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视野下的台湾文学史研究
——评李诠林著《台湾现代文学史稿》

2011-11-19 23:26刘大可
闽台文化研究 2011年4期
关键词:白话国语现代文学

刘大可

多维视野下的台湾文学史研究
——评李诠林著《台湾现代文学史稿》

刘大可

每个寒暑假我都会到业师汪毅夫先生家小坐,期间很自然地会谈起学术界的奇闻趣事和师友们的近况,在这种场合我经常听到汪先生提起他的博士生李诠林,说诠林敏于治学、视野开阔、刻苦钻研、勇于创新。2007年12月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的 《台湾现代文学史稿》,可以说是诠林以实际行动印证了汪先生的评价。纵观全书,我认为具有如下几个鲜明的特点。

一、结构完整 立意高远

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台湾文学亦为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该著中所论及一切,均以此为叙史、立论之根本原则。在台湾现代文学场域中,虽有不同于同时期的中国其他地区的特殊文学事象,但更多的是与同时期大陆共相的存在,如台湾的汉文言诗文、通俗文学,都与大陆的文学血脉相通;台湾的新文学运动虽落后于大陆新文学大约三四年,但却是在大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感召下蓬勃发展起来的,可视之为同步。

该书以史为线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为台湾现代文学史的日据时段 (1923.1.1~1945.8.15)、下篇则为光复初期台湾现代文学 (1945.8.16~1949.5)。而在具体论述时,又根据文学自身的规律,将两篇分别划分为三个部分,即文学的外围 (包括影响到文学发展的社会活动、音乐、美术,台湾作家离开台湾之后的书写,影响到台湾文学的外国人书写等诸种文学周边的文化[1])、文学的内部 (包括对于作家作品阐释评价、作家作品的创译用语、文学流派等诸种文学现象),以及文学内部的创作艺术与文学外部的政治、思想、意识形态等混杂交错、纠葛缠绕的文艺思想论争。全书统一排序为十二章,但上下篇所分含的两编分别排序,以此表明时间观念与史的建构,同时又避免失却论述的逻辑性,使得全书浑然一体。

上篇论述的是台湾现代文学史的日据时段 (1923.1.1~1945.8.15)。从民间写作、离岸写作、文化隐喻、韧性抗争、文学的周边文化、文化殖民的潜在证伪等方面,系统介绍了日据时期台湾文坛的文化生态、文学与意识形态的亲疏、文学社团、创作趋向、文艺论争等重要的文学及文学周边的文化现象。通过这些述论,作者认为日据时段的台湾现代文学外围书写映摄了中华文化意涵;语言转换、文化隐喻与韧性抗争是日据时段的台湾现代文学的普遍现象。

下篇论述的是台湾现代文学史的光复初期时段 (1945.8.16~1949.5)。该时段的下限为国民党政府在台湾实行戒严。前两编从文化汇流、两岸交流、回归祖国的欢喜与执政者的恶政所造成的社会伤痕、语言转换的困难及适应、文化隐喻、韧性抗争等方面,分析光复初期台湾文坛的文化生态、语言转换与国族认同的关系、创作主体与创作文本、文艺论议等重要的文学及文学周边的文化现象。由此进一步提出,台湾现代文学史光复初期时段,庶民写作和官方意识形态存在着融合、分流、交织的特点,语言转换的艺术却同时意味着国族认同的政治,台湾文学者自觉自发地努力实现由日文书写向中文书写的转换,本身隐喻着一个中华文化趋向。

质言之,全书在系统完整的论述中,揭示了台湾现代文学的最本质特征,即语言转换中的中华文化脉搏。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彰显出台湾现代文学的独特个性,亦即语言转换中的中华文化流脉里始终有“边缘”与 “转换”两个概念在变动不居地缠绕流动。

二、视角独特 方法得当

以往台湾文学史的编纂,大致可分为抗争文学史论述、区域文学史论述、后殖民文学史论述等几种视角。台湾文学史存在着书写争议,主要表现在民族、国家、阶级、性别等与政治极其接近的概念。台湾现代文学时段的文学生产与知识阶级、民间习俗、文化运动、霸权话语、语言暴政以及日据时期殖民现代性现象中的现代都会、落后农村等息息相关。在台湾现代文学场域里,有着不同于同时期的大陆地区的特殊文学事象,如台湾作家创作了为数众多的日语作品;严厉的出版检阅法规、语言控制的高压政策、图书进出口限制等日据时期的殖民地文学生产机制。当然,更多的是与同时期大陆共相的存在,如前述台湾的汉文言诗文、通俗文学,都与大陆的文学血脉相通;台湾的新文学运动与大陆五四新文学运动基本上同步等。

《台湾现代文学史稿》主要论述的对象是1923~1949年间处于日据时期 “柔性同化政策时期”、“皇民化运动时期”和台湾光复初期三个不同历史阶段的台湾文学。台湾现代文学的进程稍晚于大陆现代文学进程,两者有着相同的本质,即都存在着国语 (白话)文学向文言文学发起冲击,力求实现语言转换的过程。但是,在台湾日据时期,处于殖民地半封建的台湾与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祖国相比,社会形态略有差异,所以,此时期的台湾现代文学又有其较为复杂的变貌。作者从语言与文学的关系,以及台湾现代作家的写作用语进行研判,可以说是找到了一个高明的视角。

在理论方面,作者追求将理论话语由有形化为无形,不是刻板生硬地、标签式地引用西方理论,而是让理论深藏于字里行间,做到文学与史学的共生,尤其是做到史料与史论的交融,在鲜活的史料中提炼或实证抽象的理论。因而该著又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理论特色。

(一)实证的史学研究法。文学史与文学作品、文学理论的不同在于,它的中心词是 “史”,而非 “作品”或 “理论”。因而,撰写文学史著作首先要有史学精神。所谓史学精神,亦即史学研究的考证方法。考证是历史研究占有史料的方法,包括搜集、比较对勘和归纳演绎等过程。凡立一说,必多方搜集证据,包括本证与旁证,有了充足的证据,才敢下判断,无证存疑,孤证不立,遇有力之反证,则必修改成说。这种方法依靠逻辑的证明、理性的推导,归纳证据以求结论,不留浮议,不涉虚诞,不盲从权威,不凭藉主观感悟,与科学精神相接近。[2]

《台湾现代文学史稿》正是坚持了这种实证的史学精神,以实证入史,以实证佐史,以实证论史。将中国史学与中国诗学融入新的台湾现代文学史,赋予它真正的中华文化精神,因而具有较强的科学性和说服力。

(二)文化保守主义的合理内核。《台湾现代文学史稿》认识到日据时期作者群的复杂性,因而吸收了文化保守主义的合理内核,对于有损于中华民族道德和民族气节的作家作品,适当采用 “留白”的叙事策略,以此作为无言的揭批与抗议。力求分别从知识者文化、民间文化 (或曰大众俗文化)中剖析深藏其中的殖民伤痛,观察其中所镶嵌的殖民经验、中华情结与认同、民间习俗和民间信仰对民族凝聚力的媒介作用、民族文化自身的免疫力对文化殖民的抵制。

(三)文化人类学视角。台湾回归祖国后,台湾方言文学作为反抗殖民统治的隐蔽性工具功能和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光复初期的台湾方言文学之继续存在与发展的问题不宜从政治的角度去分析,作者却从民俗文化学、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进行了很好的解答。

三、精心渺虑 创见迭出

从语言与文学的关系来考察台湾现代文学史上的诸多文学现象,是一个比较契合台湾现代文学研究的新路径。使用不同写作用语的台湾现代作家在其文学活动中经历了如下几种不同类型的语言转换:1、从用文言写作到兼用国语 (白话)写作,如赖和、陈虚谷和杨守愚;2、从用文言起草到用国语 (白话)和方言定稿,如赖和;3、从用文言写作到兼用日语写作,如吴浊流;4、从用文言写作到兼用日语和国语(白话)写作,如叶荣钟;5、从方言俚语到文言词语,如许丙丁的 《小封神》与赖和的 《斗闹热》;6、从用日语写作到用国语 (白话)写作,如吕赫若;7、从用方言思考到用日语和国语 (白话)写作,如吕赫若、张文环;8、从日语作品到国语 (白话)译文,如杨逵;9、从使用国语 (白话)创作到改用日文创作,如杨云萍;10、各类翻译文学,如张我军的日文中译,黄宗葵、刘顽椿、吴守礼等的中文日译,许寿裳、黎烈文等的欧文中译等。由此,该书的撰著特别注意如下三个方面:

(一)注意原作与译作的区分。日据时期,有许多文学作品是用日文写作的,后来才由作者本人或他人翻译为中文。如杨逵的 《送报夫》即用日文写成,后由胡风在1936年翻译成中文。因此,细读原著,将其与译作进行比较,实属必要,也是一项有趣的工作。通过比较,能够发现两者的异同,一些文化现象,如中国传统文论中所说的 “隐义以藏用” 以及台湾作家在殖民文化重压下被迫用非母语创作,情志无法尽情舒展的矛盾心情和艰难处境,就能清晰地显现。而将原作与译作区分开来加以研究,这本身就是一种科学的态度。原作是第一手材料,往往比经过译者译介、阐释后的译作更有说服力。从阐释学的角度来说,译者对原作的译读,实际上是一个 “视域融合”的过程,所谓 “我注六经”与 “六经注我”。译读之后的成果往往包含有译者自身的主观情感。将译作当作研究原作者的根据,其客观性、科学性及可信度肯定是大打折扣的。当然,如果因为资料极难搜集,无法获取原作,就只能以译作为据本了,但是至少也应该在行文时注明自己进行研究时所依据的是译本而非原作,这样才能避开浑水摸鱼、鱼目混珠之嫌,也能让读者有一个清晰的了解。另外,如果译作的发表时间也是在台湾现代文学(1923~1948)这个时间阶段之内,那么,不妨将译作及译者也作为文学史的研究对象,将其专列章节。这样可以使文学史著作的体系更加完整、全面。

(二)重视台湾现代文学史上的文言诗文。 “现代文学”与 “新文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应该加以明确区分。现代文学只代表一个时段内的文学,是从历时性的角度讲的。而 “新文学”则是针对文学形式、文学体裁而言,它与 “旧体文学”、 “文言文学”相对举,是从共时性的角度出发的。文言诗文在台湾现代文学史上具有其独特的作用与意义。比如,台湾日据时期的旧体文学 (或称文言文学),与同时期的中国大陆文言文学有着不同的文学史意义。台湾日据时期的文言文学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抵制日本文化同化、高昂中华文化旗帜、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强力挽留殖民者所妄图泯灭的炎黄文化之根的作用。因此,不能将台湾的文言文学者简单地视为不适应历史潮流的封建旧势力的维护者与代言人。日据时期台湾在现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的文言诗人,如洪弃生、王松、连横、林资修等都是不甘彻底沦为日本殖民统治的奴隶,或针锋相对,或隐忍地坚持韧性抗争的爱国诗人。在日本殖民当局占领台湾,推行文化殖民政策,强迫台湾同胞抛弃自己的母语而去讲用日语,甚至连名字也被迫改为日本姓名的社会环境下,台湾的文化人士,敢于并主动地用自己的母语和自己祖国传统的文学形式进行创作,这种行为本身即已难能可贵。在当时那种艰苦环境下,不论是中国旧体诗词还是类似于民歌的竹枝词,甚或是用中文写就的打油诗,以及在乡村里普受欢迎的歌仔戏,都可能是借以抒发家国之恨和文化乡愁、传承中华祖先传统文化精神的绝佳载体。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即或是击钵吟之类的赋诗游戏,也不能轻易就完全抹杀其在整个中华文明史进程中的特殊的历史意义与作用。

(三)辨清台湾方言与文言词语和国语(白话)的血缘。值得强调的是,台湾的方言俚语主要源自闽南方言。古代汉语的一大弊病 “言文不一”,即写文章仅仅是少数读书人的事,而人们日常所讲用的口头语言,则往往不能形诸文字,正和闽南语现今所有的 “有音无字”的情况相一致。闽南方言随着众多的闽南移民传入台湾,成为台湾的主要方言,也就是现在所谓台语。因而,台语并非汉语言以外的另一语言,而是我国古代汉语方言的 “活化石”。古汉语语汇 (文言词语)与台湾的方言俚语是有着嫡亲的母子血缘关系的。部分作家在采用方言俚语时,留意于取其对应的文言词语。从台湾光复初期国语推行运动的实际情况看,“用国文讲国文”、用方言 “讲国文”是曾经采用的讲授国语 (白话)的方式。而台湾民众最常用的学习国语 (白话)的方式是借助注音符号、国语罗马字或方言罗马字。

凡此种种,都说明该著以翔实的资料,系统完整地呈现了台湾现代文学发生、发展、演变的历史,既有面的概括,又有点的剖析,是对台湾现代文学整体面貌的一次系统梳理,总结出了台湾现代文学史最具规律性的文学现象,无论是对台湾文学历史和成就的概括,还是对具体的作家作品的研究,均达到了较高的水平,体现了作者独到的学术眼光和文学史的洞见。

[1]有关“文学的周边文化”一概念,参见汪毅夫:《文学的周边文化关系——谈台湾文学史研究的几个问题》,《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2]参见祁龙威:《考证学集林》,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4页。

(作者系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副校长、社会发展研究所所长,教授;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研究员)

责编:钟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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