳了戳拐杖,说我哪里知道呢,我又没说啥,她就发这么大的火。这时候的陈大强是真的无辜,他本就无神的目光,散乱得捧都捧不住。儿媳的突然发作,把他打懵了,他甚至完全忘记了昨夜的事、以往的事。妇人说,大强爹,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陈文没在,她一个人,忙了家里忙地里,有道不尽的难处呢。陈大强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呀,我啥时候不是这样想的呢?妇人跨进屋,拿起扫把,将碟子的碎渣和流了一程就僵住的脏水,顺着水道扫进了火塘。
地面湿一处干一处,像画了张图纸。陈大强弯腰站在图纸中央,找不到东西南北。
妇人去扶他,把他扶到凳子上坐了,说大强爹,你是个菩萨心肠,这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像你这么待后人的,遍山遍岭找得出几个?要是小慧还不晓得想,就是她的错,不是你的错。阿顺他爹妈在世那阵,是怎样夹磨我的?饭熟得晚了半步,往手里递碗筷的时候没带笑脸,就骂得我猪狗不如,还把他们儿子挑唆起来骂我。遇到自家男人又是个不长心胸的,他爹妈放个屁,就当成圣旨,不仅跟着骂我,还掐我、打我,那些年,我这身上简直就找不出一块好肉,逼得我只差没两腿一弯,身子一耸,跳进山下的大河里。你啥时候这样骂过小慧?又啥时候这样挑唆过陈文?
一席话,说得妇人自个儿伤了心,鼻涕眼泪一起流。
陈大强也跟着流泪。
没啥的,妇人擤了一把鼻涕说,我去劝劝小慧,其实小慧是个好人,朝你发火,肯定不是成心的,她就是太难了……说罢妇人丢下陈大强,去到陈路的门外,扬了声喊:小慧!小慧!
汪小慧躺在床上,听见了喊声,但她没答应。
她再次出现,太阳早已偏西。
都以为她躲在哥哥家里怄气呢,她却是从院坝底下上来的,汗水长流地背着一包肥料和一壶清油。
今天是赶场天,她去镇上了。从镇上回来的她,差不多完全变了个模样!
她把头发剪了,剪成了齐耳短发。
那从小姑娘时就蓄过来的,既不发黄也不分叉的一大把好头发,被她去镇上剪掉了……
她显然伤伤心心地哭过,眼睛红肿得烂桃儿一般。
进屋来,东西一放,她又收拾柴火,生火做饭。
滗饭的时候,丁丁回来了。丁丁也知道今天是赶场天。村里人去镇上,要从学校下方经过,站在操场边,就能望到那条名叫泪潮湾的小路。第一节下课后,丁丁就盯着那条路。他没看见妈妈,但看见了保爹。他很兴奋,知道保爹一定又会给他买好吃的。想到好吃的,肚子便叫起来。一天的课程才刚刚开始呢,他就饿了。每天放学回家,他都看到灰冷火熄,都看到爷爷像根木头似的或坐或站;从早到晚,他大多只能吃冷饭,或者啃生红苕。这季节,窖在坑里的红苕已生霉腐烂,冷饭拣在碗柜里,隔夜就馊,猫和老鼠还都会开柜门,饭里常常留下猫的口水和老鼠的屎尿,他实在不想吃。他比他爸爸还瘦,小小年纪,脸色却像撇下几天的菜叶。
放学路上,丁丁跑在第一个,他想的是回家把书包一扔,就去沟那边。
他万万没料到,这时候妈妈竟在灶台上滗饭。
米汤从龇开来的罐盖往外流,白如奶酪。
丁丁站在门外,双手扶着盈尺高的门槛,哇地一声哭了!
陈大强那时候在里屋。这半天时间,他没去杏树旁枯坐,而是傍着火塘,将楔在饭瓢铁把里的断木柄烧化,再用黄荆棍做了根新木柄插进去。然后,他就手足无措了。扫地吧,阿顺的女人已经帮忙把地扫得很干净,上床去躺着吧,那不明摆着是跟儿媳使气吗?平时可以躺,今天不能。那件事又不是使使气这么简单的。思来想去,他只好坐下来,一坐,屁股底下就生了根。
他是听见阿顺的女人跟汪小慧打招呼——小慧你……一才起身进了里屋。
他不想跟儿媳面对。他觉得自己是不敢跟儿媳面对,仿佛输了理的是他!这让他很窝囊。
听到孙儿哭,他慌忙出来。那根沉重的拐杖,戳得地板笃笃响。
丁丁已被母亲抱进了屋。汪小慧用手抹儿子脸上的泪。她手上粘了锅灰,丁丁便像钻了灶孔。
汪小慧抹一下问一声:哪个欺负你了?哪个欺负你了?
丁丁不回话,只是哭。他往母亲的怀里越钻越深,母亲也把他搂得越来越紧。这种母子连体的感觉,已经暗了,暗若游丝了。丁丁是奶娃娃的时候,汪小慧凭自己乳房发胀,就知道他饿了,凭自己眼睛发酸,就知道他哭了,而今,她跟儿子生理上的联系受了潮,远不像以前那么灵敏了。尽管暗微,尽管生疏,却并不能减少对它的渴望,那感觉在母子俩的身体里睡着,些微一点儿火星,就能把它唤醒。母亲到底是母亲,丁丁断奶过后就跟爷爷睡,不是他喜欢,而是小两口儿不想一夜数次起来给孩子把尿,便把这事推给了父亲,久而久之,丁丁便只有闻着爷爷的体味才能睡得踏实。陈文出门前,丁丁跟爸妈接触的机会还比较多,陈文一走,爸爸是见不到了,连见妈妈也难,许多时候,他起床时妈妈已下地,睡觉前妈妈还未回,他想往妈妈的怀里扑,可那个怀抱被时间隔开,遥不可及。
他没想到今天放学回来,竟看到妈妈在家,而且在滗饭!
开始,他几乎没认出那个短头发的女人是妈妈,待确认下来,就哇地一声哭了。
汪小慧从丁丁那里问不出所以然,陈大强便说,乖儿过来,到爷爷这里来。
他把话说给丁丁,眼睛却没离开儿媳。
剪了头发的儿媳,看上去更清爽,也更精干,却显出一副说不出的可怜相。
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丁丁还把头埋在母亲怀里,陈大强把他拉过去,轻言细语地继续问他,照样问不出所以然。
只是他不再哭了,而且高兴起来,陈大强给他洗脸的时候,他就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的全是学校里的趣事。他说魏老师太搞笑了,我们上自习课,听见他在隔壁给六年级讲作文,说改作文的老师都只看个开头和结尾就给分数,所以作文主要是把开头写好,结尾写好,中间嘛,你写魏老师在喝啤酒也没人管你!他说李东鹏是我们班的笑星,李东鹏坐第一排,老师抽他起来回答问题,要是答对了,他坐下之前都转过头,给全班同学做个飞吻。他说吕红樱把裤子穿反就到了学校,我给她说了,她骂我,说我放屁,然后叫我把眼睛闭上,过一会儿她叫我睁开再看,她的裤子又没穿反,我说这是咋回事呢,过了十天才晓得,她是趁我闭眼睛的时候跑进厕所换过来了!
这些事,都不是今天发生的,而是老早以前发生的,但丁丁从没拿回家来说过。
他说着这些事,完全忘记了去沟那边找保爹。
陈大强和汪小慧都笑起来,开始笑得很矜持,后来越笑越欢。陈大强简直没料到自己能笑得这么欢,他脸上只剩皮没有肉,笑得皮子缩成一堆儿,露出苍白的牙龈。汪小慧也没料到自己能笑这么欢,她的眼睛肿得发泡,一笑就啥也看不见了,炒菜时去抓锅里的铲子,抓几次都抓了个空。
要是笑一笑就能把事情抹去,那件事就不成什么事了。那是抹不掉的。它像嶙峋的石块,在陈大强和汪小慧的心窝里搁着。当丁丁说:妈妈,你把头发剪了,像个新妈妈了;接着又问:妈妈,你为啥把头发剪了?你的眼睛为啥肿了?——那件事就从心窝子里蹦出来,摆到了桌面上。
笑声停了,屋子里只剩下丁丁的声音。
好些天过去,黑儿都没再叫。这反常的现象只能证明一点:它真不是无缘无故叫的。
毋需黑儿证明。那次丁丁跑回家想去找保爹要好吃的,后来丁丁没有去,张金贵却也没来找他;以往张金贵从镇上回来,一定会来找干儿的,他单手把干儿举过头顶,说,叫十声保爹!丁丁悬在半空,涨红了脸一叠声地叫:保爹保爹……保保保……爹爹爹……他就把丁丁放下来,变戏法一样在荷包里掏出糖果和粑粑饼饼。可那次他没有来,此后也没有来,就连去村西的田地和柴山,他也不走陈家院子,而是穿过他屋后的坟林,爬到大堰上去。
那畜生到底怕了,陈大强想,你有狗胆,就再来,看我能不能敲断你的腿!
这么一想,陈大强涌起一股豪气。
但这股豪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自己的儿媳被人睡了,无论从哪方面说,他都不该产生什么豪气。
这不该有的豪气让他备觉羞辱。
几天前他还暗自思忖,只要他们从此安分守己,他也就既往不咎;他会把团木拐杖扔掉,重新用上大孙子买的那支。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女人不比一件东西,东西被偷,盗贼出于恐惧或良心发现,将东西原封原样地还回来,它就还是完整地属于你,女人却不同,女人被偷,哪怕只偷一次、半次,也是永远的破碎。何况儿媳是对张金贵开门迎纳,即便不是她主动偷人,也是主动被偷。张金贵是外贼,她是内贼,内贼比外贼更遭人恨!陈大强已经不去想儿媳的好处了,这是因为,儿媳自己把脸撕破了。她竟然当他面摔盆掼碗,还朝他怒吼,还故意去剪了头发!要是陈文知道她剪了头发,该是多么伤心,头发长在汪小慧身上,怜惜和骄傲却长在陈文的心里,他以前带汪小慧去镇上,听人惊呼和赞叹汪小慧的那一头好头发,他都朝赞叹和惊呼的人投去感激的一瞥,有时还走过去给人家敬烟,不管认不认识。汪小慧不把丈夫的怜惜和骄傲当回事了。
最可恶的是,她跟张金贵互相偷来偷去,却没让对方丢掉什么,反是自得其乐,而真正蒙受损失和需要承担后果的,是他陈大强的小儿子,还有他的这个家。
不能就这样算了,团木拐杖还不能扔!
话虽如此,其实陈大强依然抱着幻想的。
他期望儿媳剪头发,不是要跟他挑衅,而是要她自己洗心革面。
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
这天下午,陈大强坐在杏树旁,似睡非睡的时候,听见一声响,睁眼一看,是儿媳回来了。儿媳在放锄头。放下锄头,她又来哥哥家,舀猪食去喂。跟公公照面的时候,她说,想睡就去床上睡么,这么大的风,吹感冒了难得服侍你。儿媳这样说,并不是真的怕服侍他,而是表明她跟公公心无芥蒂,只有心无芥蒂才会这样说话。风的确很大,杏树叶都被吹白了。陈大强听从儿媳,起身进屋。但他并没去床上,刚才迷糊了一下,瞌睡溜了,因此他靠壁儿坐着。儿媳喂猪要跑三趟,他听见儿媳的脚步声来来去去,最后一趟过去后,老半天也没回来,说是解手吧,也不会花去这么长时间。
陈大强的心慌得突突地跳。他想起来了,今天是王氏回娘家的日子。这山里的风俗,女人出嫁的次日,必回娘家,此后每年的这一天,都要回娘家去,直到老得走不动为止。张金贵一个人在,不正好……
陈大强出了门。
走到畜棚外,他接连干咳了几声,如果儿媳在解手,听到声音会收拾利索,赶紧出来。
但儿媳没有出来。
他便进去了。
儿媳果然不在!
他踅过身,去了沟那边。
他知道张金贵家只有一道大门,没有后门。那门一定是闭着的,这没关系,他们总要出来。
他就在门口守住!
门的确闭着,但不是陈大强想象的那种闭法。它是从外面锁上的。虽修了漂亮的火砖房,但张金贵的门上还挂着用了几十年的明锁,锁上铁皮脱落,像只掉了毛的老鼠伏在那里。陈大强摸了摸锁针。不是做样子,锁针真的插进了锁眼。陈大强呆在那里,显得很无助。
除了回去,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刚走两步,他就看见一个人影越沟而去,快速钻进了陈家院子的巷道。
他看清了,那是儿媳!
从儿媳行走的轨迹,她应该是从张金贵的屋后来的。
那屋后可是坟林哪。
她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要去坟林。
陈大强要去看看,她为什么要去坟林!
沿沟而上,到屋后便是一块平坝,王氏曾在坝上掏了个五米见方的坑,种荸荠,可气候不宜,荸荠长不好,且往往还没成熟,就被小孩子连根带叶地刨了去,王氏便把坑填埋了。现在是一块空坝,高高低低长着青蒿和猪鼻孔草。平坝后方就是坟,共有三十二座。陈大强当孩子的时候,是三十二座,现在还是三十二座,因为后来的死者都埋进了各自的坟山。也就是说,这是一片老坟林,也不知埋着哪辈人的祖先,从无人打扫,逢年过节,也从无人来此祭奠,坟头上长满荆棘和乱草,荒得人心里直抽。俗话说,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算球了,葬在这里的先辈,早就属“算球了”的行列了。
四处察看,坝上没甚异样,陈大强便凑近坟山,从左至右,挨个检视。
他做着这工作,觉得自己很无聊,坟几乎都被包裹住,坟与坟之间,虽有容身的甬道,但长年见不到阳光,阴森潮湿,不知藏了多少毒蛇呢,谁敢进去?何况是去干那事!
可是,当他检视到第二十二和第二十三座坟时,就不觉得自己无聊了。
这两座坟之间的甬道上,铺着厚厚的麦秸。
麦秸是新的,是今年的麦秸。
陈大强弯了腰,用拐杖分开荆棘和杂草,钻进去,在麦秸上摸。他像是要摸出某种温度。温度自然是有的,冰凉,带着股涩味儿。这不是他料想中的温度。他料想中的温度已经被人体吸收了,然后又随人跑掉了:汪小慧回了家,张金贵多半直接从这里爬上大堰,去了地里或柴山。
陈大强往深处走。
靠里墙处,麦秸被分开,现出升子那么大的一个荡。
那是脚蹬出来的!
陈大强浑身发寒,退了出来。
他辨识着这两座坟,左边的石碑上,只依稀看出一个“先”字,这是男坟;右边的石碑上,能看出“孺大人”三个字,这是女坟。陈大强挥舞拐杖,在两座坟头上一阵乱打,边打边骂:狗男女!狗男女!狗男女!之后专打女坟:你这不要脸的骚货,你生前自己乱搞,现在又把魂附在我儿媳身上,教她乱搞,你该下十八层地狱,锯子拉,油锅煮,永世不得为人!
往后的若干天里,陈大强都钻进坟林去守候。
除了担惊受怕,他啥也没守到。
山这么大,地这么广,他们何必死守一个地方,他们去哪里找不到地方!
要是我的腿没断,躲进獾洞我也能把你们掏出来!
但事实上他的腿断了,喂猪、做饭的活也干不了,别说捉奸,因此他异常痛苦。
让他痛苦的还有,三年前的那一天,他被抬到镇医院后,医生在他左胯骨上摸了摸,断然地下了结论:断了,指定断了!之后对陈文说,还是照照片吧,这样你们也放心些。陈文没言声,脸黑下来,样子相当难看。他接过医生开的单子,推着父亲去了放射科。片子很快出来,医生给陈文夫妇和陈大强指那个豁然的缺口。陈文的样子更加难看了,不看医生,也不看父亲,只盯着窗子外面。
窗外是一个土台,台上长着一棵营养不良的柑橘树。
医生说,有两种方案供你们选,一是保守治疗,不去惊动它,让它自己慢慢愈合,当然,愈合的只是肉,骨头是长不拢的,老年人的骨头没有油,而是像石膏那样的灰粉;这种治疗方案不担风险,但这条腿就没啥用处了。二是做手术,打钢针,好了走路没问题,只是可能有一点儿跛。不过,老年人做手术,肯定存在一定危险,另外是比较贵,要一万多,而且我们医院不能做,要做只能去县医院。
之后,医生把夹在指间的一支玉米黄的圆珠笔,快速地别来别去,偏了头问陈文,怎么决定?
陈文瓮声瓮气的,说,既然做手术有危险,还是保守治疗算了。
听到这句话,陈大强的心轰地一声凉下来。
医生说有危险,是因为他们是医生,哪里真就危险了?又不是割心割肺。
儿子真正的担忧不是父亲的危险,而是在钱上。山里的规矩,女儿不负担身生父母的生老病死,这笔钱得由陈文跟哥哥平摊,一万多,把那个多字去掉,每人也是五千。
医生说,你也没必要这么快就拿主意,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定。先在这里消消炎吧,即使保守治疗,也必须住几天院,输几天液,把炎消彻底。
陈文说了声好,就叫汪小慧去办住院手续。手续办妥,将父亲背进病房后,他对汪小慧说,你在这里服侍爸爸,我回去打老荒。汪小慧疑惑地嗯了一声,陈文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打老荒是耽搁不起,但陈文平时没这么着慌的,他今天这么着慌,是不想待在这里看父亲的眼睛。陈大强这辈子,跟田土和田土上一拨接一拨的农活,很少有分离的时候,他不敢去设想自己的一条腿“没啥用处”的情景。他被那情景吓住了,眼里满是乞求,希望儿子能把他弄到县医院去做手术,还他一条有用处的腿。跛没关系,只要能让他下田地进柴山就好。
但儿子匆匆忙忙地走了。
五天后,他又请了几个人来,把父亲抬回了家。
陈大强从此变成了一个吃闲饭的废人。
他后来知道,陈文那天离开医院后,给哥哥打了电话,说了父亲摔伤的事,也说了自己的决定,陈路跟他一样,说保守治疗好,说弟弟的决定做得对。这让陈大强就像站在张金贵上了锁的门前,显得很无助。他为儿女辛苦了一辈子。他是把他们由一包针变成人的。他承认,要兄弟俩拿出那么多钱,的确困难,但也不是就毫无办法。陈路两口子在外面打工,能挣多少他并不知道,想来不会太多,租房子,穿衣吃饭,生疮害病,要花掉一部分,每年还要寄些回来,叫陈文帮忙去付那三万贷款的利息,另外儿子可能还在继续剐他们,但如果心里有父亲,别的事是可以缓一缓的。陈文没有来路,可以卖粮食,可以借……他们心里没有父亲,就把八分难说成了十分。
不过这怪得了谁呢,想当初,妻子生病,我不也舍不得一只公鸡和二十斤大米吗?
那时候,拿出一只公鸡和二十斤大米,照样难,但究竟说来,鸡是自己养的,米是自己产的,那种难法,还比不上要儿子们拿出几千现款。何况妻子那一病就死了……
几十年来,陈大强都在为妻子的死而痛,而后悔;要是给她弄过一分钱的药,不管是中药西药还是巫药,她依然断了气,他也不会这么痛,这么后悔。
该背时!陈大强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也不知是骂小儿子,还是骂他自己。
这期间,陈江华回家来了。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刚进村口,就被田间地头的人拦住:江华呀,你咋没把那个高个子女娃儿带回来?他挥挥手,我把她蹬了!前面的几个女子,跟了他一阵又没跟,他一律说是自己把她们蹬了。具体是谁蹬谁,别人怎么知道呢?但在山里人的观念中,只有男人蹬女人的,没有女人蹬男人的,因此也便相信了他;但现在出了冉姓女人的那桩事,他们的观念也有一些动摇了,说江华,别是那女娃儿不要你吧?只说了这半句,后半句咽在肚子里,那后半句话是:跟你有什么想头?农民工不像农民工,城里人更不是城里人,不过就是从农村混入城市的油子!他们以为这么一问,陈江华会红脸的,可他面不改色,边摸烟出来散,边乐呵呵地说,对,就是她蹬了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此,大家反而信了他前面的话:他把女人蹬了。说江华呀,人活一辈子,要讲天良呢,你不能扯了鸡巴就不认人呢。他把双手摊开,无辜至极地说,我跟她们合也好散也好,都是你情我愿,我怎么就不讲天良?
说这话是没人信的!
就村里人所知,给他生了孩子的四个女人,一个在沈阳,一个在苏州,一个在重庆,还有一个是本市人。——他远离故乡,四处游动,凭着一张嘴,到处讨女人的欢心,女人被他的蜜糖水灌晕了头,也被他花钱大手大脚的架势喜晕了头,高高兴兴地跟他同居,甚至也高高兴兴地生了孩子,但过些时日,他就从那女人身边蒸发了。他的身份证是假的,手机也是离开某个女人就换号,女人根本找不到他。
但也有例外。
有一回,他跟雁北不约而同地回了老家,然后又一同外出,去市火车站,刚买了票过来,正准备进站的,却被本市的那女子抓住了袖口。女子手里抱着个六个月大的女婴,说李志呀,几个月来,我差不多天天来这里寻你……她面容憔悴,眼圈发红,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陈江华连忙说,我介绍一下,这是张老板(他指的是陈雁北),这是肖映红。那名叫肖映红的女子见有外人在,把头低了,将眼圈上的红押回去,脸上带了母亲特有的笑,用指尖拨弄着女儿的嘴唇说,乖乖,叫爸爸,这是你爸爸。雁北见状,说,江……李志(他差一点就把陈江华的真名说了出来),我先进去了。陈江华说,我们一块儿进去!然后对肖映红说,车马上开了,我们走了。肖映红一把拽住他,但陈江华挣脱了,挤进了如潮的人流。肖映红在后面,饱含哭腔无望地追喊:你总要给女儿一点儿奶粉钱吧……
这件事,雁北给父母打电话时说了,阿顺直摇头,他女人流了眼泪。过后不久,妇人不仅把这事讲给了村里人,还给陈江华的母亲也讲了。那时候,陈路两口子还没出门。陈江华的母亲也流泪,多次问陈江华,肖映红究竟住在哪里的,她要去把那孩子抱回来养!陈江华就是不说。
此时,村民抽着陈江华散的纸烟,问他:你留在本市的那个女儿,怕早上小学了吧?
陈江华装着没听见,朝大家挥挥手,提着一纸袋东西,走了。
正是黄昏时分,村道两边的稻田和前方的堰塘里,蛙鸣如织。蛙鸣声让大地清新,空气干净。
过了堰塘,再朝村落方向走三十余米,是他奶奶的坟。他在奶奶的坟头前停下,从袋子里摸出一卷鞭炮,先跪下磕几个头,再用烟头点燃鞭炮,噼噼啪啪地放了。每次回来,他都这样。
鞭炮声传进陈家院子,陈大强就知道是大孙子回来了。
那时候他坐在陈路的家门外,靠着杏树。杏树粗糙的表皮,有一段已被他磨得起毛。院里只有阿顺夫妇,汪小慧和丁丁都不在。丁丁做完作业,找他保爹去了。汪小慧在地里,也不知在哪一块地里,玉米、辣椒、南瓜和各样小菜都经管过,她不需要那么忙的,但农事就是这样,不管则罢,一管,就越管越多,总也管不完;汪小慧无法做到像阿顺两口子那样,农闲时就在家里待着,她待在家里心里发慌,进入田野,才能顺畅和踏实,哪怕只是东摸摸西摸摸,啥正经事也没干。
但陈江华进入院坝,刚把爷爷背进屋坐了(陈大强不让背,他偏要背),跟隔壁打过了招呼,汪小慧就快脚快手地回来了。
她大概也听到了鞭炮声,或者看见陈江华上了村口,便赶紧回家给侄儿弄饭。自从哥嫂出了门,侄儿每次回来,不管住多久,都是在她家里吃饭。
陈江华见了幺妈,也是分外亲热的,连忙将袋子打开,分发礼物。
他给爷爷买的是瓶老窖,给幺妈买的是条裙子。汪小慧把红底碎花的裙子搂在怀里,说江华呢,谢谢你对幺妈的一片心喽,只可惜幺妈没那福份,一辈子也穿不出去!这倒是真的,出门就上坡下坎,身上不是背就是挑,穿上裙子还干什么活。尽管如此,汪小慧还是很喜欢——这个不成才的侄儿,却总是这样逗人喜欢!——搂着裙子舍不得丢手。随后陈江华拿出给丁丁的礼物(一挺玩具冲锋枪),大声问;弟弟呢,弟弟哪去了?陈大强和汪小慧都没言声,陈江华又问了两声,陈大强才咕哝着说,在他保爹家吧。陈江华说,我去接他。
他提着袋子走了。那里面还有给张金贵的礼物。
半小时后他跟丁丁回来了,丁丁骑在他脖子上,还在巷道口,就听到丁丁嘴里哔哔剥剥地乱响。夜里,汪小慧没去哥哥家睡,而是睡了她跟陈文的卧室。
那间卧室,她有多少个夜晚没进去过了……
睡前,汪小慧问侄儿:江华,你早饭吃得好吗?明儿早上我先去把四季豆淋了再煮饭行不行啊?陈江华说幺妈你忙你的,我在外面基本上不吃早饭。
次日,汪小慧担粪下地去了,陈大强要给丁丁热冷饭,丁丁昨夜吃得太饱,不吃饭就上了学。陈大强便出门来,进了大儿子家。陈江华睡觉是从不关门的。他睡了前面的卧室,也就是挂了闹钟的那间。陈大强进去的时候,钟正在敲。但陈江华摊手摊脚,睡得很死。陈大强在床上坐了,坐了足有十分钟,才把孙儿叫醒。陈江华直起身,第一个动作,是拿起放在枕边的小梳子,梳他的连鬓胡。
陈大强说,你给张金贵买啥礼了?
陈江华笑笑,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我给他买了个拉力器。
陈大强不知道拉力器是什么玩意儿,拉下脸说,你给他买个屁!
陈江华听爷爷口气不对,把梳子握在掌心,问是怎么啦?
陈大强艰难地蠕动着喉头,只不言声。过好一阵才问,昨天晚上你去他家,他跟你说些啥?
也没说啥,他问我走了哪些地方,王婆婆问我见到春生没有,反正是些杂七杂八的,然后他们留我吃饭,我说幺妈在煮,就回来了。——究竟是怎么啦?
陈大强多么不愿意说,可他发现,除了大孙子,就没有人能听他倾诉了。
于是他就说了。一说起来就收不住,根根梢梢都讲了出来。
陈江华的脸色变了,张金贵这个龟儿子,他说,老子去收拾他!
陈大强说,这事你别管,我只是说给你听听,要收拾,我去收拾,你搞不过他的。
陈江华扭了一下脖子,拖长了声音说,我搞不过他?他算他娘的哪把夜壶!我在外面遇到的恶人,比他强蛮十倍百倍,人家动不动就取命的!他不过就是有一身臭力气,要说打架,门也没有!
他咬着牙,咬得嘭嘭响。胡子把他的脸罩得十分阴暗,看上去确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凶狠劲儿。
陈大强说,你千万别取他命,一命抵一命,这是王法,用你的命去抵他的命,不值!你只让他……
爷爷你放心,我没那么傻,我想法挑动他跟我比摔跤,还要让他主动提出来,我谦虚几回才答应;只要跟他缠上身,我会在眨眼间断他一条胳膊!我敢保证那胳膊镇医院接不上,县医院照样接不上!
看来,陈大强高兴地想,孙儿这些年在外面混,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是在瞎混。他松了一口气。数月来,他,心里纠结一团,现在舒展开了,接连打了几个嗝儿。嗝儿里带着昨夜喝的老窖酒香。
陈江华在床头的箱子上提起上衣。箱子上灰尘扑扑,他将衣服上的灰拍了拍,却没穿上,而是摸烟。爷爷不抽纸烟,他就自己点了,吐一口烟圈说,幺妈的眼窝子也太浅了,怎么看上张金贵的?
我也是这话呢,陈大强说,说是图他啥呢,打老荒他也不帮一把,牛也不愿意借。
他把张金贵不愿借牛的详细情节给孙儿讲了,然后说,我开始以为他们是在演戏,可我偷偷地察看了好多回,大事小事,张金贵是真不愿插手帮她的。
是这样?陈江华作思考状,然后满有把握地说,他们是有这个。
他把拇指和食指捻了几下,做出数钱的样子。
陈大强吃惊得合不拢嘴,乱球说,真是那样,她不就成窑姐儿了?!
爷爷看你说的,陈江华笑笑,现在没有什么窑姐儿了,现在都叫小姐。
管他叫啥,反正就是……陈大强气得口冒腥臭。可他想想,不对,如果汪小慧从张金贵那里得了钱,怎么可能为他摔烂一个猪食桶和一口铁罐就跟他见气?又怎么可能……卖头发?——陈大强后来知道,汪小慧不是随便把头发剪掉了,而是卖掉了,她就用卖头发的钱,买了一包肥料和一壶清油。那前一场,她背了麦子去卖,可人家嫌她的麦子还差几个太阳,没十分成熟,颗粒太小,不买;她只好又背回来。但已经没清油吃了,刚插上的秧也需要撒些尿素,她就把头发卖了。要是她真从张金贵那里得了钱,不会把日子过得这么败的,就说心痛猪食桶和铁罐别有原因,卖头发却怎么也讲不通。
经爷爷这一说,陈江华才觉得幺妈的相貌是有哪一点起了变化,原来是绞了头发。
他不会经意这些的,连爷爷没使用他买的拐杖,他也没有注意到。
他说,会不会是做样子给人看?
我也这样想过,陈大强说,但一个人再做样子,也不会做得这么绝,你知道你幺妈那头发是咋蓄过来的。
说到这里,陈大强禁不住骂开了。骂他的小儿子陈文。他说陈文呢,你个狗日的也太不争气了哇,就说你人瘦些,身体差些,可听说很多女娃儿也跟你干一样的活,挣的钱还比你多,未必你连一个女娃儿也比不上?你也太不争气了哇!
陈江华没接爷爷的腔。接这样的腔很可能引火烧身。
他说,要不是做样子,他们就不为啥了。
陈大强越发不解,干出那种事来,咋可能不为啥?
陈江华怜悯地看了爷爷一眼。说不为啥,哪就真的不为啥?但这种事,他当晚辈的怎好说出口呢?他怜悯爷爷,是因为他觉得,爷爷现在是老了,可他究竟年轻过没有?爷爷似乎生下来就是这么老的。
当然,陈江华自己并不相信“不为啥”。凭他闯荡多年得出的人生经验,男女之间,身体也好,感情也好,都只是工具。利益才是硬通货!以前的小姐,都聚积在城市,哪怕是乡下妹儿,也往城市里涌,而今,乡下有自己土生土长的小姐了。幺妈卖头发,爷爷以为是差钱买肥料,买清油,一包肥料和一壶清油值多少钱?幺妈养了二十多只鸡,十多只鸭子,随便捉几只去卖掉,就能把想买的买回家。她没卖鸡鸭,而是卖头发,是铁了心要跟某种东西决裂的。幺妈是个了不起的人!
陈江华对爷爷说,他这次要在家里多住几天,可第三天早上,刚吃罢饭,他就突然说要走了。
陈大强惊愕不已。那件事呢?……他说多住几天,以为他是要把那件事办妥,结果看起来他完全忘记了!昨天的整个白天,他都拿着个数码相机,遍山里转,还去了丁丁的学校,中午饭也是在学校跟老师们一同吃的。他以前在那里读完了小学,而今留守的三个教师(多数教师来了又去,宁愿丢掉铁饭碗去外地当农民工,也不愿守这山庙),其中一个,也就是丁丁说过的那个魏老师,还教过他的,当年经常骂他笨得屙牛屎,世易时移,那老师还在这里当孩子王,“笨得屙牛屎”的人却满世界风光;真的,尽管陈江华没挣到钱,但要说风光,春生也罢,雁北也罢,都比他差远了。老师们现在不是把他当学生看的,而是当成尊贵的客人,饭桌上不停地对他劝酒。他有的是酒量,喝个八两一斤的,只是脸红,丝毫不醉。他就带着一张要浸出血来的红脸,又去山里转,见到一只麻雀也拍几张,像他生来就没见过这些东西。待他回到家,汪小慧已在做晚饭了。然后他被丁丁缠住,丁丁是个好奇的孩子,让他教怎样把枪卸下来,再装上去。把丁丁教会,饭就熟了。中午的酒到底喝得多了些,晚上又陪爷爷喝了几盅,加上跑了一天,饭后就打起迷糊。陈大强说,困了么,困了就去睡吧。他就去睡了。
谁知道他睡一觉起来就要走呢!
陈大强留他,说你咋就走哇?!
汪小慧也留他:江华,你脚都还没歇过来,哪兴说走的话?
但陈江华已迫不及待地动开了步子。
陈大强急得不行,但有汪小慧在,他最想说的话不能说,想去拉孙儿,孙儿却已到了院坝,在跟阿顺夫妇告别了。陈大强吃力地追出去,无可奈何地只好说场面上的话:江华,你啥时候把贷款还了吧,你爹妈挣的钱填利息都不够的,你赶快把本金还了,让你爹妈别在外面受累了。陈江华这时候显然不愿听这样的话,说我知道爷爷,那点贷款算不了什么的。人已到了院坝边。陈大强再想追,已追不及了。他近乎绝望地大声喊:你去浙江看看你幺爸,叫他割谷子的时候一定回来,你幺妈忙不赢啊!
陈江华早已下了院坝,陈大强没有听到回音。
他像一颗星子,把这古老的村落照亮了一下,随后迅速隐去。
在陈家院子,又留下那么几个人。
当上学的上了学,下地的下了地,院坝上下,又只剩一个老人和一条老狗。
陈大强望着屋脊上不知哪辈人放上去的仙人球,望着屋后的翠竹和青山,一望就是大半天。
他叫孙儿去看幺爸,是急中生智想出的话,目的是提醒陈江华,让他把“那件事”想起来。他不可能没听见,但他装没听见。为啥要告诉他呀!你看他怎样在对父母、对女人……为啥要告诉他呀!……
正如陈大强的猜想,陈江华听到了爷爷的话,而且他也去了浙江,见了他的幺爸。他之所以去,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到处跑的,傍个亲戚朋友,混几天饭,然后又去别的地方。跟回家一样,他去的时候看上去无所事事,走的时候却是突然就要走,仿佛他本是个大忙人,来这里住几天,是看重情分。
他把爷爷告诉他的事情,按照自己的理解转告给了幺爸,同时也说了爷爷叫幺爸回去割谷子的话。
但割谷子的时候到了,陈文并没有回来。
谷子收割了,晒干了,归仓了,汪小慧连续几个赶场天,大包小包地背到街上去卖了,置办了些炊具,那些炊具用旧了,陈文依然没有回来。
电话是照常打的,从他口气上听不出什么。汪小慧问他,你啥时候回来呀?——这是汪小慧第一次这样主动问他——他说好哇好哇。接连说几声好,就是不见他的人影子。
到春节他也没回来。
在这期间,汪小慧在一个冷场天去了趟镇上。她是去打胎的。这事情村里很多人都知道,陈大强也听阿顺的女人说了。阿顺的女人还说,如果汪小慧不打胎,把孩子生下来,张金贵会给她一大笔钱,但汪小慧死活不干;汪小慧平时收了钱,但要她给他生孩子,给她个银行她也不干。
陈大强听着,眼皮耷拉,一言不发。凭他衰老的智力,他已经无法理解许多事物了。他本以为,这件事关乎小儿子和一大家人的脸面,到头来却变成了他一个人的战斗。关键是,他越来越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斗、跟谁斗。他真的是个废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彻头彻尾的多余人。
有一天,他拿着斧子,走到爆开的堡坎底下,用力劈那石墙。
说不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石墙冒出火花,火花熄灭,墙面留下白痕。
那一条条并不鲜明的白痕,便成为他所有能力的证明了……
农历二月十八,是他的生日,早饭过后,汪小慧从火搭钩上取下一块圆尾肉,浸泡在木盆里,准备中午给公公办生,之后她就下地去了。她刚走,陈大强也出了门。这一次,他什么拐杖也没拿,手脚并用的,往扇子梁爬去。早听说扇子梁现了天坑,但他没去看过,今天他想去看看。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到了那松柏掩映的地界。他的手掌上扎满槐树针,扎得血湖血海,但他没感到痛,也没作任何停留,继续往松柏深处“走”去,“走”了不到三十米远,果然有一个天坑。天坑确有十来米深,但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大,传说中它有院坝那么大,其实顶多跟晒席差不多大小。不过已经够大的了!
他一点也不觉得累,感觉到身体像要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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