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才
(重庆三峡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4100)
“难道”的成词及其语法化
王兴才
(重庆三峡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4100)
副词“难道”是由原本分立的两个语言单位“难”与“道”,因句法位置的相邻而线性地组合到一起,在双音化大趋势以及人们心理“组块”的作用下,通过取消二者之间的语法边界而逐渐融合并凝固成双音节复合词的。其词义经历了由实而虚的演变过程,由最初的“难以言说”演变为“说不定”的意义之后,“难道”便可引入一个具体而有疑问的命题,以此来表达说话人的某种主观判断或推测。后来在表判断或推测的基础上,词义又得以进一步虚化。当“难道”引入的是说话人无疑而问的真值判断时,“难道”就逐渐失去其具体的词汇意义而演变成一个表反诘的语法标记。
难道;线性组合;成词;虚化;语法标记
“难道”在现代汉语里是一个比较常用的复音虚词,一些语文工具书说它是“副词,加强反问语气。”①可参阅《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1957级语言班编《现代汉语虚词例释》等书“难道”条的解释。太田辰夫(1958)认为,“难道”是表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之类意义的反诘副词[1]。佐藤晴彦《“难道”小考》一文,曾针对《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等著述中“难道”的使用情况进行过穷尽性描述与定量统计分析,以此来观测明清时候“难道”一词的用法及其演变[2]。国内不少学者也曾撰文主张,在现代言语交际中,“难道”并非只限于反问句中使用,其也可用来表说话人对未然事件的一种测度或估量②可参阅苏英霞《“难道”句都是反问句吗》(载《语文研究》2000年第1期)、刘钦荣、黄芬香《“难道”问句辨析》(载《河南电大》1999年第2期)、袁劲《“难道”也用于测度疑问句》(载《咬文嚼字》2001年第8期)等文。。业界关于“难道”的这些研究,多侧重于“难道”在语法特征、性质功用等方面的描写和阐释,至于“难道”的成词与虚化等问题,却并未引起足够的关注和重视。“难道”究竟是怎样凝结成一个复合词的?促使其融合固化的原因以及词化的具体途径是什么?固化成词后其词义又是如何经历由实而虚的变化,最后才使“难道”演变为一个语法标记而成为了近、现代汉语中用来表测度或反诘的语气副词?本文拟就这些问题,试作一番尝试性探讨。
蒋绍愚(2005)指出,“现代汉语是由近代汉语发展而来的。不研究近代汉语,现代汉语中的一些问题就说不清楚,或者只能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现代汉语的副词‘难道’、连词‘除非’,人人都会用,但这两个词是怎样形成的?这些问题都必须联系近代汉语才能解决。”[3]汉语的每一个词语都有其独特的发展与演变历史。现代副词“难道”,由产生、形成到成熟和发展,其间经历了较为漫长的演进过程。这个过程具体表现为,由“难”与“道”两个分立的语言单位进行不断地融合,以及凝结固化后由实而虚的词义演变与虚化。
“难道”在未凝结成复合词之前,本是由两个分立的语言单位而组成的状动式偏正短语,“难道”即表示“难以言说”,犹今之“难说”或“不容易说”。那么,“难道”这个状动式偏正短语,究竟是怎样凝结成一个复合词的呢?王力(1980)曾经指出,“仂语凝固化”是汉语构词法最主要的方式。即是说,现代汉语的许多复合词,其成词之前原本就是一个短语或句法结构。而由短语或句法结构逐渐变得凝固或变得十分紧凑而形成复合词的过程,就是通常所说的词汇化。简单地说,词汇化就是一种句法单位成词的凝固化。当单音动词“道”与用作状语的“难”在线性顺序上邻接而又经常在一起出现,在汉语词汇双音化大背景下,语言的使用者就有可能把它们看成一个整体来加以处理,而不再对其结构作具体的分析。从认知角度看,这样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由心理“组块(chunking)”所造成的重新分析过程。通过人们的重新分析,这样的结构就容易走上由句法层面单位向词汇层面单位转变的历程,进而使“难”与“道”组合固化,最终演变成一个双音节复合词。董秀芳(2002)指出,“词汇化的变化轨迹比语法化更难追寻,要深入考察句法和语义等多个方面才有可能搞清其演变的规则。”[4]“难道”的凝结成词,理所当然也离不开句法与语义等多方面的影响和作用。在“难”与“道”因线性组合而形成的状动式偏正短语中,“道”是词义较为实在的言说类动词,其言说的内容可以放在动词谓语之前,作句子的话题成分。如:
(1)嗟我久离别,羡君看弟兄。归心更难道,回首一伤情。(高适《别张少府》)
(2)其中事即易道,不落其中事始终难道。(《五灯会元》卷七)
以上例中的“道”是一个言说动词,表示具体实在的“言说”意义。而言说的内容往往被作为一个话题而放到了句首的位置。例(1)“归心更难道”是说,归心更难于用言语来表达;例(2)“不落其中事始终难道”意即:不了解和理解的事情,将永远说不清楚。当然有关言说的内容,也可以放在动词“道”之后充当句子的宾语。我们看下面的例子:
(3)非干厚情易歇。奈燕台句老,难道离别。小径吹衣,曾记故里风物。多少惊心旧事,第一是、侵阶罗袜。(史达祖《万年欢·春思》)
(4)挣破庄周梦,两翅架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王和卿《醉中天·咏大蝴蝶》)
“离别”在例(3)中已名词化了,充当动词“道”的宾语。“难道离别”意即:难以道一声“离别”;例(4)“风流种”是“难以言说”的内容和对象。很显然,这些例子中“道”表示具体的言说意义,而言谈的内容则由名词或名词性短语NP充任。我们知道,语言交际中人们最常运用的一种方法就是语用上的类推。所谓类推,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句法规则的扩展[5]。在类推的作用下,“道”动词后不仅可以跟形容词或形容词短语AP,还可以跟动词或动词性短语VP。试看如下引例:
(5)着意听新声,尽是司空自教成。今夜酒肠难道窄,多情,莫放纱笼蜡炬明。(辛弃疾《南乡子》)
(6)袅袅复盈盈,都是宜描上翠屏。语若流莺声似燕,丹靑,燕语莺声怎画成?难道不关情,欲语还羞便似曾。(关汉卿《杜蕊娘智赏金线池》)
例中的“难道”,其后分别跟上了AP或VP成分。“难道”之后所跟成分的性质,由此便发生并实现了由NP→AP→VP的转化。这样一来,AP或VP成分便不可能再分析成“难道”的宾语,而且AP或VP成分亦更非言谈的内容,因为“道”的“言说”意义在句中已明显弱化。从“今夜酒肠难道窄”和“难道不关情”这两个句子来看,AP或VP成分分别充当了整个述语的中心。而“难道+AP/NP”的句法结构,又容易引起并带来人们的重新分析。当“难道”后跟AP或VP成分时,“道”已不再是句中的唯一动词,而是与AP或VP一起组成连谓式结构,共同说明主语。由于“难道”所引出的内容是人们关注的重心和句子的信息焦点,因而使得“难道”在整个述语中也就相应地处于了从属或次要的地位。因此在人们看来,“难道”就容易被看作是AP或VP等谓动词的修饰与限定成分。随着“难道”更多地被放置在谓词性词语之前,其语法位置也就逐渐固定了下来。与此同时,“难”与“道”之间的搭配关系也越来越固定并变得日趋紧凑。在心理“组块”因素影响及汉语韵律节奏的制约下,人们常常将其当作一个整体单位而加以看待。随着“难道”使用频率的增加,二者之间的语法分界到后来就变得更加模糊,以至于逐渐被淡化和取消。
前已述及,“难道”后面所跟的名词或名词性成分NP,是动词“言说”的具体内容。如果说这时“难道”还是因句法位置的邻近而线性组合在一起的话,那么,随着“难道”组合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当“难道”后面引出的是AP或VP成分,而“道”又不再表具体的言说意义时,“难道”就有了词汇化的倾向,并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词化。如例(5)“今夜酒肠难道窄”既可理解为“难以说清楚今夜的酒肠是窄的”,也可理解成说话人对“今夜酒肠”的主观评价,意谓“今夜酒肠不会这么窄吧”;例(6)“难道不关情”既可理解为“难以说清楚不关情”,也可以理解成由“难道”引出的一个主观判断,意思是“该不会不关情吧”。可见,将句中的“难道”不管是作短语意义理解,还是将其作为有所词化的词语义来理解,似乎皆可通。而且这两种理解,句子都隐含着说话人对相关事件或命题的某种主观判断,或具有某种推测的语气在里面。这说明“难道+AP/VP”的句法结构,既是促成“难道”的句法位置日益固定于谓动词之前的基础,又是“难道”被作为一个整体单位而赖以词化并带来意义可能发生转变的前提。沈家煊(1999)曾经指出,衍推义是“一种纯逻辑推导义,它是句子固有的、稳定不变的意义成分”[6]。由于“难道”在句中经常被作为修饰成分而附于动词VP之前,加上人们又常将其当作整体单位来加以处理,所以通过对句子的语义衍推(entailment),也就可能导致其作为短语意义的“难以言说”逐渐向“说不定”、“说不准”的词汇意义进行过渡或演变。当“难道”具有了“说不定”、“说不准”这样的认知意义时,“难道”就不再是一种位置紧邻的线性组合,而是已经凝结为双音节复合词了。这时候由“难道”所引出的命题,不仅是表示说话人主观的判断和评价,而且还因为“难道”表“说不定”的认知意义,使得“难道”与所引出的整个命题一起,共同表示说话人对未然事件的某种测度与估量,因此“难道”也就有了表推测语气的功能和作用。
(7)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话本选集·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8)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话本选集·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以上例中的“难道”,是用“说不定”的意义来表示说话人主观的估量和推测,并非表示说话人“对相关事件的评价难以用言语表达出来”。可见,当“难道”因衍推而获得了“说不定”、“说不准”等意义以后,“难道”便通过逐渐取消语法边界而正式形成为双音节复合词。具体地说,复合词“难道”就是来自于“状语+动词”短语结构的“难道”:由例(1)的“归心更难道”→例(3)的“难道离别”→例(5)“今夜酒肠难道窄” →例(8)的“难道没有些疑惑”,经过“难道”的句法位置及整个意义的改变,“难道”到最后便已凝固成词;从“难道”的“难以言说”到演变为认知义的过程,是一个词汇化过程,也是“难道”不断主观化的过程:表示具体的动作→表示心理推测。伴随着“难道”的凝固成词,“难道”也经历着一定程度的语法化:“道”由开始的言说意义发展到后来的主观认知义,“难道”也由“难以言说”这一具体实在的意义,虚化过渡到表估量与推测的“说不定”意义。可见“难道”的成词过程,既包括了句法结构的词汇化,同时也发生了词义由实而虚、由客观到主观的语法化转变。
为了更好地说明“难道”的成词与虚化问题,我们把“难道”与同类的词语放在一起来加以讨论。汉语以“难X”式构词的可谓不少,比如“难为”、“难当”、“难免”、“难怪”、“难耐”、“难看”、“难受”、“难保”、“难挨”、“难舍”、“难过”、“难得”、“难堪”、“难听”、“难产”、“难缠”等①《汉语大词典》列有它们的词条和释义,显然是将这些“难X”处理为已经凝固的双音节复合词的。,这些都是偏正短语因长期组合固化而形成的双音节复合词。我们这里只考察由“难”与言说类单音动词组合构词的情况。汉语双音词的历史源头大多是理据性非常直观的短语或句法结构,在发展过程中词与词之间逐渐变得模糊,理据性也就相应地弱化甚至消失了。这种理据的消失和弱化,会导致一个形式的句法范畴发生改变,从而使非词形式变为一个复合词。由“难”修饰“言”、“说”、“道”、“讲”而形成的“难言”、“难说”、“难道”、“难讲”等短语形式,虽然线性组合的时间有先后的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最初它们都是表“难以言说”的意思,只要仔细体味一下“难X”在以下各引例中的意义,各自在句中的功能与用法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它们可以相互替换而并不影响句子的表达。
(9)四方涯面心是花楼宝殿,任地高低,堂舍比栉,经像宝物绝妙难言。(《入唐求法巡礼行记》)
(10)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辛弃疾《贺新郎》)
(11)师云:“问着宗门中事,有什摩难道?恰问着。老僧鼻孔头上漫漫,脚下底漫漫。教家唤作什摩?”(《祖堂集》卷十九)
(12)我说这事难讲么,你只不信哩。(《醒世姻缘传》下)
据研究表明,汉语历史上一些表示言说意义的动词,经常发生从具体的言说义到抽象的认知义的语义变化。王鍈(1986)、江蓝生(1988)、蔡镜浩(1990)、朱庆之(1990)、王云路、方一新(1992)等都曾提到中古、近代汉语里所反映出来的一种语言现象,那就是诸如“谓、呼、言、云、道”之类的言说动词,可以发展出“认为、以为”的意义[7]。又据李明(2003)的研究,汉语历史上反复出现过由言说动词向认知动词的引申,这一引申遵循着“言说义>认为义>以为义”的路线,被认为是一种语义主观化的变化[8]。前面已谈及到,当言说类单音动词“X”与“难”线性组合到一起,在具体的语境中不再表“难以言说”意义,而是表词义有所虚化的“说不定”、“说不准”这样的主观认知义时,“难X”也就具有了词汇方面的一些性质,尽管后来各自的词汇化程度并不完全一样。我们看以下的例子:
(13)一个健全的法律制度,应该尽量减少人为因素实现的概率,否则难言公正。(《报刊精选》1994/09)
(14)外贸公司积累无几,有的甚至因政策性亏损而长期挂帐和罚息,更难言自身的发展。(《报刊精选》1994/12)
(15)羽毛球世界两强中国和韩国均保留了主力,年轻选手之间的较量难说金牌归谁。(《人民日报》1993)
(16)很难说那姑娘是否从远处望见了他,是否看清了他穿上新衣的漂亮风度。(翻译作品《悲惨世界》)
(17)她想很难讲他们种的花能上到花市去,说不定七长八短,颜色驳杂,肥瘦不一,到花市上摆了一天,也没一枝出手,军官们个个气急败坏。(赵琪《告别花都》)
(18)很快这孤独的野兽就要死了,很难讲是老死的,还是因为应激反应折磨死的。(《读者》200珍藏版)
以上的“难言”、“难说”、“难讲”与前面所引的例(7)、(8)中的“难道”一样,主要用来表示说话者对某一事件、命题的主观评价和态度。其“言”、“说”、“讲”的意义,并不是表示用言语具体地说出来。它们已不是严格意义的“言说”动词,而是一个表主观心理的认知动词了。在“难X”演变为认知动词而表示“说不定”的意义之后,“难X”往往所引进的是一个具体而有疑问的命题,主要用来表主观的推测和估计。例(13)“难言公正”表示公正难以实现,是说话人对未然事件所作的一种推断;例(15)“难说金牌归谁”意思是说,金牌到底归谁没有定准和把握;例(17)是说话人对“他们种的花能否上到花市去”作出的一种推测。余几例不赘。我们认为,言说类动词由具体的陈说意义虚化为反映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包括了一个隐喻(metaphor)抽象化过程。由陈说义向认知义的转变,符合人类由具体到抽象、由个别到一般的认知规律。言语与人的思维活动是紧密相连的,言说是具体的,而人的主观态度是一种心理活动,意义是抽象的。从“言说”域(源域)投射到“推测”域(目标域),实现了“以身(口)到心(推测)”的隐喻。“难X”从状动短语到认知动词的演变,其实就是“难X”的不断主观化的过程。沈家煊指出,“主观化是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9]。“难X”作为状动式偏正短语,具有明显的具体动作,而且一般有施事主语,这个施事主语就是实施动作“说”的句中那个说话人;演变成认知动词后,“难X”则表示一种心理活动,一般表达通过语境中的信息而得出推论,这种推论是说话人作出的一种主观判断。“难X”由短语到凝结成复合词,符合客观动词到心理主观的演变模式。就语感来看,“难X”词化程度的等级似乎并不完全一样。“难道”已凝结成词;“难说”、“难言”既像一个词,又像一个短语;而“难讲”则更像一个临时组合的短语,这说明它们的词汇化程度或者说词汇化的等级并不是完全相同①董秀芳《“X说”的词汇化》一文主张,“难说”不仅已凝结成词,而且在具体语境中还有其副词的用法。认为用作表示情态和表示传信的用法是其主观化的进一步发展,而且词性上也从动词变为副词。《汉语大词典》分别立有“难道”“难言”“难说”词条,而不列“难讲”,说明其不是词语。“难言”词条下谓“不容易说、说不清楚”。“难说”词条下说其用法:“1.谓不易解说;2.说不定;3.难道,表反诘。”。“难X”的词汇化程度呈降序排列的趋势:“难道”>“难说”>“难言”>“难讲”(>读作“高于”)。这也正好印证了董秀芳(2002)在其著述里的论断,“汉语大部分双音词都是从短语演变而来的。在一些双音词的身上可能还带着或深或浅的短语烙印,它们还处在由短语向词的转变过程中,尚未完全固化,因而难以与短语截然分开。”更进一步看,“难X”中的“言”、“说”、“讲”本身就是意义具体的言说动词;而“道”的本义是“道路”,其虽表“言说”意义,但已是由本义远引申而来,其意义有所虚化;正因为如此,“道”更容易与其他语言单位组合而凝结固化,如汉语中有“知道”、“说道”、“报道”、“味道”、“霸道”等,当然“难道”也就比“难说”、“难言”、“难讲”的词化程度要高。而且由于“状中式偏正短语中的状语部分在句法结构中处于附加语(adjunct)位置,其后动词如果是及物动词的话,那么宾语与动词的关系是最密切的,而动词与状语的关系是较为疏远的,这一点增加了状中式短语粘合为词的困难”[10],所以也就造成“难X”的词汇化程度的差异以及部分的“难X”不容易彻底地词汇化。
我们的问题是,同样都表示“难以言说”的“难言”、“难说”、“难讲”和“难道”,它们后来都演变为“说不定”、“说不准”的意义而表示推测,怎么“难道”就可以再进一步虚化为副词而表推测、反诘语气,“难言”、“难说”、“难讲”则只是用以表推测而没有虚化为一个反诘的语气副词呢?我们认为,这既跟“难X”的词化程度的高低、等级有联系,也跟语法化的“频率原则”有关。实词的使用频率越高,就越容易虚化,虚化的结果又提高了使用频率。从分布上来讲,虚化的程度越高,分布的范围也就越广[11]。前文已说过,“难言”、“难说”、“难讲”在表示推测时,虽已有词汇化的倾向,不过它们词汇化程度并不高,而在具体的运用中它们更多地还是用作实词的意义。也就是说,“难言”、“难说”、“难讲”虽有表推测的用法,但仍然保持原来实词的特点,这就是语法化的“保持原则”。而“难道”自组合凝结开始,便沿着虚化的道路前行,即使由“难以言说”演变为表示认知动词表示“说不定”的意义时,它也比“难言”、“难说”演变得更为纯粹,既很少再用作实词意义,又词汇化程度相对较高。由于虚化的程度较高,分布的范围也就越广,因而它接着又以表推测的“说不定”的意义进一步用到无疑而问的反诘句中,最终演变成为一个表反诘的语法标记。
汉语中的虚词一般是由实词转变而来的,复音虚词的形成也与实词的虚化有着密切的联系。词化后用作认知动词具有“说不定”意义的“难道”,又是如何虚化为一个用在疑问句中表测度或反诘的语气副词呢?我们知道,词汇语法化可以是一个词组结构演变成一个词,也可以是一个实词演变成一个虚词;可以是一个具有实实在在词汇意义的语言成分演变成一个较虚的语言成分,也可以是一个较虚的语言成分演变成一个更虚的语言成分。[12]“难道”由偏正词组演变成复合词,是由一个词组结构演变成一个词,由复合词演变为副词则是由一个具体实实在在词汇意义的语言成分演变成一个较虚的语言成分。语法化现象常常表现为一个连续的链而不是到达某个终点站。即使成为一种专用的虚词后,这个虚词仍可能进一步虚化。[13]经过短语的词汇化以及其意义的一定演变以后,“难道”又在“说不定”的意义上进一步虚化,最终被虚化为一个表反问的语法标记。
实词的虚化以意义为依据,以句法地位的固定为途径。一个词或一个词组或者某种语言成分,如果经常处于句法结构中谓语的前面,它极有可能发展成为一个副词,而且必须是能够且经常处于谓语的前面这种句法位置,才有演变为副词的可能性。如果说,将例(7)、(8)的“难道”可以当作是一个认知动词而表推测或估量语气的话,那么当“难道”放到VP之前,并且VP前还有其他副词时,“难道”不仅固化为词,而且更成为了一个表推测或反问的语气副词。“难道”除了表推测语气以外,较多地还是用来表示反诘语气。比如:
(19)难道真个诵了经,便不饥寒?只是诵了经成了仙道,便不饥寒了也。([元]范康《陈季卿误上竹叶舟·第一折》)
(20)相公,这个不妨事,你只跟着长老去,若是他不淹死,难道独独淹死了你?([元]李好古《沙门岛张生煮海》)
许多学者对现代汉语疑问句的疑问程度进行过研究,如吕叔湘(1956)、黄国营(1986)、邵敬敏(1996)等,吕先生把疑问语气分为询问、测度、反诘三类。从疑问程度看,这三类可以构成一个序列:询问全疑,测度半疑、反诘无疑。如果换一个角度,从否定程度方面来看这三类,那么,反诘、测度、询问也同样构成一个否定/肯定序列:[14]
?
可见,询问、测度、反诘等几种句式都是用来表主观的判断和评价。其各自在表示事物或命题的否定、肯定方面,具有相通相似的地方。只不过就是各自对事物或命题的否定、肯定,程度有所差别和不同而已。“难道”原指对某事难以相信,就是说,“难道”从最早出现时起,就有对所述之事表示否定的意思。前已说明,“难道”由对事物的否定,很容易演变为认知意义来表示测度。由测度→反诘也只是由语气不完全否定(或肯定)到语气完全否定(或肯定)的转变。测度句与反诘句的主要差别在于,测度句是踌躇难定,属于有疑发问;反诘句是无疑而问,纯属于假问。测度句只是一种估计,表示肯定与否定两种可能,反诘句的语义是句子形式的反面。《汉语语法修辞词典》说反诘句,“是一种无疑而问的问句。是用‘问’的形式表示有所肯定或有所否定。字面上是肯定的,意思是否定,字面上是否定的,意思是肯定。”[15]郭继懋(1997)曾概括出使用反诘句的三个语义语用条件:[16]
条件一:发生一个行为——X,说话人认为X不对或不合理。
条件二:存在一个预设——Y,它是说话人认为明显为真的一个命题。
条件三:说话人认为X与Y具有如下的逻辑关系:
a.如果Y真,那么X不合乎情理。b.X只在Y的否定命题为真时才合乎情理。
前已论及,“难道”固化成词后,已经变成了一个认知动词而表“说不定”、“说不准”的词义。其主要作用在于,表说话人主观的推测或态度的模棱两可。既是表揣测,当然介于肯定与否定两可之间,其答案应包括肯定与否定这两种可能性。我们回头看例(7)和例(8)两个句子。“难道”由“难以言说”虚化为“说不定”以后,例(7)“难道不对小娘子说”所表示的意思是,对于“你丈夫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这件事情,既可能对小娘子说了,也可能没对小娘子说。在说话者看来是有疑而问。假如说话人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对小娘子说了”,那么“难道不对小娘子说”就是加强反问语气。例(8)“难道没有些疑惑”所表示的意思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也许对我疑惑过,也许对我没疑惑过。在“我”看来这两种可能性都有。假如“我”已经知道主人家吕公疑惑过我,那么“难道没有些疑惑”就是强调反诘语气。可见,测度问要变成反诘问,明显存在着一个说话人认为明显为真的预设。我们试将例(7)、(8)变为反诘问,其反诘的三个条件图解如下:
例(7):条件一:(X)你丈夫不在他家,说话人认为不合情理;条件二:(Y)他去了别处,要对小娘子说;条件三:a.如果对小娘子说了他去了别处,那么还在他家就不合情理;b.只有没对你说去了别处,你丈夫一定还在他家。例(8)条件一:(X)主人家吕公让我每夜进城,说话人认为不合乎情理;条件二:(Y)主人家吕公对我有疑惑;条件三:(a)如果对我有疑惑,那么主人家吕公不会让我每夜进城;(b)只有对我没疑惑,主人家吕公才会让我每夜进城。根据以上的分析,在说话人认为预设Y明显为真的条件下,“难道”句所引出的命题是预设Y的否定命题。这时的“难道”句就是一个反诘问句,“难道”就不再是表测度,而是一个反诘副词,用来加强反问语气。
(7)’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
(8)’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
“难道”一词最早见于宋金文献①佐藤晴彦《“难道”小考》:“自宋代‘难道’一词出现直到元代的情况,以及‘难道……不成’一词出现的时间等,都有待进一步探讨。”,而真正被作为一个表推测或反诘语气的副词来使用,当是在宋金之后的元代。例不赘举。研究表明,汉语史上表反诘的语法标记,曾经历了由“岂”→“不成、莫不成、终不成、总不成、莫不……”→“难道”的历时替换过程。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研究》说:“词汇替代(包括语法词的替换),应该有其词性、意义或语法作用方面的共同性或相似性,否则就没有替换的基础。以此为前提,语言的时代也是因素之一,即甲词替换为乙词,则乙词相对甲词而言,一般来说是在当时语言的系统中是新的或较为新的语言成分,发展了的语言系统往往是以当时较新的语言成分替代旧的语言系统中的语言成分。”[17]我们知道,“不成”在宋代已经是一个较为常用的反诘副词。“难道”凝结成词后,元明两代便出现了“难道”、“不成”同时运用与此消彼长的局面,它们不仅都可以用作反诘副词,而且也出现了两者共用于同一句法格式“难道……不成”之中。
(21)是适间尊神丰姿态度,语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难道见了氏儿这般容貌,全不动情?(《醒世恒言》卷十三)
(22)难道他家陪的东西也留下他的不成?(《金瓶梅词话》第七回)
(23)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24)据计老叔说将起来,难道晁老叔为人果然如此?(《醒世姻缘传》上)
在“难道……不成”句法格式中,虽然“不成”仍可表反诘语气,但“不成”已不再是反诘副词而是放在句末的语气助词了。当言语表达中人们更多地使用“难道……”、“难道……么”、“难道……吗”这样的句法格式时,“不成”的语法功能和地位便在清代彻底被“难道”所取代。经过语言自身的调整和选择,“难道”就进入近、现代汉语的虚词系统,以至于发展到今天成为了人们常用来表反诘语气的语法标记。
这里顺带说一下“难道”的语用情况。第一,用“难道”表示反诘语气,也可不用句末语气词“么”或“吗”,而只是句末使用“?”标记,如上引例(21)、(24);第二,在主谓结构中,副词“难道”既可以用在主语后边,也可以用到主语前边。“你难道还不知道?”与“难道你还不知道?”的语义似乎相同;上引例(24)“难道晁老叔为人果然如此”,也可以说成是“晁老叔为人难道果然如此”。不过我们认为,位序的不同,辖域也有所不同。“难道”出现在主语前,其辖域较广;出现在主语后,其辖域较窄。第三,在表达中也可用“难道说”来表示反诘语气,其“说”不复有“言说”的意义,词义已虚化而成为一个羡余成分;这也更进一步说明,“难道”已成为了纯粹的反诘标记。
(25)难道说娘的肠筋和自己的肠筋,是连着的?(毕淑敏《墙上不可挂刀》)
(26)他走进宿舍看到自己卧室里黑乌乌的,有点奇怪了,难道说戚宝珍出去了吗?(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难道”从状动短语到认知动词再到推测副词最后到反诘副词的演变,其实就是“难道”的不断主观化的过程,而主观化的过程,实质就是“难道”语法化过程的加深。副词“难道”的形成正是“以身喻心”词义隐喻引申和主观化的结果。我们把“难道”由短语凝结固化成复合词到最后演变成语法标记的轨迹,可以图示于后:
状动式偏正短语“难道”→词汇化(主观化)→认知动词“难道”→语法化(主观化)→推测副词“难道”→反诘副词“难道”→语法标记。
沈家煊(1998)指出,“弄清语法标记形成的历史过程还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要弄清楚词义虚化的机制,也就是虚化是如何在日常语言使用的过程中引发实现的,也就是要弄清楚实际使用的环境和使用者的认知心理如何影响词义的变化。”[18]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不仅要了解“难道”如何由短语凝结形成复合词的词汇化过程,也要懂得“难道”怎样由认知动词向语气副词演进虚化的语法化轨迹,而且更应该弄清“难道”固化成词的句法句义因素以及词义虚化的动因和机制。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对副词“难道”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这也是本文将“难道”的成词及其语法化作为考察和研究对象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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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何 来]
The Formation of“难道”and Its Grammaticalization
WANG Xing-ca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Chongqing 404100,China)
The adverb“难道”was originally two independent language units“难”and“道”.Because of their neighboring syntactical positions,they were linearly combined to form a fixed disyllabic compound.As its meaning underwent an evolutionary process from a notional word to a functional word,from the original meaning“difficult to say”to“not sure”,the word“难道” began to take on a specific and interrogative proposition to express the speaker’s certain subjective judgment or supposition,on the basis of which the word further became a functional word.When the word is used to express the speaker’s real value judgment of a doubtless question,it began to lose its concrete lexical meaning and evolved into a grammatical marker indicating rhetorical question.
难道;linear combination;functionalize;grammatical marker
H136.1
A
1674-3652(2011)02-0041-08
2011-01-18
王兴才(1964- ),男,重庆开县人,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汉语语法、词汇及历史语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