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阮荣春 张同标
古印度佛像对中国佛像艺术的影响,表现在“师仿”与“新创”两个层面。一方面是中国的佛教艺术直接师仿古印度的式样,另一方面,我们也注意到中国佛教艺术上的创造。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师仿是接受古印度佛像的前提,新创是师仿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在古印度,佛像艺术可以划分为三个大的发展时期,分别是贵霜时期、笈多时期、波罗时期,创造了各具时代特色的佛像艺术,是印度历史上文化艺术发展的高峰期,强有力地影响了中国,成为古印度佛像影响中国的三次高峰的源泉。这三次高峰,分别对应着中国的东汉三国魏晋、十六国南北朝、唐五代北宋。中国的佛像艺术受到古印度的影响,在师仿借鉴的同时,也创造了中国风格的佛教艺术。相比较而言,新创逐步超过了师仿,新创使得中国的佛教艺术足以与古印度并驾齐驱,甚至超越了印度。
古印度佛像影响中国的三次高峰,是我们在印度考察时形成的看法。[1]之后又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三次高峰的脉络更加清晰,形成本文的基本意见。需要说明的是,三次高峰实际上是古印度佛教艺术的三次高峰在中国的反映,在时间上,中国通常滞后数十年,而且还会自觉形成一种造像传统,在中国继续影响后来的造像艺术,在造像方面,固然可以找出中印相互对照的具体实例,但中国也依据佛经或求法僧的见闻创造了中国特有的造像,师仿与新创往往混杂在一起,因而更多的是一种的宏观的考察,不宜局限于一碑一石一时一地的比对。而且,通过中国造像的谱系,还可能对古印度佛教艺术进行有效的补益,可以就古印度佛像产生时地、式样谱系等相关问题提出我们的看法。
贵霜时期产生了佛像,这是佛教艺术史上的重大事件。但是,佛教产生的更加具体的时间不详。一般认为,伽腻色迦王在位期间,在犍陀罗发行了铸有佛像的金币,并且带有“佛陀”(bodda)的铭文,有学者认为这是最早的佛像(1)。然而,我们认为,这恰好表明了佛像在这个时期已经较为盛行,因为,用于流通的钱币不大可能使用世人陌生的图像。在恒河流域发现了伽腻色迦初年的佛像,表明佛像在伽腻色迦王在位期间有了较大的发展。古印度的历史很不明晰,缺少明确纪年的文献典籍和考古实物,伽腻色迦在位时期颇多争议,连带着对佛像产生的时间也形成不同的看法。就中国发现的延光四年(125年)佛像来看,伽腻色迦的即位之年很可能是公元78年,他使用的可能是塞种纪年。
秣菟罗在新德里东南约140公里,是恒河流域的佛像雕造重镇,造像使用了秣菟罗当地特有的红砂岩,至少在东到鹿野苑(Sarnath)西到萨格尔(Sanghol)的广大范围内屡屡出土。在鹿野苑发现了伽腻色迦三年立佛(高270厘米),在憍赏弥(Kausambi)发现了伽腻色迦二年立佛(高248cm),都是超过真人大小的巨像,与帕尔卡姆(Parkham)出土的药叉立像相近,表明立佛是由药叉像发展而来的。收藏在秣菟罗博物馆的“卡托拉(Katra)坐佛”,通常认为是伽王即位之前的作品,与耆那教的奉纳版中心的造像相近,甚至可以追溯到古老的印度河印章上的“兽主”像。这些佛像,都身着薄衣,袒露右肩,右手施无畏印,身体强壮,宽肩挺胸,面带古风式的微笑,表明了与那迦和药叉同样的膜拜心理和审美特色,是印度本土艺术的发展。后来,秣菟罗与犍陀罗艺术之间的联系和交流加强,秣菟罗佛像的风格发生了变化,佛像改着通肩衣,风格化的衣纹表现得浑厚拙壮,禅定印也逐渐流行起来。中国延光四年佛像恰好对应了秣菟罗第三期造像的风格,更加表明佛像在古印度已经经历了相当的发展时期,至少在公元1世纪中后期已形成了相当广泛的信仰基础。在长江中下游发现的两尊禅定印青瓷造像,是中国早期金铜佛的造型样板,其型制应该渊源于禅定印盛行时期的秣菟罗造像。
古印度西北地区的犍陀罗艺术,已经有了相当充分的研究。据学者的普遍看法,犍陀罗艺术的兴盛期是公元2世纪(2)。犍陀罗艺术有三个极为重要的特征。其一,是佛像具有浓郁的希腊罗马的艺术风格,带有明显的欧洲艺术的特征,是欧洲后裔使用了雕造阿波罗的艺术来塑造佛陀的。但是,这种艺术特征,在对外传播过程中,受制于传播地的艺术传统,佛像的希腊罗马的艺术特征,往往被丢失,很难在犍陀罗之外的地区再现。在中国的新疆地区发现的早期佛像,有一部分具有较为明显的犍陀罗特色。其二,犍陀罗佛塔大幅度地增加了基座的高度,通常由一个四方形的平台和划分为数节的桶状塔身构成,四周设龛供奉佛像。类似于桑奇大塔那样的半圆形窣堵波被缩小放置于桶状塔身的顶端,再往上是重叠的相轮。中国的早期佛塔,如四川东汉画像砖佛塔、甘肃的北凉石塔,都是渊源于犍陀罗的,特别是前者,已经与后世典型的楼阁式佛塔相差无几。其三,犍陀罗佛像往往依附于佛塔。我们在印度考察时特别注意到,造像背面粗糙,不加雕凿(上海博物馆近期展出的犍陀罗佛教造像也是如此)[2],横条状的浮雕板多略呈弧形平面,显然是嵌入佛塔外墙的。一般体量不大,多在50厘米左右,较大的也多在100厘米上下,尚未发现鹿野苑立佛那样的巨制。这些特点,表明犍陀罗佛像是建构在佛塔崇拜的基础上。而秣菟罗早期佛像却是独立供奉的,与窣堵波信仰并行,两者之间不能排除并行存在的可能性。因为秣菟罗佛像不依附于佛塔,因而桑奇等佛塔窣堵波的完工时期,不足以成为考证佛像产生年代上限的依据。
贵霜时期,在秣菟罗和犍陀罗两大流派之外,还在印度南部克里希那河两岸(龙树菩萨的故乡)形成了阿秣拉瓦提流派,再现了无佛像的象征物崇拜与佛像崇拜并行的过渡性的历史进程。借助于贵霜王朝广阔的疆域和强大的实力,佛像艺术传为中国,成为古印度佛教艺术影响中国的第一次高峰。
这一次高峰,是阮荣春教授二十年前的发现,称之为“早期佛教造像的南传系统”。他说:近年来,中国南方的长江沿线已发现有大批早期佛教造像,主要分布在云南、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等地,并在同时期的日本古坟中也发现有十多件类似的佛像造像器物。从造像风格分析,主要是受中印度秣菟罗造像艺术的影响所致。可以看出,东汉西晋间,从中印度经长江流域到日本,存在着一条早期佛教造像的南方传播系统。从这些造像中有纪年的三十余件,多集中在公元320年以前,而当时的北方,最早的敦煌石窟尚未开凿,而且没有发现一例佛像作品,由此可以表明,佛教造像是先兴起于南方而后弘盛于北方的。[3]
在这次高峰中,中国的早期佛像,是从中国西南的滇缅古道传入中国的,主要受秣菟罗造像的影响。不排除犍陀罗造像的部分因素,但这些因素是直接来自古印度西北地区的犍陀罗地区,还是秣菟罗接受了犍陀罗的影响再随秣菟罗一起传入中国的,还需要仔细的研究。尤其重要的是,延光四年佛像,可以反证秣菟罗造像的兴盛时期(而不是佛像的创始时期),应在公元1世纪末期,而且,这时的秣菟罗已经较多接受了犍陀罗风格的影响,相应地,同时期的犍陀罗也有了较多的秣菟罗的影响。由于古印度在佛教产生之前已经流行了相当一段时期的象征物崇拜,这些也与佛像一起传入中国,如狮子、华盖、六牙白象等,在中国也有所发现。当时的中国毕竟刚刚开始接触佛教,缺少广泛的信仰基础,数量虽少,但意义重大,这些早期佛像使得中国人首先认识了佛像,为佛教隆盛创造了契机。
佛教造像在中国的传播仅仅局限于长江流域,从云南、四川沿长江向下游传播,造像年代呈现出西早东晚的大趋势,并波及到东邻日本。这些佛像多混同于道教图像,与丧葬结合,看不出与佛教义理、寺庙之间的密切联系,虽然表现出“一知半解”的时代特色,但在中国引入佛教的起始阶段有极为重要的创辟意义。由于北方地区的曹魏政权对宗教的限制,与南方巫道之风兴盛有很大的区别,佛像难以传入中原地区。另外,佛教传入对中国早期道教图像的形成,可能也有很大的启发意义,四川的西王母图像与秣菟罗造像有诸多相似之处。
据学术界的主流意见,佛教初传中国是在公元1世纪(3),与南方早期佛像系统基本一致。但是,仅就《汉书·西域传》与《后汉书·西域传》两种文献而言,班勇没有提到西域的佛教,但他对佛教是有所知的,他说天竺“其人弱于月氏,修浮图道,不镣伐,遂以成俗”,这或许是班勇经略西域时期(123-127年)听说的,或许当时有天竺人信佛。至少可以说,佛教在西域产生一定影响是在班勇离开西域(127年)之后,亦即公元2世纪中叶[4](P228-229)。虽然在西北尚未发现早期的造像,也许在将来有可能发现东汉时期的造像,也许这些造像更加倾向于犍陀罗,不过,就目前的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而言,恐怕在时代上要晚于南方。
笈多王朝始于公元320年,塞秣陀罗笈多(Samudragupta,335-375年在位)、旃陀笈多二世(CandraguptaⅡ,375-414年在位)时期,笈多正值鼎盛时期,繁华安定的局面持续至鸠摩罗笈多(Kumaragapta,414-455年在位),前前后后,大约持续了百年。之后,受到匈奴的侵袭,国势日衰。戒日王朝(606-647年)时期,曾经一度恢复了笈多王朝的繁盛局面,但戒日王朝之后的恒河流域始终处于战乱之中。笈多王朝(320-600年)之时的中国,正处于东晋南朝(317-589年)与十六国北朝(304-581年)时期,也是中国佛教艺术极为隆盛的时期。中国的求法僧,法显目睹了笈多盛世,玄奘名震于戒日王朝。
笈多特色的佛教造像,从公元4世纪后期开始,而大的发展是在公元5世纪初期。近年在秣菟罗市内高瓦德那伽尔(Govinduagar)发现的佛陀立像,几乎是完整的近于等身大小的高浮雕,两眼半睁半闭,呈瞑想状,面相静谧,整个身体均衡自然,紧贴肌肉的僧衣覆盖着两肩到下肢,用绳状的隆起线表示衣褶,全身遍施规则的平行线。此像有笈多纪元115年(434年)的造像铭,标志着公元5世纪前半,以“湿衣派”著称的佛像,已经成熟。这种样式,在中国的北齐(550-580年),称之为“曹衣出水”,可能与曹仲达有密切的关联。到了5世纪后半,鹿野苑(今称sarnata萨尔那特)流派开始盛行,擅长制作坐佛,特别精美的一件是在鹿野苑故址出土的,现存于鹿野苑考古博物馆。与秣菟罗相比较,稍稍曲腰,多用三屈法,面相更加沉稳,以僧衣全无衣纹表现的“薄衣派”为特征,几乎与耆那教祼体造像一般无二,推想尊像通体彩绘的可能性很大。诚如是,山东青州造像与鹿野苑的关系就比较密切了。与此同时,鹿野苑还盛行制作“四相”或“八相”的佛传图碑,不仅在西域有类似的图像传世,还可能促成中国北朝造像碑的盛行。以上是笈多典型式样的两种地方流派与中国佛教艺术的大致关系。
与旃陀罗笈多二世(GandraguptaⅡ)立了同盟关系的德干地方,在5世纪中期久已中断的佛教石窟寺院营造得以重兴。特别是伐卡塔卡王朝(Vakataka,275-497年)支持下继续开凿的阿旃陀石窟,其建筑、雕刻、绘画,尤其是壁画艺术,以最能弘扬笈多文化而闻名。壁画使用的绘画技艺,通常认为是南朝萧梁(502-557年)张僧繇“凹凸花”的源头。在造像题材上,阿旃罗较多地保持了孔雀王朝以来的神祇特征,特别女性类与传统的药叉女相近。西域克孜尔等处壁画中的丰乳肥臀的女性形象,应该是笈多艺术北传假途中亚传入的结果。
笈多王朝的佛教,主要是通过西域丝路传入中国的,西域和中原地区都曾发现了笈多风格明显的造像。西域是输入佛像的前沿阵地,仔细考察中国西域的佛像,除了少量犍陀风格较浓的作品之外,大部分与笈多式样接近(4)。这些具有较多域外风格的造像,向东越过甘肃之后,就很淡薄了。甘肃以东的造像,固然仍然有域外风格元素的存在,但大部分或是接受南朝文化的影响,或是依据汉译佛经自行创造。整体而言,南北朝主要表现为本土风格逐渐超越印度影响的过程,本土风格以顾陆张吴等人的创作为典范而固化下来。虽然到了唐代初期,仍有玄奘、王玄策努力引进印度风格,大小尉迟带来了西域画风,但是,所谓“华戎殊体”,“中华罕继”,这些努力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反而在这段时间出现呵佛骂祖的禅宗,出现丹霞烧佛的极端之举。这时的印度处于戒日王朝(606-647年)时期,印度的黄金时代已趋尾声,笈多式样的佛像也逐渐掩没在激荡诡异的印度教造像之中了。禅宗兴起固然是佛教中国化的自觉努力,但也不能忽视与印度佛教与佛像衰微的客观现状密切相关。
特别要说明的是,在印度佛像影响中国的这次高峰中,中国佛教是多种文化因素并存的。第一,中国出现了本土化的佛像式样,典型是南朝东晋刘宋时期的“秀骨清相”与萧梁时代的“面短而艳”。前者是域外影响陷入低潮间的产物,此时恰逢贵霜衰微与笈多趋盛之间。后者与笈多关联较多,梁武帝曾遣使团前往印度巡礼,理当输入印度的造像艺术。张僧繇的面短而艳固然有中国的本土渊源,但与凹凸花一起考虑,就难以排除笈多艺术的影响。第二,北朝佛教艺术,既有来自西域的因素,但南朝的文化风尚的魅力更大,特别是从北魏迁都洛阳之后,几乎是南朝风格一统天下的局面。第三,北魏分裂之后,笈多艺术的影响力逐渐增强,“青州造像”与“曹衣出水”是典例的例证。而贯穿整个十六国北朝的石窟寺开凿之风,以及石窟型制与造像布置等因素,不能不与古印度石窟复兴结合起来加以考察。第四,唐初佛教宗派的形成,表现佛教的中国化程度日益加强,各教派对佛教的看法不尽一致,而在敦煌壁画表现出来的弘大气象以及西方净土变等题材的盛行,结合盛唐时期吴周二家样综合考虑,表明笈多国势渐衰之后,中国本土的创造力再次被激发。第五,笈多时期兴起的印度教造像,特别是梵天造像,除了跻身于佛教殿堂之外,还对中国道教主尊造像的定型以及后来三清造像,有极其重要的影响力。就整体而言,中国这一时期的佛教艺术,大致处于本土艺术与外来影响交汇的时期。尽管外来影响与本土因素孰轻孰重,还有很大的讨论余地,而笈多佛像的影响力却是无庸置疑的。
在以往的中国佛教艺术研究界,“犍陀罗”几乎成了印度佛像艺术的代名词。由于追随海外学者的研究成果,对犍陀罗艺术倾注了很大的热情,有不少编著和译著面世,对秣菟罗、笈多式样等其他造像流派疏于研究,至少现在还没有相关的中文著作面世,而这些却是中国佛教的域外渊源的主体,断断不容忽视的。在笈多王朝趋于全盛之际,犍陀罗已基本丧失了创作的活力。与犍陀罗相比,笈多的秣菟罗作坊,斧凿之声依旧不绝于耳,往日洋溢在佛像嘴角唇边的热情,逐渐转向了内在的宁静瞑想,佛衣襞摺更多地成了美化佛陀相好的装饰,超越肉体的精神之美,从贵霜风格成功地转换成了笈多风格,至今仍然令人叹为观止。至于贵霜余部,至此也成了笈多的附庸,“曾经发现有些贵霜货币上刻有塞秣陀罗笈多(335-375年在位)和旃陀罗笈多(320-334年在位)的名字,说明贵霜小王朝也可能接受了笈多朝的宗主权”(5)。再以后,鸠摩罗笈多(414-455年在位)稍后的460-470年间,白匈奴彻底荡灭了犍陀罗,把这里作为侵略笈多的前沿阵地。可以认为,在笈多时代,犍陀罗基本笼罩于笈多文化的光辉之下。著名的巴米扬大佛,显然是笈多文化扩张的结果,具有鲜明的笈多佛像风格。尽管犍陀罗式微,但作为一种地方流派,以及他的亚种“毕迦试样式”,仍然有可能裹胁于笈多浪潮之中,或多或少地传入中国。如此说来,犍陀罗艺术对中国的影响,恐怕是远远不及秣菟罗和笈多的。如何评价犍陀罗对中国艺术的影响,值得认真反思。
自7世纪中叶以来,或者说,从玄奘在印度求法结束,至义净赴印以前的三十年时间之内,佛教印度趋于密教化,随后退居到了波罗(Pala)王朝庇护下的几个大型寺院,日益经院化和密教化。经院化,把佛教理论局限于寺院,使得佛教脱离了广泛的信众基础;密教化,使得佛教与印度教的教义与造像逐渐趋同,虽然努力争取民众认同,却丧失了独立发展的可能性。波罗王朝的主要领地有比哈尔、奥里萨和孟加拉地区,在8-11世纪的三百年的时间之中至为强盛。他们普遍信奉佛教,捐赠布施,不遗余力,扩建或新建了规模宏大的寺院群落,那烂陀(nalanda)、飞行寺(Odanrapuri)、超岩寺(Sri-Vikramasila)是当时以为密教为主的三座大寺,在波罗王朝的庇祐下成了佛教在古印度最后的据点。
密教是大乘佛教、印度教和印度民间信仰的混合物,以高度组织化的咒术、仪礼、俗信为特征,宣扬三密相应,即身成佛[5](P4)。密教造像主要有宝冠佛、多头多臂菩萨像、度母女神、生灵座造像和曼陀罗等,印契、执物、身姿,都被赋予了复杂而深奥的含义。这些造像与印度教神祇有密切的关联。印度教造像兴起到笈多时期,发展迅速,很快凌驾于佛像之上。“印度教美术往往是印度教宗教哲学的象征、图解和隐喻,崇尚生命活力,追求宇宙精神,充满巴洛克风格的繁缛装饰、奇特想像与夸张动感,带有超现实的神秘主义色彩”[6],以激动夸饰替代了古典主义的单纯静穆,多面多臂的奇异形象取代佛教的凡人造型。密教造像是佛教被印度教同化的产物,至密教后期,两者的造型几乎难以区别。在波罗王朝,印度教的性力派特别流行,以崇拜女神为特点,有左道和右道两派,左道重视轮座(按照宗教规定的男女杂交)、瑜伽和巫咒等,特别是受到赞美和升华的性[7](P57),对密教的后期阶段产生重要影响,相应地,密教后期的造像,更加突出女神性力崇拜和畏怖造像,几乎与印度教难以区别。
波罗王朝的密教,可以约略地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先后传入中国内地和西藏地区。传入中国的路线,不再经过西北古道,而是从海路和西藏尼泊尔传入中国的。据唐释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的记载,这一转变是在唐高宗时期形成的。由于海路的缘故,除了直接引进当时印度流行的密教之外,南部印度和东南亚的佛像式样再次顺道传入中国。西藏尼泊尔一线,更是直截了当地把波罗密教整体搬入了雪域高原。汉地密教对应了波罗密教的盛期,藏地密教对应了波罗密教的后期。
在中国内地密教兴起,以三大士(善无畏,637-735年;金刚智,669-741年;不空705-774年)传教为标志。善无畏于724年译出《大日经》、金刚智于723年译出《金刚顶经》,标志着以前的“杂密”时代结束,自此进入了被称之为“纯密”的历史时期,在唐代的京洛地区掀起了密教造像艺术的新潮。密教注重像法、坛法、供养法。像法专论造像,对造像的规格、配料、颜色、质地、程序以及造像者,都有严格的规定。造像的特色是:一、持明密教崇奉的主尊仍是释迦牟尼佛,除了身著菩萨装、头戴宝冠、背倚菩提树等密教因素外,其他与传统造像基本接近。新出现的也是最流行的是“佛顶佛”,这是“一切佛顶佛”、“金轮佛顶佛”等一个部类或族类的称谓。释迦佛顶像,头戴七宝天冠,两臂及颈项有七宝璎珞,右手伸臂覆掌当右腿膝上,左手屈臂仰掌横置脐下。三大士传入的正纯密教,金胎两界曼荼罗以大日如来为本尊,其基本造型仍与释迦佛或佛顶佛相近。二,盛行观世音造像,有十一面观音、千手观音、马头观音、不空羂索观音、如意轮观音等。三,金刚部和天王、明王等造像,大都现忿怒相,或多臂、执持金刚利器等,特征比较明显,都是从印度教引入的。四,以上各类造像大多是金胎两部曼荼罗的组合,其组织形式、座次位置、执物印相都有严格的规定,表示特定的宗教含义,与传统造像的一佛二菩萨之类有明显的区别。开元三大士传译密典、设坛供养、诵持经咒,密教造像进一步兴盛。新兴起的供奉形式是树立陀罗尼经幢、毗沙门天王信仰。陀罗尼经幢,实际上刻写经文的石柱,所刻经文以《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居多。毗沙门信仰与西北战事有关,据说多有毗沙门助唐军战胜对手的灵验,是唐朝的保护神。相比较而言,有唐一代,密教信仰最突出的表现还是真言咒语的流行,多以真言曼陀罗的形式出现,种类繁多。
西藏的密教兴起是在后弘期(978年)。其时正值波罗王朝无上瑜伽盛行时期,无上瑜伽各部通过“上路”(阿里地区)拥入西藏,其发展历程基本与印度并行或同步。藏密兴起,一方面是西藏主动引入密教,另一方面是密教由于穆斯林的入侵而被迫移居尼泊尔和西藏。西藏的密教虽然也曾与当地的苯教(6)融汇而表现出一定的地方特征,但总体上与毗邻的尼泊尔和印度地区表现出极大的相似性。西藏密教造像盛行六字真言、曼荼罗、喜金刚信仰等,发展出一套庞大的度母或观音体系,这是与波罗王朝有所区别的。其艺术风格、造像类型、造像技巧,也是与汉地藏教有所区别的。西藏密教造像基本上可视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这个系统近于东北印度、尼泊尔,而远于中国内地的显密二宗的。
开元密教与西藏密教相比,有250年左右的时间差。开元密教虽然也带有少部分性力的因素,但并不明显,虽然屡见女性的波罗密多菩萨,却绝少男女合体的喜金刚之类,一方面是波罗密教尚未发展到这个阶段,另一方面也受制中国传统文化,而这些恰恰是西藏密教造像的显著特点。尽管汉地密教殊少性力派的成份,密典传译还是遭到了抵制,淳化五年(994年)诏毁《大乘秘藏经》,天禧元年(1017年)禁止《频那夜迦经》,并禁译类似经文。换句话说,就在汉地密教陷入低迷之际,恰恰是藏地密教兴起之时。在印度佛教消亡之后,使得中国失去了古印度佛教影响的源头,中国内地的密教造像,仅保存了千手观音等少量品类,而西藏佛教在向内地传播的努力,也同样没有在主流文化界产生重要影响。
基于对这三次高峰的研究,我们发现,中国佛教造像的盛衰,与古印度有明显的对应关系,在古印度佛像兴盛之时,中国佛像也随之出现了较为浓郁的天竺风情,而中国格调浓郁的佛教式样多形成于古印度佛像的低谷时期。古印度的佛教消亡之后,中国的佛教艺术也就明显丧失了活力。中国的佛教艺术,一方面直接师仿古印度的式样,另一方面,我们也注意到中国佛教艺术史上,由于本土艺术家的参与,创造了不同于古印度的中国风情,从东晋刘宋时期的秀骨清相到萧梁时代的面短而艳,再到盛唐的吴带当风、水月观音,无不展现了中国艺术的特色,是这些特色成就了足以与天竺并驾齐驱的中国佛教艺术。
从中国佛像返观古印度,我们发现,古印度的造像谱系是相当单调的。在犍陀罗,尽管发现了难以量数的佛教造像,而形像型制却是相近雷同的。佛陀、弥勒和各类佛传题材之外,其他的造像并不多见。在恒河流域的秣菟罗和摩竭陀故地,情况也大抵类似,惟本生故事较西北犍陀罗多见。降及波罗时代,造像谱系才得以迅速地扩展起来,出现了宝冠佛,涌现了波罗密多菩萨(金刚亥母)、多罗菩萨和生灵座菩萨等各样菩萨,由男性一统发展为男女并存的局面。然而,这多半是印度教神祇的翻版和改造。而从中国密教艺术来看,古印度现存的欢喜佛、畏怖像和曼陀罗等,现存的遗物并不多见,除了穆斯林剑与火的摧残之外,恐怕也有信仰方面的原因在内。
由此而言,现存的古印度佛教遗物似乎不足以完成中印对比的完整体。中国佛像中常见的各式观音、二佛并座、各式经变画、阿弥陀佛、地藏、十王图、罗汉、水陆画,大致是中国的新创,而并非取自古印度的样本。所谓“影响”,并不只局限于古印度的佛像输入中国,我们认为,汉译佛经与古印度的信仰习惯,同样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价值。古印度的佛像固然影响了中国,然而,影响中国的并非全部源于造像。我们强调的汉译佛经、天竺风俗也同样在中国留下了痕迹。汉译佛经的意义更为重要,这不仅仅是佛教信仰的依据,而且还可以在没有天竺佛像样本的前提下自行发挥想像力,创造出了相应的佛教艺术。
中印佛教艺术交流的三次高峰,第一次的规模虽小,但有创辟凿空的意义,初传之际的造像有浓郁的域外风格是理所当然的。第二次的笈多式样、第三次的波罗式样,几乎构成了天竺渊源的全部。第二次高峰主要假途西域,经过犍陀罗故地、毕迦试故地,从西域辗转进入中国的,与中国内地是与本土式样并存的,而且较多让位于本土式样,却成为中国主流文化的一部分。第三次高峰是南海海路和西藏尼泊尔一线为主,所传的密教教义与造像,虽然保存了较多的外来式样,但始终没有融入汉文化主流,就中国佛教艺术的整体而言,密教造像的数量和种类都是相当庞大的,但是,在文化艺术史上的史学地位却是未必与之相称。
注释:
(1)(巴基斯坦)穆罕默德·瓦利乌拉·汗《犍陀罗艺术》(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98页:“佛陀像最早被铸在钱币上,而后才产生了灰泥塑像和石雕像。”
(2)(英)约翰·马歇尔的看法,把犍陀罗艺术的成熟期分为前后两期:“按照我的看法,前期阶段只持续了几十年,即从公元1世纪末至公元140年左右(参考插图87-112);后期阶段从公元140年开始,到90年后贵霜帝国的瓦解为止(参考插图113-130、131-151)。”(《犍陀罗佛教艺术》,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12月第1版,第68页)。
(3)任继愈《中国佛教史》第一卷第45页:“如果不断定具体年月而笼统地说佛教在两汉之际输入中国内地,也许更符合实际。”张晓华《对佛教初传中国内地的时间及路线的再考察》(《史学集刊》2001年第1期)认为:“佛教是逐渐地而且是从不同的方向,通过不同的方式传来的。在北方,由印度经中亚,沿丝绸之路进入中国内地;在南方,通上海上丝绸之路传至广州、交州等地,再传入中国内地。传入时间大致为两汉之际。而且,无论以何种方式传入,都与中国同当时的印度与中亚等地的商业活动密切相关。”
(4)斯坦因发现的拉瓦克寺院造像便是犍陀罗与笈多并存的(参见《Ancient Khotan》下册,英国牛津,1907年)。
(5)按,两个笈多皇帝的名字,原文译为“沙木德拉”和“昌德拉”,后者的旃陀罗笈多(Candragupta)是笈多的开国皇帝,320-334年在位(刘欣如《印度古代社会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61页)。
(6)王森《西藏佛教发展史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6月)第25页称“古代苯教徒以祈福禳灾放咒复仇为其主要活动”。
[1]张同标.中国学者佛国考察的凿空之旅[J].中国美术研究,2010(2).
[2]上海博物馆.古印度文明:辉煌的神庙艺术[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0.
[3]阮荣春.早期佛教造像的南传系统[J].东南文化,1990(1-3);阮荣春,黄宗贤.佛陀世界[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5;阮荣春.佛教南传之路[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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