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君慧
坐在我面前的吴南生,已是满头银发。他慈祥、睿智,精神矍铄,满面笑容。已是88岁的他,原任广东省委书记、广东省经济特区管理委员会主任,曾经筹办广东省三个经济特区。在他谈话间,时间弹指一挥回到了32年前,1979年1月,一个山寒水冷的日子。他回到阔别43年的家乡汕头。14岁少年参加革命工作,从此离开故土,一路走南闯北。再次踏上故土,眼前的故乡,完全不认识了。
那一次汕头之行,楼房残旧不堪,摇摇欲坠,道路坑坑洼洼,打电话十次有九次不通;白天常停电,一到晚上整个城市漆黑一片。自来水管年久失修,下水道损坏严重,马路污水横流;有些人甚至把粪便往街上倒,臭气熏天。这么恶劣的环境里,街道两旁成片成片的竹棚里还住着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是谁?怎么生活?吴南生想知道。他走到竹棚里跟人们聊天。原来,这些人当中有一部分是在“备战、备荒”岁月随工厂迁到大小三线去的汕头人,一些是上山下乡到海南、粤西的知识青年,返回家乡没有房子住,没有工作,沦落街头。所以,竹棚又被戏称为“海南新村”。
这还是我的故乡吗?吴南生心目中的家乡应该是另外一副模样。
汕头是一个对外开放历史悠久的港口城市,早在五口通商时就开始了。恩格斯说过:“其他的口岸差不多都没有进行贸易,而汕头这个唯一有一点商业意义的口岸,又不属于那五个开放的口岸。”恩格斯说过这话后两年,汕头开埠,成为广东的第二大城市,中国沿海的重要港口之一。抗日战争前,从天津、上海到香港、东南亚的轮船都要经这里停泊,最多时驻有10多个国家领事馆。这里无愧为“岭东门户、华南要冲”。
吴南生离开家乡的时候,小小汕头有3400多家商行,商业繁盛排到了全国城市第七位,港口吞吐量居全国第三位,仅次于上海、广州。汕头的货物北达津沪,南达新马泰。解放初期,这里商业的繁荣程度与香港不分伯仲。可是,30年过去,香港已经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昔日货如轮转的汕头却日渐凋败。
怀着沉重的心情,作为广东省委书记的吴南生,继续着他的返乡之旅。他参加了汕头地委常委扩大会议、各县市三级干部扩大会议。听取了各方面的情况汇报之后,他的心情越发沉重。在与老朋友叙旧时,谈到这次回乡的感受,感慨之余,他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汕头的历史证明,开放则活,封闭则死!”这时,有人将他一军:“你敢不敢办像台湾那样的出口加工区?敢不敢办像自由港这一类的东西?如果敢办,那最快了。你看新加坡、香港地区……他们的经济是怎样发展的!”
朋友的这番话让吴南生陷入沉思,他脑子里闪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广东省能够同意在汕头划出一块地方彻底开放,利用外资发展经济,打破计划经济的旧框框,把市场经济引进来,肯定能够扭转汕头经济落后、群众生活困难的局面。他把这个想法跟干部群众一沟通,得到大家一致赞成。
汕头之行,吴南生东奔西走,心急火燎,抵抗力渐差,没几天就病了。2月21日深夜,他发着烧,一直无法入睡,干脆起身将几天来所见所感写下来,向广东省委发了一份长达1300字的电报。在指出汕头存在的突出问题后,吴南生笔锋一转,为汕头争取权利:“汕头在新中国成立前是我国重要港口之一,汕头地区劳动力多,生产潜力很大,对外贸易、来料加工等条件很好,只要打破条条框框,下放一些权力,让我们放手大干,这个地区生产形势、生活困难、各方面工作长期被动的局面,三五年内就可以从根本上扭转。我们已拟定了一个初步意见,待报省委研究。”
吴南生说的“放手大干”,在当时还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奔走疾呼,为这个想法勾勒轮廓,填上颜色。这就是后来的“经济特区”。
写完电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吴南生仍然睡不着。爱之深,痛之切,改变家乡面貌的急切之情,岂是一封电报可以纾解?手中可借鉴的材料太少,只有台湾地区的概况,连做法、管理等情况都一概不知,对于“出口加工区”一时无法勾勒出一个轮廓。他忍不住感慨:“长期闭关自守,我们成了‘井底之蛙’,不了解全球的经济信息。”思索再三,他给香港南洋商业银行董事长庄世平打了个电话。
庄世平的朋友遍布全世界,他已经习惯了深夜接到电话。吴南生微颤的声音在这个静谧的凌晨被放大:“我刚刚给省委发过去一份报告,陈述汕头存在的问题和振兴汕头经济的设想。”
庄世平是潮汕人,潮汕人重乡情,这在华人世界众所周知。一样的山水血脉,凝结着外人难以体味的故乡情结。电话那头,庄世平睡意渐消,耐心地听完吴南生的讲述,肯定地说:“你这个想法很好。这么多年,我也不忍心见到潮汕群众这么穷困潦倒。你直说,要我做什么,我支持你!”
“谢谢你!世平兄!”吴南生非常感动,加快了语速,说明自己的意图,“在广东设立‘出口加工区’,我们没有任何经验,一定要‘借镜’他人。毕竟借力使力才不费力啊!但是我手上只有我国台湾地区的大概资料,其他地区的情况更是无据可查。请你帮忙收集这方面的资料,我们好学习参考。”
庄世平是香港银行界的一代巨擘。新中国成立,他创办的南洋商业银行是香港第一个升起五星红旗的机构。后来深圳经济特区成立,第一家“着陆”的外资银行,就是庄世平的南洋商业银行深圳分行。他还利用自己广泛的人脉,一次次客串“投资导游”,帮助外商进入内地、进入深圳投资考察。对广东在经济特区建设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他一直全力相助。这次更是尽力。3月中旬,有关台湾进出口加工区各种法规的全套资料,就由庄世平直接传到吴南生手里。同年4月6日,他又传真过来菲律宾、新加坡、斯里兰卡等国家创办出口加工区的各种资料。
那一年,吴南生55岁,庄世平68岁。一个在广东,一个在香港,都同样心系中国的命运,为中国冲出社会经济发展的黑暗浓雾而寻觅方向。这一次深夜电话,可能对庄世平来说只是为内地经济发展所做大量工作中的一个小插曲,但却在吴南生心里头烙印了30年。2009年12月的这一天,在广州吴南生的家中,当他讲述完这段往事,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静,屋外薄薄的阳光清澈得可以融化岁月。
不知不觉,吴南生在汕头呆了一个多月。2月28日下午,他才回到广州。
晚上,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习仲勋就来到吴南生家中,他们是邻居。
习仲勋在1978年4月到广东主持省委工作,1980年12月调回中央工作。在他主持广东工作的两年零9个多月时间里,正是党的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后的转折时期。他率领广东人改革开放“先行一步”,对南粤大地的改革事业起到了重要的开创和奠基作用。
这一晚,两人聊到深夜。吴南生将一路上的感受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习仲勋听后深有感触,他说:“我支持你,过几天开常委会,你讲,我支持。”
几天之后,在广东省委常委会议上,吴南生汇报汕头之行,言语中满怀忧虑:“老百姓生活困难,国家的经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们应该怎么办?三中全会决定改革开放,改什么,开什么,怎样做,都要靠实践,我提议广东‘先走一步’。”
怎样先行一步?提出问题的同时,他也抛出答案。“我建议,在汕头划出一块地方搞试验,用各种优惠的政策来吸引外资,把国外先进的东西吸引到这块地方来。”他清清嗓子,有条不紊地摆出三条理由:“第一,除广州之外,汕头是广东对外贸易最多的地方,每年有一亿美元的外汇收入。在当时,汕头比内地一些省的外汇收入还多,搞对外经济活动比较有经验。第二,潮汕地区海外华侨、华人全国最多,可以动员他们回来投资。第三,汕头地处粤东,偏于一隅,万一办不成,失败了,也不会影响太大。”他还主动请缨,说:“如果省委同意,我愿意到汕头搞试验。如果要杀头,就杀我好啦!”
这一股以头颅为“赌注”的勇气,源自他热血沸腾的少年时代所经受的磨砺。在40多年革命生涯中,面临众多生死考验时,他总是勇敢地肩挑重任。1942年,中共南方工作委员会遭受破坏,廖承志被捕,南委副书记兼广东省委书记张文彬被捕后英勇牺牲,南委组织部长、宣传部长被捕后立即叛变,形势十分危急。这个精悍的潮阳小伙子临危受命,肩负重托,保护南委书记等多位领导干部。凭借他的聪敏,陆续把他们送往延安,随后,他也到了延安。
经历过战火洗礼,吴南生深知“杀头”的分量。七十年代这一页即将翻过,但国内“左”的思想还没有放弃泛滥滋长的可能,甚至掌握着较为重要的话语权。搞特区无疑就是对外活动,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见效,什么风险都可能发生。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情,显得更像一个“好事之徒”——一个只怕拘泥现状而不怕承担责任,宁愿多做事而不怕事的“好事之徒”。
会议室外,午后的斜阳很温暖,一夜春风催开花千树。木棉、凤凰木、紫荆,红的娇俏,绿的浓郁。木棉花在参天的枝条上大朵大朵地怒放了,红如碧血。它挺拔、高昂,是岭南的英雄树。就在这么一个充满生机、平和温情的初春,在大多崇尚低调、务实的广东人中间,吴南生这句后来成为中国改革开放历史上经典语录的话,无疑显得格外张扬,也似乎不那么真实。可是,对于吴南生来说,家乡的落后也是中国的落后,乡亲们期待的眼神,是心头切切实实的痛,揪住了心肺,扯住了呼吸。
从汕头到广州,从过去到现在,压抑和憧憬碰撞,一路翻滚、揉捏,他五味杂陈,不吐不快。
春天来了。万物都在生长。中国也渴求改变。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这不应该只是口号,只是概念,而应该是一种力量,一种导向性的力量。吴南生的话,无疑打开了一道口子,射进一束希望之光。常委们对吴南生的建议纷纷表示赞同,习仲勋当即表态:“要搞,全省都搞。先起草意见,4月中央工作会议时,我带去北京。”
吴南生从小喜欢下象棋,即便不用棋盘也能下棋。他懂得下棋应该抢得 “先手”,万事也要先掌握主动权。这一次公开讨论,是他下的一步探路棋。
5月14日,谷牧率领一个工作组到达广东,和广东省委共同起草了解决广东“先走一步”问题的文件。在这期间,谷牧和吴南生个别谈话。
谷牧问:“中央有个意见,汕头办特区的条件不够,只办深圳、珠海,你的意见怎样?”
吴南生的率性在此时表露无遗,他回答道:“谷牧同志,如果不在汕头办特区,我也不负责办特区了。不是因为汕头是我的故乡,而是办特区的建议是在汕头酝酿开始的,海外和港澳的朋友们都知道。不办了,我就失掉信用了。一个没有信用的人是不能办特区的!”
谷牧说:“啊,要讲信用!我明白了,那么,推迟办行不行?”吴南生也很爽快,一口答应:“行。”
二十多年后,吴南生在媒体撰文说:“我是个积极主张改革的汉子,但我又是一个改良主义者,主张改良,不主张翻天覆地的革命。我认为,现在的中国,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领导进行这场改革,一直改革到实现马、恩所说的未来的社会那一崇高的目标,也就是改革到共产党自己也消亡了的时候,没有这种勇气和决心,就不是共产主义者!”
缓办汕头特区,吴南生并没有失望,一个共产主义者的决心不会那么容易退却。他明白,自古至今的改革,无不是关隘重重,一时的迂回、等待,并不影响目标达成。金戈铁马的雄关漫道都已被抛在身后了,他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等待,等待春暖花开。深圳也好,汕头也罢,广东定将最先拐向中国社会变革下一个快车道,转弯之后的风景一定更加美丽。
他已经感觉到拂面而来的改革春风。但这还不足够,他需要切切实实的证明。
不只是吴南生,全中国都在等待这样一个证明。深圳就是一份最好的证明。
1979年,深圳发生了什么?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说法,有一千个故事可讲。作为筹办广东三个经济特区的最高负责人,留在吴南生印象中的1979年的深圳,则有这样几个数字:8月26日到9月5日的11天内,深圳有数以千计的人扑向铁丝网,跳入深圳湾泅水南渡,最后807人成功逃到了香港,这个数字比7月外逃的总数还多。他由此也记住了向他汇报情况时,深圳市委副书记方苞一脸的焦虑和无奈。
是多么大的悲苦,才让儿子抛弃父母、丈夫离开妻儿,用生命的代价去搏一个未知的世界?吴南生为了了解外逃情况,他找到一直分管宝安政法工作的方苞。方苞翻出工作材料,上面有1978年的一组数据:1978年,深圳农民分配收入平均每人134元人民币,一河之隔的香港新界农民收入13000多元港币。历年外逃的共有六七万人,耕地丢荒9万亩。3万人的深圳镇没有工业基础和技术力量,巨大的收入差距导致偷渡外逃越来越多。
“这股外逃风总有一天会遏止住的。”吴南生给自己鼓劲,也给同事们鼓劲。
1980年8月26日晚,深圳新园招待所。深圳市委宣传部部长李伟彦早早吃完晚饭,守在收音机旁,手握铅笔,神情严肃。一会儿,他终于听到播音员字正腔圆播报:“今天召开的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15次会议决定,批准国务院提出决定在广东省的深圳、珠海、汕头和福建省厦门建立经济特区……”
新闻很短,李伟彦边听边记,立刻着手草拟“学习和宣传广东省经济特区条例的通知”。半个小时后,他将稿样送给吴南生审阅签发。
当天晚上,市委领导班子都在招待所收听了广播并召开了一个会议。在简陋的会议室,电风扇呼呼地转着,人们的心情格外激动。有人开玩笑说:“今晚我可以睡得踏实些了。”“这算是在立法层面把建设特区的事情定下来了,以后我们可以放开手脚干。”
听着你一言我一语,吴南生的心情也异常兴奋。“我们是提着脑袋来搞特区。如果没有这个特区条例呢,将来啊,我们被杀了头人家还不知道。就算给我们平反也没有依据。”他重点提到宣传工作,“深圳经济特区是成立了,但对于为什么要建立经济特区,中央、国务院对办特区的方针政策是什么,特区将建成什么样子,海内外许多人都不大了解,而身处深圳特区的人,包括我们的干部也并不十分明确。从明天开始,要尽快向全市宣传、学习特区条例。”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工作会议。那一晚的群情激昂、摩拳擦掌与跃跃欲试,在21世纪的今天温习一下,许多人的心情,还是会激荡起来,还是会泛起涟漪。
在特区条例公布后的一周时间里,困扰深圳——其实也是最困扰着社会主义中国的偷渡外逃现象,突然消失了!那成千上万藏在梧桐山大石后、树林里准备外逃的人群不见了。
招商引资开始有了明显成效。对外经济技术联络办公室副主任彭鹏向吴南生汇报,每天接待来自港澳和海外的客商数不胜数,办公室太小,外商没地方站,大雨天撑着伞站在院子里谈项目的情况经常出现。
特区的建设如火如荼,各种各样的问题也接踵而来。有一次,吴南生邀请十多位香港知名人士来参观,一个小孩子指着房子问:“Daddy,这里是不是‘差馆’?”广东话“差馆”就是警察局的意思。父亲摸摸孩子的脑袋,说:“不是。”
“不是怎么用铁皮做门?”孩子抬起头,一脸疑惑。吴南生已经忘记了孩子的父亲是怎么回答的了,但是他尴尬的笑容却久久未曾褪去。当时所有领导来深圳,都住在新园招待所一栋两层的楼房里,这是深圳当时最好的房子了。谷牧来了住这里,叶帅来了也住这里。因为经费紧张,盖完3号楼后就没有钱装修,甚至没有钱买门,只有拿几块铁皮来做门。
连建招待所都没有钱,可见当时建特区资金有多么紧张。
随着南来北往的客人越来越多,装修迎宾馆迫在眉睫。吴南生找人估算了一下,装修就需要100万。虽然中央给特区贷款3000万元,但是不能用来建招待所吧!香港文汇报社总编辑金尧如深知老朋友的苦衷,到处张罗,拉七拉八找人投资,最后拉来了香港的“棺材佬”来深圳建墓园。
一听建墓园,吴南生立刻表示反对:“不好吧,办特区,搞墓园不吉利。”
“外国的墓地很漂亮,跟公园一样。”金尧如再三劝说,“你装修迎宾馆不是没有钱吗?他们可以支持你。墓园面向海外华侨,让华侨落叶归根,他们的后人每年清明时节来祭拜的时候,也就要回祖国看一看,这也是让华侨了解深圳、了解祖国的机会啊!”
“落叶归根”四个字,打动了吴南生。深圳办经济特区,如果能够为海外华人做一点事情,也是非常有价值的。深圳以后是改革开放的窗口,他们经常回来看看,也可以把中国改革开放的信息传递出去,让海外更多人了解深圳,了解中国。最后,吴南生同意接受这个投资项目。投资方立刻给了深圳市政府100万港币,这笔钱为装修迎宾馆解了燃眉之急。
墓园最初选在现在的仙湖植物园附近,但考虑到距离市区太近,未来恐怕会与城市发展有冲突,深圳市没有同意。考虑再三,最后选址在特区最东边的背仔角,面对浩渺的大鹏湾,取名为深圳大鹏湾华侨墓园。这座墓园也是全国首座安放海外先人的墓园。第八届、九届全国政协副主席安子介,香港船王包玉刚,著名演员鲍方等社会名人都安葬在这里。2007年7月,庄世平落叶归根,也与夫人合葬在大鹏湾华侨墓园。
如今,每年清明前后,来自香港的过境大巴车在墓园门口排起长龙,从港澳台甚至国外远道而来的人们,手捧鲜花和水果,抬着乳猪,来到这里祭祖、扫墓、踏青。在青松翠柏间拾级而上,听着大鹏湾海涛声声,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墓园与当年创办特区和装修新园招待所有着怎样的联系。
“我一直不敢说装修宾馆的钱是这样来的。怕有人说这是‘棺材佬’的钱装修的宾馆,客人就不敢住了。”时过境迁,这个故事只是特区建设当中的小插曲,却也体现了吴南生“只做不说,多做少说,做了再说”的做事原则,这也是他面对建设特区各种非议和重重阻力的“法宝”。
趁那些反对办特区的人糊里糊涂弄不清楚看不明白之际,吴南生要先把经济搞上去再说。他决心要在深圳经济特区改掉过去的苏联模式,走市场经济的新路。接下来的重要工作,就是特区规划。
深圳面积有多大,地形如何,哪里有山哪里有河流?没有人能准确地回答他,因为深圳连一张详细的地图都没有。
“要在这里建设特区,首先就要有一张详细的图纸,之后才能在上面描描画画。”吴南生对分管深圳基础建设的副市长罗昌仁说,“老罗,深圳一定要搞航空摄影,只有航空摄影才能对深圳的地形地貌进行最准确的测量。”请航空摄影,没有中央一级的协调是无法实现的。吴南生立刻将这个想法请示了谷牧。他当即表态全力支持。
此时,汕头、珠海已经航测完毕,深圳因为毗邻香港要知会香港方面认可,所以操作起来最为麻烦。当时,小小的深圳要想与香港接上头非常不容易。吴南生找到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王匡,请新华社跟港英政府沟通此事,希望不要引起港方的误会。
1981年1月20日,深圳特区航空摄影完毕,地面测量完成,开始进行制图工作,上半年就拿出了图纸。
有了这份图纸,深圳可以在国外宣传投资,有考察的外商来了深圳也做到“手中有图,心中有数”。
接下来,吴南生要做两件事情,一是做特区近期规划,二是请规划专家来为深圳勾画蓝图。在谷牧的大力支持下,108位全国各大城市一流规划设计师和工程师来到深圳。这不是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却是当时国内超级豪华的规划设计团阵容。在未来的许多场合,吴南生都要为这一数字做解释:“人数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刻意为之。”
规划专家来到深圳时,特区的大小还没有定下来。他们先实地考察,以后又航测深圳全貌,然后分成若干工作机构,借鉴世界先进城市的规划设计经验,进行总体规划,分项研究;分组、分片、分段设计和多种方案的比较,经济特区建设蓝图在他们手里逐渐丰富。
吴南生主张深圳特区大一些,从上步到罗湖,但也没有大过现在的327.5平方公里。1980年3月,他在中共中央、国务院在广州召开的两省和特区工作会议上汇报时就提出,深圳特区面积38平方公里,今年准备开辟5平方公里的用地,计划于1981年3月前完成。38平方公里已等于香港市区和九龙市区的总和,吴南生真是够大胆了。
但是,这一方案在实施上遇到很多困难。在香港未回归前,以深圳河为界是国家的边防线,历年发生的“偷渡”,也就是越过这条线,走向香港。此外,还有一个经由特区向内地走私、贩毒等问题。国家边防部门坚持在特区与内地之间,一定要建立边防“二线”。而以福田区为主规划的深圳特区,主要是丘陵和荒置了的土地,很难建立这样的“二线”。
正在为难间,吴南生接到了一份《美国—墨西哥自由边境区》的材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墨西哥自由边境新区长达400公里,其中有三座中小城市……”吴南生茅塞顿开:如果按照这个模式,以深圳河为界,以背后的大山为二线,那一切都方便多了。这一发现让他喜出望外,下决心重新规划特区的范围,派出专业人士从东边的大鹏湾背仔角起,沿着大山一路考察,提出方案,几经讨论,终于落实下来。
1981年5月4日,深圳市委向广东省委提交了《关于深圳经济特区范围管理的请示报告》。特区范围确定为“东起大鹏湾的背仔角,往西南延伸至蛇口、南头公社一甲村止的海岸边界线以北,北沿梧桐山、羊台山脉的大岭古、打鼓嶂、嶂顶、九尾顶、髻山、大洋山以及沙湾、独树村、白芒大队以南的狭长地带,总面积327.5平方公里”。整个特区呈不规则狭长形,东西长49公里,南北平均宽度约为7公里。
就这样,在东边的旅游胜地大、小梅沙,当今中国最大的集装箱码头盐田港,西边招商局的蛇口工业区,都包括在深圳经济特区内了。深圳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经济特区。
市场经济是没有腿的巨人,它从深圳起步,然后到珠江三角洲,最后跨越长江、黄河,走遍全国。它走到哪里,哪里的计划管理体制就土崩瓦解。它的试验、实践,证明了邓小平“社会主义也有市场”的精辟理论。
30年来,深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人问吴南生,是不是后悔当年没有把深圳特区划得更大一些?“把深圳划得再大,还能比广东省大?比中国大?”吴南生反问道,“改革如果不改体制,就不叫改革。深圳特区的成功,是因为改掉了苏联模式的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先走一步’就是要起这样的作用。”
创办中国经济特区,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伟大创举。吴南生作为广东经济特区的具体组织者和领导者,在创办和建设特区过程中,曾经遇到许多艰难险阻和来自海内外的各种压力,他为中国经济特区这一新生事物,贡献了自己的一切,是一头真正的拓荒牛!无数的后来者,终于把这一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改革开放事业推向了辉煌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