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闲

2015-11-28 03:30双公平
辽河 2015年11期
关键词:四平会场村长

双公平

小雪一过,棉梗上了垛,前儿又把丰收渠加宽了一米,李家拐角的人就真的闲下来了。四平昨儿打了大半夜牌,输了;今朝睡够了早床,起来又到街上去逛了一圈,回来就是早饭时候了。

四平总记着去赶本,丢下饭碗就往“会场”赶。“会场”其实就是刘二禄的大门口,刘二禄的屋正住在塆中间,门口有一个大禾场,春上排列着一畦一垄的棉花营养钵和纤纤绿绿的趸秧,夏里铺满一地黄灿灿的小麦,和洋船样的麦垛,秋来则是一禾场的金色和银色,金色是给人底气的稻谷,银色是炫人眼目的棉花。到了冬天,田里的庄稼都收干净了,平展展的禾场才闲了下来。可闲下来的禾场却比忙时更喧闹了,在家里照看孙子的老头子老婆婆,一时不能外出的壮汉子小媳妇,有事无事,总喜欢聚在这里,端着碗的,抱着伢的,站着坐着歪着蹲着,大人说笑,小伢嬉闹。喜欢日淡白的,从塆子里哪个的媳妇连放两个响屁,一直扯到联合国安理会又开了什么会议;喜欢打牌的,饭碗还没来得及回屋放下,随手一丢,就四个一桌凑成了牌角,稀里哗啦地搓了起来。刘二禄的大门口就每天都被闹成了一锅粥,好像村里开群众大会似的,就戏称为“会场”。“会场”里早聚了好些人,四平远远的深怕去迟了没得牌角,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

跑过去了才晓得,今朝人们并没有凑牌角,而是孔老头李二蛋们,齐齐围了刘二禄,嘈嘈杂杂地在说什么。

四平一看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李家拐角村靠近柳河的那一块上等田,有一百多亩地,棉花还没收完,就有一群人来圈下了,据说是一个副县长引来的台湾老板,要在这里建化工厂。建化工厂是好事,开始塆里人还蛮高兴,后来听说不远处的汉江边有一个村由于建了化工厂,几年下来就被污染成了“癌症村”,人们这才搞毛了,好些日子孔老头李二蛋们,就开始在满塆子里串通,把上访信让人们都签了字,还按了手印,要请能说会道的刘二禄作代表,到武汉去上访。四平来劲了,把前头挡着的人挤了挤,拱了进去,只见刘二禄边说边一个劲地摆手:“这么大的事,凭我刘二禄怎么办得了啊?不行不行不行!”

李二蛋急得两眼直瞪:“你不行还有哪个行?我们早就搬起指甲全塆数过了,只有你见过大场面,既有口才又有心计。”

孔老头也说:“二禄你不要怕什么。路费我们全塆出,耽搁的功夫,也由我们全塆摊,只是烦你吃亏跑一趟……”

不管千说万说,刘二禄硬是不松口。四平本是对这回上访蛮起劲的一个,当初孔老头李二蛋们要塆里人在上访信上签字,刚开始别个还畏畏缩缩地不想签,四平不耐烦了,一把夺过圆珠笔,歪歪斜斜地头一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在名字上按了一个大大的红指印。四平见刘二禄扭扭捏捏畏首畏尾的,心里早不耐烦了,正要拍胸打掌地自告奋勇,恰好刘二禄的目光对了过来。刘二禄看四平跃跃欲试的样子,忙说:“既是这样,我给你们荐引一个人,叫西塆的四平去。四平能说会道,比我狠多了。”

“四平不行。”李二蛋想都没想就接口说,“四平怎么能行?四平只会瞎犟。上访是要跟人家摆道理讲政策,说得人家心服口服的,又不是瞎犟去的。二禄你就不要再推了。”

四平正在兴头上,忽听李二蛋诽自己,就忍不住地一下跳到李二蛋跟前,手一挥,说:“二蛋子你小看哪个呀?不就是上个访吗,屁大的事。二禄他不去,我去。”

李二蛋先前是没有看见四平才敢那样说的,一听见四平说话了,就闭了嘴不再做声。刘二禄正巴不得脱身,见四平出来揽住,岂肯失去机会,就赶紧说:“哪个说四平不行呀?四平人年轻,板眼又多,一张嘴能把死的都说活,上访就非四平这样的人不可。”

四平听刘二禄夸赞自己,越发来了精神,说:“就是的,哪个说我不能去?不就是个强占耕地污染环境吗,实实在在的又不弄虚作假诬告哪个,有什么不好搞的!我去!”

一个是锅要补,一个是要补锅。孔老头见刘二禄真心不想去,又看了看四平那牛拉不回头的样子,心里再摸了一遍塆子里的人,好半天没有做声。众人也一时没了主意,就你一句我一句地乱了。孔老头想了想说:“二禄不去,这上访总得有人去,难得四平这么热心,我看就让他去算了。”孔老头拍拍四平的肩膀,“那今朝先准备准备,明朝我就跟你收路费,每人5块钱。”

等四平从“会场”回到屋里,四平爸早就晓得了四平要去上访的事。四平爸就说四平:“上访是个好玩的事吗?年轻人不晓得轻重。人家二禄都不肯去,要你充什么能干。”

四平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说:“上个访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信我搞不好。”

“搞得好也不要去。”四平爸把脸一默,说,“污染环境又不是你一人的事,村里千人百众的,告不准别个说你年轻不会办事,告准了又不能多给你个什么,还让人家记一生的仇,时时都不忘记阴整你。这是千人吃肉一人吃亏的事,四平你就不要去了好不好?”

“说出口的事不去怎么行?”四平一脸的坦然,说,“爸您怕什么,我告的是政府,又不是告他哪个人,有哪个来记仇阴整我?”

四平爸说:“政府是人当的呀,古话说的有: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阴整了你还都不让你晓得!”

四平爸还在啰里啰嗦,四平就一脸的不耐烦了,说:“哼,说得吓死人,我又不诬告哪个,还怕哪个把我的鸡巴咬了不成!”

四平爸的劝告,对四平一点点作用都没起,四平第二天一早,就跟孔老头挨家挨户收路费去了。走走停停地收到“会场”里,一伙人正蹲着站着地在听李二蛋讲昨儿打牌的输赢。李二蛋说:“要不是二禄拦了我的那个清一色大胡,昨儿我就干赢两百块啦……”

四平见是李二蛋在说话,就说:“二蛋子你在这里正好。才刚去收钱,你屋里的叫找你。”

李二蛋正说在得意处,忽然被四平打断,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说:“四平我说了怕你不喜欢,我们从祖宗三代起,就是本分人家,从不沾哪个、不惹哪个的,这上访的事嘛,我们就不参加了。这样说吧,去的时候我不出路费,告准了我也不沾光,行不行?”

四平说:“二蛋子你怎么能这样说。上访是为大家的事,都不出钱我还怎么去?再说了,都是一个塆里的人,也没有告准了独你不沾光的道理呢。”

李二蛋没了别的话,就说:“我昨儿打牌输了,手里一分钱都没得。”

四平就揭他的底:“我才刚听你说赢了百把块钱呢?”

“那钱交屋里的了。”李二蛋说,“这样吧,等我今朝赢了再交你。”

众人哄哄地大笑。四平被笑得满脸一阵红红白白,最后把脸一默,说:“你少跟我日骚白。直说吧,交不交?”

李二蛋把颈项一梗,说:“不交!”

“好!”四平的火腾地窜上来了,说着把手一挥,“那上访就不算你了!”

哪晓得四平挥手时扬远了一点,指头差点碰到了李二蛋的鼻子。李二蛋也火了,就骂四平:“日你的姆妈!想打我!”

李二蛋骂着就撸袖子。四平更不是好惹的角,李二蛋才骂出口,四平就把拳头都递过去了。孔老头见不是个事,急忙把两人拦住,李二蛋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四平气得满脸铁青,把收的钱搜出来朝孔老头怀里一搡,说:“我不去了!”

孔老头无奈地接过钱,摇摇头,说:“为这点小事就不敢去了,还谈别的呀?”说着拍拍四平的肩膀,“可不要让人家看笑话哟!”

孔老头把钱递还四平。四平想接不接地接在手里,鼻孔里还一个劲地出着粗气。孔老头说:“算了吧四平!今朝快点收,好赶明朝早晨到汉口去的班车。”

四平就和孔老头继续收下去。剩下几家有特殊情况的,为了不耽误动身,四平就帮忙垫了。

第二天清早,四平正提着裤子从茅厕里出来,却被组长顶头拦住了。四平边系裤带边说:“有事你快讲,别耽误了我的班车。”

组长却不慌不忙,说:“村长叫我通知你,上回加宽丰收渠,你的不合格。”

“咦,”四平疑惑地说,“那天不是你通过了的吗?”

组长说:“我算什么东西?我说了不算。是乡里验收不合格,要罚款,两百块。”

“放屁!”四平一蹦多高,“我挖的比别个凹得多,亏比别个吃得大,没有不合格的道理!”

组长不急不恼,说:“你缓些跟我吵。村长正在那里等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四平就跟组长到丰收渠去看。两人走到丰收渠,村长正在大路边撅着肥屁股朝渠里瞄。村长一时过来这边瞄瞄,一时过去那边瞄瞄,两片肥肥的屁股摆来摆去的,活像是一只大鸭母。四平没喊村长,只是咳嗽了一下,村长听到四平的声音,头也不抬,边瞄边说:“四平你看你挖的。”

四平是晓得自己的情况的,就懒得看,说:“这还要看?我挖的比别个挖的凹下去好些子,合格,多之有余。”

村长说:“就是比别个凹些才坏了事呢。”

四平听村长说的是这,就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个事呀?我挖了偌些子沟渠,只听说挖凸了不合格的;挖凹了不过丑点,还没有听说不合格的。”

“对!”村长一拍大腿,说,“四平你这才说点子上了。正因为丑,乡里才说,大路边是脸面子,一看凹下去那么一大块,太不美观,会影响县里的检查验收,所以就要罚款。”

四平火了,红起脸跟村长闹嚷起来。村长不跟四平吵,说:“四平你少跟我横些!罚款与我们村里不相干,是乡里要的。你万一不交也没什么,只要你的宅基地不要乡里盖章就行。”

四平晓得,现在上面不允许乡里用“小分队”来收农民不好收的款子了,乡里就想了一些土办法,比如子女要办户口的,做房子要批宅基地的,你不交款,就不给你盖章办理。四平本想不理这个事,但他家里刚好在批新宅基地;四平已经跑了两回乡里了,还没有批下来。四平想了想就搜出两张“红毛爹”摔过去,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狗日的,不就是要两百块钱吗,拿去买棺材钉去!”

四平让罚款的事闹得心里头不是个味。想去武汉,班车早走了,要打牌,又没了角,况且明朝还要早起到武汉去,四平看了几圈麻将,就早早地回家睡了。睡到半夜,忽听有人叫门,起来一看,原来是派出所的张民警和李民警;四平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事,就糊里糊涂地被带到了派出所。

进了派出所四平才晓得,是别个揭发他今年的正月二十打过一回牌。

为打牌四平去年也被抓过一回的,那回因为揭发人把日子搞错了,恰好那天四平生病没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就作悬案搁着了。

四平看老皇历,也的确想不起自己正月二十打没打牌,就不认账,咬断铁钉地说:“没有打。”

“没有打啊?”张民警把一叠写满了字的纸往桌上重重地一摔,不耐烦地说,“这里有你的证明材料,还敢赖账啊?”

四平问:“是哪个作证?”

“这你无权过问。”李民警瞪一眼四平,把右手里拿的电棍往左手掌里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边拍边说:“你只说今年正月二十,你打没打牌!”

四平看李民警右手拿的电棍突然不往左手掌里拍打了,好像无意地往旁边窗户铁齿上一杵,铁窗齿就“噼噼啪啪”地冒出了蓝火,四平的身上也就跟着“噼噼啪啪”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四平虽没有尝过电棍的滋味,但也常听人说过这驴子鸡巴样的东西,四平嘴里就支吾起来。

李民警见四平仍不肯承认就有些恼火,上前就把电棍朝四平杵过来。四平吓得白着脸往旁边一蹦,电棍这才杵了个空。四平深怕李民警再来第二下,就赶紧说:“打过打过打过……”

张民警见四平承认了,就在一张纸上写了些字,四平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最上头好像写的是“询问笔录”几个字。然后叫四平签字按手印。四平先是不肯,后来瞟了一眼李民警,四平看到李民警又把右手里的电棍在左手掌里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拍打着,心想反正自己打牌是经常的事,二十没打二十一肯定就是打了的,既然落到他们手里了,就活该倒霉,就不要妄想脱身。这样一想,四平就在上面歪歪斜斜地把字签了。签字的时候,四平手里拿着的笔总是不听话地有些颤抖,把本来就歪歪斜斜的几个字,签得连自己不过细恐怕都认不出来。然后又在张民警的指点下按了几个手印。四平看着自己那蘸满了血红印泥的指甲头,心里就隐隐地泛起了一阵杨白劳似的味道。

四平就被关在一间黑屋里过了下半夜。第二天早上,四平被四平爸领出来了,四平爸告诉四平,这回加上去年“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那一回,新账老账一起算,罚款5000块,限期五天送过来。

四平跟着四平爸回到家,还没站稳,四平爸就一膝跪在四平面前了。四平吃惊不小,赶忙去扶,问:“爸,您这是怎么了?”

四平爸不起来,说:“爸一生里没有求过哪个,这回就求求你,不要去上访了……”

四平不做声。四平爸又说:“未必你还看不出来?昨儿罚了两百块,今朝又要罚五千,明朝呢?后儿呢?!”

四平仍不做声。四平爸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回你要再不听爸的话,以后吃了大亏,后悔就迟了……”

四平被四平爸说得一屁股塌在椅子上。四平爸见四平恍恍惚惚的样子,这才起身出去。

四平爸出去不长时间,刘二禄来了。刘二禄见了四平,想说不说地说:“四平……那……路费……”

四平头都不抬地说:“怎么……不去了呀?”

“哪里哪里,我是怕你不想去了呢?”刘二禄说,“四平你还去呀?还去就算了……”

刘二禄说完话并不走,仍在四平面前站着。四平想了想,叹口气,就搜出钱来数了几张递给刘二禄。

刘二禄走后就陆陆续续地有人来找四平退钱了,四平就一声不吭一五一十地,把前日收的路费钱,全都退了人家。

退完钱,四平感到了一阵轻松。四平想都没想,就信步往“会场”走去。四平远远地看到,“会场”里到处都是人,站的坐的歪的蹲的,端碗的抱伢的,笑闹的哭喊的,四平的心痒了,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会场”赶。几步就要到“会场”了,四平却忽然停了下来,原来四平听到了李二蛋的声音。四平听到李二蛋在说:“……我早就说他不能成事,这不都看到了呀?他四平算个么鸡巴东西呢?那是个没长卵子的胆小鬼,只会瞎犟……”

四平不想再往下听,他慢慢地转过身,默无声息地退了回来……

四平回屋闷了一天,才开始满处借钱。都晓得他借的是罚款,就不太肯借;四平又懒得说好话,一晃五天的期限早过了,还没有凑齐五千块。四平见期限过了,派出所也没人来要罚款,就不借了;又过了一些日子,四平忽然看到张民警来塆里了,还以为是来要罚款的,远远地就躲了;后来四平回去一问,四平爸却说,张民警走到门口连瞄都没有朝里头瞄一下,四平夜里想了想,第二天就干脆把借到手的钱都还回去了。

四平自从开始借钱,就有好多日子没到“会场”去了;钱还人家后,四平又闲下来没了事做,又不想到化工厂工地去做小工,就仍旧跑到“会场”去,日淡白,凑牌角,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只是人们眼见着化工厂的厂房一天一天往上长,外出打工的人都开始回家过年了,心里就有些搞不明白,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派出所来找过四平要罚款,不晓得是太忙了呢,还是忘记了?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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