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清华
苦难•死亡•温情
——从《艺僧》看海桀小说的成长哲学
初清华
就海桀20年来的创作而言,与以往在世俗与艺术间小心寻找平衡点的《送你晒干的眼泪》《绝杀》《欲界无疆》等小说相比,《艺僧》可视之为一次重大突破。不知是否安海民《也谈海桀的长篇小说创作》文中评价“如果把《送你晒干的眼泪》《绝杀》《欲界无疆》三部小说有关性欲、纵欲的情节抽掉,小说的可读性恐怕是要大打折扣的”,对作者创作起了作用,《艺僧》剔除了以往小说中较常见的性欲描写部分,可谓怎一个“干净”了得!小说中的童趣、多元文化背景与佛教信仰,给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及三十年代以来的中国现代成长小说带来不同的审美品格,呈现出作家对于生命成长的独特理解。
与以往成长小说对于生活苦难的物质化理解不同,《艺僧》中苦难大都来自于精神层面的,特别是文化身份的模糊。对于一个9岁的天性自由、调皮、恋家的东珠来说,不仅各种形式的束缚都是灾难,就连面对未来的抉择,是继续做艺僧还是还俗上学,都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并在咀嚼苦痛中成长。
东珠是一个汉、藏、土族混血儿,虽然父亲拉尊是藏、土族混血,母亲尼玛是汉族,却是完全藏化的保守家庭,对藏传佛教有着更虔诚的信仰,使得东珠直到9岁才开始疑惑自己还算藏族吗?因此,尽管东珠是家里的唯一儿子,可以不去寺院做艺僧学画唐卡,他的父母却从他6岁起就开始考虑送他做艺僧的事了。多民族混血的天赋使他对自然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和敏锐的感受力,也有着与其他玩伴不同的调皮顽劣,喜好挑战规矩与禁忌,在体味快乐的同时也常伴随着灾难。
东珠成长途中贯穿始终的灾难就是文化身份的模糊。作为汉人,成长的出路就该上汉族的学校学知识,而若是藏民,自然就是按传下来的规矩去寺院学画唐卡,做受人敬重的艺僧。而这两条路,在他迈出第一步时,一次尿裤子、一次尿床,都是铩羽而归。尿裤子是因为6岁时上学报名的第一天分座位时,他因太调皮出名而被分在一起的女同学拒绝同桌,东珠觉得很丢人被惹恼而动手打架,被罚站又不敢举手上厕所,听到下课铃响时憋劲一松尿了,学也自然不肯去上了;尿床则是在到寺院的第一天夜里,面对一群曾被自己嘲笑来做艺僧现在显然看不起他的小伙伴,梦见从前在河边为赢魔方而打赌的经历,因对来日的生活充满莫名的排斥和恐惧而梦魇。因此,无论是上学,还是学画唐卡,对他而言,都似灭顶之灾。从小说开始,父母强迫他去做艺僧,到小说结尾保拉送他去上学,东珠文化身份的选择,都承受着被动的苦痛。
小说中渲染最多的是,貌似已明确的艺僧身份带给东珠无尽的痛苦困惑,使他始终处于迷茫惶惑状态中。首先是父母、姐姐对他的态度变了,对艺僧身份尊敬的结果是亲情的疏离,“跟送客人似的看着他”,他成了家里的新客。使他的喜好相应地开始一点点转移,第一次回家路上直惦记着的“他储藏在坛子里的宝贝,什么弹弓了,火枪了,纸牌了,机器人了,等等,他要回来玩个痛快,还想带上两件到寺院里偷偷地玩儿……可当他打开坛子,把里面的东西翻了一遍,一点儿玩性也没有,除了那个会发光的猫眼珠,所有的东西都成了无聊的破烂”。其次,不甘被束缚、贪玩又好胜不服输的个性,让他时常作出背离艺僧身份的事,而不断酿出灾祸,而对艺僧身份产生惶惑感。无论是在集体背画规画诀时偷玩蚂蚁,或是在大经堂晚课时玩猫眼球,或是在午睡时去捣鸟窝,抑或是在找蓝矿石时偷跑到树林中玩,其代价都是惨痛的:玩蚂蚁被红蚂蚁凶狠进攻而中毒,浑身肿痒;偷玩猫眼球却吞到肚子里猛吃生韭菜以排便出来;捣鸟窝弄脏了朗嘎大师已画几年的唐卡;找蓝矿石偷溜的结果是暴风雨夜中迷路并差点坠崖。最大的灾难,莫过于金巴师父为救他而身亡。
说它是灾难,因为这些结果都是意外而并非他本意;这些灾难之所以能成为东珠成长的温床,是因为每一次闯祸的惩罚,都不是物质的、肉体的,而是更深刻内在的精神苦痛。恰如小说中写到东珠甩泥巴不小心把师父金巴的额头砸得淤血青紫时却没被责骂时的心理活动,“如果师父狠狠骂他一顿、给他一巴掌,或者在众人面前惩罚他,那就好了,他又不是故意的,事情一旦扯平,他才不在乎呢!不但不在乎,心里没准还会暗暗得意,毕竟是他打中了师父,除了他东珠,谁敢这么做……可现在,只要看见师父,他就深深的不安,甚至惶惑,隐隐约约间,觉着自己真的错了,可究竟错在哪里,他并不知道,也不服气”。灾难没有让人堕落,而是变得更坚强。正是在一次次的苦痛经历中,不经意间,成长就萌芽发生了。
《艺僧》中的死亡主要有三种:一是金巴师父的死;一是姐姐央金的死;一是朗嘎大师的死。金巴师父的死,并没让东珠真正懂得什么是感激与怀念;姐姐央金的死,让东珠充满愧疚而远离罪孽;朗嘎大师的死,则让东珠学会在世俗与信仰间如何选择和坚持。
小说中的金巴师父可谓是善良、宽容而有造诣的大德,也是东珠进驻寺院后的第一个师父、庇护者。手把手教东珠穿僧衣,给他选择做艺僧还是回家的权利,帮他解除第一天就尿床的尴尬,顾及东珠颜面明知他走神玩蚂蚁也不点破,额头被打得淤青也不计较,善解人意而又不着痕迹地把照顾朗嘎大师的机会给了东珠,还总是帮他处理烂摊子:吃生韭菜把猫眼球拉出来,东珠弄脏了朗嘎大师的唐卡他却主动承担责任,甚至最终在暴风雨夜为了救东珠而坠崖不治身亡。尽管小说中并没有明确说明,但种种迹象都可以看出,在众多艺僧徒弟中,金巴师父是对东珠很有些偏袒的。这种偏袒,不管是有心或是无意,确实在其他艺僧徒弟间维护住了东珠的颜面,却并没有拴住东珠不羁的心,反而助长了他继续闯祸的胆量。他临坠崖前推开东珠的一掌,一度清晰地烙印在东珠胸口心上。
然而,从面对朗嘎大师关于金巴舍己救人成就了自己善业功德的开导,东珠首先想到的是“是不是自己的过失可以由此而减轻呢”,尽管后来东珠开始专心学画唐卡,“而朗嘎大师有关怀念师父、积累善业功德的道理,也已不经意间,种子似的,随着萧瑟的阵风,飘零在未知的岩缝、沟壑与沃土里”等细节的书写中,约略可见作者对金巴师父牺牲的成长价值的反思:过度纵容并不能换来真正的成长。
姐姐央金的死,在充满温情的叙述中,犹如一阵毫无征兆突然袭来的寒流,突兀、冷酷而残忍,特别是对于东珠而言。姐姐是最疼他的,在东珠把买盐的钱买了雪糕时却谎称自己把钱丢了替他承担责任,却在20岁的花季死于宫外孕,刚结婚半年。与金巴师父的死不同,东珠无法再用成全了别人的善业功德来宽慰自己,而是充满了对原本可以避免这一结果的宿因的悔恨。最疼爱的弟弟竟然就是姐姐央金最痛恨的告密者,如果没有当年他的告密,姐姐可以跟尤拉在一起,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这个埋在心里的秘密随着姐姐的死,而不停噬啮着他的心,使他在每年的於菟日都要承受一次煎熬。如果说,金巴师父的死留给东珠的是关于善业功德轻飘飘的记忆,姐姐央金的死则让东珠醒悟事关因缘果报的沉痛。而一旦超越了死亡,明白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诞生,成长就不可避免地继续前行了。
朗嘎大师的圆寂,貌似与东珠没有太大关联,但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关系。且不说在他第一次陪护时的疏忽,雷雨夜最容易发病的时候,他却没有告知别人接替就回家,朗嘎大师差点没命,单是在第二次陪护时,没有严格执行不得让外人进院的命令,而让香港商人黄平惹朗嘎大师动怒伤身,也让东珠心有愧疚。和金巴师父的善意宽容相比,朗嘎大师似乎更客观公正,完全不顾及东珠的颜面,在赞扬了更藏的《绿度母》后,不仅对东珠参加比赛的唐卡《四臂观音》进行了实事求是的批评,还号召大家一起来挑毛病。
小说中的朗嘎大师,对于东珠的成长而言,更是一种信仰的象征。作为艺僧的最高境界,似乎看透了永恒自然的真理,去繁就简,淡泊名利,用一根白牦牛毛的画笔,终其一生描画《吉祥众生祈福图》。小说的最后用保拉的话点出,其实,那幅《吉祥众生祈福图》他早就画好了,几年前就可以开眉眼,但是他却一直声称没有画好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是在用他的行动,用他整个的生命,告诉世人什么是唐卡,什么是唐卡内在的精神,什么是唐卡无价的辉煌……”这是一个真正有信仰的大德高僧,面对旅游经济影响下寺院、唐卡的物质化,他用自己的行动抵抗侵蚀并坚守信仰。而随着他的圆寂,唐卡精神又将走向何方?
情感,在海桀以往小说中大多是惊涛骇浪,动人心魄,散文中谈烦恼、谈母爱,则常如涓涓细流,温情脉脉,《艺僧》中的情感恰是后者,这或者也视为海桀小说的另一种转向。《艺僧》中,弥合东珠伤痕、作为他成长动力的温情主要包括三方面:母爱、自然、异性情谊。
作者曾在随笔《必然的经文》中指出,母爱是家的温暖所在。所以《艺僧》中东珠的母亲,也是东珠顽劣天性中最柔弱的部分,和强悍父亲拉尊凶狠的皮鞭相比,他更怕见体弱多病妈妈的眼泪。于是,在第一天进寺院就想回家未遂而躲进树林犹豫不决时,听到妈妈呼唤的声音,他会一溜烟地跑回寺院,期待看到妈妈亲自来领他回家喝热茶吃热馍;他会在妈妈生病而自己无能为力时,萌生为满足妈妈心愿而强迫自己一定要亲手画一幅《四臂观音》的唐卡;他会在得知父母没有告别就留下他一个人去内地看病时悔恨痛心。一度,妈妈是他坚持学画唐卡的精神支柱,似乎为了让妈妈满意,他所做的一切才有了意义。
小说中母亲离开情节的设置,显示出作者对于母爱温情的不信任,在人的成长历程中,母爱终只是阶段性的动力。事实上,母爱的离开不是到了最后一刻没有分别的形式,所造成母子间地理空间的隔离,而心理空间的远离早在四年后东珠拿着一幅真正得到赞许的自己画成的唐卡回家时,突然发现母亲已经买了一幅真正的唐卡挂在墙上,甚至更早到东珠从寺院第一次回家时就已经开始了,母爱在逐渐被抽离,从客气的尊敬、期待到期待落空后的失望、绝望,甚至到了最后,作者已经吝于对母爱的温情过多着墨,只捎来一个不适合在高原生活的口信,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永恒的自然,也是为作者海桀所钟爱的。《艺僧》中的自然万物生灵,也都被作者灵化了,不仅是小伙伴的友情,亲戚的亲情,自然山川、树木、草原、旷野、夕阳,都成为一个人舔舐心灵伤痛汲取能量的源泉。正如朗嘎大师点化东珠时所言,“地里的庄稼,河边的青草,山上的松林,它们都静静地生在那儿、待在那儿,可你能说它们什么都没做吗”,它们都在静静地汲取与给予。于是,朗嘎大师在阳光充沛的天气画唐卡,除了画唐卡外的活动就是浇花草,从中参悟生命最本真朴素的道理;金巴师父圆寂带来的伤痛,在走集市、看藏戏、赛牦牛、转经墙中,随着温暖的阳光和升腾的烟火消逝远去;于是,在意识到母爱彻底远离的时刻,能藉以疗伤的只有冰冷古堡的土墩子,没有热力的夕阳下、冷风刺激的寒噤里,远眺山脚下辉煌的寺院、宁静的村庄、苍茫的田野,疼痛也似乎被冻住了。辽远自然的温情,放大了孤独苦痛,也缩短了拉毛与东珠心间的距离,自然的温情也是中介,实现了成长动力由母爱到异性关爱的更替。
异性之爱,是海桀以往小说中常见的书写对象,欲望泛滥带来的是毁灭性力量,而如《艺僧》中拉毛与东珠间作为拯救性力量的纯洁感情,却是极为少见。作者浓墨重彩于二人由敌对到和谐,进而萌生爱意的情感发展,东珠对拉毛的感觉也由最初的惧,到想见而不敢见的惦念,细腻而极富张力。拉毛,藏语是仙女之意,与东珠是相距不远的邻居,她是俗世唐卡绘画大师保拉的女儿,虽然因为不是男孩不能学画唐卡,只能学习绣艺,却有颗胜男的心。而东珠之所以会怕拉毛,则源于阳光下赤条条被放学回家的拉毛看过的经历,单方面的坦露成为有着强烈自尊心的东珠无法面对拉毛的痛苦记忆,却也引起拉毛对他的兴趣。丢脸的东珠越想挣回面子,无论是拿鞭炮炸坏拉毛的红皮靴,或是拒绝去寺院做艺僧,又或是画唐卡,结果却是更丢脸。在丢脸的记忆中,两人也逐渐熟悉起来。当了解拉毛的父亲是保拉,并且得以参观保拉画室,得到《中国画工笔技法》画册后,东珠突然意识到拉毛的美丽善良,也打开了自己的心门。小说以保拉收他为弟子,给他家庭的温暖,并送他上学结尾,接替东珠父母成为左右其未来成长之路的重要力量。而保拉文化身份的复杂性,也为东珠的成长提供多种可能。
无疑,《艺僧》在题材上有了新的突破,他对儿童心理细腻妥帖的把握,一如他对成人世界般熟悉。特别是其中所流露出作者对于生命的光辉与永恒自然的偏爱,阅读小说就能感受到犹如欣赏唐卡所沐浴的阳光和温暖。文中对唐卡艺术的理解,对佛家思想的关注,可见作者试图加强小说文化底蕴的努力,目前只是丰富了《艺僧》的内容,主人公东珠的年龄决定了很多文化冲突问题无法深入,使小说缺乏厚重感。相信随着作家对于汉藏、雅俗、现代与传统等文化问题思考得更成熟深入,不久的将来会续写出艺僧东珠日渐成熟的别样人生,这是值得期待的。
初清华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东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