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辉 中国传媒大学
电影《斗牛》的情节线单纯而简洁:抗战期间,马牧池村的普通农民牛二接受了组织和村民托付给他的任务,负责保护和照顾共产国际赠予抗日根据地的一头荷兰奶牛。在经历了日军扫荡等一系列变故之后,全村仅有牛二和奶牛孤独相伴地幸存了下来。然而,影片故事叙述中的人物关系及其背后所涉及的人性碰撞和意识形态争斗又是相对复杂的,通过一个无奈生存的底层小人物视角去看待这场战争,“是一个荒诞的大历史与悲壮的个体生命之间的嫁接”[1]。
在阿尔都塞的重要论文《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他将意识形态归结为一种表象系统,其中个人及其生存状况之间是一种想象性关系,是一次再现,但是这种再现往往与社会权力的维持和再生产有某种关系,它是对社会意识形态的再生产过程。阿尔都塞对于意识形态有四点著名论断:首先,意识形态没有历史,它超越了经济基础的制约,具有相对独立性。这又与弗洛伊德的命题——无意识是永恒的,即它没有与历史结合在一起,强调了意识形态贯穿于人类全部的历史形态之中,表征了意识形态的普遍存在;第二,意识形态是个体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一种想象关系,它超越了具体的历史阶段;第三,意识形态是物质的存在,其中“‘物质[质料]是在多种意义上而言的’,确切地说,它存在于不同的形态中,而所有这些形态归根到底都源于‘物理上的’物质”[2]。意识形态的存在、表征总是以物质的国家机器以及国家机器所规定的实践活动来维系,在此过程中,人按照意识形态的规定来行动,人们只有信仰和行动,而没有思想;第四,意识形态把个体“询唤”为主体,这是一种意识形态和个体的互认过程。借用拉康的“镜像理论”,阿尔都塞提出意识形态参与到二次同化的过程中,把无数个人询唤为主体,同时,也使个人臣服于意识形态,形成对于秩序的认同,保证了既定的社会关系——制度的再生产。把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引入电影批评当中我们便可将电影直接视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它是一套意识形态的符号系统,编导把要传达的意识形态编码进影像符码中,从而使意识形态隐藏于电影语言中。这里可以借鉴让-路易•鲍德里在论文《基本电影机器的意识形态效果》里提出的“意识形态腹语术”观点。所谓“意识形态腹语术”,是指意识形态似乎并不直接言说或强制,但它事实上是在不断地讲述和言说,只不过是成功地隐藏起了言说的机制和行为,成为某种不被感知的言说。
除了阿尔都塞,马歇雷的意识形态文学批评理论和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也是相当具有影响的意识形态批评理论。在《文学生产的理论》中,马歇雷首次将意识形态引入文学生产,指出文学以意识形态为材料是对意识形态的生产。在文学生产中,作为生产者的作家不具有自主性,不具有真正独立的主体意识,作家不能摆脱意识形态的询唤,他的中心地位已被消解。因此,在阅读的过程中,有必要对文本进行“症候阅读”。马歇雷由此提出了著名的“沉默论”。“书的话语来自某种沉默不语,来自赋予形式的东西,来自勾画形象的场所。因而书不是自足的,它必须伴随某种不在场,没有这种不在场,书就不存在。对书的这种认识必须要思考这种不在场。”[3]因此,探寻作品的真实意义,必须要挖掘文本的“旁边”,探寻在沉默之中所没有或所不能表达的东西是什么。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最有启示力的观点则在于他认为一个社会中,统治阶级的文化和被统治阶级之间的关系,不仅体现为前者对后者的统治,而且体现为前者如何不断地与后者争夺霸权并且不断成功地巩固自己的霸权。这场争夺战是处于永久的动态之中的。以此来看电影中的人物形象,它们无疑“正是艺术传播和文化争夺的对象,在社会的意义产生过程中充当着‘催化剂’的角色”[4]。
从片名来看,影片中的牛作为主角之一,显然以能指形象为依托包含了复杂的所指和隐喻。在其中一个层面上,这头奶牛实际上就是部队和共产党的化身,它是在进步新思想和普世价值观指导下所形成的民主权力话语体系的符号化表象,是个体无偿奉献于群体利益的典型代表。而“斗”字集中体现了电影里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争斗,斗牛的过程其实就是先进的集体价值观和主流意识形态对于个体的“询唤”过程,从而将一个原本不思进取的乡村小农民转变成为推动历史不断向前发展并为历史所铭记的社会主体。下面将从影片中诚信价值观的建构、社会本位主义下个人价值的实现和性别策略下主流男权话语体系的维护三个方面来进一步展开分析。
a. 诚信价值观的建构
诚信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价值观,也是儒家为人之道的中心思想。孔子曾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认为人如果不讲信用,就无法在社会上立足,终将一事无成。而在当前,科技进步和经济的急速发展造成了人的异化,传统的道德价值观念开始失落,在物质主义、功利主义和享乐思想的冲击下,人们将金钱和权力作为衡量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常常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损人利己,把承诺信誉、合约法律置诸度外,再加上内地目前信用制度和市场规则尚未健全,失信现象时有发生,这对于社会和经济的长远发展是极其不利的。以此作为背景参照反观影片《斗牛》,我们便不难理解其对于传统诚信价值观的建构。
影片主角牛二的护牛行为明显体现出东方和西方诚信观中身份伦理同契约伦理的结合。首先,牛二在群体压力之下接受委托并在契约书上按下手印,随后这一纸契约始终伴随他经历几场巨大的变故。途中牛二曾经想过要弃牛逃难,但这张契约却如同具有了生命一样在风中紧紧跟随他,导致他最终无可奈何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并决定回到村里重新带回奶牛。同样在片末,牛二终于见到了缺席多年的部队,当部队急于赶路而决定将奶牛留给他时,牛二仍然坚持要在契约书上留下手印,并将这一纸契约重新小心地保管好。从西方的诚信观来看,牛二的行为所坚守和维护的正是一种互利互惠的契约伦理,将守约视为正义之源,将有约而不遵行视为不义。其次,影片里的这头荷兰奶牛在和牛二相伴的过程中早已超出动物的本性而成为九儿、母性和爱的化身。在孤苦无依的牛二眼中,奶牛就是他唯一的家庭成员,也是能够给予他安慰和希望的最后一丝光亮。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把牛二的行为读解为中国传统身份网络中的一种亲情伦理,一种东方人的特殊诚信观。
影片中对于诚信观的建构不仅体现在牛二护牛这一行为上,还表现在对于失信行为的惩戒上,其中尤其以郎中为首的那四个难民为代表。借助牛二之口(“你娘喂你奶,然后你就要把你娘吃了”),影片对他们自私自利背后所反映的当代中国社会中家庭伦理关系的破裂和道德的沦丧进行了批判,并通过最后这四人被日军炸弹炸死的情节安排传达出对失信和无德行为的苛责。从正反两个方面,电影借助“意识形态腹语术”成功实现了对于传统诚信价值观的建构。
b. 社会本位主义下个体价值的实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社会本位主义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孔子的“仁”,孟子的“义”,都是主张个人的价值在于对他人和社会的贡献,对社会没有贡献,个人就没有价值。反映到影片当中,无论是在农村宗族话语体系还是共产主义的民主话语体系中,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都直接体现为个体对于群体的臣服,群体成为个体价值的赋予者和评判者。
片中,无论是临时撤离的部队领导还是在村里拥有极大威信的老祖爷和十三叔,在将奶牛托付给他人照管时始终强调这是一头“部队的牛”。部队是一个集合体,是人民群众的依靠对象,它直接造成了荷兰奶牛和牛二的小黄牛在地位和重要性上的差别,赋予了前者更为重大的意义。因此,全村农民被发动起来通过抓豆子来决定最终的负责人,而抓到红豆的牛二和九儿也迫于群体的压力接下了这个任务和有些荒诞的婚约,并在其后将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寄托在这样一头“八路牛”身上。
影片结尾牛二和部队多年后重逢,牛二委托一位战士为自己死后的墓碑题字,至此,牛二的个人价值终于得到群体的认可和历史的铭记。而牛二无意之中将题字的顺序弄错,“牛二之墓”变成了“二牛之墓”,这一举动看似不经意,实则暗含了将自我归类为善良温顺、吃草奉献的奶牛之隐喻,这正是对于牛二牺牲个人利益保护一头来自共产主义援助的国际大奶牛的最大褒奖,牛二这样一个人物形象经历了思想上的转变,由一个庸俗且毫无追求的农民成长为社会主义制度下受到大力弘扬的正面典型。
同样,在情节发展的进程中,编导对个人主义和个人功利观也进行了批判。牛二接受任务将牛领回家中的那天,把部队提供的精粮拿来喂养自己的小黄牛,对部队的那头大奶牛不管不问,于是故事安排让九儿在背地里监督和观察牛二的举动,并将牛二“虐待”八路牛的行为告发,实现了对牛二思想里极端个人主义的批判。而影片中段,日军扫荡过后从草垛中钻出的两名游击队员本应将侦察到的情况向队长和组织报告,谁知他们却由于个人英雄主义的立功心态决定单独行动,因为情况没有摸清,二人被日军埋下的炸弹炸死,这也暗示着个人价值的实现依赖个体意识中的群体观和社会观,它是由群体所赋予和评判的。
c. 性别策略下主流男权话语体系的维护
艺术史女性主义研究创始人琳达•诺克林在《妇女:艺术与权力》一文中指出:“以男性为主体的意识形态的成功,已经到了运用权力和交出权力的人都认可的地步”。这直接导致了充满男性中心话语的艺术在社会现实生活中不但能够大量的存在,而且依然能堂而皇之的呈现于主流文化之中。如果对影片中九儿的形象和后来取代九儿的那头奶牛的形象进行解读,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看到编导者在性别策略下对于主流男权话语体系的维护。
首先,九儿是一个嫁入马牧池村的外乡寡妇,她自始至终受到村里男女老少的排挤,就连牛二也认为她“欠拾捣”。当得知村里来了一头外国大奶牛,她第一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来找八路军女战士要牛奶,并趁乱拿走了一大碗伤员的“救命牛奶”。在随后的全村动员大会上,九儿和村里其他的女性一样被排挤出抓豆仪式,导演在此突出了九儿的形象,将其设计成为一名拥护女性主义的反抗者,口中高喊妇女解放、人人平等等口号。然而进一步考查九儿的动机,我们不难发现九儿之所以显得如此有觉悟地同封建落后思想斗争,完全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她的动力来源于那头外国奶牛,她幻想着能将奶牛带回自己家里为己所用。再后来,原本强烈要求婚姻自主的九儿在得知村里多给她三斤粮食和牛二同意把手上的银镯给她后,又立刻转变态度接受了婚约,嫁给牛二。在这一系列叙事中,导演使用了性别策略将九儿这一女性形象塑造成为一个自私自利,毫无原则和思想的男性对立面,并最终对九儿是如何死去这个疑问设置了空白。加上整个人物形象的连贯性被闪回插叙的剪辑形式所打乱,人物几乎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正面印象。
其次,在九儿死后,外国奶牛在牛二的心中成为了九儿的化身,这也是牛二奋不顾身保护这头奶牛的原因之一。我们在读解中可以将奶牛看作是女性/母性的符号化表象。以此为出发点,奶牛的形象代表了女性在现实社会中缺失话语权、丧失性的主动性的弱势地位(奶牛吃下哑药后无法发声,奶牛被匪帮用作配种的工具等)。在此还要特别提出的一点是牛二对于九儿的幻想从片中来看更多是从性的角度来考虑的,他首先是将九儿视为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些都可以从牛二对于奶牛乳房的好奇和迷恋以及九儿死后牛二所说的“原本指望和你生个一男半女,好好过日子”等语言中得到确认。至此,主流男权话语体系完全覆盖住了片中的女性形象。
与姜文的《鬼子来了》相比,同为个体历史书写的《斗牛》显然更多受到了主流意识形态和传统价值观的影响,意识形态在导演、角色和观众三个层面完成了将个体“询唤”成为主体的任务。这导致了影片本来应该表现出的人性复杂面和生存主义的悲剧感受到了影响,其批判性和反思性也有所弱化。但是,在目前中国电影创作的大环境背景下,影片不失为一次艺术性和商业性相结合的成功探索,其借助喜剧形式对悲剧内容进行荒诞化处理的手法也是值得肯定的,为今后国产电影的发展提供了一条可资借鉴的道路。
注释
[1]管虎,尹鸿,陈旭光,赵宁宇.斗牛 [J].当代电影.2010:01.
[2]陈越.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357.
[3]Pierre Macherey. 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M]. trans.by Geoffrey Wall.
[4]Landon, Henley and Boston: Routledge &Kegan Paul,1978: 81.
戴锦华.电影批评[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95.
[1] 陈越. 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 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2] 管虎,尹鸿,陈旭光,赵宁宇.斗牛[J].当代电影.2010:01
[3] Pierre Macherey. 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M]. trans. by Geoffrey Wall.Landon, Henley and Boston: Routledge &Kegan Paul,1978
[4] 戴锦华.电影批评[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 琳达•诺克林.女性,艺术与权力[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