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出万象 风骨超常伦——邢庚山水美学释义

2011-11-12 12:13李健锋
艺苑 2011年5期
关键词:黄山山水画山水

文/李健锋

《春风》

《惊蛰》

中国山水画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王微《叙画》),是一门深入造化、观照生命,探索人与自然关系的学问。但是,20世纪以来剧烈的社会变革与文化转型给山水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影响,既激活了这一古老艺术样式吐故纳新的能力,同时也引发了更深层次的价值危机和形式困惑。在纷繁芜杂的文化思潮和学术背景中,几乎每一个有创造能力的艺术家都必须主动诠释自己的创作理念和价值取向;只有如此,方可立定根基,有所作为,锻造自己独特的艺术性格。当代山水画家邢庚,往来古今,上下求索,通过40余年孜孜不倦、持续不断的笔墨生涯,以重建中国山水画的主体精神为远大目标,锻造了苍莽浑沦、意境高迥、大气磅礴的美学风格,成为当今中国画坛一个值得认真深刻解读的文本。

作为一位在部队的特殊条件下成长起来的优秀画家,邢庚的艺术道路有着自己特殊的发展轨迹。

《行云自逍遥》 国画

《寒云浮天凝》 国画

《忆写江山》 国画

1949年他出生于江南历史文化名城鸠兹的一个耕读世家。鸠兹是明清之际产生了萧云从,并且有渐江、石涛、梅清、程邃等皖南诸画派艺术大师往来交游活动的重要区域。在故乡,邢庚不但呼吸着秀美山川的清淑之气,而且,穿越了辽远的历史时空和斑驳的文化断层,领受了民族文化的潜脉显流。他从少年时代即酷爱笔墨丹青,醉心绘事。虽然60年代后期的“文革”风暴使其无缘进入专业的美术院校而投笔从戎,但是其对艺术的追求却矢志不渝,痴心不改,历经数十余载而不辍。如同大多数同时代艺术家一样,早年的邢庚走过的是一条师古人、师今人、师造化的典型道路。他跟随部队换防转徙,走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在东南胜境、十万大山,在白山黑水、黄土高原,在大漠戈壁、在青藏高原,他都留下了坚实的足迹。多年的军旅生涯培育了他坦荡真诚、心胸宽广的豪放性格,也塑造了他以天地为师的艺术追求。“搜尽奇峰打草稿”,或在行军的途中,或于工作之暇,他利用业余时间画了大量的写生稿;他把深入生活与自然所得到的强烈感受视为艺术创作的灵感,重视从造化自然中获取山水创造的生机。邢庚深入中国画艺术堂庑的道路,是典型的转益多师的过程。1971年他成为首届工农兵学员来到北京。学习之余,寻找一切机会去拜访尚在“地下”状态的艺术前辈,李可染、李苦禅、吴作人等先生,都曾为这个年轻而虔敬的艺术学徒的到来而感到欣慰。在中国画技巧方面,他还得到董寿平、梁树年先生的具体指导。在部队驻地,他向画坛高逸江郎山人郑仁山先生请教。八十年代初的工作变动他来到了合肥,工作之余,他求教于山水画大家张建中和郭公达等先生,受益匪浅。这些转益多师的学习经历奠定了他中国画学和传统文化的良好基础。之后近20余年的潜心探索,造就了他的中国画艺术品格,形成了他特色鲜明的艺术个性。

邢庚生于皖南,酷爱黄山,更爱画黄山。“黄山六百余里,天都三十六峰,为天下绝秀,幽深怪险,巉刻妙丽。”“其云霞之灵幻,以地为天;洞壑之幽奇,在山而海。” 对黄山,邢庚有自己的亲切体味。像许多前辈大师一样,30年间他数十次登临黄山,足迹遍及七十二峰,在危崖险谷中遨游,在飞瀑流泉间留连;春花秋月、夏云冬雪、朝霞夕照、风雨晴岚,每次登临黄山,面对奇松、怪石、云海、清泉,他总是细心地记录着、刻划着、整理着、思索着,一丝一毫不放过黄山每一个瞬息万变的娇颜;因此他认真地学会在自然中认识黄山,把握黄山,寻找黄山的奇峻之美、深幽之美、清逸之美、变幻之美。在继承传统方面,邢庚尤其钟情于新安画派的艺术成就,从渐江、程邃、査士标、戴本孝以及萧云从、梅清、石涛那里受到了很多的启示。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新安画派的自觉追随和作品中沉淀着的新安画风,支撑着邢庚绘画作品的文化品位。前贤有云:“弘仁得黄山之质,梅清得黄山之影,石涛得黄山之灵”(贺天健语)。在邢庚看来,黄山更深刻的美,是在皖南诸画派大家的艺术作品里显现出来的。1984年安徽举办渐江上人逝世320周年活动,使他得以饱览从全国数十家博物馆、美术馆征集的数百件新安画派的作品,大大提高了其对传统山水画艺术的修养。萧云从的雄奇幽深,石涛的纵横奇肆、梅清的简淡疏宕,渐江的清峻冷逸,程邃的“干裂秋风,润含春泽”等等,都是他艺术创作的源头活水和丰富营养。邢庚的山水画艺术,明显地可以看到新安画派以线为主的传统,他特别喜欢焦墨白描,特别讲究线的力度和韵律,以线树立筋骨,构造图式。邢庚对线的艺术的深刻把握,得宜于他长时期不间断的写生工夫,对自然物象的仔细剖析,也得宜于他深厚的书法功力。他着力发挥笔墨的表现性,尤其善用中锋逐笔而上,来刻划山石的肌理质感,以赭石和花青为基调,渗化交融,以干湿、虚实关系的巧妙处理,恰到好处地表现出黄山的雄奇秀丽、四时寒暑与阴晴云雨的典型视觉特征。他笔下抒写的傲岸的奇松、呼啸的飞瀑、清泠的鸣泉、缥缈无定的云海,以及陡岩怪石等,或枯笔焦墨,或湿笔宿墨,或白描直写,或浅绛渲染,寓雄峻于简约,寄奇瑰于平淡,入古而弥新,以空间结构的节奏性经营强化画面的气势与张力,刻画黄山的清逸奇峻之美,反映出画家在以自然法则强化精神性表现方面的深入思考。

进入新世纪的十年,是邢庚殚精竭虑、深入中国传统文化探索的十年,也是他艺术层次开始大幅跃迁的十年。通过对山水画艺术本体的再思考,通过对山水画艺术从价值取向到表现形态的重审视,通过在中国科技大学等学校讲授《中国画鉴赏》等课程,系统梳理山水画内在的演变轨迹,尤其是通过创作实践的苦心经营,他的画风由绮丽优美转向瑰奇神妙、苍郁沉雄,开拓了中国焦墨山水艺术的又一重境界。

在精神内涵方面,邢庚近十年的探索既超越了“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将山水画当做文人雅士“卧游”、“畅神”之具的立意,也没有停留在“为祖国山河立传”的简单层次,而是“玄”对山水,力图重建中国山水画的主体精神。“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秀。”(黄宾虹语)画家感受到山川景物之美,通过完善而独特的造型手段加以描摹,产生了山水画。但是,对自然物象的描摹,从来就是山水画的起点而非终点。“写云林山水,须明物象之源。”(荆浩)邢庚以为,在天人合一的哲学背景之下,中国画家所观照的自然景象,不是永恒不变的静态结构,而是在创生过程中展示自身本质力量的生命洪流。《说文解字》云:“山者,宣也。宣气散生万物也。”《易传》云:“坎为水,润万物者莫善于水。”山水对中国画家的特定含义,不仅在它的愉悦感官的功能,更重要的是山水最广泛地表征着宇宙天地万物创生的过程。山水画艺术表现的是宇宙的图像,而艺术的图像表现为人与宇宙对话、交流、感应的图像。“画者,与道同机”(韩拙)。山水画通过分形布色,描绘山水之形、性、理、情,就是通过造型语言,对天地万物创生过程的内容(形)、性质(性)、规范(理)、功能(情)的指称,而为历代画人标榜的灵、圣、神的意味,则是对宇宙创生过程的趋向、张力、节奏韵律的体示。写自然之性,见天地之心,这是山水画艺术的最本质规定。而山水画为山川写照、与天地精神往来,其基本意象是“玄”。《抱朴子》说:“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玄不仅“胞胎元一,范铸两仪,吐纳大始,鼓冶亿类”,而且“增之不溢,挹之不匮”,“可与为永”。一千多年前的中国画家就不相信眼睛提供的“五色”是“可待”的,而只有墨的黑才是超于感觉的,只有它才追光蹑影,错布万象,“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王维) 玄的本义是幽昧深远。黑色的幽昧、绵邈、深远,超越了大千世界的色相纷披、艳采绚烂,直达宇宙源始根本之大道。因此,邢庚的艺术创作选择了可以将“玄”发挥至无极的焦墨山水。

《襟怀浩荡》

《书法1》

《书法2》

正因为山水画艺术表现的是人与宇宙对话、交流、感应的图像,邢庚以为在山水画创作的体制构架方面,就应当契合宇宙的创生图式。他的《山水精神》、《江山铁铸成》、《万壑千岩》、《铮铮铁骨》、《云伴松泉入青霭》、《昆仑山月》、《黄山云烟》、《仰见高峰云烟起》、《万物瞻仰》、《浩气凛然》等作品,都是丈二或6尺8尺的巨幅大作,是邢庚探索全景焦墨山水的辛勤劳动成果。这些作品力求在大尺度画面中,突破有限时空从而进入无限时空,通过视觉经验的创造性重建,仰观宇宙,俯察万类,化混沌于一炉,扩张为整体的艺术上的大格局、大气象;它所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雄浑、博大的视觉效果,而是通过“玄”的观照昭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山水精神。在这些作品中,特别注重天头地脚的认真把握。天,特别的高远辽阔,似乎直达宇宙的深处;而地,尤其深厚邃密,似乎通向地母的怀抱。作品显示出不同于当今画坛只谈笔墨而不注重经营位置的趋向。画面总的特征,浓、密、厚、重、满,但是,由于画家以黑白两色阴阳太极紧密相随的格式,组织空间形态,布置物象格式,把山峦、云水、奇松、怪石编结为笔墨结构,甚至打散原型,把锻造气势作为主导,大开大合,以强化张力结构,因此给人带来千山万水、绝壁干天、苍穹无尽、生机郁勃的崇高之美。品读这样的作品,常常会惊异于画家想象的瑰丽、奇谲,会被一股强劲的情感、情绪之流所激动,于尺幅之内体验到某种由生命蒸腾而来的浩渺和浑茫,并咀嚼出深厚的文化蕴积和隽永的哲理意味。《江山铁铸成》是一幅具有代表性意义的作品。其基本造型手段为焦墨渴笔。构图不取传统“三远”之势,山体几乎横空并列出世,盘旋屈曲,排峤跌宕,纵横奇崛。远处主峰高耸天顶,遮断了渺无涯际的外部空间。山崖崔嵬险峻,参差相生,山间巨松虬展,水响风鸣,使人感到“深山大泽,莽莽苍苍,若有龙蛇神物居焉”神秘气息。画家极有创意的,是将天空处理为纯净沉着而又似乎明亮的黑色,提示着宇宙的幽邃、神秘、静穆、广大,而群山又似从大地涌出。画家以单纯的焦墨组织画面形象,将传统绘画造型语言的阴阳、刚柔、繁简、虚实、疏密、开合、对仗、回环、屈伸,转换为现代构成意识,以黑、白、灰、点、线、面等来建构新的艺术表现关系,用简易的线条刻画复杂的事物,形质相合,变化万端。画家揭示的其实是事物的内部生命结构。他以焦墨画形、画光、画色,画所见、所知、所示,造一切无可名的形,其抽象之美的根源无非在于裸呈的物象——线与弦,太极与黑洞,质朴性和无。法兰西学院院士程抱一说:“在中国文化中,正是绘画艺术出色地揭示了宇宙的奥秘,绘画的目标不止在于创造一个再现世界的框架,更在于创造一个通灵的场所,在那里真正的生活成为可能。”邢庚焦墨山水作品中浓郁的神秘主义气息,直指玄冥,正揭示了画家艺术创作实践之笔参造化、道贯天人的终极关怀。

“线条是一切的开始!”线的书写性,是中国画的骨骼与神经。在笔墨语言方面,邢庚是书法入画的忠实实践者。他自幼临池,数十寒暑从不间断,喜秦篆汉隶之整饬典重,好古今摩崖之雄浑博大,尤其醉心于癫张醉素的狂草气象。张旭草书 ,“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纵肆奇逸,变化无穷,是邢庚百临不辍的宝典;其《古诗四贴》超乎寻常的疾势(速度),连绵缠绕、往往数字一笔的运动方式,顺乎自然地与瘦劲的线条状态相呼应,是邢庚摩挲多年,悟得笔性、笔意、笔力、笔法、笔势、笔趣的重要渠道。但是,邢庚并不把书法用笔机械地挪移到绘画创作过程,而是在创作实践中强化“写”的意识,突出写意精神,锻造作品的构造之美。“缩将百尺苍鳞鬣,石破涛飞纸上来。”(郭风惠《题秦仲文画松》)他用笔常常喜欢以中锋起势而放笔直扫,侧、顺、逆、拖、藏、露,勾、勒、点、虱、皴、擦,无所不用其极,构造如钢筋铁骨,强调体积的厚重与量感的补充,凸现了笔墨的视觉冲击力,反映出作者丰富的生活体验和艺术修养。在中国画中,笔墨和形质一样,是有机的、关联的、互动的、统一的语言表达形式,墨由笔使,笔由墨现,笔承墨接,风采照人。邢庚对墨色的探索则主要聚焦于墨采的纯粹、高古、华滋,致力于追求艺术表现的“简单、明确、透彻”,由此诠释气象浑沦而幽玄邃密的宇宙意识。在《山水精神》、《寒云浮天凝》、《浩气凛然》、《岭上多白云》等作品中,他多以凌厉的大笔触造型,追求奇险、雄健、冷峻和博大的境界。由“屋漏痕”“锥画沙”“折钗股”转入“崩山坠石”、“积点成面”、“体势奇崛”,他的笔墨更加自由、奔放。如金刚杵般凌空而至的中锋铁线以及由八面出锋所形成的各种“三角觚”,或互为体用,交合、冲撞,或辐射而出,聚合、伸展;大量醒目的宿墨点染和积墨渍墨层叠交错带来的特殊墨韵,黑色山腹和林木,山表留白的团团“灵光”,形成“虚空粉碎、黑入太阴”式的特殊美感,让人谛听到宇宙和画家内心灵魂深处幽明荡逸的天籁之音。

《昆仑山月》

《紫云山居图》

在艺术境界上,邢庚追求大美;在艺术风格上,邢庚追求风骨。什么是大美?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所谓大美,就是充实而光辉的崇高之美,是画家静观八荒,思接千载, “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 之后所得到的生生之机、刚健之德,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和”,是宇宙创生的奥秘。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云:“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奋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廖廖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天地万物的生机活力均是天道的妙用,所以,只有“返虚入浑,积健为雄”,与天道这一宇宙本体的无限生命力融为一体,才能使大美境界和精神的绝对自由境界得以真正实现。一个追求大美的艺术家,必须要“观天地之美而析万物之理”(庄子),要真体内充,锤炼意志;要“善养吾浩然之气”,这种气,“至大至刚”,是一种“塞于天地之间”(孟子)的生命洪流。崇高的美学不仅需要崇高的理念引领,而且需要崇高的主体人格支撑。邢庚为人,慷慨豪迈,襟怀洒落,“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有晋人嵇康之风度韵致。他崇尚徐悲鸿“人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的人格理想,深信人格方正,画品亦高的教言。就艺术创作的根本而言,画家的精神内质气骨决定着作品的格调气象,“象物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历代名画记》)。中国文化崇尚“风骨”, “风骨”也就是人格,“生死刚正谓之骨”,“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魏晋人标榜“ 风神清举,骨气洞达”,也就是说必须胸襟旷达,志气高远,内心对真理充满渴望,才能使思想变得崇高,由此发之为文、为画才不失风骨,得见天地之心,人文之魂。邢庚将主体人格的浩荡之气充溢于表现自然的山水佳作,正是画家的秉赋、襟抱和人格境界之美的杰出表现。他的山水画作品,少有逸笔草草、谴兴游戏之作,他是把山水画艺术当做上达天德,整合人生,尽己之性以尽物之性,以六法丹青参天地化育的大事业来对待的。他的创作状态,不是士大夫的逸笔草草,游戏笔墨,也非匠师的规行矩步、刻画描摹。走进他百余平米的大画室,似乎进入盛唐敦煌正在开凿的洞窟,也像正在修造中的基督圣殿,他像一个虔敬的求道者,像古代无名画工,像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以笔为具,五日一山,十日一水,雕凿斧劈,刻山镂水,以虔敬的心灵,与天地宇宙,自然万物,阴阳,太极进行着深层次的对话,构造着一个崇高、宏伟而神秘的对象世界,探索着当代山水画崭新的美学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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