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自振
政和县杨源乡四平戏的历史渊源与生存现状
邹自振
中国戏曲史告诉我们,早在明清传奇成为剧坛霸主之前,宋元南戏已崛起于民间。据史载,南戏在浙江温州形成后,就以它浓郁的乡土气息,贴近生活的现实精神,以及比元杂剧更灵活、自由的演出体制,赢得广大观众的喜爱,在很短时间内,就流传到浙、闽、赣、皖、苏等地。在传播过程中,原来以温州地方的语言、曲调、乡音演唱的南戏,和当地的语言、音乐唱调相结合,形成了各种不同风格的地方声腔,至少在南宋末年就产生了海盐、余姚、弋阳三大声腔。至元末,又产生了杭州腔与后来居上的昆山腔。
明人传奇不仅指昆腔,由海盐、余姚、弋阳三大腔在民间演变而成的宜黄腔、乐平腔、徽州腔、青阳腔、四平腔等的剧作,也都属传奇之列。其实,就古老的南戏而言,它仍然是有生命力的。一直到现在,福建的屏南县还有一种四平戏的古老剧种,在音乐唱腔和演出形式上,仍保留了不少温州南戏的原始面貌。
从上所述,四平腔曾于明代中晚期在江苏、安徽一带盛行,之后,它便渐渐消失。清中叶以降,四平腔被戏剧研究家们以为早已灭绝了。1982年,传来一个震憾人心的消息,在闽东北的大山一带,发现四平戏还存在着。其中尤其以屏南县龙潭村四平戏保护得最好,唱腔至今还保留着官话的形式,其主乐器为大鼓、锣、钹,没有管弦乐器,唱时有后台帮腔,唱腔特点仍为李渔所说的“字多音少,一泄而尽”。这就为我们探讨四平腔在闽北山区的遗存带来了喜悦与慰籍,增强了进一步研究这个被称为“中国戏曲活化石”的古老声腔与剧种的信心与决心。
除屏南外,位于闽、浙边界崇山峻岭之间的福建省政和县杨源乡(与屏南北部交界),至今亦有明末清初由江西传入(一说传自屏南龙潭)的四平戏的演出,其语言唱腔是弋阳腔的遗存,属于高腔系统。伴奏亦仅有鼓、钹、锣、板鼓等四种打击乐器,古朴粗犷,清新悦耳,句末用帮腔拖音演唱,道白皆用一种介于普通话与当地方言之间的“土官话”。杨源四平戏并有“正字戏”的称谓,意思是所用语言为官话而非乡谈。《蟠桃会》、《辕门斩子》、《苏秦》等三个道光至绪年间四平戏的古老剧本和数件珍藏三百多年的古戏装在杨源乡还保留至今。这种弋阳腔系统的古老剧种是一种“活文物”,具有相当高的研究价值。
杨源地处偏僻,村庄贫穷,文娱缺乏。四平戏一旦传入,村民即如获至宝,代代相传,并以之作为谋生的重要手段。最早的四平戏于明末清初由江西传入,在杨源一带有“咏霓轩”四平戏班活动,与当地“英节庙”一年两度的庙会密切相联。
叶明生先生指出,政和县杨源村的四平戏,是流传于福建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剧种中的一个,它的存在与社区庙会及宗族社会活动有密切关系。首先是杨源村张姓族人,为纪念唐末与黄巢战斗而殉节的祖神张谨,而于每年春、秋英节庙祭祀的演戏酬神之需要,使四平戏与庙会结下不解之缘;其次是张姓宗族为了使庙会的戏剧演出制度化,于宗族内部组织四平戏演出会社——梨园会,以确保庙会的延续;再次,由于四平戏在庙会的存在被宗族化,同时也产生了艺人在宗族中特殊的权利与义务;此外,四平戏的剧目及演出固然是以戏剧娱乐为主体,但它必须从内容到形式都融于庙会活动及其仪式之中,成为宗族活动及庙会仪式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1]
康熙、雍正年间(1662—1735),杨源四平戏演出活动一度兴旺。英节庙建于康熙元年(1622),内有戏台一座,村民每年要为祖公张谨夫妇生日(一为二月初九,一为八月初五)演戏三天,风俗至今,由此推测四平戏至迟于康熙年间已在杨源扎根。戏班是半职业性或业余的,脚色行当在雍正时期较齐全,分生、旦、净、末、丑、占(贴)、外、夫(老旦)、礼等九门。雍正中期,戏班经常被请到邻县周宁、寿宁等地演出,每到一地演出均达半个月以上。早期演出的剧目有《白兔记》、《刘文锡沉香破洞》、《八卦图》、《青铜棍》、《苏秦》、《芦林会》等。雍正末年,当地酷爱四平戏的老艺人张子英变卖家产,重新购置戏装道具,组建四平戏班,使四平戏在杨源得以延续。
道光年间(1821—1850)开始,杨源村的四平戏受到乱弹、皮黄声腔的影响,吸收了部分京剧剧目,如《大补缸》、《小补缸》、《玉美人》、《杨戬打金刀》、《挡马》、《游龙戏凤》等。据道光手抄本《游龙戏凤》中,凤姐唱的“梅龙店内排酒筵,安排酒筵待客人”曲词下注有“唱下江调乱弹”。在《挡马》一出中,焦光普唱段注有“唱皮簧倒板”。咸丰年间(1851—1861),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四平戏失去社会依托,再次中落。清末同(治)、光(绪)年间,杨源村的四平戏班在寿宁县平溪村演出时,不慎因戏神香火引起一场大火灾,烧毁戏班行头、道具,仅存一个小板鼓(今尚存),从此四平戏的演出活动从兴盛走向沉寂。
光绪年间(1875—1908),杨源武庠生张香国再次组建规模较大的四平戏班,自任总管授戏传科,四平戏再现振兴势头,不仅活动区域恢复到雍正初期之范围,而且在剧目、表演艺术上均有所开拓。除继承明末四平戏那些以曲牌联缀体为主的传统剧目外,还移植兄弟剧种的一些板腔体剧目,从当地民间艺术中吸收营养,出现了一些用江南小调演唱的《叹五更》、《玉美人》等剧目。脚色行当亦趋完善,生行渐分为正生、小生,共有十二个行当。表演上生角强调文雅,旦角要求细腻,净角注重粗犷,丑角讲究滑稽,形成政和四平戏独特的表演风格。乡人为了纪念张香国,在戏神的香火神位上,除主祀田公师傅外,还附祀“张香国神位”。光绪七年(1881),有江西赣州四平戏艺人到政和,将杨源乡禾洋村李延文、李德文等人在嘉庆初年由江西传入的四平木偶戏加以改造,建立禾洋村人四平戏班,编演《宝带记》、《双义记》等剧目,在禾洋、翠溪、洞宫一带演出。数年后,又建立岭头村四平戏班,使政和县四平戏由杨源村一个戏班发展为三个戏班,四平戏达到繁荣兴盛的局面。
民国时期,杨源、禾洋一带革命老区常遭国民党反动派烧杀抢掠,四平戏艺人流落他乡,四平戏渐趋衰落。建国初期,全县仅有杨源、禾洋二个规模不大的四平戏业余剧团,1954年杨源村四平戏业余剧团曾整理演出了《沉香破洞》、《白兔记》等传统剧目。“文革”期间,演出活动停止,剧本几乎散失殆尽。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四平戏演出活动恢复。1981年在老艺人张陈招(现任剧团团长张孝友之父)、张应选、李式舒等的主持下,重新整顿组织杨源、禾洋二个四平戏业余剧团,吸收一批青年演员,其中女演员四名,打破了四平戏一贯男扮女角的局面和传男不传女的旧传统。八十年代,四平戏艺人收集整理出了清代四平戏手抄本《秦(陈)世美》、《二度梅》、《苏秦》、《英雄会》、《九龙阁》、《蟠桃会》等传统剧本,可演出的四平戏剧目有24个。目前杨源、禾洋二个业余剧团能演出的整本戏尚有《九龙图》、《白兔记》、《英雄会》、《刘文锡沉香破洞》(《宝带记》)、《蔡伯喈》(《琵琶记》)、《王十朋》(《荆钗记》)、《苏秦》(《金印记》)等,折子戏则有《蟠桃会》、《辕门斩子》、《芦林会》、《红太袄》、《别嫂》、《拜月记》、《奏主》等三十多种。
也许杨源村的农民并不知晓四平戏传到杨源村的确切年代(他们大多认为是张香国的祖先传开的),但正是一个演员全部由农民组成的剧团,一个在大山深处默默生存的声腔剧种,却曾经有过昔日的辉煌,并在今日成为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从政和四平戏的现状看,其戏班现有演员都是当地的农民。热心四平戏的农民进入戏班跟班学习后,渐渐进入角色。他们农忙时种地,农闲时练戏,庙会时唱戏。1999年杨源村四平戏戏班在全县庆祝建国50周年文艺晚会上表演了《蟠桃会》,荣获优秀演出奖。
作为地方剧种的四平戏与其它戏曲相比较,艺术上尚处于较原始状态。其表演动作有腾、挪、滚、打,随鼓缓急、进退,不同的行当手、脚动作都有规定的口诀。其语言唱腔是“弋阳腔”遗存,属于高腔系统,古朴粗犷,清新悦耳,优雅动听。
四平戏唱腔语言从江西传入政和,到现在已四百多年,仍原汁原味不变。后台伴奏仅有鼓、钹、锣、板鼓四种打击乐器,以鼓为主场指挥,每当台上唱完一段唱词,后台就会跟着尾音唱起来,显得韵味极长,富有生趣。主要角色有生(分正生、小生)、旦(分正旦、小旦)、净(分大花、二花)、末、丑、贴、外、夫、礼等十二种行当(也即所谓“江湖十二脚色”)。剧本没有标注唱腔音符,只有标注轻、重音符号,无谱有调,语言和唱腔完全靠口头代代相传。
叶明生先生认为,政和杨源之四平戏是以宗族形式与戏剧会社组织相结合的会社形式(梨园会)保存至今,虽然其作为一个古老剧种,在声腔、剧目、表演艺术等方面都给今人研究古代四平腔提供了宝贵的资料。但是,作为以庙会为依托、以宗族社会组织而存在、历经沧桑保存至今之四平戏与梨园会,其在民间仪式与戏剧生存发展之关系方面很有代表性,对今人探讨戏剧人类学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实证资料。[2]
据杨源乡乡长吴世清介绍,在官方(政府)尚未注意到四平戏时,正是有了英节庙与“迎翁会”、“梨园会”等祭祀、庙会的信仰、戏俗和民俗,四平戏才得以保存下来。74岁的乡民张明甲是四平戏目前最老的艺人,他16岁便开始学唱戏,据他说,当时“学戏的人一批又一批,都是年轻人”,所以当地有谚语“杨源孩子三出戏”,就证明了四平戏在当地的影响。著名乡土艺人张陈招,花了很大力气组建新的四平戏戏班子,因缺少旦角,就让自己的儿子张孝友去学。现在张孝友已经五十多岁了,还一直在唱旦角,他也是剧团现任团长。我们可以在杨源村看到这样一出热烈隆重的民间演出面貌:24杆土铳一起鸣放,上千人的踩街队伍,穿着奇特的戏服,画着古怪的脸谱,扛着祖宗的神位,敲锣打鼓一路浩浩荡荡,直奔唱戏的场所当地的英节庙古戏台,在流传了几百年的民俗活动“迎翁会”上,村民们要进行祭祖演出,连续上演三天三夜——四平戏是唱给祖宗们听的!
政和县为抢救、保护四平戏,采取了一系列有力措施。一是保护作为戏曲载体的古戏台。四平戏剧场——杨源英节庙,始建于北宋崇宁年间(1102—1106),元、明时期均有修建,现存建筑中,大殿为康熙元年(1662)所建,戏台为道光三十年(1850)重建。四平戏的戏台建在英节庙内,完整保留着清代重建时的模样,台柱上两幅楹联写到:“三五人可做千军万马,六七步如行四海九州”;“聊把今人做古人,常将旧事重新演”。英节庙古戏台为闽北古代戏剧活动场所代表作之一,戏台照壁上保存着珍贵的戏神壁画,被载入《中国戏曲志》。英节庙系纪念历史人物张谨所建,有真实的历史背景。唐乾符年间(874—879),唐王朝以张谨为福建招讨使,率官兵数万与黄巢起义军激战于今铁山镇屯尾、石屯镇长城村等处,官兵大败,张谨身亡,葬于铁山。后在张谨身亡地夏山(铁山镇元山村夏山自然村)修建张谨庙,北宋崇宁年间追谥昭烈,赐张谨庙为“英节大观”,并增建县城、杨源等三处英节庙。张谨后裔在杨源定居繁衍,杨源多数人姓张,因此杨源英节庙庙会祭祖味道十分浓厚。由于杨源英节庙历史悠久,建筑风格独特,1992年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二是支持开展庙会活动。与家族庙会结合,是政和四平戏生存的重要基础。杨源英节庙与四平戏是相互依存关系,一方面庙会由杨源张氏宗族举办,为四平戏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持;另一方面四平戏为庙会助兴做热闹,也是庙会的主要内容之一。每年农历二月初九、八月初五,分别为张谨夫妇庆诞时,杨源村均要举办庙会活动(此风俗世代沿袭不断)。杨源村四平戏班在英节庙内戏台连演三天,以敬祖娱人;禾洋村四平戏则在每年农历七月二十五连演三天。近年来,杨源乡把杨源村每年的庙会活动定为洞宫山旅游文化节,把禾洋村每年的农历七月二十五庙会活动定为民俗文化节,进一步重视并发挥了四平戏的作用。
三是合力扶助发展四平戏。四平戏的生存发展除了有庙会的支持、戏班演出的收入外,县、乡、村每年都拨出一定的经费支持四平戏剧团开展业务活动。县文化部门也先后赠送了一批戏装和道具,南平市、政和县文化部门每年都有派专人前往观看指导四平戏演出。
近年来,虽然政和四平戏仍然坚持在乡间演出,但其生存发展的形势却仍不容乐观,存在着许多困难与问题:(一)是现有四平戏艺人年纪偏大,最高年龄达七十多岁,最小的也有四十多岁,四平戏面临后继无人的危机。杨源乡四平戏剧团团长张孝友说:“没有新人来学,二十几年了都是这么些人,好像自娱自乐。”究其原因,主要还是缺乏经费保障,学习、演出四平戏的人大多无偿做奉献,补贴酬劳很少,缺乏足够的吸引力与凝聚力。杨源乡四平戏剧团二十几个人全是农民,农忙时一样到田里干活,只有在农闲时才抽空来排练戏文。(二)是开展四平戏活动经费严重短缺,县、乡两级财政十分困难,无力投入经费扶持四平戏发展。因为资金困难,行头很是寒碜。笔者在杨源村看戏时突然发现,有的演员穿的是草鞋,有的演员只是上身披着戏服,连裤子都没换。(三)是四平戏演出设施破旧,古戏台需要维修,服装道具急需更新。(四)是由于四平戏是用官话演唱的,语言难以普及,很多年轻人听不懂,其生存发展有一定的局限性。笔者注意到,在杨源村观看《蟠桃会》的结尾时,台上关公、周仓、八仙、金童玉女等各色人物纷纷登场,坐在台下的几位老太太很是陶醉地跟着哼唱,而旁边几个听不懂戏文的小孩,则一直追问着剧情。
政和四平戏是全国少有的处于原始状态的古老剧种,也是宝贵的民间的文化遗产。由于该剧种为家族历代口传心授,所以三百岁年来,始终保持着古朴的原始面貌。从目前现状看,政和四平戏已处于绝代边缘,岌岌可危。抓紧抢救四平戏,全面收集、整理四平戏文字资料与图片,修建英节庙古戏台,进一步完善其软、硬件资料,把剧本、唱腔完整地保存下来,建立健全四平戏档案,无疑是抢救保护四平戏的当务之急。幸运的是,2005年底,政和四平戏与屏南四平戏一道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被称为“中国戏剧活化石”的古老戏种,历经数百年,在渐渐消逝的今天,又将慢慢地苏醒……
注释:
[1]《政和县杨源村英节庙会与梨园会之四平戏》,原载《民俗曲艺》,2000年1月,第122、123合期,叶明生主编《福建民间仪式与戏剧》专辑。
[2]《政和县杨源村英节庙会与梨园会之四平戏》,原载《民俗曲艺》,2000年1月,第122、123合期,叶明生主编《福建民间仪式与戏剧》专辑。
责编:钟建华
作者单位:(闽江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