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见箱

张寒

大马给毛局长送文件的时候，毛局长正在端详意见箱。毛局长对大马微微一笑，笑得大马心里直发飘。放在平常，大马也不会对领导的一颦一笑太敏感，但现在局里正处在特殊时期：后勤主任退了下来，局里人心都被激活了。大马也在为后勤主任一职转动脑筋。

“我在领导心目中是什么位置呢？”大马不知道。大马想找个人做参谋，大马想到了大外甥志高。志高是他伯父家堂姐的儿子。堂姐爸妈早亡，他与堂姐亲如姐弟，也就把志高当作亲外甥。他的这个大外甥可不简单了，年龄比他小不少，参加工作还不到十年，可是已经做上了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这小子胸中肯定藏有无数的高招！可惜的是大外甥在远方的一座大城市里。

距离不是问题，现在通讯发达。大马试着在QQ上对大外甥发出了求救信号。大马网名叫“笨鸟也要飞一飞”，大外甥网名叫“脑子是用来想事的”。大外甥很快回复了老舅，大马喜出望外。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介绍一下你的战备情况。

笨鸟也要飞一飞：工作兢兢业业，待人随和、诚恳，就是给领导提过几次意见，但得到了领导的表扬。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基础不错，就看你攻城的火力了。

笨鸟也要飞一飞：什么攻城火力？说话别藏着掖着，跟老舅直接点。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用重礼炮轰！

笨鸟也要飞一飞：就单单送礼？不要敷衍老舅，老舅心似火烧！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别瞧不起送礼，礼是五经之一，中国是礼仪之邦，礼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送礼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去了，它不仅体现了一个人对领导忠诚的程度，而且还反映了一个人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送礼的过程，就是千里马在伯乐面前展示才华的过程。

大马想了想，觉得大外甥的话确实在理，接受了大外甥的建议。可是大马最怕送礼了，他天生脸皮薄。

笨鸟也要飞一飞：不会送礼是老舅这一辈子最大的缺陷，你替老舅设计得具体点。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小赵把领导约出来吃饭，酒酣耳热时，领导上厕所，小赵跟在屁股后，将卡插进领导的口袋。领导不便推搡，只得收下。

笨鸟也要飞一飞：我从来没和局长吃过饭，怕约不出来。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小孙打听到领导爸妈的住址，夜里开车过去，把东西从院墙扔到他家里，然后打电话报告了领导。

笨鸟也要飞一飞：局长爸妈也是领导，住在高楼大厦里，而且在另一个城市。

大外甥连续给大马出了几招，皆不符合大马的具体情况。大外甥不耐烦了。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现教也教不会，我好事做到底，一步一步指导你吧。你先预备好两万块钱，把QQ开着，不知道该怎么做时就看QQ。

两万！大马吓了一跳。两万块钱是自己半年的工资！大马犹豫了。然而想想自己这么多年，错过了那么多的机会，现在机会又来了，再错过，又于心不甘。

大马思绪纷乱地下了班。电瓶车的两只轮子已经钻进了家门前的巷子，大马脑子里仍然在翻腾着送礼的事。突然，大马眼前一亮：钱！老王大门口的台阶上，橡皮筋扎着厚厚的一沓。大马身轻如燕，飞速地跳下电瓶车，将一沓钱抓在手中。前看看，后望望，几个行人特意成全他似的，离这儿老远的。大马利落地将一沓钱塞在袖管中，电瓶车也不要了，小风一样哧溜一声溜进家门。

大马喜气洋洋地踱进厨房，双手从背后抱住正在洗菜的老婆小蛮腰。心情好，嘴巴就甜，说话句句蜜一样，大马把甜甜的嘴巴偎在老婆的耳朵上：“小宝贝，今天你真漂亮……”老婆回头看了看眉开眼笑的老公，疑惑地问：“你今天吃了虎鞭了？这么兴奋！”

犹如凯旋的远征将军向女皇奉献战利品，大马美美地将捡到的一沓钱递到老婆面前。

看到了这么多钱，老婆小小的白脸儿顿时笑成了一朵光灿灿的含笑花，扔下正在洗的菜，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一把将钱叼在手里，点了点：两万三！

“哪来的？”

“捡的。”

“在哪儿？”

“在老王家门前。”

老婆不相信地盯着老公眼睛看，老公从来不会说谎，今天也不像在逗她。可是这种好事她还是不相信是真实的，质疑地问：“会不会是假的？老王家这么有钱，该不会是专做假钱生意的吧？”

这倒提醒了大马。于是两口子指头弹，听声音，透过阳光看水印，摸盲文，编码是连号的，金属线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两口子打开电脑，按照网上传授的识别假钞的招数细细研究，研究了半天，也拿不准这两万三千块钱是真是假。还是大马有主意，想出了一个巧妙的识别方法。“小店老板天天与票子打交道，练就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假钱过目就认得出——让小强买瓶酱油去。”

一会儿，儿子小强一手提着酱油，一手抓着一把碎钱回来了。

老婆和大马两张忐忑不安的脸一下子阳光灿烂，这才完全放了心。老婆乐得合不上的嘴鹐在大马的腮上，夸赞说：“你太有才（财）了！”

然而，大马却推开老婆，严肃地说：“想一想，平日老王待咱们可不薄，我看还是还给他们吧。”

老婆着急了，赶紧巧言阻止。“他们家那么有钱，也不差这一万两万的！”

大马将欢笑重新又码在了脸上。“老婆大人说的话肯定不会错，我就听老婆的。”

老婆娇嗔：“讨厌。”

“你一直想要条白金项链，咱买一条？”

“项链不好，挂在脖子上，看到它就会想到这是老王家的，心里多别扭，咱们可不做没良心的人。”

“或者，今晚咱也去尝尝烤全羊？”

“油花花的，吃了净长肉，胆固醇又高。”

大马试探地说：“后勤主任退休了，要不，咱用它买个官做一做？”

“我支持老公进步！”老婆一向视钱如命，这一次竟然爽快同意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在老婆大人的大力支持下，大马这才咬一咬牙，跺一跺脚，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给局长送礼去！

大马赶紧联系并询问大外甥。

笨鸟也要飞一飞：我是送卡还是送现金？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见机行事吧。你把卡和现金都备妥了。

牛皮纸裁了俩纸条，学银行的样子，将捡到的老王家的两万三千块钱，大马一万一沓扎成两沓。然后，大马又去了一趟银行，新办了一张银行卡，把家里到期的存款转进去两万。银行卡和两万块钱，大马一起放进手提包，随身携带，随时准备把其中之一发射出去，像重磅炸弹一样，把固若金汤的堡垒炸开一个缺口。

第二天早晨，大马心潮澎湃地早早上班了，激动不已地在紧锁的毛局长办公室门前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然后把侦查到的现场情况拍了下来，传送给了大外甥。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门口的那只意见箱是怎么回事？

笨鸟也要飞一飞：这是局长的私人意见箱，用于局长与下属沟通的。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你好糊涂，意见箱就是你们的领导为属下开辟的升职捷径啊！快把两万块钱塞进去。

大马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毛局长意见箱的真正用途。

毛局长上任伊始，就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挂了一个意见箱，并且经常动员下属多提意见，对不提意见的，开会时还会点名批评呢。当然喽，因为批评时毛局长是微笑着的，被批评者就没有当作批评，而是当作激励。大马也积极响应领导的号召，试着提过意见，还得到了毛局长一而再的表扬，胆子就大了，提的意见就很直接了。然而大马却发现，他得到毛局长的表扬不少，可是无论自己工作如何任劳任怨，就是得不到实质性回报，比如下乡，比如学习，比如升职，从来跟他不沾边。大马几次主动找毛局长谈心，毛局长只是打官腔。大马疑惑了，所以昨天在意见箱前面对毛局长的微微一笑，大马心里不免发飘。原来自己错误地理解了领导悬挂意见箱的意图了！大马好恨自己，恨自己太死心眼，不开窍！

笨鸟也要飞一飞：银行卡，还是现金？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现金！银行卡落到了边角上，不容易被及时发现，容易耽搁事儿。

笨鸟也要飞一飞：写上名字么？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你怎么尽说傻话？写上了名字，领导知道了是谁送的，一激动，说不定就还给你了，你的事不就泡汤了？要等到领导拿在手里抚摩，在心里揣摩，摩出了感情，那时你再想要回来，也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有更妙的方法让领导知道钱是谁送的，到时我再告诉你。

大马不敢怠慢，赶紧将两沓钱从手提包里拽了出来。投入口不大不小，像是为大马的行动量身定做的，两沓票子利落地被吞进了意见箱的肚子里。

大马响亮地拍了拍手掌，飘飘然地滑进自己的办公室。手提包光荣地完成了历史任务，大马把包里的银行卡装进皮夹子，贴胸装进口袋，手提包撂进抽屉。大马心花怒放地玩起了俄罗斯方块。

楼道里脚步声和问候声逐渐频繁起来。突然间，散乱而随意的客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而有序的问候声：“毛局长早！”

毛局长上班来了！大马立起两耳，注意收听毛局长办公室里的动静。时钟的三条腿滴答滴答往前走，大马心猿意马在清朗的天空嘀嗒嘀嗒地往前奔。正当大马飘飘欲仙地想象着毛局长宣布后勤主任人选时的情景，毛局长办公室里突然意外地响起了杨秘书的一声惊叫。毛局长出了什么意外？大马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马第一个冲进了毛局长的办公室，傻了眼，只见毛局长手臂蜷在胸前，两手各抓着一沓红艳艳的票子，将两沓钞票紧紧护在胸口，浑身抽动和颤抖，赵本山小品《话疗》里的民间大夫一样。秘书杨菲菲，人称杨贵妃，站在那儿吓得花枝乱摇。大马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大事不妙！毛局长手里的钱就是他大马的，如果在这节骨眼上，毛局长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的两万块不是要打水漂？

杨秘书的惊叫犹如集合的号角，职工霎时蜂拥而至。医院就在大街对面不远的地方，叫救护车反而会耽误宝贵的抢救时间，丧失抢救的最佳时机。救人要紧，大马不敢礼让，领导一样大声命令高大强壮的小陈背起毛局长，赶快送去医院。毛局长太胖，大马细胳膊瘦腿，背不动。小陈怪怪地看了大马一眼，不过还是被迫服从了命令，背起毛局长一路狂奔。大马则两眼牢牢锁在毛局长胸口的两沓钱上。其实大马是多此一举了，毛局长胸口的两沓钱是丢不了的。毛局长的手指像钢筋，有人试图为毛局长保管，硬是没有掰开毛局长坚硬的手指。

到了医院，把毛局长送进急救室。需要先付款，然后才给施行抢救。王主任好言相劝，毛局长才稍微松开死死攥着钱的手指，王主任强行从毛局长手里抽出几张。这边毛局长等待救治，那边付款的王主任却又出事了，大马分明听见收款人员说什么真的、假的。大马暗暗吃了一惊，丢下毛局长，溜到付款窗口前。果然，他没有听错，验钞机检验出王主任付的是假钱。大马惊得全身都麻木了。这么说，他捡到的两万三千块钱归根到底还是假的！如果收款工作人员报了警，如果警察追查下来，这么多的假钱，处罚可不会轻！大马又惊又怕，魂魄挤在脑门边，快要飞出去了。

好在王主任经过世事，巧言善辩，几句话就平息了收款人员的不满情绪。并且王主任退回到毛局长身边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把两万块钱为毛局长藏了起来。大马惶恐的心这才稍微安定了一点儿。

来的人谁的身上也没带钱，而不付钱医生就不予医治。找关系吗？来的都是基层群众，没有啥关系;即使有关系，也需要时间，而救人是刻不容缓的。精神恍惚的大马神差鬼使，不由自主地摸出了皮夹子，把银行卡递进了收款的窗口。

毛局长的家属很快到了，毛局长也被医院安置妥当，医护人员服务周到，不再需要别人添乱，大家一一同毛局长的家属告辞。大马受了惊吓，浑身绵软，也不去单位了，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走着走着，大马想起了大外甥。他坐在路边，把刚才事情的经过向大外甥讲述了一遍。当然他没提假钱一事。大外甥给老舅又当头来了一盆冷水。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老舅啊，你有没有脑子？局长已成死马了，你在他身上投资，还有什么用？谁的皮夹子里没有千儿八百的？可别人心里清醒，唯独你糊涂！

大马又是一惊：是的啊，毛局长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为他破财还有什么用！大马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被一口闷气压扁了，压爆了！但是钱已经花出去了，还能怎么样呢？大马拍拍胸口，强行安慰自己：毛局长的家属不会不还的！

笨鸟也要飞一飞：毛局长家属还钱时，我不客气，收下就是了。

脑子是用来想事的：别做梦了！既然在生死关头，大家都死死扎牢自己的钱袋子，从中就可以看出你们的局长是个什么样的领导了，要他还钱，我看比登天还难！

大马为毛局长花的钱可不少啊，能哭大马就哭了！可是大马现在连捶胸顿足的力气也没有，他只好呆呆地坐在路边，久久站不起来……

恢复了好久，有了些许体力，大马这才踉踉跄跄站起来。回到家里，他也没敢把他遭受的打击向老婆讲。

很快大马知道了，他捡的钱是老王的儿子从南方带来的，用来给家里人学习识别的，孙子拿着玩丢在了大门外。

没几天，新局长上任了。新局长首先将自己办公室门口的意见箱移到了办公楼入口处。不长时间，意见箱上就落满了灰尘。

既破了财，又受到一场惊吓，大马像被霜打的瓜叶蔫巴了，不再想升官发财的事。为花了冤枉钱心疼得直掉眼泪的老婆，也不忍心责备老公。

不过，意想不到的是，两星期后大马的元神就归了窍。新局长宣布后勤主任人选时，念的竟然是他大马的名字！

新局长在任命大会上说：“在抢救毛局长的过程中，大家的表现都是出色的，但最值得关注的是大马同志，在同志危急时能出力出钱，而且能够临危不乱指挥有方，从中可以看得出大马是一个热心、勇于担当、有能力的同志。我到任后来我这里跑官买官的不少，按说大马也有资历争一争这个后勤主任，但他没有来跑官买官，这样的品行值得我信任！他完全可以胜任后勤主任一职。”

大马听了脸发涨，鼻子发酸，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