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没有尽头
——方达明和他的小说

2011-11-19 23:26海迪
闽台文化研究 2011年4期
关键词:想象小说

海迪

小说没有尽头
——方达明和他的小说

海迪

一、小说没有尽头

也许因为自怜,或者因为封闭,在某种程度上还可能是因为矜持,我很迟才知道有个方达明。可是,据说他很早就认识我。这里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性格上有一个缺陷,我要很费力才能记住一个人,或者要有数次的交往,或者要有一次印象深刻的接触,比如喝醉一回酒!还有一个是我跟文学界一直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就像在生活中,我跟自己也一直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一样。我总是游走在现实之外,我好像不是我。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有一个写小说的方达明,因为我跟文学同仁都比较认生。

有一回在漳州开会,一个文学友人塞给我一搭草稿,说是作者要我看看的,作者就是方达明。那是一个中篇,名字叫《春江水暖鸡不知》,名字有点怪诞。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的是,那个小说写的是海澄。这么说,我们还是同乡。我读了有一种不错的感觉,马上给予支持。

结果,他第一回到我家里,就喝坏了肚子。我直到现在还有一点歉疚。可我也因为那篇小说和这次交往认住了方达明。

我发现方达明总是给你一种不着边际的感觉,他跟你聊天也是一种提示性的和不着边际的,就像他的小说一样。他总是穿一双拖鞋和一条蓝色的六分裤,好像他随时准备把拖鞋踢掉下田插秧似的。虽然他总是在眼镜后面躲躲闪闪地笑,实际上他是很诚恳很厚道的一个人。他想出个集子,让我帮他写个 “序”。我想想就评头论足说起了他的小说。

方达明的小说没有故事,更多的只有想象。

方达明总是把他的小说打得支离破碎。

《春江水暖鸡不知》写的是一群鸡,就是我们龙海海澄乡下的鸡,那些在草垛下抖翅膀、在草丛里啄食、在地里扒拉蚯蚓、在墙头上打鸣、在场院里和尘土中公母交配的鸡。那群鸡的生存环境非常恶劣,那是在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每个农户只剩一头猪和两只鸡,整个村子都没有别的活物了的某个历史时期,鸡的数量特别的稀少,结果村人之间矛盾和争端也大都拿鸡出气。村里人无端地给鸡喂了三寸长的布袋针和锯片,弟弟因为喜欢吃鸡肉,居然容忍了大人之间因为恩怨对鸡实施的残害,就足以说明鸡们生存受到的威胁了。那群鸡的出生也是一种意外,主要还是得力于我们社会的转型。就是说,我们正在从一个历史时期进入另一个历史时期,那群鸡才得以出生。可就是在那么压抑和扭曲的环境里,鸡们还是完成了交配和孵化,从而有了鸡群。

小说中那群鸡充满了社会的纷争和盲目无知的自大,还有鸡们的本性善良和宿命。这个小说充满想象,在于小说人物无意中得到一套 《三国演义》,那些鸡们全有了一个三国人物的名字。那些头冠三国人物名字的鸡们,却又实实在在生活在一个真实的、尘土飞扬的社会现实里,那里甚至有了我们的恐惧、嫌恶、容忍和踌躇。

《曲蹄》的想象在于人性的爆裂。小说人物是两个 “泊水”,也就是两个连家船船民的后代。连家船是怎么回事?连家船是一种小艇,总是泊在水面上。他们陆地上没有家,像江面的浮萍一样,没有根,没有底,到处漂泊,但干干净净。因为世代生活在船上,导致双腿变形弯曲,所以就叫 “曲蹄”。

早三十年,你要是在街上走路,看见那些双腿弯曲的人,你基本可以断定那就是连家船民。像 《闽南日报》社的前社长张亚清一样,就是个典型的 “曲蹄”。连家船民总是被陆地居民看不起,因为他们总是在水上漂泊,陆地上没有他们的家。那两个 “泊水”的后代,为了逃避 “曲蹄”的命运,先是上学,后是当兵,但是他们没上完学,当兵也不是好兵。

当兵当然得打战。应该是越战吧?可是作者连这个都不挑明。因为战争就是战争了,哪个战争并无意义。出发前,那个“泊水”出身的七卡提出要看女记者的奶子,因为那个女记者刚好站在团长后面。那是一种很本能的要求,一个长期压抑而且准备自我牺牲的青年男子的本能要求——我要看,奶子!

也正是这个 “曲蹄”的后代,后来因为战友的牺牲,掷弹炸毁了一座民房。反过来,他又为了解救被他炸伤的一个女性平民,为其包裹断腿,却被一颗炸弹从腹部炸开。作者千真万确地看见一截肉色的物体摔在前面十步左右的地方。

这就是方达明的充满想象的叙述。他不需要生活的逻辑,也不需要现象的真实。他甚至是刻意地、努力地摒弃生活的真实。他总是把小说打得支离破碎。可是他在小说里不断地展示想象,延伸和扩张想象。他的小说没有情节,没有故事,或者说是对故事和情节的刻意破坏,甚至他的小说人物都是抽象和空洞的。在小说里,你基本看不到他对人物形象的描摹和刻画。他的人物形象是一个空白。就好象我们到一些名牌服装店去,他们的衣架模特都是一个骨架,脸却是一个空白一样。那张脸就是让你想象的!他的小说就是充满了想象。这也就造成了一个效果,在这样的小说里,你很少看能到线状的叙事,由此到彼的说项,更多的是一些生活的截面,一些潦草横断的东西。生活的截面就是想象的截面。想象是非理性的、跳跃和块状的,所以他的小说更多的是非理性的、跳跃和块状的。我们原本常说,生活是小说的本源。可方达明却说,想象才是小说的本源。方达明走上的是一条晦涩之路,他的小说没有明朗的前景,你只能跟着他的提示性的解说,不断前行,不过他的小说仍然精彩。

《出走》写的是一个城市外来者的无奈。他无法融入城市生活,像个城市的漂浮物。可是他在离开老家乡下的时候,已经被剥夺精光,他的出走只能是一种逃离现实的努力,实际上这才是在现实生活中失却自我的人群。

《出走》的整个故事和人物的际遇,也都是在小说的提示性解说下进行的。你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个人的不幸,在于他失缺了自已!

《海拔3658》是方达明很少的一个出现闪烁亮光的作品。他的小说更多的是描写残酷、灰暗和萎靡不振。这个小说写了一对婚姻差不多出了问题的中年夫妇,因为婚姻和生活的无限期延长,他们开始对各自在婚姻里扮演的角色感到疲惫和失望。海拔3658是拉萨的高度。生活原本一塌糊涂,几乎没有前景。慵懒、疲倦、低俗、毫无生气和面前一个进入更年期的女领导。那个男的年轻时原本阅读叔本华、黑格尔和尼采,后来收藏一种中国古玩线装书。为了拍卖变现,为了供儿子出国。随着生活的理想一层层的破灭,他开始收藏和阅读佛学经书。有一天他突然决定去寻找那个海拔3658的高度。

像一首歌唱的,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巅把我的魂唤醒。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

与此同时,那个女的差点陷入一个旧情的泥潭。不过,他们的婚姻的质量的改变,是因为那个男的在前往拉萨途中,及到达拉萨后,给那个女的发的片言只语。

3658是一个圣洁的数字。

3658同时把两个浑噩的灵魂唤醒。

特别是中国那天正好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劫难:“5·12”汶川大地震。

这就是方达明的叙事,他颠颠倒倒、反反复复、藏头露尾。我说他走上的是一条晦涩之路。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故意把故事和事件隐去,让想象充满整个空间。他将原本应该提供给读者一个进行线形阅读的读本,通常是因为书写方式形成的由左至右的、成行排列的一些文字,变成了无数的横截面,变成了好些潦草横断的东西。他试图将小说空间拓展到最大限,然后又把这个最大限的小说空间留给读者,他相信读者的聪明和阅读能力,相信读者的想象力可以填补那个巨大的空白,连人物形象也需要读者通过想象填充上去,包括眼睛、鼻子、嘴!他认为阅读是他与读者交流互动的过程。

这时就造成了两个效果。或者因为晦涩,因为故事的断裂,给读者制造了阅读障碍。因为阅读方达明的小说确实有点困难。他的语言是一种提示性的语言,他的小说文体跳来跳去,你得在他的跳来跳去的语言的提示下,去意会,去品味,甚至去感觉他小说表达的东西,为了达到正确的理解,你得一边阅读,一边思想,有时甚至还得往回寻找阅读点。另一个效果是,阅读他的小说,你会得到一种真切,一种刺痛,一种颤栗,一种痛快淋漓。因为他的小说不是一种故事的述说,是一种心理的述说。故事的述说,是命运,是事件。我们已经阅读了太多的关于人的命运和关于人的事件,可是心际的东西是稍纵即逝的,那里隐藏着更大的真实,有些还是不可告人的真实。它没有逻辑性,缺少由此到彼的连贯,因为心际总是充满往事和随想,可是心际的真实才特别需要在小说中加于客观的展露。因为这个事情很要紧。心际的真实往往是在更深刻和更本真的地方,揭示和表露了社会和人性的真实。

方达明的小说总是从最触动心弦的那一点说起。我们知道人的思维方式是自由流淌的,像水银在一个平面上流淌一样。水银还受重力的影响,思维基本不受约束,所以它可能是突发的,不具前因后果的,它可能是非理性的、跳跃和杂乱无章的,而这样的心理真实是可以选择和剔除的。小说决不可能是一个垃圾处理机一样的容器。方达明完全明白这点。那么在进行选择和剔除后,那里就有了很多的动人和震颤。所以他总是从最触动心弦的那一点说起。3658是个多么动人的数字。3658甚至可以改变两个人的人生。这也就为方达明小说的阅读提供了一种快感和愉悦。

我们总是说小说走得太远了,实际上,我们可以走得更远。

小说没有尽头……

这几天我确实一直在认真地思考方达明的写作。方达明小说对读者可能产生斥反和障碍的原因可能就是人物的摹画,还有他好象可以把故事的脉络搞得更清晣一点。

他的小说人物总是突兀而来倏然而至的。他完全省略了人物外在形象的描写。而这在此之前是多么的重要呀!甚至我们的小说评论、说辞、图解,都要求作品对人物的刻画。人物的刻画几乎是小说创作的一个基本要素,因为人们阅读小说总是为了更多地了解作品人物。可是方达明把这套小说伎俩完全摒弃了。他从来不交代作品人物的地位、现状、来历、与周围环境的关系,更谈不上对人物的渲染和烘托。这很可能更接近认识的真实。因为我们对所有人的认识,都是从一开始的无知慢慢积累起来的。可是在小说阅读中,读者往往很可能因为对人物的无知,失却了小说阅读的真实感和亲切感。我想,方达明在小说人物上要是多加点笔墨,加点注释和解说,是不是会更引人入胜?另外是在心理叙述的同时,要是把故事和事件的脉络挑得更明朗一点,也许更能让读者产生追踪过去和探究下去的兴趣。因为你把故事打得太支离破碎了,读者会失去阅读小说的方向感和方位感,从而失去了阅读的某部分兴趣。

二、童话般清澈

我给方达明的小说集作过序,其实也就是对他的小说评头论足一番。我全说的是大实话。我感到奇怪,今天的 “新浪网”上不了,所以邮箱打不开,有几个邮件也就读不到了。我更多的是写出了我的直觉,直觉也就是我私底下的感觉。这是纯粹的个人的印象,所以感觉不一定靠谱。可是方达明却接受了我的那种胡七八扯,我感到有点儿兴奋。

在那个文里我主要慨叹于他对小说的求索。照他的那种写法写下去,小说还有尽头吗?

我感觉他就是那种能好好写小说可是不好好写小说的人。一个小说有一个好端端的故事读,那该多惬意,多畅快呀!可是他的小说基本没有故事,他故意把故事抹杀掉,他提供给人们的小说,总是一付支离破碎和不着边际的样子。他写小说从来不写故事,或者说他只是沿着故事的边缘写。他的小说甚至连人物也没个影儿。这里面包含着他的一个胆大妄为。就好像孩子们做看画添图的游戏一样,他企图只画一个边线,而里面的人物、故事和情节,随你们去加。你们是谁?你们是读者。一个做小说的人不把故事告诉人家,让你自己把故事添加进去。对于有些人来说,这种阅读方式可能是一种麻烦,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可能更带劲!

我们从来都说生活是艺术创作的源泉,这当然没错,因为艺术原本就源于生活。这也是我们从小就知道的写作的大道理。

可我今天怎么也得读读那几个邮件。可是邮箱打不开。这不是很奇怪? “新浪网”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呀!

可是方达明却试图把想象尽可能大地引进写作。他在小说里不断地展示想象,延伸和扩张想象,让想象尽可能多的充满小说空间。可在这个过程中,他并不是在埋汰生活,他是想让生活带有更多的主观想象色彩,从而让小说更带主观想象的色彩。

上述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的理论,是一个层面的事情。而让想象更多地充满艺术空间是另一个层面的事情。因为艺术源于生活的真实,但更源于作者的心理真实,而这种真实才能最大限度地感染和触动了人。

我最近又读了他好几个作品,包括那个得林语堂文学奖的 《我的土豆》和得联合报文学奖的 《气球》。我作那个文时,对他的评说大都叹止于他对小说的搓弄,惊奇于他的小说充满想象的叙述。可我恰恰忽略了在小说阅读中,作者提供给读者的一个更重要的小说要素,那就是小说的语态和语境。实际上我对方达明小说的语态和语境的发现,也是在读了这几个作品时产生的,从而引发了联想,发现他一直使用的就是这种语态和语境。以前我更多的关注他的思想方法和小说方法,可是却忽略了他的小说的语态和语境。

我现在用网络流行的筛选方法筛选了一下,在 《我的土豆》里我筛选下了这么多的词:汗珠儿、苦楝子、水汪汪、红喷喷、花山溪、新叶儿、湿漉漉、金灿灿、婴儿小手掌、荷兰豆秧子、绿茵茵的。在《气球》里我筛选到另外一些词儿:几只白鹭、江面的浪花、墨绿的叶子、纸船、淡淡的海腥味、鸡皮疙瘩、泼啦啦飞、一汪清亮。我发现在方达明的小说里常常出现一些亮闪闪的词语。

我们沉迷和陶醉于艺术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个纯静的空间,那是一个心灵的角落。我发现读方达明的小说,你就不读他的那些故事和那些人物,不理他的那些绕来绕去和无边无际的说项,你就读那些词吧,那些词是一些闪现在小说表层的透明的珠子,那些珠子给小说罩上一种很清亮、很纯净的光泽。那些词语闪现在小说的表层,闪着一种精神的辉耀与灵光,像那些铺在清溪下的鹅卵石,一块挤一块的;像那些清晨里摇摇曳曳的狗尾巴草,每一朵草蓬子都闪着晨曦的光芒。

方达明的这种语言全像童话一样的清澈。他的小说原本就一直带有童话的意味和遥远。

可是在 《我的土豆》和 《气球》里却写了两个很不幸的故事。一个是 “我”怀揣梦想种在地里的花生,一夜之间被一场大雨冲了。那些花生带着一个小男孩对一个与人私奔的姑娘的同情与怀念。一个是一个名叫大头的小男孩因为舍弃不了一颗从台湾飞来的气球,因为那个气球带有大量吃的,被气球带起来飞了二十几里远,摔死在一个山寨的石墙上。

这时候 “新浪网”打得开了。我们总是更喜欢网络给我们带来方便,可是它一旦打不开,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的邮箱里有几个邮件,其中一个是方达明的。

作者按:方达明,男,1968年12月生。毕业于漳州师范学院物理系,现为漳州某中学教师。在《福建文学》《西湖》《厦门文学》《新民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数十篇。出版小说集《海拔3658》。短篇小说《出走》获第八届美国新语丝文学奖三等奖。散文《婶婶》获第九届美国新语丝文学奖第二名。短篇小说《我的土豆》获台湾第四届林语堂文学创作奖。短篇小说《气球》获台湾第33届联合报文学奖。

(作者系漳州市作协副主席、龙海市作协顾问)

责编:李 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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