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2011-09-22 12:30莫傲
青年文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虞姬丽丽

文/莫傲

下雪了

文/莫傲

1

那年晨江市的第一场大雪,确实比往年来得晚些。岂止晚些,简直有些诡异。

诡异之一是没有征兆,突如其来。《晨江晚报》专栏作家说,近几年来晨江的天气也反季节了,简直像大陆的股市,学会了索罗斯的操盘手法,暴涨暴跌,没一点过渡。要知道,就在前一天,晨江地面上还热得剥皮,背街处激进的男人穿背心,妙龄女子穿露脐装,直让人担心季节逆转了。

诡异之二是令行禁止,似秉神意。这雪从某早上骤然而至,到第三天早上戛然而止,整整两天,来去匆匆,干脆利落。前面从艳阳高照反转,后面也用艳阳高照反转。雪化冰融后,这场大雪如同倏忽而过的幻影,让人怀疑它存在的真实性。

更诡异的是这场雪竟能将人活活冻死。死者不是耄耋老者,也不是病入膏肓的弱者。从遗体判断此人为男性,体格健壮,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死的地方也很特别,死于晨江市两大地标之间。晨江市引为自豪的地标有三处:一处是中心广场的火炬雕塑。第二个地标是沿河风光带,这是大手笔作品;将沿河两岸的木板房青瓦房全部拆除,空出了宽阔的街道和花园。第三个地标是拉索大桥,这是高科技产品;全长三千多米,水中没一个桥墩,江面畅行无阻,桥面可以过八台车。

晨江人通过“晨江新闻”看到了他最后的形象。在沿江风光带和晨江大桥的东面引桥上,一个男人半坐半卧着死了。阳光照耀的雪地分外耀眼。人行道上的一排雪人中,他成了又一个雪人。他坐在地上,仰着脖子,微睁的眼睛看着前面戴红帽子大胡子的雪人。他弯着右臂,手机紧贴在脸上,不知道是在聆听还是在倾诉。

晨江电视台还以《醉汉卧毙街头,考问世道人心》为题发表了评论。各大网站都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赫然的标题做了报道。

事后有人考察了现场。从“人民公社大食堂”到引桥,长约七公里。中间须过三个红绿灯路口,有红绿灯的地方应该不算偏僻。自从市委市政府做出将重心西移、并将市委市政府搬到河西的决定后,晨江大桥已成为交通要道,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竟然在引桥上发生这样的惨剧实在不可思议。

晨江人被打蒙了,鼻青脸肿,脾气全无。

2

回想起来,这场诡异的大雪也不是一开始就显出恶意。第一天的大雪甚至还有种善解人意的意味。雪下得沉稳而均匀,不疾不徐,暗合着某种韵律,仿佛是交响乐的前奏曲。

晨江大桥坐北朝南,江水迤逦北去,江岸观雪是晨江一大景观。从江岸看雪视野十分广阔。远处的山脊线、中景的楼房都呈现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白色,就像盖了一床又厚又新的被子。“被子”是从质地的松软方面而言,不同的是松软中却带着一种金属的光泽,非人力能及。

大雪给城市披上了银装,使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楚楚动人。近年来,晨江市以超乎常规的速度发展着。国内生产总值每年以两位数增长,城市建设大刀阔斧地进行。进入四季度后,全市上下都为创建文明城市进行冲刺。如果评到文明城市,每个职工可以名正言顺地加一个月工资;这关乎每个市民的切身利益。而且晨江人都有一种很强的荣誉感,维护好晨江市的荣誉,对外招商,对旅游也大有裨益。

全市大动员,家家户户搞爱国卫生运动。晨江大桥的护栏、各主要街道的隔离栏杆,都重新刷洗、涂漆;临街的招牌、门面,由市政府出钱按照美学原则重新做过。只是一些改造中的路段,拆迁的旧区显得不协调,像新衣下面褴褛的旧布。

一场大雪将这些缺陷全抹平了。除了三样:高楼中的峡谷,冒着热气的晨江,以及人的欲望。可是这些美中不足,也许检查团并不会在意或者无法察觉。

真是天遂人愿。一眼看去,晨江市的门脸焕然一新,“文明城市”称号唾手可得。

然而,接下来的大雪却将晨江人的美梦击碎了。

用懊恼、沮丧一类词汇难以描绘晨江人的纠结。唐朝人罗绍威“铸成大错”还有具体事件可以追悔,而晨江人出了“冻死门”之后却欲哭无泪,欲悔无由。只能在网上冷讽热嘲或者隔靴搔痒。

一个叫“晨江孤儿”的网友在网上发帖说,杜甫那个时候,人冻死了没人埋,所以路有冻死骨。现在人冻死了至少不会将“白骨露于野”了嘛。时代毕竟还是进步了,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一个网名“古城幽灵”的网友说,我一开始就觉得不正常,预感到要出事。因为每天清晨和黄昏,在晨江大桥上都有一个人在发声,搞不清是练声还是治病。

另一些网友则对故事的发生发展感兴趣。一个网名为“世纪游魂”的网友,回忆起最早看见死者生前的情景。该网友肯定死者是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喝了酒,然后从那里走出来的。

网友说,当时迷漫在城市上空的雪已经停了,雪之白黄昏之黄较量的结果使天空呈现一种古怪的颜色。沿江风光带路边的路灯和装饰灯都亮了,给两岸的银装又镀了一层暧昧的红色。道路中间的雪被车子碾得一片狼藉,但行人道上的却基本完整,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沿河的扶手栏杆一带隔三差五堆了一些雪人,让刻板的沿江风光带有了些童趣。

每天从“人民公社大食堂”进进出出的食客数以千百计,如果不是出了“冻死门”,他(或她)一般是不会搜肠刮肚去回忆那些细节的。

“人民公社大食堂”属于家常菜系列的大排档。这类大排档在晨江有几百家之多,以该店最为著名。虽然其貌不扬,生意却很好。这个利用怀旧赚钱的招数被用滥了,以至于到处都是“公社”“大队”“食堂”“伙房”之类重复招牌。

从大食堂出来的也不见得都是醉鬼。网友说,他们之所以被判断喝了酒,是由于他们的情绪高涨,声音高亢,其中个子较高瘦的那个一边走还一边手舞足蹈……

另一个网友证实,三人走到第一个红绿灯的地方分的手。另外两个往东,高瘦的这个往北。这位网友还提供了一些有趣的细节。由于此人旁若无人的高声叫喊,醉汉之态已经毕露无遗。当时正值节日大减价活动期间,在商场“爱心放送”的诱惑下,不怕寒冷的人纷纷拥向街头,在商场和茶楼之间的空坪里,行人渐渐围成扇形。

醉汉似乎有种表演欲。人们哄堂大笑。有人问,你是纳美人吗?醉汉没有回答。脱下外衣,抡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主啊,宽恕我们吧。大人将看热闹的小孩拖走了。走,走,一个疯子有什么看的!人群渐渐散开。一个老人替醉汉重新披上了衣服……

网友纷纷猜测醉汉的身份。这个年纪什么人都可能,但有一样可以排除:他绝对不可能是歹人。因为他没有身怀利器,再说歹徒哪有这份闲愁?有人总结说,好人往往闲愁万种,歹人往往干脆果断。这无疑为我们评判人提供了一种新的模式。

媒体建议相关部门应尽快查明死者身份。此议传到决策层,市委市政府领导意见却大相径庭。裘市长主张公开辨尸,尽快弄清死者身份,尊重死者也尊重市民的知情权。皮书记说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叫公安暗中查访就可以了,毕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裘市长说,“文明城市评比”不是完了吗?皮书记说,可还有“宜居城市”呢。裘市长想想也是,人死不能复生,却能影响活人的前途。死人重要,活人更重要。此事就按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冷处理了。

平心而论,书记的话还是比较切合晨江市的民情。晨江市的市民有一种强烈的地域荣誉感。树怕伤根,人怕伤心,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要伤害一个城市的自尊心。

3

各大报刊和电台电视台都做了冷静处理,可网上却封锁不了。在一些论坛上,关于醉汉的报道总是标题党吸引眼球的给力手段。市委和市政府发生激烈争议。这消息在茶楼、菜市、大院、小巷流传。“冻死门”成了晨江人头上的一块阴云,纠结、沉闷,挥之不去。

一个网名叫“巧手小王子”的帖子《迟到的忏悔》横空出世,打破了半个月的沉闷,“冻死门”重新成为舆论焦点。

这个小王子承认自己是个小偷,但也不是个简单的小偷。他童年的理想可不是当小偷,而是破案的侦探。他从小失去父亲,母亲是街道工厂的女工。如果说在成为贼的早期原因是由于贫穷,当他成年后就不是由于物质需要去做案了,他已经将偷盗作为一种生活体验。他瞧不起江湖上那些盗窃团伙,所以他总是独往独来,但从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比如每次做完案,不会将没用的身份证、银行卡往垃圾箱里面丢,甚至在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助人为乐……

对于这些为自己辩解的部分,人们不太关注,人们关注的是有关死者的情况。

小王子说,当时正值灯红酒绿,沿江两岸的霓虹灯闪烁得令人晕眩。停了一会儿的雪又下起来了,在路灯光柱中,雪花像飞蛾一样乱撞。这么冷的天,他出来可不是来看风景的,他期待那个戴红帽子的外国老头也给他一份礼物。

他瞄准了沿江风光带第二个红绿灯的几家商场。其中一家是卖高档女包的,一个抱着贵宾狗的女人进去了,他觉得这是个好的猎物。等那女人出来,他刚准备出手,结果就碰上了两个警察往这边走来。他本能地往旁边一闪。

两个警察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在和一个醉鬼开玩笑。醉鬼说,谁……谁是醉鬼?高个儿警察指指旁边的雪人说,说他呢,你是大侠。醉鬼哈哈大笑,我只是一个……诗……诗人,我吐的丝……可以织好……好多布呢。

矮个儿警察拉了拉高个儿警察的手,说别让这个酒疯子耽误我们的时间。高个儿警察临走的时候拍了拍醉鬼的肩膀,诗人别冻坏了,把羽绒服穿上吧。

警察刚走,小王子发现他的猎物不见了,只好将霉气发泄到醉鬼身上。

兄弟,你没事吧?小王子拍拍醉鬼的肩膀。醉鬼嘟囔说没事,你走开。小王子呵呵一笑,反而更加亲切地搀着醉鬼的手臂。

当小王子离开醉鬼的时候,醉鬼的钱包换了主人,但小王子没拿醉鬼的手机。

这份网上的《迟到的忏悔》既没有解释动机,也没有看见“忏悔”的句子。不过根据小王子退还的身份证,公安查到了死者的身份。

网上群情激奋,两个警察也没有回应。多数人觉得这两个警察太不像话,不过也有少数人同情警察。

4

这则帖子不知怎么被晨江市前市委书记看到了,还将它下载打印,给现任市委书记写了封信。信中说:气有浮气、戾气,也有静气、正气;坏事能变成好事,坏事也能产生效益。

皮书记一下就开了窍,态度发生了转变。关于开窍的原因也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老书记是他老上级,面子还在。另一种说法比较可疑,说他的一个远房侄女从外省一个偏远山区来看他,坐长途客车,结果在车上被人强奸了;虽是夜晚,但一车的人都在装睡,没一双援手。皮书记被这件事震惊了,从而改变了看法。

他说,火小的时候用厚纸是可以包住的,大了就不行了。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让它烧大点,变成能源呢?要通过这件事,造成尊重生命的大环境。生命意识无论对一个人也好,对于一个社会也好,都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

皮书记的话得到与会者的一致赞同。于是联席会责成政研室、宣传部做一个专题调查。要求目击者回顾“见死不救”的原因,不管是幼稚的原因或是见不得人的理由都可以公开谈,言者无罪,而且保护隐私。一定要找到这件事的思想根源,从而为杜绝类似事件打下牢固的基础。

由于撕开了嘴皮上的封条,各种精言妙句会合着奇谈怪论纷至沓来。有人主张,应当对那两个警察追究责任。这个主张得到很多人的响应。一些人主张立法,一方面重奖那些见义勇为者,另一方面对见死不救者处以重罚,尤其要处罚那些自己有能力救人又不会承担风险情况下的见死不救。

两个警察还是没有正面迎战,倒是一对出租车司机夫妇接受了电台采访。根据他们说的情况来看,他俩应该是在小偷后见到醉鬼的人。

他俩大概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看到了醉鬼。大车道上的车断了流,小车道上几乎看不到车的影子;行人道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只有在亭阁里偶尔有一对抱在一起的黑影。他们判断前面的黑影是醉汉,原因是那人走路趔趔趄趄,而且指着雪人在骂骂叨叨。

他们夫妇都下了岗,因负担着一个上大三的孩子,每天早出晚归卖力干活。听说最近有些歹徒专门和出租车司机过不去,因此一到晚上,老公不敢到偏僻的路段,给再多的钱也不去,而且每次出车都请老婆在副驾驶位置上壮胆。

老婆首先看到了行人道上的人影。开头他们还以为有生意,等到看清那人,老公说了句,少管闲事。猛踩油门,车子飞快开了过去。

车子开了一截,老婆闷着头不说话。老公打趣道,是不是还惦记那个醉鬼?老婆说,我看他的样子好像找不到路了,天这么冷,万一冻死了就太不值了。老公说,看不出你心眼挺好嘛。老公将车转个弯开了回来。停了车,他们俩相跟着走到醉鬼面前。

醉鬼靠在扶手栏杆上,耷拉着脑袋,手在到处乱摸,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什么。

你家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好吗?老公小心地靠近醉鬼。

小……偷……醉鬼指着他,嘟囔着。

老婆一把拉起丈夫,回头对醉鬼说,你自己吉人天相吧。

老公说,奇怪,先是你要救他,怎么又突然变卦了?妻子说,我们救他是一片好心,可他刚才说小偷,就是说他丢了东西,他糊糊涂涂的,万一醒来找麻烦怎么办?我们能说清楚吗?老公忙点头,赶紧打开车门,一溜烟走了。

5

第一个敢于在电视台露面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的的男人。鹰钩尖鼻,双眼微陷,精光外射。他自己介绍说职业是教师,但做派却明明是那种将艺术家特征写在脸上的艺术家。

这位准艺术家承认自己晚上十二点左右见过醉鬼,当时雪下得很大。他看见一个斜倚在栏杆上的男人,心里顿时一紧。那个人似乎没有恶意,也没有注意他。他估计是个流浪汉或者精神病患者,正准备离开,听到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让他不由得停住脚步,他走近这个陌生人。陌生人浑身酒气,即使在冰天雪地的空气中还是能闻到。看起来尚未丧失神智,只是手脚似乎不听使唤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低声说了两个字:“顽石”。问他住哪里,陌生人爱答不理说,青埂峰。

我一听就来了气,转身就走。我生平最看不起三种男人,一是讨米叫花的,二是吃软饭的,三是装腔作势的。准艺术家气急攻心地说。

主持人微笑着问,为什么?他回答,一个男人,可以去偷去抢,但是不能去讨,不能去吃软饭。如果社会容忍这种人,人类就会衰弱下去直至灭亡。而装腔作势则是既虚弱又虚伪的表现。

■美术作品:马克思·贝克曼

主持人问,你的说法似乎有社会达尔文主义嫌疑。你难道不担心他会冻死?

准艺术家仰天答曰,爱死让他死去。匆匆人世,人情茫于风影,过客积如蚊虫。唯强者自立而存。人不自珍谁会惜你?人不自爱谁会怜你?上帝只救助那些自救之人,这种自暴自弃的人,本来就该让他自弃。

主持人瞠目结舌。

市长对此人的狂妄之言十分气愤,说这种人违背人民教师的起码道德,如果有公职应该开除公职。书记说,你真要办他,你知道他是真话还是愤激之言?他随便扯个理由就能否定得干干净净。我们说过,言者无罪,不能自食其言。

6

电视访谈播出后,舆论一片哗然。有两个自称是醉鬼好友的人,对艺术家这种没心没肺的言论极为愤慨。他们在各大网站以“双刃剑”的笔名写了一篇《地球上最后一个情种》的帖子,为死去的醉鬼恢复名誉。

马晓力是木器公司职工,虞玉莲是纺织公司职工。虞姬是虞玉莲的笔名。无论在诗歌圈还是在企业,虞姬都很有男人缘。我们都曾经是她的粉丝。不过当我们见到她的男朋友马晓力时,我们都眼睛一亮。马晓力相当的帅。他们俩好,我们没话说。

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以前只有诗歌方面的交锋,没见过面。后来见面是一次诗歌笔会。虞姬看见马晓力眼睛一亮,这种眼神让马晓力忐忑不安。

那天晚上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诗。谈的话都记不住了,记得住的只是虞姬宽衣的动作和表情。马晓力为虞姬的慷慨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不好好混出个人样来就对不起虞姬的信任和勇敢。但那些责任心之类的话尚未开口,就被虞姬生生打断了。我们都是喝醉了,属于醉后驾驶,不负责任。马晓力心里的热情一下凉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虞姬也间或和马晓力约会,不过马晓力发现虞姬常常接到陌生男子的电话,而且旁若无人地大声调笑,这让马晓力很委屈,然而他不敢当面质问,只能选择忍受。

他们这种不战不和的状态持续了半年多时间,直到马晓力当面撞见虞姬和一名男子手挽手做亲密状。马晓力痛苦到了极点,他约虞姬当面谈谈。

当他面对虞姬的时候,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虞姬淡淡说,没什么说的我走了。一个诗人怎么可以这样?这句话一出口,马晓力就后悔了。你觉得诗人应该咋样?虞姬冷冷问。马晓力痴痴地望着虞姬,她问着了,他马晓力确实不知道诗人该咋样。

转眼就到了年底,他们既没说分手,也没有情人应有的往来。马晓力决定再最后见虞姬一面,他不在乎结局,只在乎结论。这关乎尊严,关乎他对整个世界的看法。他并不打算去吵架,他只是想请虞姬说清楚那天晚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否多少对自己有些好感——他甚至不敢用“爱情”这样严重的词语。

不难想象马晓力“踏雪寻梅”时内心的纠结。他一定无心欣赏雪景,既担心无功而返,又更担心虞姬说出什么更让他难受的话来。

马晓力在纺织公司不远的街口停了下来,故作悠闲地随意徜徉。手里拿着一张今天的《晨江晚报》,报上发表了他写的一组短诗。他既想让虞姬看到又不能太刻意,于是站到厂区和生活区交界的地方,一边假装看报纸,一边偷偷浏览过往的人群。

下班的人群渐渐稀落,虞姬还是音容杳然。

路灯亮了。停了一会儿的雪又下起来了。马晓力有些灰心又有些释然,他似乎醒悟到自己的浅薄,不禁有些脸红。

就在马晓力转身的时候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抬头看见两个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

原来是纺织公司的旧识,一个江湖人称“醉武松”,一个江湖人称“酒吴用”,都是通过虞姬认识的。他们的相识和交情完全是喝酒喝出来的。

晨江市诗歌圈里的这些人,多数都是“高阳酒徒”。酒鬼们又有发表新作的借口,喝酒就是自然的事。于是三人来到“人民公社大食堂”大吃大喝起来。

马晓力有点想让自己醉的念头,所以喝得很干脆。他站起来说,感谢你们。你们随意,我干了。

三人笑着碰了杯,第二瓶完了,接着开第三瓶。“酒吴用”说,是不是叫虞姬来?马晓力默许了。可虞姬的手机关机了。马晓力的神情显得有些委顿,又很快恢复常态,似乎预感就是这样。

三人都喝得满脸发亮,红通通的像个刚出炉的面包。“酒吴用”觉察出马晓力有些心神恍惚,问他是不是和虞姬有什么事。马晓力喝了酒,显得更加可爱。借着酒力,将一肚子苦水全都倒了出来。

“醉武松”睁开醉眼,拍拍马晓力的肩膀说,兄弟,老哥我不忍瞒……瞒你了。虞姬的事只怕凶多吉少……

“酒吴用”使劲对他眨眼,可“醉武松”说,你拦我我也得说真话。告诉你兄弟,别怪她,她本质并不坏……

马晓力突然站了起来,将一瓶酒对着嘴往下灌。

到埋单的时候,桌上摆了五个空酒瓶。三人都现出了明显的醉态。马晓力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但头脑却变得十分简单,在他们面前不能失态。

出门的时候,雪像漫天灰尘,让他感到呼吸不畅,嗓子里涩涩的。不过落在脸上的感觉还不错,像浸过酒精的棉球擦过,凉爽爽的。马晓力走路摇摇晃晃,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前面,“酒吴用”想扶他,却被他挡开了。望着马晓力的背影,两人无可奈何摇摇头……

马晓力的惨剧我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过于相信他的年轻和健康,过于相信好人好报的格言。他走了,这个世上少了一个好玩的孩子。

7

“双刃剑”叙述了一个了无新意的爱情故事。说主人公是“情种”还算确切,说“最后一个”却有些武断。而且男主人公阴柔与懦弱也不怎么符合当今的审美趋向。只是由于主人公的诗人身份才引发人们的同情与惋惜。

不久,一个网名叫“矮个儿警察”在帖子后面跟了一段文字。

看到“双刃剑”的帖子,心情很沉重。说实话,“冻死门”刚传开的时候,对这事也没太琢磨,更没有内疚感。警察不是神仙,他们不可能预知一个喝醉的人一定会出事。就像谁也不会预知一个在河边走的人会不会出事一样。马晓力的死属于偶然事件,我们不能将每个醉鬼都送回家,正如我们不能将每个在河边行走的人都监控起来一样。那样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事情过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马晓力微笑的样子,那是一种宽容而慈祥的笑容,这更让我不安,使我像早搏患者那样,不时心跳突然加速。换了个角度思考,我问自己,真的是问心无愧吗?说实话,我平时不是一副冷血动物的嘴脸,扶危济困的事还真做过不少。那天之所以失去责任感,其实是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情影响了我的心情。

分局领导每年年底都要来各派出所视察、慰问,以示关怀。所里总是在会议室摆些糖果和香烟,其乐融融一起座谈。领导一来,照例是和每个干警握手或者开几句玩笑,这不过是惯例,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按照所里的排座次我排第三,领导一般也是第三个跟我握手。只是这次有些奇怪,分局局长在所长陪同下走进会议室,我赶紧起身,准备迎接。然而分局长竟然像没看见一样,拐了个弯,将手伸给门口那排的几个人。我颇觉尴尬。一则这不合常规,往常都是进门直走过来先和对面这排的人打招呼;二则门口那排在所里的排名都在我后面;三则我们按照经验都起了身,而门口那边的人都坐着没动。

那天领导走后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究竟为什么分局长不按常规出牌?这个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就是这点小心思让我一下午的情绪都非常糟糕,烦躁不安。也正是这情绪在后来影响了对马晓力本人的判断和处理的方式。顺便说一句,高个儿警察那天倒真有事,他母亲因为骨折,当时正在医院急救室。

矮个儿警察的这番表白倒是态度诚恳,一些人被感染,一些人由此引发了崇高与猥琐、弘扬个性与提倡自我完善、偶然与必然、一瞬与永恒等,系列哲学、社会方面的思考。呼吁重建“扶危济困”体系,提倡“助人为乐”精神成为媒体的主题词。

按照领导布置,有关部门将这方面的论文汇编成册,全都送到裘市长那里。裘市长披阅数宵,叹气说,都是些瞎子摸象的肤浅之论。病根不对,药方当然更是隔靴搔痒。

众文人不甘心劳动成果付诸东流,去找市长讨求病根和药方。市长经不起文人锲而不舍的追问,只得说,原因当然很多,但我觉得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

众人屏息敛声,只见市长伸出两根指头——冷漠。

文人们有些失望。如果真是这样,那药方确实不好出,神州之大,哪里找得到治疗“冷漠”的药方呢?

8

最后一个见到马晓力的是“人间天堂”洗浴中心的蒋莉莉和沈圆圆。她俩坐台到凌晨,感到肚子有些饿,两人拉着手来到“人民公社”大排档吃夜宵。回来的路上,蒋丽丽抱怨老板太抠,连夜宵都不准备,自己出来吃饭万一碰上色狼怎么办。

沈圆圆嘻嘻笑道,你还怕色狼,你巴不得天下的男人都是色狼才好。蒋丽丽去扯沈圆圆的头发,沈圆圆就飞快地跑了起来,蒋丽丽在后面喊,你碰上色狼就好了。

话音没落,就听见前面沈圆圆惊恐的叫声。蒋丽丽赶上来,看到地上缩成一团的马晓力。

蒋丽丽战战兢兢靠近马晓力,然后摇了摇,帅哥,你怎么了?马晓力没有回答。蒋丽丽伸手探了探鼻息,觉得呼出的气还热乎乎的。摇了半晌,马晓力终于醒过来了。蒋丽丽听见他最后的难以辨别的语音是,你……吐出……漫天的……银丝……将我……温……暖……

沈圆圆小声问,他说什么?蒋丽丽说,别管,赶快打“110”。

请问需要什么帮助?接电话的女孩声音非常甜美,让蒋丽丽忐忑的心情稍微安静一些。她急促地说,这里发现一个病人需要救助。女孩问他们在什么位置。蒋丽丽说,在晨江大道中路。听见电话里键盘敲击的声音,女孩说,这个路段属于枣子园派出所,离你们那里很近的,我告诉你们几个电话。蒋丽丽叫沈圆圆赶快拿手机记。

按照记下来的电话,蒋丽丽拨了第一个电话。回答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声音:你拨的电话已经关机。蒋丽丽赶快拨第二个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电话了, 好像是从梦中叫醒的。

蒋丽丽带着哭声说,这里有个人快不行了,你们快来救他吧。对方问,你在哪里?蒋丽丽说,在引桥上。对方问,是个什么人?蒋丽丽说,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可能喝了很多酒,现在……话还没说完,对方说我正忙呢。这人我知道,那是个酒鬼。蒋丽丽还想说什么,那边电话断了。

沈圆圆问,怎么办?蒋丽丽说,看来只有我们送他去医院了。沈圆圆说,哪里有车啊?蒋丽丽说,那我们分头打电话,你打“120”,我再接着打“110”。

刚拨了几个数字,店里姐妹朱彤彤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喊,你们还在这里磨蹭,老板发脾气了,有两个客人点你们的名,等了半天了,还不赶快走?

沈园园的电话没拨通,蒋丽丽的“110”接通了。蒋丽丽几乎是哀求说,请你们发发慈悲,这里有个人快不行了!对方照旧在敲键盘,不等回答,蒋丽丽就气愤地挂了电话,叹了口气对马晓力说,你真是苦命啊,别怪我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们应该说还是有一定素质的。我高考上了线,仅仅由于贫穷而放弃。我离开醉鬼的时候,心情是很复杂的。几次想回来完成良心的救赎,最后还是只能被无形的手拉向相反的方向。那一刻我有种被撕裂的感觉。看来要救人也是需要资本的。回到中心的时候,舞厅传来我最喜欢的《雪绒花》舞曲。顿时,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扑簌簌往下掉。”蒋丽丽在博客中这样写道。

“双刃剑”和蒋丽丽的文章使诗人马晓力的惨剧更加让人痛心。人们将马晓力的悲剧归结为虞姬的负心。在一片声讨中,虞姬这个人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只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人怀疑和她有关。

晨江市诗歌协会想将马晓力的骨灰埋在晨江大桥北面的山上。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富商愿意出资修坟墓,而且在墓前立一块二十四米高的墓碑。上面准备雕刻:

诗人马晓力死于×年平安之夜

由于兹事体大,市长也不敢做主,只得将报告送到市委书记那里。市委书记沉思良久,挥笔在报告上写下两个字:同意。那个“心”的最后一笔,由于用力过猛,将纸都划破了。

莫傲:湖南邵阳人,现居长沙。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从壹万到百万要多久》《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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