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悲剧集大成者的《哈姆雷特》是一部以复仇为主题的悲剧,因此长期以来学者们关注的焦点大多集中于主人公哈姆雷特的复仇行动之上,并由此对哈姆雷特的性格进行了非常深入的探讨和挖掘,形成了不计其数的理论及观点。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针对这部伟大悲剧的女主人公奥菲利娅的研究却为数不多并且观点也相对单一,即大多数研究者都认为奥菲利娅的悲剧命运是由外部原因造成的──因被奸人利用而与哈姆雷特产生了误解,后因父亲被杀而精神崩溃,最终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然而,在经过对剧本深入的研读和反复的推敲之后就会发现,这种观点存在着不小的漏洞,即忽略了奥菲利娅性格中的弱点是推动其命运最终发展到悲剧结局的一个重要原因。
公元前四世纪,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在其著作《诗学》(Poetics)中指出好的悲剧情节“应该表现人物从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人物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后果严重的错误(hamartia)”[1]。在希腊语中,hamartia的意思是 “错误”,后来在文学理论中被翻译为“tragic flaw”, 即 “悲剧缺陷”。
自从悲剧这种艺术形式产生以来,主人公性格中的悲剧缺陷向来是剧作家们塑造悲剧人物、推动情节发展、营造悲剧氛围的一项重要手法。以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为例,哈姆雷特的犹豫、奥赛罗的嫉妒、李尔王的自负和麦克白的野心与他们各自的悲剧命运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毫无疑问,在《哈姆雷特》中,奥菲利娅是一个正面人物的形象。雷欧提斯称奥菲利娅为“五月的玫瑰”(第四幕第五场);“把她放下泥土里去;愿她的娇美无暇的肉体上,生出芬芳馥郁的紫罗兰来”(第五幕第一场)[2]!王后在奥菲利娅的葬礼上也对她的死表示了惋惜:“好花是应当散在美人身上的;永别了!我本来希望你做我的哈姆莱特的妻子;这些鲜花本来要铺在你的新床上,亲爱的女郎,谁想得到我要把它们散在你的坟上(第五幕第一场)!就像娇艳的鲜花一样,奥菲利娅的美丽、善良、单纯与柔弱博得了无数观众、读者的喜爱和同情;大部分的研究者也认为奥菲利娅的悲剧命运完全是由外部原因导致的。
然而,在经过对剧本深入的研读和反复的推敲之后就会发现,莎士比亚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赋予了她一定的悲剧缺陷,即性格软弱、缺乏主见。这一性格弱点在奥菲利娅对待爱情的态度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第一幕中,奥菲利娅与波罗涅斯的对话揭示了她正处于与哈姆雷特的热恋之中:“听说他近来常常跟你在一起,你也从来不拒绝他的求见”(第一幕第三场),并且奥菲利娅认为哈姆雷特的爱是真诚的:“父亲,他向我求爱的态度是很光明正大的…而且,父亲,他差不多用尽一切指天誓日的神圣盟约,证实他的言语”(第一幕第三场)。然而波洛涅斯则坚持认为哈姆雷特的热情只是昙花一现,不过是一个多情的王子玩弄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女罢了。“对于哈姆莱特殿下,你应该这样想,他是个年轻的王子,他比你在行动上有更大的自由。总而言之,奥菲利娅,不要相信他的盟誓,它们不过是淫媒,内心的颜色和服装完全不一样,只晓得诱人干一些龌龊的勾当,正像道貌岸然大放厥辞的鸨母,只求达到骗人的目的” (第一幕第三场)。当听到这些侮辱自己心上人的话语时,奥菲利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也没有进行任何的驳斥;更令人感到难以接受的是当波罗涅斯粗暴地要求她断绝与哈姆雷特的来往时,“我的言尽于此,简单一句话,从现在起,我不许你一有空闲就跟哈姆莱特殿下聊天。你留点儿神吧;进去” (第一幕第三场),她十分平静地、毫不迟疑地顺从了父亲的安排:“我一定听从您的话,父亲”(第一幕第三场)。由此可见,奥菲利娅对于自己的父亲惟命是从,毫无主见。
随着情节的发展,奥菲利娅更是一步步地沦为了克劳狄斯对付哈姆雷特的工具,背叛了他们曾经的爱情,最终走向了毁灭。“奥菲利娅只是一个次要的角色,因此,在精神、力量和智慧方面与莎士比亚创造的其他著名的女主角是无法比拟的。如果她像考狄利娅亦或是鲍西娅和朱丽叶一样,这个故事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哈姆雷特要么受到鼓舞完成自己的职责,要么(更有可能)真的变疯,或者(最有可能的)是在绝望中自杀。因此,奥菲利娅被塑造成一个无法帮助哈姆雷特的角色,因此,她无法引起哈姆雷特深沉而热烈的激情,从而无法介入这部戏剧的主题”(Bradley,1992)。
每当谈及奥菲利娅的悲剧命运,大部分的研究者就会把焦点集中于她最终的疯癫和死亡。事实上,莎士比亚在塑造这个人物时赋予了她双重的悲剧效果 ── 她在失去生命之前首先失去了哈姆雷特的爱。而导致奥菲利娅与哈姆雷特的爱情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她的毫无主见和对父亲的惟命是从。
按照时间顺序可以将哈姆雷特对奥菲利娅的爱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结束于老国王哈姆雷特之死,第二阶段结束于第三幕第一场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剩余部分为第三阶段。伴随着复仇这一主要线索的发展,这场爱情也走过了一段由深爱到彷徨再至枯竭的历程。
尽管剧本没有对第一阶段进行直接描写,观众和读者仍旧能够通过雷欧提斯和波洛涅斯分别与奥菲利娅的对话得知,哈姆雷特正在热恋着奥菲利娅,他们像其他恋爱中的男女一样频频约会,海誓山盟,享受着爱情的甜蜜。
老哈姆雷特之死标志着第二阶段的开始。哈姆雷特一直崇拜的父亲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随后不久他的母亲又匆匆嫁给了他的叔父,这一在基督教中被认为是乱伦的行为使他既愤怒又羞耻,从而对女性的本质产生了怀疑:“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短短的一个月以前,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她在送葬的时候所穿的那双鞋子还没有破旧,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她就嫁给我的叔父,我的父亲的弟弟,可是他一点不像我的父亲,正像我一点不像赫剌克勒斯一样。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她那流着虚伪之泪的眼睛还没有消去红肿,她就嫁了人了。啊,罪恶的匆促,这样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乱伦的衾被”(第一幕第二场)!然而,作为哈姆雷特的恋人,奥菲利娅非但没有去安慰他,反而是依照波罗涅斯的吩咐突然与其断绝了来往:“我已经遵从您的命令,拒绝他的来信,并且不允许他来见我”(第二幕第一场)。这样一来,哈姆雷特完全有理由怀疑奥菲利娅由于一系列的变故而变了心,从而使他们之间的爱情深受打击。
第三幕第一场中奥菲利娅的上场标志着第三阶段的开始。尽管在第二阶段哈姆雷特对她的爱受到了打击,但是奥菲利娅的出现还是令处在忧郁之中的王子感到了很大的安慰,唤起了他心中的希望:“美丽的奥菲利娅──女神!”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奥菲利娅当面归还了他以前送的礼物,这极大地伤害了王子的自尊,所以他说:“我的确曾经爱过你”(第三幕第一场)。“曾经”两个字表现了他由于对奥菲利娅深深地失望而导致的感情上的转变。更严重的是由于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刚刚被国王派来试探过哈姆雷特,敏锐的他很快意识到奥菲利娅也是来试探他的,所以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问到:“你的父亲呢”(第三幕第一场)?而她的回答“在家里,殿下”使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奥菲利娅在欺骗他[3]。 哈姆雷特的爱情火焰被彻底地浇灭了,爱变成了对背叛的愤怒和对诡计的轻蔑。他印象中那个纯洁的奥菲利娅早已不复存在,所以他让她“进尼姑庵去吧”,以此作为对她的背叛的一种嘲讽和惩罚。并且他还在“捕鼠机”(The Mousetrap)一场中用轻佻甚至下流的言语侮辱她,这一切都表明哈姆雷特对奥菲利娅彻底失望了。在这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也足以证明这一点:自“捕鼠机”一场到奥菲利娅下葬之前,哈姆雷特没有再见过奥菲利娅,也从未在独白或对话中提及她,仿佛她已经被他从记忆中抹去了;尤其应引起注意的是在哈姆雷特误杀了波洛涅斯之后,他从未想过他的行为会对奥菲利娅──波洛涅斯的女儿──造成多大的伤害,更未对此感到自责;当他在墓地最后一次见到奥菲利娅,他说:“I lov’d Ophelia.” (第五幕第一场)。“lov’d”使用过去式是表明他以前爱过奥菲利娅,但那已成为过去,标志着这对不幸恋人的爱情的最终凋零。
综上所述,奥菲利娅由于软弱无能、缺乏主见而对波罗涅斯言听计从,最终沦为克劳狄斯对付哈姆雷特的工具,失去了宝贵的爱情;当她的父亲被哈姆雷特杀死之后,她脆弱的神经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精神崩溃、溺水而亡。在奥菲利娅的双重悲剧中,她性格中的缺陷对于推动情节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悲剧的集大成者《哈姆雷特》中,女主人公奥菲利娅就像鲜花一样,美丽却脆弱。她爱哈姆雷特,但却无法触及他的内心深处。由于奸人的利用和自身的缺陷,她一步步走上了伤害乃至背叛恋人的不归路,最终失去了爱情和宝贵的生命。莎士比亚对这个人物的塑造证明了在戏剧创作中悲剧人物的悲剧缺陷能够为情节的发展提供强大的内在动力。
在增强整部剧的悲剧效果的同时,奥菲利娅的悲剧缺陷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女性从属于男性的现实,对深化主题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本文由华北电力大学青年基金项目支持,项目号:200821007。
注释
[1]《诗学》,陈忠梅译著.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本文中《哈姆雷特》的译文皆出自《莎士比亚全集》(五)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3]很多研究者认为在实际的舞台表演中哈姆雷特在此处应表现出瞥见了在偷听他们的谈话的波罗涅斯。
[1]Bradley, A.C.Shakespearean Tragedy.3rd edition.London: Macmillan, 1992.
[2]Cambell, Lily B.Shakespeare’s Tragic Heroes: Slaves of Passion.Gloucester, Mass.:Peter Smith, 1973.
[3]Cuddon, J.A., ed.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2nd edition.Chatham: W&J Mackay Limited, 1977.
[4]Grene, Nicholas.Shakespeare’s Tragic Imagination.London: Macmillan, 1992.
[5]McAlindon, T.Shakespeare’s Tragic Cosmos.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
[6]Palmer, Richard H.Tragedy and Tragic Theory.London: Greenwood Press, 1992.
[7]程孟辉.西方悲剧学说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8]任生名.西方现代悲剧论稿.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