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佩文
《拾穗》 (油画) 米勒
农民主题的作品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绘画题材,关于农民的记忆许多人都会有着朴素明确永志不忘的忠实性。憨厚的外表,黝黑的皮肤,佝偻的脊背,朴实的语言,淳朴的笑容,辛勤的劳作,这些无不是人们印象中农民的典型形象。农民过着一种有反常规的异都市生活,终其一生生活在大地母亲的怀抱,“诗意”的栖居。这就像是一种魔力,使得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热爱与怜悯农村生活的米勒冲破当时社会的时尚艺术的羁绊,乐此不疲的献身于表现农民题材的绘画作品中。
1814年让·佛朗索瓦·米勒出生于法国诺曼底的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米勒从小跟随父母在田间劳作,除草、晒麦、扬场、犁地、施肥、播种等农活样样他都能干。他热爱家乡的风光,家乡的农民,而且对生活中的风景与农民日常劳动的场面有着强烈的感受力。正是带着这颗诚心与热心,对农民的崇敬、热爱及同情之心,以及对家乡、土地的眷恋之情,他踏上了一条独特的艺术之路,并且终其一生都致力于用自己的绘画语言,精心的观察农民的日常生活和农村的自然风光,绘出自己眼中的淳朴、善良、虔诚、任劳任怨、劳苦的真实农民形象以及静谧、祥和、迷人的农村风光。
海德格尔曾说:“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亲近,绝非其他。所以惟有在故乡才可以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1](P69)而对于对家乡有着虔诚的眷恋的米勒来说,家是他的精神支柱,土地是给予他养分的“母亲”,农民是让他感到亲切与温暖的生活动力,田园风光是让他心情愉悦的一股泉水。因此,在米勒目睹了战争下的巴黎强烈的贫富差距,以及饥不择食的农民阶级的悲惨境遇,厌倦了在巴黎贫困努力地作画但却无人问津的生活之后,命中注定他要逃离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浮华的巴黎社会,逃离世俗的、艳丽的、裸体的巴洛克绘画风格。从1849年开始他定居于巴比松,创作自己喜爱的农民题材的绘画。他带着诚挚的热心,用画笔来表达对农民的赞美及崇敬。
纵观米勒1949年定居在巴比松后的作品可以看出,它们大都是以辽阔的天空,迷人的田园风光为背景,以农民日常生活的劳作为主题,描绘一年四季以及一天中农民在不同的地点劳动的场面。如早晨的播种者,傍晚的祈祷者,丰收后的麦地里的拾穗者,土地里的犁地者,草地上的牧羊者以及家中倒水翁的妇人,喂食的妇人等等。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在田间劳作还是在家中劳作,这些画大都以宁静美丽的天空为背景,都赋有农村的典型风光,树木、房屋、家畜、野草、庄稼以及田地里耕作的工具等等,然后米勒把这些简单的事物呈现在微弱的、澄黄的阳光下,给人一种空旷、寂寥的崇高感。而作品中农民脚下的土地,米勒则赋予它黑色或灰色的色调,再加上土黄色以及淡绿的草的颜色,使得画面深沉、厚重,正如大地的遮蔽与幽深。我们知道,在米勒的画中使用的颜色并不多,以土黄、赭石、黑色和白色为主,也时常使用一种蓝绿混合的颜色,并使用氧化铁红来增加暖调,充分利用家制粗布的粗劣质地和因劳动而变皱的皮肤的粗糙感,这样显得画面质朴、有力,更具有乡土气息。[2](P38-39)画布上会产生出点状的,起伏不平的效果,就像大地的凹凸不平,形象而且生动,同时在画面中心存在着立足在土地上劳作或栖息的农民。正是这种人与景的和谐相处,天空与大地的遥相呼应,形成了一种庄重、祥和、静谧的风格。
《晚钟》 (油画) 米勒
背景的辽阔天空,象征着一种敞开与澄明,一种公开与“去蔽”,而农民的劳作正是在土地上,无声无息,任劳任怨,这是他们对大地的膜拜,向大地的祈求,祈求自己得到食物,得以生存。正如克罗斯所说:“立足于大地之上也就意味着坚守在天空之下。如果说大地更多的与锁闭和保藏有关,那么天空则与光亮与澄明相近,在天空之下,物质性的事物才能显露出来,因为它们在天空之下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位置。”[3](P207)在米勒的作品中农民处于辽阔的天空下,立足于土地之上进行自己的日常生活与劳作。对于他们来说,大地会给予,也会索取,人们必须在大地上辛苦劳作才可以获得食物。他们来自于大地,最终也会归于大地。大地是人们生存的根本,也是人们最终的归宿。大地是一种遮蔽、隐藏,农民在其上播种、收割、栖息,就像对其进行开采,要求其敞开,要求与土地对话。在米勒的画中,人物总是低着头,侧着脸,弯着腰,或者在土地上躺着、坐着。虽然这些动作对于当时的观赏者来说有失礼仪,不够典雅,但这种不规范性,无拘无束性,在辽阔的天空下得到澄明,使得人物的形象更具真实性和崇高性。
农民在土地上挥洒着辛勤的汗水,浇灌着脚下的大地和自己播种的食物;在烈日的炙烤下忍着腰酸背痛夜以继日的劳作,脸庞与肌肤渐渐变黑;和着汗水和泥土的双手与双脚,在一天天的劳作中慢慢变得粗糙,然后回到家中用这长满老茧的双手拿着自己收获的土豆满足与疲惫的吃着。那黝黑的皮肤如同土地的色彩,沾满着土豆的味道。那褴褛的衣衫如同大地的肌肤,充斥着泥土的气息。这是农民对土地的皈依,对上帝的皈依。而就在天空的敞开中农民的这些形象直观的表现在观赏者面前,使得画面中农民的各种各样的劳动和栖息的姿态有了一定的深度和价值。画中的人物正用沉默、宁静的话语方式与大地对话,与大地和谐相处。
正是这明亮、辽阔的天空以及空旷、一望无际的田园景象,把土地的遮蔽打开,把人物与大地的和谐的对话场景展现在观赏者面前,大地的遮蔽、隐藏、幽深,在光亮的、辽阔的天空下得以去蔽,达到澄明之境。而“事物在解蔽中的闪耀便是美。”[4](P262)“美是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4](P262)在米勒的画里,农民与大地真诚的对话,天空把大地澄明的展现出来,同时也把大地上劳作的农民形象真实的展现在人们面前。让人们的脑中浮现出在乡村中劳作的农民,那佝偻的脊背,和善的脸庞,憨厚的笑容等等这些农民的典型形象,而米勒的作品恰是毫无掩饰的表现出农民的这些“不雅”的姿势和外表。正是这样,使得画面的“美”与人物的“真”达到了统一,而同时那似乎和迷人的风景充斥着的,仿佛是泥土做成的人物,就不再是一种“丑”,反而是“真善美”的完美统一体。让观赏者为之震撼,同时人们的心灵也被静谧、和谐的画面所打动,静静地与画中的人物进行心灵的对话,感受着农村风景的真实与迷人,感受着农民的淳朴、善良,感受着农民劳动的艰辛与伟大,从而为之动容,肃然起敬,对农民寄予着深深的怜悯与同情。正像梅洛·庞蒂所说,绘画“把可见的实存(existence)赋予给世俗眼光认为不可见的东西,让我们勿需‘肌肉感觉’(sens musculaire)就能够拥有世界的浩瀚。”[5](P43)在绘画中,我们的视觉“向着存在的某一织体敞开”,“眼睛寓居于其中,就像寓居于自己家中一样。”[5](P43)
荷尔德林诗云: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在这块土地之上。正像《晚祷》中的一对夫妇,在傍晚时分,听到远处教堂的声音,两人相对而立,虔诚地面向大地,低头祈祷。这是对大地的拥抱,对神的崇敬,对大地馈赠的感恩,以及对自己未来归宿的祈祷。在米勒的作品中,低头面向土地的人物有许多,如拾穗者中的三个妇人,弯着腰,虔诚的面向土地,向其索取自己的食物,与土地进行对话。那几乎达到地面的脊背,显示了她们与土地对话时的虔诚,向土地施以敬意,来索取自己的点点食物。农民的劳苦与艰辛是土地与人们之间的冲突,在这种冲突中农民奋力劳作以示意自己的真诚,而最终他们达到和解,农民劳作后躺在土地上恬静的休息。此刻,大地就如同“母亲”,拥抱着劳累的“孩子们”,用泥土的气息让人们忘记了疲惫,“诗意”的栖居。同时也正是在这种不断的冲突与和解中,也让观赏者看到了生活的艰难,农民的伟大、崇高,表达着对农民的怜悯与同情。
米勒的作品既是农民与土地的对话,同时也表现了农民对神的敬仰,具有一种宗教性。神创造了人类,同时又给予人类得以生存的大地、植物、海洋,赋予人们与他沟通的能力,而神对人类的要求就是人们要信仰他,敬畏他,遵行神全部的旨意。这正如土地给予人类生存的基础,同时人们必须要忠于它,必须面对它,俯首于它,低头虔心祈祷。
米勒从最初当画家开始,他的灵感源泉就有两处:自然场景中的日常生活以及《圣经》。它们就像两个模特。[6](P60)因此米勒的作品看起来就有一种庄重、浑厚的宗教性。他经常引用《圣经·创世纪》的诗篇作为他的生活和工作的座右铭。“地必为你的缘故受诅咒,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土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你必须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从土而出;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7]米勒画中的人物都虔诚地在大地上辛勤地劳作,他们感恩于大地的赐予,在经过艰苦的劳动后,他们终于从土地里收获粮食。这正如米勒一样,他必须努力地、辛苦地作画才可以养家糊口,而他画中的农民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不辞劳苦地劳动。画面中的人物与大地和解了,他们“诗意”栖息在大地上,人与上帝以及人与人之间团结和睦、宁静祥和。
“世界和大地争执着,但却相依着,因为世界的敞开离开了大地就成为了‘无根性’,必然冰封;而大地的涌现离开世界则难以达到解放的显现,两者就在亲密的争执中使作品达到了宁静的和谐。”[8](P5)正是天空的澄明与敞开,使得大地得以解蔽,同时也把大地上劳作的农民的各种各样的生活中的姿态直观、鲜明的展现在人们面前。而米勒正承担着一种媒介的任务,就像个“上帝”一样每天观察着农民的生活中的各种场景,用画笔把它们记录下来,然后传达给观赏者。米勒从不同的角度精心的观察着农民的日常生活姿态以及农村风光,从高处观赏,画面具有一种宁静、高远,澄亮、透明、一览无余的特性;从低处观察,画面中农民总是处于中心位置,形象高大;从远处看,画面中有辽阔无边的天空与空旷寂寥的风景;从近处看,有农民工作的农具以及脚下踩着的土地。高处而视的整体感,低处而视的崇高性,远处而视的空旷感,近处而视的直观性,从米勒的作品中,我们能够看到,他把这四种角度,高的天空与低的大地,远的风景与近的泥土,完美的融汇到自己的作品中。
在遮蔽与去蔽中,农民与土地冲突但最终又和解,真诚的进行对话,最终和谐的融为一个整体,和谐的相处在大地上。同时天空的敞开与澄明也把米勒的两种绘画元素,即宗教性与人文性,渗透到作品中。农民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同时以艰辛的劳作作为对土地的回馈,从而表达出了米勒的绘画意图——对土地及家乡的热爱,对农民的同情与赞扬。
[1](德)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M].郜元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2]华语.米勒画传[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
[3](德)克劳斯·黑尔德.世界现象学[M].倪梁康,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4]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G].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5](法)莫里斯·梅洛—旁蒂.眼与心[M].杨大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6](法)罗曼·罗兰.米勒传[M].冷杉,杨立新,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
[7]圣经·创世纪:神的宣判17-19[M].
[8]郝文杰.艺术的真理空间——海德格尔与中外艺术思想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