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凌云
(克拉玛依市新华书店,新疆克拉玛依 834000)
张爱玲,身处新旧交替、战火纷飞的孤岛,既有着深厚的悲剧意识,又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其代表作中短篇小说集《传奇》从普通人的琐事中,剪切出乱世苍凉的断影,消解不尽悲凉的乱世无常;落笔于“普通人”的世俗生活,捕捉“普通”中的“传奇”片段,透视出人性的复杂莫测。
张爱玲洞察男女间的情事心结,描绘人物日常言行等微妙细节,以别致的意象暗示人物内心,刻画出亘古不变的人性纠结。旧中国的暮色已沉,新时代的曙光未明,人性在不可理喻的动荡中迷失,渐成悲剧,好似困在苍凉月夜的梦魇中,寻不到出路也无力醒来。
《传奇》中众生既无大喜大悲,也无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有的只是日常生活的琐屑以及琐屑中所流露出的人性。张爱玲描写生活中平凡真实的人物,避过黑白分明的善恶观不置褒贬,以参差对照的手法写出“是非”交融的矛盾心理。使那些自私又盲目的人性表演,映在苍凉空旷的底子上,凸显出徒劳无助的悲剧感。
人最基本的欲望无非情欲和物欲,但身处新旧交错的战乱时期,人们受困于欲望本能却找不到出路,孤独无力已成为人性的普遍处境,而孤独绝望又将人性推入更深的欲望深渊。
《金锁记》中曹七巧“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上琐碎些”,给姜家天生骨痨的二爷做姨奶奶扶了正,越发“嘴敞脾气躁”没个分寸地讨人嫌,姜家上下连丫头都瞧她不起。她长年守着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不由对三爷姜季泽动了情却被拒绝,按捺着情欲“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熬到分家后三爷假意倾诉旧情来哄她卖田,她翻脸大怒彻底了断对爱的痛苦留恋,死守着“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失魂落魄几乎与世隔绝的独居中,她不觉已蜕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疯子,“恋子妒女”之心使她不动声色毁掉儿女的正常生活,最终“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七巧原本活生生的人性,在贪婪欲望的腐蚀下被无情命运吞噬着,直至行尸走肉却还扼紧身边人的咽喉,不动声色地掐灭点点生命的火苗,拖着一家人“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乱世中人的本能格外旺盛,因为除此之外更没什么靠得住,对欲望的追逐导致情感的虚假,孤独又加深世人欲壑难填的绝望,人性困在这僵局中无法突围,日渐陷于无爱无望的黑暗。
人首先必须先活着,才能去满足对于美和爱的渴求。然而在国破家残的背景中,人们在朝不保夕的处境中挣扎着,人性最基本的生理与安全的需求都受到威胁,怎能顾及情感、尊严和追求人性的更高需求?普通人为求得乱世中的安稳,不得不委曲求全压抑原本健全的人性。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离婚后在娘家寄人篱下,哥嫂嫌弃刻薄,甚至“指着脸子骂”,母亲年纪大了也顾不得她长久,碍于旧式淑女的身份她无能谋生,“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借着陪七妹相亲的机缘,遇到“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的范柳原,“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她耗尽心机应付周旋到底失败了,终归屈服在家庭的压力下,为求“经济上的安全”沦为情妇,不过“一个礼拜的爱”,他又抛下她要出国,正巧战火蔓延到香港阻断去路,他和她在逃生中相依为命,彼此“一刹那的彻底地谅解”使他们成为夫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的。“这么圆满的收场”若非香港陷落的成全,“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这段传奇中的倾城之恋,底色依然是凄凉无助的人生。
那时的女性难有赖以独立的经济能力,生存压力下只能依附于不可靠的婚姻,欲在这荒凉末世中求得岁月安稳,男女都逃不脱命运的荒谬与虚幻,百般挣扎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归途。
在这触目苍凉的不可靠的世界里,谁不想抓住些借以安身的慰藉,哪怕这安慰终不免落花流水去。人们充满着欲望去追逐寻觅,结局却是更深的失望悲凉,一切都仿佛是宿命的安排,无论怎样都逃脱不了虚空的网。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为继续读书,投靠“名声原不太干净”的姑母梁太太,薇龙原以为“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就好,可不久“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逐渐成为姑妈勾引男人的诱饵,她有过追求新生活的上进念头,但“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不可理喻地爱上风流浪子乔琪乔,最终留在“这鬼气森森的世界”里,“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葛薇龙由一个单纯自信、希望“出淤泥而不染”的少女,沦落到幻想贬值、自信破灭终至人格丧失的交际花,未来“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
俗世众生受着欲望的驱使,在时光流逝中百般挣扎,最终还是坠落进虚无的深渊,人性在妥协中逐渐麻木枯萎,生命被毫无意义地消磨殆尽甚至毁灭。这“几乎无事的悲剧”世代循环不息。
在乱世战火中辗转流离,欲求“安身立业”的女人们,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因经济或家庭的压力,她们都是用“色相”换取人生的安稳和暂时寄托。女性并非不需要肯定的爱情,然而爱情对她们又是那样吝啬。结婚前爱情被生存所挤压,结婚后爱情又受到男人“喜新厌旧”心理和男权的威胁。而男性同样受苦于传统婚恋的缺陷短处,无法拥有家中女人的心灵和真爱,这就是寄生式婚恋的深刻悲剧性。在男女对谋爱或谋生的追求过程中,人性因爱欲的幻灭而坠入虚无。
张爱玲认为男女情事似乎更能揭示真实的人性。她以冷眼写出世俗生活中原生态的人们,以琐碎的生活化解着浪漫诗意和纯粹情感,众人的希望和灵性都僵死在狭窄陈旧的生活里。在这空虚幻灭的重压之下,人生也是盲目而残酷的,“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有女同车》中她笔下的女性身上虽沐浴着些许新时代的光亮,意识却仍为男性所控制和支配。而她笔下的男性或是玩世不恭,或是自私软弱,却都无力承担起彼此身心的依附寄托。男女在情欲与物欲的推动下,进退中也偶有“半点真心”,但片刻又归回到虚伪自私的人性。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毋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谈女人》在生存面临困境的巨大压力之下,爱情没有能容纳它成长的必需环境,反而以有利可图作为婚姻的终极目标。这样的婚恋状态只能是苍白空洞的。张爱玲笔下人物透过婚恋状态所呈现出的困境中的人性扭曲,彻底渗透进苍凉虚无的悲剧意识。
男女之间的婚姻爱情在张爱玲笔下早已不再是两情相悦的生死缠绵,而是为了维持生计敷衍迁就的无爱婚姻。《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离婚多年,为了摆脱住娘家寄人篱下的处境,曾努力争取长久地抓住范柳原与他结婚,但终因缺乏自立能力无处容身而屈从做了情妇,后因战争仓皇逃难中侥幸成婚。《金锁记》中曹七巧的婚姻是由家人包办的旧式婚姻,情欲压抑的缺憾不仅造成了她自己一生的不幸,而且还暗中驱使她去破坏女儿和儿媳的幸福。《留情》中的淳于敦凤在丈夫去世后生活陷入困境,只好嫁给自己所不爱的但却有钱的米先生。《等》里的童太太和奚太太也是旧式婚姻的受害者。两人的丈夫都纳了妾,童太太提起丈夫便怒不可遏,奚太太则心存幻想,仍在等待着丈夫从内地回上海看她。末尾以“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一句作结,对于旧的婚姻制度下人性的荒芜深表惋惜。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这《倾城之恋》中范柳原的私语,也倾诉了张爱玲的爱情观,展现出人们渴求爱而不得的焦虑和无奈。
张爱玲貌似虚无主义者,否定爱情的存在,但骨子里还是渴望“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然而男女间那种真挚缠绵的爱情,终不过一场缥渺如轻纱的幻梦,经不起现实的轻轻撕扯便嗤地破裂。唯有“有始无终”才能留存得幻梦来回味。她冷静而敏锐地描绘出在现实理智与内心本能的矛盾中,谋生与谋爱的悲凉与凄怆。
张爱玲笔下常见的情事,恰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锁记》中七巧对女儿婚事的阻挠致使长安自言放弃,《花凋》里川嫦的婚姻失败缘于突来的痨病,《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为了地位名声主动抛弃爱情,均可谓有情人终不成眷属。而成了眷属的却不一定是有情人:《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曹七巧与葛薇龙,虽已为夫妻却各怀心事,暗自打算着离婚的退路。《倾城之恋》中白流苏与范柳原得以成就姻缘,恰恰不是因为两人的真情而是香港的沦陷,最终“名正言顺”的白流苏庆幸之余“还是有些怅惘”。“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留情》中意似讽刺的一笔,也正蕴含了张爱玲对爱情将信将疑的虚无感。
张爱玲的身世也近乎是部传奇。生于没落望族之家,父母失和离异,生母流浪欧洲,后母百般折磨;被幽禁重病逃出家门,战火却又截断求学路。年少时的坎坷与失落,使得张爱玲很早就看透人世无常,促成了她天赋的早熟。她的成名作《传奇》、《流言》均写于二十五岁以前。抗战相持到最后的短暂时期,上海沦陷却成为她的机缘,两年间她横空出世,才情惊人。身处传统与现代交错互生的夹缝之中,她对文明幻灭有着深重的隐忧,并由此生出无法消解的绝望虚无心态。
在《<传奇 >再版序 》中,她写道“呵,出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张爱玲目睹经历了时代交替的种种荒诞绝望的沧桑荣辱,落笔处处流露出对即将来临的破坏的预感、恐惧与不安的气氛。张爱玲凭借敏锐天性透视人性的偏执,以悲观心境洞察宿命的荒谬,表现出了身处国破家败世事难料的动荡之中,人性最基本的生理与安全需求都难以保全,朝不保夕的压力迫使人性抛弃对爱、尊严与自由的精神需求的现实,她的小说成为时代错乱与人性矛盾的悲剧缩影。
张爱玲的小说总是以“衰落中的文化,乱世中的文明”作为背景。
旧时封建帝制的阴影尚在笼罩着生活,新的民主国家的曙光尚未分明。张爱玲对革命不甚了解,她天然排斥“人生飞扬”的斗争,在战火中看不清未来的出路。这使她产生身陷荒凉末世的虚无感,不由紧抓住俗世之“生趣”来消解对人生的恐惧。她笔下人物也都依照前朝的标准生活在新旧夹缝里,人性在历史错位感中无所适从,临近虚无的边缘激发出生存本能,却在无常宿命中显出渺小卑微与不自知。
张爱玲生于衰败的名门之后,父亲属于遗少型的少爷,母亲则是西洋化的新女性。而父亲娶姨太太后,年幼的张爱玲不仅失去母爱,还要承受旧家庭的腐朽污浊。在她所擅长的关于都市里旧式家族的题材中,都能窥见张爱玲记忆深处关于父母的阴影和“家”的梦魇。如《金锁记》中曹七巧这个疯狂病态的母亲,《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软弱母亲和刻薄哥嫂,《茉莉香片》中聂传庆暴躁阴沉的父亲与后母,《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陷于卖身弄钱弄人的畸形人生,《心经》中小寒最终面对她“粉碎了的家”。“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私语》)被扼杀的残缺的爱泯灭了人性中有希望的光明面,腐朽专制的家庭造就了软弱虚伪自私的阴暗人性。亲情的沉重失落和家园的幻灭感,传达出人世无尽悲凉的意味。
“逝者如斯,虚无覆盖了所有的欲望。而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的爱好,为这苍茫的人生观作了具体、写实、生动的注脚”。张爱玲成长于残破没落的望族末代,成名于战火对峙中的乱世孤岛。她体验到人生酸甜苦辣和生存的艰难荒谬,以苍凉而超脱的心境来感悟人世。她凭借天性的敏锐与悲观精神,洞察人生的丰富多变和复杂矛盾,将之充分包容进冷静叙事当中,真实地直呈生活的本色本相,让故事自己去说明百味人间。
现代与传统、虚无与世俗的交错,使那个复杂又丰富的传奇时代,都包容进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中。她以参差对照的笔法,表现亘古不变的人性纠结,刻画出矛盾交错的人世百态。
张爱玲早中期的小说,笔触是鲜明而清晰的,叙述是冷净细致的,情感是深藏不露的,画面、色彩和节奏是看得见流动着的。她的文字有着很鲜明的画面感,仿佛流动的一幕幕电影:周围俱已黑了,唯有眼前一点点光在变幻着,人就不觉被深深吸进去了……待到幕落人散才长叹口气,眉梢心头已渗透莫名的凉意,这凉意源于她对生命的悲观与留恋。“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公寓生活记趣》)女作家鲜有如此冷静透彻的超脱之态,然而张爱玲的冷漠中深藏着悲悯之心。“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凭着早慧的天赋,洞察人性弱点与生存的卑微性,营造出世俗之上的苍凉意境。
正如《论语》所言“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张爱玲在这种感悟里包含着生存的实有与虚无。实有与虚无的相互矛盾和依存,源于她浓厚的世俗情怀和深刻的虚无思想。她世俗,但因虚无而并不沉沦,她虚无,但因世俗而并不厌世。“悲剧人物暂时跳出自我的空壳子,看看自己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空虚的。这种苍凉的意味,也就是张爱玲小说的特色。”她笔下众生用世俗对抗着虚无,从日常琐屑中透出悲剧性的哲学意识。
不可否认,在那个新旧合璧的特殊时代,张爱玲的《传奇》既开创了“通俗文学”的新领域,又是对“五四”以来进步文学的独辟蹊径的补充。她的文字天赋与圆熟技巧固然是独树一帜,更重要是她对人性的深刻揭示以及独特的历史意识。正如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评价道:“张爱玲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可是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记录近代中国都市生活的一个忠实而又宽厚的历史家。”她的小说集《传奇》着眼于乱世中的世俗百态,通过对清末至抗战中市井人生的刻画,展现众人在国破家残的困境中迷失出路、坠向人生幻灭与人性异化的悲剧。
[1]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2]张爱玲.流言[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3]余斌.张爱玲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
[4]胡兰成.今生今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6]鲁迅.鲁迅文集 -杂文卷 [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