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态批评的视角再现人性的复杂:挖掘《白鹿原》的生态资源

2011-11-19 18:37赵喜桃
小说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白嘉轩陈忠实白鹿原

赵喜桃

走进《白鹿原》,迎面走来一群原生态的、土生土长的、有灵有肉的鲜活人物:族长白嘉轩,乡约鹿子霖,富有传奇色彩的黑娃和复仇女神田小娥,白鹿书院院长朱先生,名医冷先生,“仁义”长工鹿三,还有美丽纯洁的姑娘白灵,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任县长白孝文……他们带着自己全部的复杂性、生动性和丰富性走向我们,给我们提供的历史画卷不只是一部政治史、革命史、阶级斗争史,而是蕴含着历史的全部必然性与偶然性、有序与无序、可知与不可知的丰富,深刻和多样性展开的原汁原味的自然气息,甚至是原始的野性冲动,而且每个人物都充满了自我冲突,表现出复杂的人性化层面,我们从中可以体味陈忠实先生得天独厚的生态情怀。

一、自然生态:独立有序的白鹿原

白鹿原特定的地域造就了它的不同于其他地域的文化和特点。从来没有一个广阔地域像白鹿原这样古老而苍凉,寂然而质朴,历史久远却发展滞缓,饱经沧桑而依然肃穆庄重。“在广袤阔坦而又略有起伏的白鹿原上,顺其走势纵贯了一条深遂幽长的大沟叫鲸鱼沟,鲸鱼沟把白鹿原天然的分成两半:沟北者称北原,沟南者称南原。南原坡势稍缓,随坡势起伏逐渐降至浐河上游各地;北原原面平坦,但从原塄至灞川的坡势陡峭,东西绵延数十里,从与灞河一水之隔的对面横岭上看白鹿原坡,就像一道苍茫横亘的古城垣。小说《白鹿原》中对白鹿原的形态有多处描写,其中‘对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顶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自东向西逶迤横亘在眼前’的那段话,就是借书中人物之眼从横岭看白鹿原的逼真写照。”①它们以一种几乎是原始的、亘古不变的姿态感受着大自然的暴烈与粗犷,雄奇与酷砺。白鹿原地理突出、地貌奇特、又毗邻帝都,历史文化沉积深厚而久负盛名。

著名的生态批评家贝特曾说:生态的目的就是展现理想的自然生存状态,为我们提供“想象的自然状态,想象中的理想的生态系统;阅读它们,陶醉于它们的境界,我们便可以开始想象另一种与我们现状不同的栖居于大地的方式”。②中华民族传统的文化形态更典型地体现在西部。黄土高原和黄河流域是民族历史上最早的农耕区,陕西长安又是数代封建帝王的都城所在。传统文化的各种形态在这里集结并沉淀下来,最终成为西部精神文化的基因。关中地区又是富庶的,东踞潼关、南峙秦岭、北枕黄河,物产的丰富与地域的封闭,历史的辉煌与现实的富足,使秦地人在过去与未来的选择中更耽于历史。关照《白鹿原》中生态资源、人与自然的关系,无疑是我们身处生态困境中的现代人“开始想象另一种与我们现状不同的栖居于大地的方式”的重要内容。

重读《白鹿原》,我从未这样强烈地感受到静与动,稳与乱,空间与时间这些截然相反对立的因素被陈忠实先生浑然一体地融合在一起所形成的巨大而奇异的魅力。几千年来古老的白鹿原静静地伫立在关中大地上,我像一个游子在夕阳下深情地环视四周,除了袅袅炊烟、几声犬吠,原上一片安详。春种秋收、夏雨冬雪,繁衍生息;敬天祭祖,宗祠里缭绕着仁义的香火,古朴的乡情民风在村巷中弥漫着。眼前的情致就像缓缓转动、吱吱呀呀的水磨,沉重而且悠长,循序而渐进,自然和谐。然而,一只感天动地的大手挥手间竟使这块神秘宁静的土地上所有的生灵全都抖动起来:呼号挣扎、冲突碰撞、跌宕起伏,诉不完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白鹿原就像一鼎沸锅。我们可以看到,从清末民初到建国之初的半个多世纪里,阵阵飓风掠过白鹿原的上空,每每风吹草动,都摇撼着它的内在结构。打乱了再恢复,平静了再打乱。我们还看到人物命运千转百回,捉摸不定;历史演进越拓越宽,中国民族传统文化的兴衰则是精神内核。就这样,人、社会历史、文化精神相互碰撞交错,共同演绎了一部民族灵魂“秘史”的现实主义画卷。

二、社会生态:生命活力的张扬和原始野性的放达

中国传统文化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集合体,乡村文化尤其如此。白鹿原为我们提供的是个关中地区传统文化的活标本。《白鹿原》描绘的关中平原的民情风俗,既是特定地域的产物,又积淀着我们民族的生活经验和人生体验。我们看到这里的岁时礼俗,就是对时间的把握,它建立在时间的可逆性观念上,如过年,过节,一年一轮回,周而复始。特别是忙罢会,是对生活和劳动的规律性调节。作品中神秘文化的弥漫,流布于民间的通说,驱鬼及祈雨仪式。还有饮食文化及住宅建筑,日常生活起居,衣着服饰等,所有这些都是白鹿原特有的文化氛围,反映了白鹿原的整体社会风貌。在陈忠实先生的笔下,淋漓尽致表现出白鹿原特有的地理特征、农事耕作、文化遗迹、村规民约、婚丧嫁娶、节日礼仪、世态人情、伦理道德、情趣品性,集纳成具有独特地域文化特征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历史景观,进而描绘出乡土气息与时代氛围交融一体的情境。于是,我们看到:他们饮食尚俭的生活方式,洋溢着乡情与亲情的美好,伴着怀旧与温馨的特质;白家追求华美的门楼是族长地位的象征及讲究门面的心理诉求的物化标志;葬礼和诞生礼反映出重男轻女的丧葬观念和重生轻死的生命意识;婚礼与订婚习俗折射着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和刚柔相济的女性审美观。所有这些都在勾画白鹿原的社会生态,而这个独特地域社会中活跃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都具有色彩鲜明的人性特征。

《白鹿原》所推崇的人性是一种自然化的人性,这种人性质朴、原始、雄强而富有生命活力,是自然人生中生命自由伸展的自在状态。“自然人生是人的自然生存状态,未被异化了的人类生存的本来状态,是人类生存按照自身内在运动的必然逻辑规律不断衍化的形成和内容的统一。”③在白鹿原上,白嘉轩、鹿子霖、黑娃、田小娥这样生气贯注的丰满人物我们随处可见。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体验到陈忠实对于自然人性的关注,引人注目的是性压抑、性苦闷、性追求、性满足对人物性格命运的变化的影响,陈忠实先生注意从这个层面去展现人物内心世界和性格构成的复杂性,从更为原始本真的情欲在大自然的感召下自由奔放中,发现健全的人性,发现生命与力的放达。

《白鹿原》中涉及诸多有关性和性心理的描绘,尤其对白嘉轩、黑娃、田小娥、鹿子霖性行为及性心理的开掘,把人的原生态人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其可信度、逼真度令人佩服。陈忠实先生虽然从性的角度落笔,但性的背后所蕴含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生活内涵,特别是人生生命意蕴都极为丰富、复杂而深刻,他绝不单纯在写性,而是在写性的的同时写出了文化双重意义,写原始生命活力和文明的发展,衍生过程中怎样委顿,以致消亡。当然不是取消文明,而是深刻尖锐地揭示出传统文化有悖天性的一面,揭示出传统文化背景下白鹿原上人们生存的历史沉重。我们真切地感悟到作者以生命存在是本真原始状态阐释了活动其中的人;人不以自己的意志力量和文化观念左右自然,而是在自身的生命节律与大自然的谐振中,唤醒了沉睡于体内的本性,使生命获得了力与美的完美融合。读之不仅不觉得污秽,反而在生命的自然、自在状态中,感受到生命的庄严与神圣。这是因为人处在世俗的纷扰中,不能用全面发展的人的眼光看待自然,因此,也没有完整意义的人的感受。而在艺术活动中,人自身复归为完整的人,使用充分发展的完整是人的眼光来欣赏生态,所以能重新发现自我,发现世界,在这一特定的语境里,自我和世界都变成崭新的、陌生的天地。此时,人的心境获得了一种自由,一种解放,一种平衡。

三、精神生态:中华文化的精神和这种文化浸透的精神人格

陈忠实先生不是一般地写家族秘史,有着浓郁的“家谱性质”的意味,他所探寻追求的是揭示宗法农民文化最原始、最逼真的生态系统。实际上《白鹿原》渲染的社会变迁,其真正的目的在于穿透更迭复始的时代,紧紧抓住富于文化意蕴的独特人格来洞悉民族心理的秘密。

在众多魅力四射的人格中族长白嘉轩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本身就是一部浓缩了的民族精神进化史,他的身上凝聚着太多的传统文化的负荷,他在村里的民间性活动,相当完整地保留了宗法农民文化的全部要义。可以这样说,白嘉轩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是个陌生而复杂的形象。他当过地主,虽然因解放前三年鹿三已死他未再雇长工,恰好“漏了网”,但本质上还是具有地主阶级的思想意识。陈忠实先生写他没有纠缠在阶级斗争眼光下的善善恶恶,也没有按照常规的反面形象来处理,而是超越了简单化、脸谱化的模式,赋予了他真实、多样、复杂丰满的立体人性。作为一个农民,他的狡黠,迷信风水,视土地如命,小说刚开始,他精心策划了一出买地戏,内心欲望喷薄,外表却流露出可怜无奈,目的是把鹿家的风水宝地搞到手,以保白家福祚连绵;他终生不脱离劳动,勤俭节约,不失一个普通农民的标准。作为一个族长,他的全部精力集中在内省、自励、慎独、仁爱上,监视每一个可能破坏道德秩序和礼俗规范的行为,自觉地捍卫着宗法文化的神圣。所以,他淡泊自守,“愿自耕自种自食,不愿也不去做官”,一生从不放弃劳动。他的慎独精神仿佛是天生的,说“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他的心理素质的强韧,精神纪律的一丝不苟,的确让人佩服。如果把他仅仅作为一个人来欣赏,他的沉着,内敛,强硬,不失为大丈夫、男子汉,具有强大的魅力。他的人格核心的东西就是“仁义”二字,“做人”是他终生的追求。他为了维护人格尊严和纲常礼教,受到的精神打击也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在自己家里,他言传身教,用心良苦,深夜秉烛给孩子讲解“耕读传家”的匾额,唯恐失传。强令儿子进山背粮食,为的是让他们懂得“啥叫粮食”。长子白孝文新婚后有“贪色”迹象,他及时遏制;女儿白灵是他掌上明珠,可是一经发现白灵有离经叛道的苗头,即不惜囚禁,囚禁失效,居然割断父女情分,“只当她死了”。所以,凡是关系到礼俗大义,他就流露出少有的残忍性。白孝文倒向小娥怀抱的情节最能揭示白嘉轩的灵魂。开始这只是“杀人的闲话”,不料他亲眼看到的一幕使他万箭穿心,惊天动地:“白嘉轩在那一瞬间走到了生命的末日,走到了终点,猛地狗似的朝前一纵,一脚踏到窑洞的门板上,咣当一声,自己同时也栽倒了。”⑤这真是灵魂的天崩地裂!能够承受一切的白嘉轩,在这个静静的雪夜体验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死亡和彻底绝望,他被真正击中了要害。鹿三的一句话“嘉轩,你好苦啊”,道尽了他为维护礼教和风化所忍受的非凡痛苦。他身形的特点就是挺得直且硬,后来被土匪打断了腰,挺不起来了,但精神上仍然挺得直且硬。留在我脑中的形象,白嘉轩永远挺直的腰杆。然而人无完人,他也有人性中自私的一面,作品结尾他剖析自己,有这样一句话:子霖呵,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巧取了你的风水宝地。从这个细节中,我们再次体味到陈忠实先生在人物痛苦、矛盾的心灵裂变中再现人性灵魂深处的隐秘世界的高明之处。

白嘉轩人格的这种多重矛盾性,实际上也揭示出宗法文化的两面性:它不是一味地吃人,也不是一味地温情,而是永远贯穿着不可解的人情和人性的矛盾——注重人情与抹煞人性的尖锐矛盾。这也是《白鹿原》深刻性所在。读罢《白鹿原》,有一种震撼留在心底,不由得让人思考命运与人生,思考国家、社会、个人的关系,不自觉地觉醒,去找寻人类精神困境的突围,怎样使自然、社会、个人和谐相处。《白鹿原》的复杂,当然并不仅仅在于陈忠实先生对民族精魂的探寻、演绎和彰显,还在于他对白鹿原生态以及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的文化传统的深刻解读。钱穆先生曾说,中国人虽然没有宗教,但是中国人却有信仰,这信仰便是天地人的合一。这种观点道出了中华传统文化本身的魅力和活力之所在——就像孔子所言:“通天人,合内外,皆此心,皆有神,皆有礼”。④而这些,我们都可从白嘉轩复杂的人性中体味到。当然,反过来说,对白嘉轩有不同的解读,这很正常,也弥足珍贵,至少表明了这部作品的的确确有丰富复杂的审美意蕴。

从白嘉轩身上,我们还可解读出在现实生活中,人总是希望自己能征服自然、征服世界,但是,绝对地征服自然、征服世界又是不可能的。这就是说,人作为纯客观的对立物,具有主宰自然的意识,而且主宰能力也在不断扩大,但是,他却永远不可能主宰自然的一切。这种局限,正是人的特点,正是人区别于神的地方。也就是说,人总是要想办法来调节自己的认识和感情,超越这种限制。而欣赏作品的读者,也因此获得了一种感情的宣泄,一种郁积于心头的情感能量的发散。我们进入了一个无比丰富的情感世界,它深邃,壮阔,有着无穷的奇观,在这里,我们变成了一个自然的、完整的、自觉的人,这是一个无限的动态过程,是一个不断地自我发现、自我升华的过程。

注释:

①边华:走进白鹿原[M/OL],book.zhulang.com/99847/full第10页。html.2011-3-20

②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第10页。

③向成国:自然的精灵[J],吉首大学学报,1995(3)。

④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M],北京:三联书店,2001,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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