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方晨
走失者[中篇小说]
文/王方晨
1
红杏庄附属于东土楼子村,向来没有自己独立的地位,过去是东土楼子的一个生产队,现在是东土楼子的一个自然村。……东土楼子在塔镇的人不算少。金老三一家,常年在槐树街菜市场卖菜。李老七是屠户,五更里杀了猪,天不亮就赶到肉市支摊子。金成匹则在长安大街开了家小饭馆,已经两年半了,牛气得很;本儿却赔个精光,也不回家,领着个小服务员,闪下老婆孩子,跑了,至今下落不明。混得最好的,要属村长的瘸子弟弟韩凤华,在槐树街口有家大中华杂货铺,柴米油盐、针头线脑、犁耙锄头扬场锨、鱼干腊肉避孕套,没有他不卖的。红杏庄的人看得准,他们充其量也就是镇上的人。
小志不同。小志不光是镇上的人,还是镇政府的人。红杏庄的人走在塔镇,走不了三步五步,就对人说一次:“啊呀,那个小志呀!”
芒种不过是来买了把短柄镰刀,却去红莲饭铺打坐了两个多时辰,大模大样,吃下两大盘油炸糖馃子。相比之下,米米来得多。还是一年前的事。米米来卖棉花,人家给的价低,下雨了,拉起棉花就朝红杏庄跑。雨脚如箭,棉花和人都给淋了个精湿。他女人怪他:“不会找家屋檐避雨?”他就说:“不愿看他们的眼睛!”
小志四月里离开红杏庄,转眼已过去两个多月。这些天里,隔三差五的,就会见到米米一次。米米在镇上办完了事,估摸回红杏庄后,赶不上饭碗,就来食堂的外卖窗口买饭。他总是主动站到人后,挨到近前时,还要说:“一样的,一样的。”
往日,没在塔镇喝过一口水;现在呢?红莲饭铺的油炸糖馃子,不消说了。镇政府食堂皮薄馅多的大肉包子,他一顿就能日馕下去七八个!既已填饱了肚子,站在塔镇平整宽阔的大街上,想不悠闲也不可能。一来二去,已让人熟悉了。米米咂着嘴,对人不紧不慢地高声说:“镇政府食堂的肉包子,就是好吃。——比红莲饭铺的糖馃子,还要好!”想都想不到顾忌。但他轻易不到食堂院子里来。
到食堂院子,有两条路,一是从镇政府大门进去,一是走那扇离镇政府大门百十来步的绿漆小门。大门并不禁止通行,但米米常走小门,他每次进去,瞬息之间,就成了一个影子。他会很突然地出现在小志跟前,但并不让小志受惊,仿佛他一直就伴随在小志左右,像一团柳絮,在食堂院子里无声飘荡。他笑嘻嘻的,翘着舌头尖儿对小志说:“爷们儿,想跟你说句话儿。”他的目光,在小志的脸上一刻也不拿开。小志是知道的。他就继续问道:“爷们儿哎,你还好吧。”小志就想,自己有什么好不好的?而在米米的意识中,小志确乎已经是好的了,好到不容他评判了。从一进那扇小绿门,他的行姿都浑不知地端正起来了,他跟小志说起话来都显得有板有眼的。
他跟大食堂的桂桂也认识,每次都不忘说:“俺爷们儿在您这里,亏您提携啊。”
桂桂从不拿大:“这从哪儿说起?”还说:“米米哎,你卖不了的菜,就送到食堂里来。”
米米却总说:“怎么能把卖不了的菜送到镇政府食堂里?我要送,也送最新鲜的!无公害的!择好洗净的!”
话虽这么说,米米从来没有托小志之便,给食堂送过哪怕一棵菜。米米觉得自己说的滴水不漏,自己做的无可挑剔。这又使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善于纵横捭阖的外交大臣,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走进镇政府食堂里去。因此,隔上个七八天,那扇小小绿门,对他的脚就会产生不小的吸力。
只有小志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店小二,甚至连一个厨子都不是。他不是正在提着一只水桶吗,不是正在洗盘子刷碗吗,不是正在擦桌子拖地吗,米米怎么会视而不见?而即令他是一个火夫头子,那又怎样?小志坐在窗下,斜视着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摸摸自己的头皮、脸颊、嘴唇。他的胡子还很短、很软,也不黑,或许算不上胡子。他从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冷冷的、像是隐藏在黑暗里的笑容。在窗玻璃上,他就不完全是现在这个年纪的小志了,只有明净的额头不变。那是一个真正的大人。
“小志!小志!”
……是红杏庄的人在叫他。空气把红杏庄的声音一字一句送到小志耳中。它们是嘹亮的、低沉的,又是炫耀的。
“知道蝈蝈的儿子吧?蝈蝈的儿子在镇上。”
“哪个蝈蝈?”
“还能有哪个蝈蝈?红杏庄的蝈蝈。红杏庄的小志在镇上!”
2
红杏庄的米米又来了。米米这次空手而来,跟过去不同,不像个外交大臣,倒像个没经验的奸细。他进了食堂院子,眼珠子像膏了油,咕噜噜乱转,东瞅一瞅,西望一望。
“小志,你米米叔来了。”桂桂对小志说。
米米这才醒过神来似的,神色忙端庄了些。
“你有菜就送来。”桂桂又说。
“没菜没菜。”米米赶忙回答。
桂桂又叮嘱小志,好好陪着米米说话,然后自己去办公室了。
米米看着小志,看着看着,扑哧笑了。其实,他看不看,笑不笑,基本上影响不了小志。他张一张口,再看小志,就又笑了。
“小志,你跟我过来。”
米米前头走,小志后面跟着。小志感到,他一直都在克制着自己的笑声。来到那扇小绿门后面,米米转过身来。他这时不笑了,他平静地看着小志,脸上却腾地一红,赛似一朵大鸡冠花。他看着脚下起了白碱的砖牙子。
“你知道吧,小志。”米米说,“咱庄上的那个艾乔,她、她在紫禁城干这个呢。五十块钱一次。”
“什么五十块钱一次?”
“我是说……”米米没看出小志脸上有什么表情,咽了口唾沫说,“你也学坏了,小志,你捉弄你叔。”
“我真的不知道。” 小志一本正经地说。
“老板告诉客人,艾乔是从台湾来的。”
“噢。”小志像是恍然大悟,“你是说艾乔呀?五十块钱,就能干上一回,这在塔镇算贵的。台湾来的嘛。”
“小志!”米米瞪着小志。
小志一笑。这时,小志已经把米米送出了门。
回了红杏庄后,米米就像一只报春的大燕子,把小志的消息四处传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晒不着。小志白了,又高了,越发俊俏了。
“大麦嫂,怎么不去镇上看看?”
彭大麦正在一下一下地切着猪菜,这时含羞似的,慢悠悠地说:“他爹去看了嘛。”
“蝈蝈看过就当你看过了?” 米米俯身说。
“就是。”彭大麦说,“他米米叔,你啥时候再去塔镇,劳你给小志捎个包袱。”
米米一边答应着,一边管不住自己似地对彭大麦说:“大麦嫂,咱庄上的那个艾乔,开始在紫禁城挣钱了。千真万真,五十块!哎呀!客人挤破了门子。丫头们到镇上,都走这一条路。我给你说,你别说给蝈蝈。蝈蝈知道,又该急了。”说完以后便赶忙往家去了。但对老婆柳柳却只字没提艾乔的事。
3
米米给小志捎东西,五花八门的。捎过衬衫袜子,捎过鞋垫裤衩枕头肚兜,还捎过一次葱花油饼。不论什么,米米全都尽量如数交到小志手上,但也有例外。
彭大麦不到镇上去,蝈蝈却是要去的。蝈蝈也给小志送东西,但更主要的是看望朋友。有时米米会跟蝈蝈在大食堂相遇,米米就只说是来卖菜,顺便来站站就走。彭大麦的东西自然没有送到,回来也不给彭大麦说。不光是这件事,即便撞上蝈蝈跟庄上哪个女人钻了玉米地,米米也不会说的,现在不过是再添上一件罢了。蝈蝈天生就那性子,是条离了女人活不了的快活鱼儿。彭大麦已经是不错的了,他还那个样儿。米米也是男人嘛,男人最知道男人的心思。
有一次,米米赶集回来,看见柳柳坐在屋里拿着鞋垫细细端详,米米走到近前说:“是大麦嫂让我捎给小志的,我给忘了,下次捎去。你都不知道,大麦嫂这两三个月,让我捎了多少东西过去,好像这辈子再见不着小志似的。塔镇在哪里?她又不是没去过。”
柳柳点头笑说:“如此看来,大麦嫂真真是痴人一个。好了,这些鞋垫我就先收着。我那好米米,好当家,你累了,我去给你做饭。”起身的时候,鞋垫从手上掉下来一只,柳柳弯腰去捡,撅起的屁股很圆,然后就出去了,大屁股一扭一扭的。世上没几个人扭得比她好看,但米米还是想起一个人来。
米米今天白天在槐树街口遇着了塔镇大食堂来采买的豆豆。万事礼在先,米米就先招呼豆豆:“爷们儿辛苦着哩。”
豆豆蹬着三轮车,也算客气,说:“请到食堂坐坐。”
米米说:“不去了,把这些菜卖完怕天就晚了,还要回去。”
豆豆从他跟前骑过了四五步,却戛然止住了,回头招手说:“你过来。”
米米心头咯噔一下,想,到底是有事才这样的。豆豆示意他走近些,在他耳边说:“米米,我没坏心,但我也不能憋死。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要发个毒誓,若说给第二个人,舌头上生个疔,一日核桃大,二日碗口大,舌头给烂没了,八辈子生不出儿子,生了儿子也没屁眼……”
米米忙闪开说:“你还说没坏心!我又不是圣人,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我倒可以告诉给别人,”豆豆忙说,“可别人哪能都像你一样对小志好?难道让我告诉他亲爹不成?”
闻此言,米米才又站直一些。
豆豆就说:“小志跟小白楼的七七好上了。”
米米脱口道:“瞎说!”
“我没的红口白牙胡赖人的。你该不知道七七是谁吧。”
“我不知道。”米米如实说。
“你不知道小白楼不要紧,你不知道七七是谁养的也不要紧,反正不是有钱的就是有势的。听说她十七,还听说她十八,但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小白楼的女人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这是规矩。小志那天去七七那里拿食盒子,顺便就把七七玩了。这倒也没什么。小白楼女人本来就是让人玩的。我没钱,又不能白玩,我要有钱我也去。小志玩了七七,我给他保密到现在。可是,梅梅勾引小志,我还要保密下去吗?实话告诉你,在我心里,梅梅等于老娘们儿。她都三十多岁了,没生过孩子也是老娘们儿!这老娘们儿在镇政府千人上万人跨,她就要对小志下手了!米米,你回红杏庄,让他爹娘把小志叫回去吧。我看出来了,梅梅浑身烧得难受。等她火降下来,再送小志过来,也不差什么。”
米米听呆了。豆豆骑车走后,他醒过神,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答应的豆豆。转了几道街,筐子里的菜还没卖完,天已近午。肚子里咕咕叫,有心去大食堂买点吃的,突然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就像豆豆说的那些事不是小志做的,而是他自己做的。等出了镇口,米米就停下了。米米想,豆豆讲的其实是两件事。第一件事,看得出豆豆是眼馋小志。第二件事,显见得也是豆豆眼馋。豆豆比小志来得早,梅梅怎么不先勾引他?
想来想去,米米不觉得这是坏事。米米应该径直走到小志跟前,说一声,嘿,爷们儿,有你的!既已离开,米米就想,还是回了红杏庄的好。回了红杏庄,就是把好消息带给了护佑红杏庄的古老神灵。小志,那可是红杏庄的爷们儿啊。那小子已经成人了哩。
在路上,米米满脑子都是梅梅的样子。那么高大的女人,世上不多见。那个白,也不多见。屁股也是圆的,定是软的。身子看着也是软的。米米没摸过梅梅的屁股、身子,但摸过柳柳的。梅梅的身子又大,自然软得汪洋。
回到村里,远远看见蝈蝈走来,米米就原地等着。蝈蝈不急不慢,步子匀匀的,近了。米米看蝈蝈一眼,一笑,是心领神会的笑,蝈蝈并不觉出奇。米米想,蝈蝈不知道这是为小志而笑。蝈蝈竟没理他。他的目光落下来,落在蝈蝈脚上。那样的大脚不看也罢,看了就觉心慌。暗想一下鞋垫的样子,垫在蝈蝈脚下肯定也合适。他们父子俩的脚是一般大。米米想,若把小志在镇上的事告诉了蝈蝈,蝈蝈会怎样?待有机会,米米一定要小心试探一下,也省了猜疑。
4
这一回米米隔了四五天才去塔镇。这些日子,他身在红杏庄,心早飞了出去。……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像是一个乡村的守望者。事实却是,他的心飞到了塔镇的上空,俯瞰塔镇的一切。那些街道、楼宇、商铺、酒店、发廊,以及无数的人物,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小志。
大食堂里工作忙,一旦空闲,小志就走进小白楼。平常,一个人走进小白楼,不是酒店送饭菜的,就是叫来修理东西的。像米米这样的,不过是远远地朝里面看一看。小白楼没有院子,甚至没有标记表示那就是小白楼的地界,但人人都知道自己该行该止。
米米试图亲眼看到小白楼里的七七,就在小白楼附近徘徊起来。这一会儿的工夫,就看见两三个漂亮的酒店小伙子弓腰蹬着三轮车,拉着些油漆得发亮的饭屉子走了进去。虽没看到七七,米米却已打听到了一些有关七七的信息。七七来塔镇,何年何月不详,来自邻县却是确切的。好像小白楼突然就冒出个名叫七七的妮妮儿,貌若天仙,直把一个名唤章黑儿的大款迷得神魂颠倒,在小白楼一住就是五年。能在同一座小白楼住上五年的丫头,掰着手指头数数,也数不到五上去,但七七就是一个,可见七七的手段。那手段说来也不是别的,就是因为她善熬一种勾魂汤。小白楼曾流传出一个汤方子,有人照着做了。
“一股子尿臊味儿!”
七七美,不消多说。七七并不只把自己关在小白楼,也会到街上来走走,认识她的不在少数,连街上跑着玩的小孩子们也编了莫名其妙的歌谣传唱着:
七七七,八八八,
七七下河捉小虾。
米米没见过七七,但见过桃渡村的刘家大妮妮儿。米米想起七七,就是刘家大妮妮儿的样子。在米米眼中,刘家大妮妮儿可是莱河两岸最美的美人儿。
红杏庄的孤女艾乔一转眼就长大了,长得像她那个死去的美人儿娘。那真是个野丫头!一到夏天,不知鞋子可曾穿过几双。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从今年的初春,红杏庄的夜晚不安静了。红杏庄的男人们开始夜夜在艾乔家院子四周游荡。他们在黑暗里游走,却要防着遇上蝈蝈,倒不是害怕受到蝈蝈呵斥。蝈蝈轻易不训斥别人,庄上的男人却都服气他。蝈蝈高大结实,不怒自威。说起来,庄上哪个男人也不如他有主见。远远看见蝈蝈来,都不必藏着了,走出暗处,自去回家。
■美术作品:比亚兹雷
蝈蝈跟庄上的女人好,传言常常满天飞,却一点儿都不虚。米米亲眼看见过,而且看见过不止一次。米米也不是没有疑过柳柳,暗地里要寻她些破绽,却一丝儿没有。存心试探,听她言语,却也是个脂粉堆里的武松,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被她察觉倒好,被她察觉了,定又被骂个狗血喷头。
有一天,没有任何征兆,蝈蝈突然决定把小志送到镇上。蝈蝈瞒不过米米。小志大了,不免碍他的事……孰不知那丫头竟紧后脚跟了去。大食堂的桂桂帮了艾乔,把她引荐给紫禁城娱乐中心。紫禁城是什么地方?紫禁城像小白楼,也不是米米能够随便进去的。蝈蝈是有面子的人,倒是能进去,但不知他见上艾乔了没有。米米却是一次也没见过。有一段时间听人传言,紫禁城来了个台湾的丫头,可是万里挑一。镇上还有一家酒店,叫日月潭,老板在台湾有个老叔叔。日月潭跟紫禁城一直都是对手,显见紫禁城弄来个台湾的丫头,是为了跟日月潭搞竞争。
米米为亲眼目睹到台湾丫头的模样,曾在紫禁城附近转悠了大半天,才打听到这台湾丫头就叫艾乔,不过是五十块钱就能打发。后来才知那是以讹传讹,那丫头在紫禁城里的生活,本不是他能想象得到的。但米米仍希望艾乔就是那个五十块钱能打发的台湾丫头,就像那些穿红戴绿站在塔镇众多酒店门口招揽顾客的丫头一样。哪个酒店丫头不美呢?艾乔刚从红杏庄出去,模样是好的,皮却是粗的,身上还有一股熏人的羊膻气。等她在香汤里洗洁净了,屋子里捂细白了,才真的算是美女,才真是她娘的样子。米米记得她娘就是一个白净女人,怎么也晒不黑的。米米想的艾乔,其实是将来的艾乔。蝈蝈想的艾乔是什么样子,米米不好说,但米米确信自己的判断:蝈蝈对艾乔怀有的欲望跟自己如出一辙,在盛夏到来之际暗暗啃噬着那颗男人的心。
这天,米米从家中走出去,神情却是淡远的。他说出去看看庄稼,却是去找蝈蝈,暗暗分享他们共同的秘密。没碰上蝈蝈,却看见彭大麦手拿着一绺子青草,慢腾腾从村口走来。
“蝈蝈呢?”米米问她。她说去镇上了。米米噢一声,不好说自己明天也要去的,更不好问她还要自己捎什么东西。看她一眼,看她背上沾了两块琥珀色的杏树脂,知她素常也是干净人,想不出是怎样弄上的,好不好告诉她。
正迟疑着,听她发出长长一声叹息,轻轻说道:“村子里再好,也留不住你们这些男人哩。反正你们都要走的,那就都走吧。”
“走了也是要回来的嘛。” 米米说。
“外头有好东西等着你们,”彭大麦心平气静地说,“庄上的黄土草木能留住你们就出奇了。”
“大麦嫂说笑了,什么才是好东西?”
“好东西多的是。好景致,好女人,好吃好用的。”
“我说哪里也没有红杏庄好。”
“米米兄弟如今也是个打一巴掌揉三揉的假道学。”
“我说真的。”
两人在街上说了一会儿话,米米感到彭大麦连裤裆都没有。那时候别说彭大麦,连自己都没有裤裆。两腿之间空空的,像浮着一片云。
5
即使不给小志捎东西,米米去塔镇见小志也不为怪,怪的是米米断定蝈蝈昨日并没来大食堂。
这回,米米是从大刘庄刘玉良那里收的上好芫荽。他连人带车子进了大食堂,桂桂看到了筐里的芫荽,转身就叫豆豆全买下来。桂桂嚼着一根芫荽梗儿,问他来时见没见蝈蝈。米米如实说没见。桂桂就说,我这是走不开,还怪想他的。
要走时,桂桂要小志送米米。往常他客气,无不是一番推辞,这次却任小志把自己送到门外街上。米米停下脚步、回过头,对小志无声地笑着。小志虽沉静,这样被他笑着注视着,也会觉得不自在。“爷们儿,真有你的!”米米突然开口说道。他的眼神里像是什么都明白似的,小志也就明白了。没等小志表示什么,他就又说:“小志,你给咱爷们儿长脸。”
小志却问他:“米米叔,你听到什么了?”
米米狡黠地说:“我什么也没听到。放心!”忽然郑重了起来:“小志,听叔叔一句话,回庄上一趟吧。你娘想你。你要是真不愿回去,也说条理由,我转告你娘。”
小志笑而不答。
“小志,”米米随即放低声音,悄悄往小志身边靠了靠,“我已经把理由猜到了,你不回家是因为你在跟你爹闹别扭,可我不能把这样的理由告诉你娘对不对?那我还是回去对你娘说你工作忙吧。你们父子的事我不好掺和,你爹既然把你送来了,这里不知比红杏庄强多少倍!听你米米叔的,没错。你自己说说,镇上有多好!”说着,他使劲挤了下眼睛,“镇上有那么多的女人!那么多漂亮女人!红杏庄才有几个?哪个不是粗肉糙皮老娘们儿?有什么意思?爷们儿,我今天索性给你兜个老底儿,以后我心里也痛快。这些年我爱往这镇上跑,为的什么?为的就是多看女人。我不卖菜,那些女人的手我连摸都没得摸。这一辈子也就只摸过你柳柳婶一个。你说,我当一辈子男人,亏不亏呀!”
小志不笑了,只是听着。
“爷们儿,在镇上好着哩。”米米说,“你听了可别笑话我。你娘要知道我把你教坏了,她还不跟我拼命?你爹知道了倒没什么的。”
里面豆豆叫小志,米米就说:“你回吧。”小志回去了,米米抬手摸了下脸,意外地发现脸上凉丝丝的。他原本想到自己脸上会红,结果却不是这样。他再一次确信自己已不是往常的米米。
6
还没到十一点,食堂里就开始忙起来。听桂桂说今天要接待一大帮重要客人,是梅梅的客人。一见梅梅领着人来,豆豆就悄悄往水池里吐唾沫。豆豆对小志说:“别看他们人五人六,也得吃我口水!”小志像没听见一样。豆豆就走过去,附在小志耳边说:“小志,你小心着,她要对你下手了!”结果小志走开了。豆豆站在水池边自言自语:“小志,你怎么能不理我?”听着哗哗的水声,豆豆感到伤心欲绝。
中午最忙时,桂桂亲自下厨。也不知那些人吃下多少饭,喝了多少酒。饭后一个个东倒西歪,连那个女干部也撑不住,不再上班,直接回家去了。桂桂吩咐老王师傅用小火煨汤,煨了两三个小时,然后让小志给那女干部送去。豆豆知道拦不住小志。今天晚上,小志完了。
小志从梅梅家冲出来……等他意识到自己到了街上,就收了脚步。……他憎恨着什么。似乎还有厌恶。……说不清。空气闷热,雷声也更闷了。……小志觉得自己还膨胀着,身体跟空气混在了一起。
小志向前走去,很快来到七七的小白楼前。只要他按门铃,七七就会赶来给他开门。……这时候,从他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情欲,他丝毫不加抑制。七七见到他,马上就会被他汹涌的情欲淹没。他感到自己有些哆嗦,还有些虚脱,显然并不是由于胆怯。
极度的兴奋,使小志两眼灼灼发亮。他看到一辆汽车停放在院子里,已举起的手,最终垂落下来。从手指尖到肩头,冰凉。整条胳膊,就像没有了。
小志慢慢退后。
房门开了,七七从房里走出来。
背后的灯光,照出了七七的身影。
小志急忙躲了。七七的影子,在黑暗的院子里晃动。她在砍柴。小志蓦然想起王师傅曾说七七善熬勾魂汤。……那是什么样的汤啊,还偏要烧木柴?……什么样的作料,什么样的火候……七七要给什么人熬制?小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的沮丧转化为忧伤。他就要哭了。
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夜晚被照亮了。从小志藏身的地方,可以看到镇子里的古塔。小志看到了,古塔就像一根白铁做的粗大阴茎。……又一道白色的闪电,直通通掣下来,接到了古塔的顶端,反而像古塔喷射出去的。
小志没按原路返回。他去了紫禁城娱乐中心,在紫禁城对面,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坐下。他默默望着,他没能从自己忧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紫禁城大门半开,两侧亮着灯,所有房间都被窗帘挡住了,但还是有光线透出。紫禁城门前,不断走动着娱乐中心的服务员,她们穿着娱乐中心的制服,是那种很鲜艳的石绿,领口还滚着一道红边。不大一会儿,他就断定,自己是不会认出艾乔的。……他根本不想走过去。
有人走过来,到了紫禁城门口,原以为会继续向前走,但却突然踅了进去。接下来的一个人,则是被拉进去的,免不了有一两下半真半假的推拒。再走过来的一个人,显然是常客,老远就对那些女孩子亲热地招呼起来,还一迭声叫着自己想要的女孩子的名字:二宝,二宝!跟在大白天一样随意。这人刚进去,就从街口钻出来一辆乌黑油亮的小轿车,车一停,走下一个人。车无声地开走了,那人也已在门口不见了,小志连他的高矮肥瘦都没能看到。
小志突然发现,就在离自己七八步远的暗处,有个人影儿,鬼鬼祟祟的。那人从墙下走出来,停到一棵树后,不过是朝酒店门口看了一眼,就马上走回去。……走走停停。他捕捉到一声低低的长叹,顿觉耳熟。
那人还在徘徊,最远走到街旁的电线杆下面。闪电,划过塔镇的夜空,透过浓密的槐树叶,照花了那人的脸。
小志不由大惊。
米米一身镇上人的打扮,西装革履,甚至还打了粗大的领结。闪电亮起的那一刹那,米米惶恐地弯下身子,赶忙用胳膊挡住面孔。
四处重又暗下来以后,小志听到了米米的喘息。好不容易喘息定了,就又开始来回走动。他向小志这里走来了,小志连忙将身子贴在水泥板上,只要他走过来,他就能发现小志。小志还穿着厨子的白衣,很容易暴露。小志不想吓他,可小志一点办法也没有。幸好米米停住了。就像不堪自己身体的重负,米米伏在了一块水泥板上,离小志不过两尺。他埋着头,全力抑制着嘴里的呜咽。
小志心中一震。
忽然,米米仿佛受伤的野兽般仰脖子大叫一声。小志真的想不出,一个人得经受着怎样的欲火煎熬,才能发出这样的长嚎!米米跑开了。他冲到街道上,向镇外狂奔。从后面看,像条挨打的野狗。小志犹豫一下,才跟上去。街上没有路灯。塔镇的人,把这儿叫做一街黑。小志沿着墙根,不怕被米米发现。转眼就跑到野外了。小志吃惊地想到,这不是通往红杏庄的路。前面是一块洼地,虽然里面种着高大的红麻,看上去仍然比四周低了很多。水蒸气,笼罩在洼地上面,好像凝固了,一团灰白。闪电照下来,才能看见水蒸气是在慢慢流动着。这时候,洼地就像一片白茫茫的湖泊。
米米渐渐放慢了脚步。他没有再往前走。他停在狭窄的小道上,像是在稳定心神。这会儿没有雷声,四处静静的。红麻丛里小虫儿在叫,麻叶上偶尔有水珠坠落。啪,砸到下面的麻叶;嗤,砸到倾斜的麻秆;噗,砸到暄软的沙地。一种极为幽静、沉郁的歌吟,从无到有,缓缓发了出来:
妮妮儿啊,妮妮儿,
刘家大妮妮儿,
腰儿细细,
辫子长长。
亲爹啊,亲娘!
小志没有听过这种调子,倒也不觉得特别。只是想,米米唱的妮妮儿,是谁?小志希望他唱下去,看是否还能得到别的信息。但他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只是这几句。
小志把红麻秆都握热了。米米还是唱了又唱。洼地里积聚的热气,在不断地往外涌动。小志有心回去,但又怕米米还会返回塔镇。他们相距不远,很容易就会惊动米米。就这样过去好长时间,既无闪电,亦无惊雷。小志只是感到热。一颗硕大的水珠,落到他脸上。抬头看一下,麻叶密密匝匝,就像乌云,低垂在自己头顶上。
妮妮儿啊,妮妮儿,
刘家大妮妮儿……
米米的声音,小了,很小了。麻叶,扑簌簌响。米米终于又向前走去了。小志等他多走几步后,起身离开。一股阴冷的风吹过,红麻丛仿佛一排巨浪,压在小志身上。小志磕磕绊绊地走出洼地。
就在小志前脚刚踏进食堂院子时,凶猛的雨阵就紧追了过来。小志身体如筛糠,闯入宿舍,往床上一跌,扯被单裹住自己。豆豆醒了,在黑暗里支起身子。闪电把房间照得彻亮。豆豆眯着眼,嘻嘻笑着,手托下巴,对小志说:“你肯定是要让梅梅留下的。咋样?梅梅把你吸干了吧。”说着,突然就哭起来。“她怎么不把我吸干呀?把我吸干了也就算了。”
7
第二天中午,米米来买饭,小志竟没有立刻认出他来。米米眼里布满血丝,眼圈都黑了。小志一认出他,扑哧笑出了声。小志非常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晚上看到的西装革履的米米。桂桂在旁打趣他:“米米,相亲了?”他头上的摩丝还没有洗掉,使头发看上去又黑又厚。米米领会桂桂的意思了,就摸着头发嘿嘿干笑。小志心里一酸。他的模样是呈现憔悴了,像片半枯的红麻叶子。
“小志,我点个菜,你会不会做?”米米要转移话题,他想了想,“你就给我做个……鱼香肉丝,做个火爆腰花也成。”他拍拍口袋。“你叔我,出得起钱!你在塔镇食堂,就看不起你米米叔了不是?好了,好了,我不耽搁你。镇政府那么多干部,你怎么顾得上专门给我做饭?这么着吧,小志,啥时候回了家,再给米米叔露一手。我去莱河弄条大鲇鱼,你教你柳柳婶红烧。”他一本正经的。
他越一本正经,小志越觉得他可怜。
倒是桂桂的一句话,让他颇觉舒坦起来。桂桂说:“别忘了叫上我啊。”
“怎能忘了?忘不了,忘不了!”米米连声说。一边走,一边啃着手中的包子。嘴里的吧唧声,七八步开外都听得见。
小志暗暗想到了梅梅。欲火中的梅梅会不会像小菜贩米米似的?小志宁愿相信,梅梅就是米米这个样子。过不了三两个月,梅梅就会恢复为一个黄脸婆子的本来面目。……人人厌弃。小志似乎觉得,这比什么都能让自己快乐。小志一遍一遍地想。每想一遍,就感受一次莫名其妙的快乐;源源不断,丝丝缕缕,缠缠绕绕。
原来那梅梅一个人住在塔镇,往常在大食堂喝酒后都要桂桂熬一煲醒酒汤的,昨日喝大了,回去就人事不知。小志把汤送到她家里,见她尿都撒在了身上。本来小志可以放下汤就走,可是那样一个龌龊的女人,让他看着有种快意。小志留下来忍着尿臊味儿把她弄干净了……她仍是一个美人儿……小志逃出来。
小志没把那女人怎么样,但他相信她当时是有知觉的。小志又听到了一片嘈杂之声。小志知道,梅梅到大食堂来,常跟桂桂谈论自己。小志耳朵尖,离得再远也听得到。“你问那小子,他想要什么?”梅梅的这句话,最为尖利、刺耳,嗖嗖作响的箭镞一般,一次次穿过他的身体,毫无阻拦。他听得头都快要裂开了,他只好使劲揪着自己的耳朵。
红杏庄的米米又转回来。米米正正经经地对小志说:“小志,你看,我光顾着去卖菜了,没问你要不要我给你娘捎个话儿。”
豆豆眼瞅着他们,嘻嘻笑。
米米神情自若。“你还缺什么,我下次也给你捎来。”米米一板三眼地说,“我琢磨着,塔镇没有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你家大杏子?那天我去你家杏林看,有红的了。南风再吹两天,头一茬杏就该熟了。到时你爹不给你摘了送来,我来送。”
接下来的几天里,没见到米米,也没见到梅梅。米米不来大食堂,本没什么。梅梅不来,豆豆却忍不住了。豆豆不期然就会看到小志在独自暗笑。一天夜里,豆豆突然就问小志:“你多久不去搞七七了?”话说出去,自己禁不住吃了一惊,怕被骂。往常的经验是,小志绝不会向他说这种事。谈起塔镇的女人来,常常是豆豆一个人说得津津有味,也看不出小志是不是在听。意外的是,小志这次没有什么反应。豆豆的胆子就大了些,又说,“你搞几次梅梅了?听我的,要搞就搞死她!”小志依旧没有吭声,豆豆就认为小志再次默认了事实。知道木已成舟,豆豆还哭过呢。
虽然小志从不向豆豆透露自己的行踪,但豆豆总有办法知道。又过了一晚,忙完食堂的活儿,随便擦洗一下,豆豆就上了床。他在装睡。果然,到了十一点钟,小志悄悄起来了,豆豆不用跟着出去,也知道他不是去会七七,就是去会梅梅。人比人,气死人。这个狗娘养的,从这么小就不缺女人了!豆豆暗暗发狠。
但第二天见了梅梅才知道,小志昨夜去会七七了。梅梅告诉桂桂,自己去了一趟南方。在食堂打了饭,要豆豆跟自己去拿前些时落下的一只汤碗。豆豆不是没眼色的人,跟着没走两步就装起肚子疼。桂桂见状,忙叫小志去。小志跟梅梅走了,豆豆的肚子自然不疼了,桂桂就在豆豆脑壳上敲一记:“小鬼头!”豆豆觉得自己一下子就看穿了桂桂。小志去了不久,就拿了汤碗回来。豆豆不能指望从他口中听到什么,但他确实瞒不住自己。
不过是几天之后,小志又偷偷溜出宿舍。豆豆一早醒来,见他还没回来,不由得大为诧异。桂桂过来问时,起初他还想着替小志遮掩,但见桂桂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也就罢了。看来都是心知肚明的。接下来两天两夜没见小志,桂桂也不过问。可巧这天他爹蝈蝈来了。蝈蝈来,从不说是来看小志的,只说来看桂桂,顶多再说去看看他同村的艾乔。桂桂留他,他就说,我去紫禁城看看,这就是说要看艾乔的。说的时候,就像艾乔是个顶让人操心的丫头。
小志在第二天的半夜回到宿舍,上了床,没点动静地躺下来。豆豆正睡着,这时醒了。他想了想,悄悄起来,走到小志床边,突然伸出手指抵住小志的肚皮,压低声音说:“小志,你缴枪了。”还没等小志反应过来,他又马上回到自己床上。
豆豆再也睡不着了,眼里燃烧着渴望。
8
这天卖完了菜,米米没耽搁就往庄上返,过大刘庄一里地,有座小石桥。米米来到桥头,支起自行车,就下到桥洞里坐下来。桥洞里阴凉无比,米米静静地坐着,看桥洞外青葱的庄稼。前些日子米米来过这里,还在这里住过一夜,那时他提心吊胆、神色张皇,哪像现在,简直大模大样。面前的桥墩上,有个石头缝,那晚穿的衣服就藏在里面。衣服隐藏得很好,用两层塑料袋包裹着,他不怕放坏,倒怕再没机会穿上它们。
■美术作品:格罗斯
坐了半日,米米才回家。柳柳不在,他一个人无所事事,就坐在板凳上,托着脸庞,像在想心事。柳柳下地回来,忽见他这个样子,就惊了一跳。“敢情你是撞了鬼啦!”柳柳说。只听他长叹一声,柳柳更疑。“赔了?”摇头。“让人坑了?”又摇头。柳柳不由骂道:“你个死货,穿了小孩的花兜兜就不会说话了!”
他这才开口:“柳柳,我怕说了让你失望。”
柳柳说:“麻雀子落在粗糠里,你当我还真要找出几粒米不成?”
“你知道蝈蝈去塔镇干啥?”
“会朋友。他跟桂桂好着哩。”
“还去看艾乔。”
“都知道。”柳柳说,“他去看艾乔有什么不对?一个庄上的,她又没爹没妈。哪像你?石头做的心,无情无义。”
米米一撇嘴。“他倒有情义!”米米说,“他一次都不敢去看她,他心里烧得要死哩!”
门外传来彭大麦的声音,“米米兄弟回来了吗?”说着就进了门,“你看把米米兄弟辛苦的,我都替他婶子心疼。”
柳柳站起来迎着她。“他辛苦什么?若不是有这个家,他还不在镇上住下了?”柳柳说着,就请彭大麦屋里坐。彭大麦说:“我不坐。”柳柳就说:“你不坐我也不坐。咱站着说话,看他还坐得住!”
米米笑笑,坐着不动。
“米米兄弟,见着小志没有?”
“见着了。”
柳柳问他:“你真见着了?”
他说:“这还有假?”
柳柳说:“我看你像骗我们。”
彭大麦笑说:“见着了就好。我也没什么事,听说米米兄弟回来了我就来看看。看一眼你们两口子斗嘴,我心里就敞快些。”
柳柳说:“我们让大麦嫂笑话了。你心里还有什么不敞快的?”
彭大麦笑笑:“是啊,不敞快了就去杏林走走。”
“杏子有黄的了。”
“还不是说黄就黄?”
彭大麦要走,柳柳送她到院门口,回来后默默坐了一会儿,对米米说:“大麦嫂多可怜。”
“是啊,蝈蝈一次次地伤她。”
“你别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我都亲眼看到的,跟满财家的、芒种家的。庄稼棵里、沟沿儿上、草窝子,他还往杏林里领。闹出来多少次你又不是不知道。大麦嫂留不住自己的男人,这儿子又走了,又留不住。”
“再去镇上就好好劝小志回来。塔镇再好也不能把家都忘了吧。”
“关键是父子俩心里跟仇敌似的,谁劝也没用。”
“你该不会也跑了吧。你们这些男人,跑干净算了。”
“我朝哪里跑?”
“不是跑过一次吗?”
“我讲过,跟镇上菜市的老金喝酒商量事儿,我又不能喝,不过抿了几口,走不脱,就住下了。”
“你多讲几遍,怕不讲漏了嘴?老金我也不是总见不上,等我问出个子丑寅卯,看不撕了你!”
“我不是蝈蝈那样的人。”
柳柳猛一愣。愣了半天,才说:“你倒试试!”
“是你说的。”
“我说什么了?”
“我要是蝈蝈,我才不会不敢去见艾乔。”
“娘啊!娘啊……”柳柳叫,一连叫了几次,一次比一次声音小。
“你脸白了。”
“把手拿开。”
“我的老婆,我拿手摸摸碍着谁啦?”
“我脸本来就白。你哪里去找脸有这么白的庄上女人?”
“是的,我对你很满意。”
“去你的!你满意我不满意。”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好米米,你别多心,我不满意我自己。”
“瞧你这女人,我满意你就行啦。”
“天底下还有谁比你对我好?”
“哭啦?”
“没有。”
“有泪呢。”
“米米,你说得对,有你满意我,我也就知足了。”柳柳擦擦眼泪,说,“可别等我老了,等我脸不白了,就嫌弃我。你乏了,我去给你做饭。”
9
这天听说蝈蝈去镇上给人送杏子了,可他天黑以后才回来,同时,红杏庄的人听到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艾乔那丫头刺死了镇政府的一个干部,据说蝈蝈也在场。庄上的人都跑到蝈蝈家去打听,米米也在人群中,但米米一句话没问。
后来,米米悄悄转身走到街上,迎面看到柳柳走过来,就对柳柳说,我去塔镇一趟。柳柳说,天黑了,你去塔镇干什么?米米说,红杏庄的闺女出了事,我不能不管。柳柳说,艾乔出事了,蝈蝈都管不上,你去又能怎样?米米说,管上管不上都得去!
过去米米没走进过紫禁城,这回仍没能走进。远远看见紫禁城里黑黢黢的,连一盏灯也没亮,大门口拉起了一道黄色警戒线,还有两个警察影子般来回晃动。米米混在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里,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一个叫小米的镇政府干部陪自己招商招来的客人去紫禁城玩耍,那客人看上了艾乔,艾乔不从,干部就生气打了艾乔,被艾乔掂起水果刀给捅了,当场气绝身亡。
街上天色暗,也没人认出米米是红杏庄的。米米掂量得出自己的分量,就只缩在人们背后。到了夜深时,人们陆续散去,米米也就跟着散去。当然,米米不会回到红杏庄。米米来到镇东关,找了家小旅店,咬咬牙,要了个三人房,一晚才十二块钱。喜的是此前房间里只住了一个人。因为天晚,米米顾不得洗漱,倒头就睡了。这一夜竟睡得极踏实,醒来时同舍的人已早起走了。他躺着不动,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跟柳柳结婚十多年,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才是第二次独自睡在外面,而这第二次也不是上次睡桥洞子所能比的,又新鲜,又惬意,身心从未如此放松,竟将自己来塔镇的意图忘个一干二净。
直到从外面传来旅店老板和一个人的交谈,他才蓦然一惊,想起为何躺在这里。就听那老板说:“那丫头是死定了的。杀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倒是这杀官的,是头一遭儿。那米干部官儿不大,到底是官,没的上边向着你平头百姓的。”
另一个人说:“自古官官相护,没错。那丫头也没个近亲,能帮着说句话的都找不着。”
结了账出来后,米米就去了大食堂。到大食堂也不叫小志,径直走进桂桂办公室,未曾开言就噙了两眼泪,说:“我不管蝈蝈求没求你,但求你救救那丫头。”
桂桂忙说:“这是怎么说呢?你尽管放心,我能帮上忙就一定帮。”
米米擦擦眼泪,说:“有您这句话,我就没白认识您。不过,您得告诉我,您有一份力,就使一份力,有两份力,就使两份力。”
“米米,你信不过我?”
“我信得过!”
告辞出去,偏偏看见小志和豆豆抬了笼屉来院子里晒,米米下意识就成了没事人,叫声“小志”,就走了过去。那小志和豆豆一起转脸朝他一笑。过去他从未曾走进桂桂的办公室,但他却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从桂桂办公室出来。到了街上,连米米也疑惑了,这塔镇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瞧,塔镇大街上阳光灿烂。不去树荫底下,头皮也被晒得麻麻疼呢!米米骑上车子,要回红杏庄,未出镇口,忽然又觉找不出回去的理由。是不是要将艾乔死定的消息带回村子?是不是要去责问蝈蝈,村里的姑娘在外面出了事,而他却只会躲在家里,什么也不做?米米兀自摇摇头。米米已经在塔镇的旅店住过了一夜,米米还要再住一夜。
于是,他在碾子胡同找了家连店名都没有的小旅店就住了下来。往床上一躺,米米就不想再起来,好像这辈子从没睡过觉,一合眼就沉沉睡了过去。醒来后也并不想出去,在房间里待到天黑,才走到街上。曲曲弯弯又走出一里多路,回头望望自己住的旅店,心想,一般人要找到这里恐怕不容易哩。街上的人议论的依然还是艾乔杀人的事情。这事被人捅到了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各路记者纷纷拥入塔镇。米米果然认出了几个外地人。因明知自己无可如何,米米只长耳朵,转悠了一圈。待到天晚,人还没有散去的迹象,就知事情的确闹大了,不禁暗自揣度,这对艾乔到底是好是坏,但愿那艾乔还能留得一条命。
10
第二天一整天,米米没出旅店半步,但没想到第三天一早,豆豆竟找到旅店里来。他问豆豆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豆豆不答,只让他去劝劝小志。豆豆看得出来,小志让那个梅梅给甩了。米米一听就笑。
米米说:“你年纪不大,脑子里怎么净装这种事?”
“你别笑,小志甩了梅梅这倒没什么,现在是梅梅甩了小志。她怎么能说甩就把小志甩了?”
“这就怪了,当初你可不是这样的。”
“当初是当初。梅梅不能白玩了小志!”
米米问他:“你的意思是说,小志可以白玩梅梅,梅梅不能白玩小志?”
豆豆咽了口唾沫,说:“是这样的。”
“你回吧,豆豆,我没本事不让梅梅白玩了小志。你年纪小,不明白,男女之事,既是你玩了我,也是我玩了你。”
豆豆强辩:“米米,我倒劝你放明白一些,不是我糊涂,是小志想不开哩。他想不开,寻死了,别怨我没告诉你。”
米米忍不住又笑了,说:“好豆豆,你让我劝小志什么?”
“还用我多说吗?塔镇有多少女人?天下有多少女人!好女人,年轻女人。又不止梅梅一个!他本来还跟小白楼的七七好。”
米米赞他:“你说得对!”
豆豆显然有些高兴起来,告诉米米在大食堂说话并不方便,桂桂鬼似的对他和小志盯着哩,去大食堂围墙外面的河边就有可能等到小志。米米答应着,豆豆就要回去,刚走到门口,却又回头对米米说,你放心,我会给你保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你住在这里。弄得米米一时觉得自己像做了贼,但也只随他说去。
11
果如豆豆所言,米米在河边等着了小志。之前米米曾来过这里三次,都是在白天。其实这里的白天也像夜晚,河岸上的树木遮天蔽日。米米才走到河边,就觉身上寒浸浸的。水汽氤氲,树叶上都好像凝了露珠。慢慢顺着镇政府的墙根来到大食堂后面。凭米米的胆子,要晚上来这里,本不是能够的。但他看天上有了月亮,又想自己救不了艾乔,大约还是可以宽慰宽慰小志的,也就壮胆走了来。
伴着河里轻轻的流水声,米米倒不觉得害怕,只是猛听得前面树丛里好像传出低低的抽泣声,不免惊了一下。他于是驻了脚,侧耳听了听,断定那是小志,待要上前时,却又怕羞了他。正想咳嗽一声,那小志却已静息下来。与小志隔着一簇紫穗槐树丛,米米蹲下身子,低低叫声:“爷们儿”。小志没应,米米就说:“小志,我在塔镇守了三天了。你看见我去求了桂桂。桂桂救不了艾乔,你爹、你、我,我们谁也救不了艾乔,可我还是要在这里守着。也不是米米叔说你,小志。你做得很不对,小志。”
米米忽然打了个喷嚏。“紫穗槐叶子撩了我的鼻子眼儿。”他解释说,“虽然明知道帮不上艾乔,但看在红杏庄的分儿上,你都不应该只顾自己。梅梅不过是一个骚娘们儿。骚娘们儿不理你了,不是啥大不了的事。要是你脑子里再转不开,你就想想当初。我早知道你们的事。那就让我替你想想。”
月光碎片在河面上闪亮。米米望着,想了想,又开口说:“梅梅想你好事儿,也太不地道,就像镇上那些男人想艾乔的好事儿。我听说了,心里不知骂过梅梅多少回。但说到底,你虽还是毛头小子,却也没失去什么。终究都是男人,我说的没错。你让梅梅迷上你,那是你的本事。你爹挺能的吧?可你爹能,也没让一个镇上的女人迷上他。你一来镇上就做到了。依我说,就凭这一点,你就比你爹强十倍!”
紫穗槐叶子哗啦一响,小志站了起来。米米闭口,朝他看看,却什么也没看见。米米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对自己说话,身上不由一冷。“小志,你应一声咧。”他说。如果他也站起来,是可以看见小志的,但他不站,好像只要他看见小志,他就一句话也不能说出口了。“小志,你应一声。”他又说。
小志依旧没有动静。
“小志你别吓我,你知道你米米叔胆子小。”米米说。
紫穗槐丛窸窣响动一下,好像有小风轻轻拂过。米米断定小志又坐了下来。他转头望望大食堂黑黢黢的北墙,接着说:“过去我把你当小嘎崩豆儿,现在我把你当大人。咱爷俩儿今晚交交心,你道如何?”米米又望河水:“我就都说出来吧!”米米略提高下声音:“我不说就快把肠子憋烂了。你要知道,你米米叔,我也想塔镇的女人。”米米愣了愣,好像不知道自己怎样说出了这番惊心动魄的话来。他看那河水,陡然起了一团波澜,月光也随之缭乱起来,竟相逃命似的,四下里疾飞不已。再定睛看,却是如旧。
“出碾子胡同往东拐,有家小发廊。”米米说,止不住微笑起来,“小发廊有个丫头,真叫漂亮。按说没你柳柳婶好看,但比你柳柳婶岁数小,就显好看了。人家都喊她小锅子来着。实话对你说,小志,我至今还没对不起你柳柳婶。我就是多去那家小发廊瞭了两三眼,我从发廊前面过,小锅子拉我进去理发,我没进去。那小发廊哪比得过你的大食堂,总共一间的门面。我告诉你了,小志,你可别打小锅子的主意。你瞧,塔镇有那么多的女人。小白楼、日月潭、紫禁城不说了,县东巷里、槐树街上、国道两边、歌厅洗脚城,你数过没有?大大小小得有几百家。你要跟你米米叔争小锅子,也就不够意思了。你年轻,米米叔争不过你。你来日方长,你米米叔眼看就在往下坡路走。搞不好一个跟斗栽下去,你米米叔立马就完。没你米米叔了,哪个给你往塔镇来捎东西?”
说着,米米疑惑地停下来。侧耳听一听,伴着若有似无的淙淙水声,小志好像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呻吟。
“小志。”米米忙转头唤他。
小志不应。
“小志你走了吗?”
“米米叔……”
“你好了?”米米问。
“……”
“你想通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米米说,“你不过是不小心让梅梅占了一回小小的便宜。打个比方,这些塔镇的女人买我的菜,也爱占我便宜。她占了我一回,我就不让她占我第二回。我有办法让她为自己占人便宜付出代价的。秤杆子上的门道,你是不清楚哩。吹笛的会摸眼,打牌的会摸点。这个人不买我的菜,只要我的菜好,不愁别人不买。回过头,她还要抢着来买我的菜了。这两件事是一个道理。关键是你要弄明白,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让人占便宜的。既然免不了,就不该像你这样烦恼。嗯,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还跟小白楼的七七相好吗?既然你还有七七,那就请你站起来,顺着这条河走,到了东大桥,上去过了公路,也就离小白楼不远了。小志,你说句实话,你要米米叔怎样才能比得上你!”
这回却是米米站了起来。他因为把腿蹲麻了,刚一站起就趔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稳。他歪斜着走到紫穗槐丛一边,但还没看到小志。他停了一会儿,又走回原处站着。“小志,你听着吗?”米米说,“你没听就当我一个人在说话。”四处静静的,偶尔有一两颗露珠从树叶上坠落下来。
米米面向河水。“我说过了,我像吃过老王师傅包的大包子一样舒坦。小志,你千万不要理我。我要走了。”略停停,米米接着说,“我在镇上住三天了,小志。大王庄的、金佛寺的、牛王庙的,我都见过,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但我还没见红杏庄的人来。我在镇上住了三天,你柳柳婶也不怕我走丢了。将来万一你柳柳婶来塔镇寻我,你不要告诉她我去了哪里。你爱你柳柳婶也不要告诉她!”
米米向前走去,走了两三步远,却又回头。
“你要想你娘了,你就顺着这条河往上走。”米米指点小志,“到红杏庄东边,站河岸上往村子看看就是。唉,你家的大杏子熟了,也不知顾得上收没有。”
米米轻轻叹息几声。
回了旅店,米米往床上一躺,发现脸上湿漉漉的都是露水。摸摸是凉的,转瞬间却又热了。想一想,竟不敢相信自己对小志说了什么话,脸上热气腾腾,火烧一般。再一想,不见小志的影子,眼前只有河水、月光和夜色里黑黑的草木晃来晃去。他这一回倒是盼望小志不在了。小志不在,等于他向老天爷透露了自己的心事。那么,老天爷发怒了没有?别告诉米米,老天爷也要睡觉。
那天上的星星,敢不是老天爷的眼睛!那天上的月亮,敢不是老天爷的灯笼!再黑的角落,也躲不开老天爷的光。米米想来想去,心头坦然起来,开始盘算自己的计划。艾乔的案情既然没定,就索性再住两天。就两天。以后的事以后说,太急了也没用,况且这也不是去找小锅子的情景。
12
一见柳柳的面,米米就掉泪。
“你哭什么?”柳柳说。
“庄稼坏到地里,我不哭。”米米说,“我哭是因为我救不了艾乔。我在塔镇住了三四天,连艾乔的面都没见上。你说我救不了那丫头,我还留在镇上干什么?”
柳柳说:“你救不了她,红杏庄谁也救不了她。”
“我先去求了桂桂,”米米说,“桂桂答应帮忙。桂桂能帮上肯定帮了。”
“那就好。”
突然,米米问道:“蝈蝈这几天做什么呢?蝈蝈家的杏子该摘了吧。”
“蝈蝈什么也没做。”柳柳低了低头,“芒种和满财帮他把杏子摘了。还有来红杏庄收杏子的,总不至于眼睁睁烂到树上。”
“你脸色不好看。”米米说。
“我在为艾乔难受。”柳柳抿一抿嘴唇,“从红杏庄出去,落了这么个结果,她娘早死了,看不见。村子上的人又有啥办法?”
“我留在镇上你不生气?”
“我为啥要生气?”柳柳说,“那还不是你仁义?”
米米笑了笑。“你这肯定是在夸我。”他说,然后站起来,“几天不见蝈蝈,我倒怪想他的。这个蝈蝈,只顾自己难受了。他竟忘了去求求桂桂大哥。他求桂桂大哥,效果可能比我去求要好。”
不去找蝈蝈不知道,这几天,谁也说不清蝈蝈去了哪里。据彭大麦说,蝈蝈每天都是一早起来,一出去就没了影子。只是到了晚上,差不多也是夜深人静之际,才见蝈蝈回家。起初人们还以为他去了塔镇,一贯早起的老饭饭却讲,有次亲眼看见过蝈蝈的背影,是直着朝南去的。老饭饭本想招呼他一声,但又无缘无故断定他会生气,也就罢了。
见了彭大麦,米米就没提蝈蝈。也有人来向他探听艾乔的事,他就自己知道的如实说出来。人们各自叹息一回,也无可如何,但神情到底是关切的。彭大麦却不同,静静的,一句话也没对米米说呢。米米把自己知道的说完了,再想不出说什么,老饭饭说一句,“也只得听天由命了。”就都要散去。
米米也跟着走,走了几步,回头赞彭大麦喂的猪:“长膘了。”
彭大麦打破沉默,却只说了一个字:“是。”
米米愣了愣,疑惑着自己的耳朵。彭大麦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就进了屋。他有些搞不明白那微笑的意思,快到自家门口时才陡然想到,她的那个样子就像蝈蝈是在屋里。蝈蝈没去任何一个地方,就在他家屋子里。而且,小志也在家里。他们一家子在一起。从今以后,她喂猪、种地,心平气和,是她一个人在养活他们一家子。
既然一家子人能在一起,别人家的长短,甚至死活,又有什么要紧?米米不由得感到自己好笑了。实际上他却是骗不了自己的。自己不过是塔镇白白住了几日,甚至都没敢主动向人多打问一句艾乔的消息。
米米掉头去了地里。他怕回家见到柳柳,脸上会露出愧色。一连四五天,米米都在红杏庄干活,没有一点要走出去的意思。彭大麦每天也是上地,下地。碰到了一起,不说让米米捎东西,米米自然也不问。不光不问这个,连蝈蝈去了哪里也不问。其他人也不问的,好像都把蝈蝈忘了,把艾乔、小志都忘了。好像村子里一直是这样的,各人上地、下地,按部就班,从没变过。
到第五天,米米出门就看见了桂桂。原来桂桂是来送消息的。艾乔的案子有了转机,可能要被问个防卫过当。也就是说,艾乔的命保住了。米米向桂桂表示感谢,桂桂说:“这是舆论的力量!”显然,桂桂毫无贪功之意。米米又忙说要去叫彭大麦,他知道蝈蝈不在。桂桂摆手,说还要回。米米本应该把喜讯公布,却只压在心里。跟柳柳一起干活时,柳柳发现了他的喜悦,正想问他,他却抢先说:“柳柳,我头发长了吗?”
柳柳不解其意:“早干啥来!在镇上怎么不理理?”
“在镇上时头发还不长。”
“你中午去叫芒种给你理。”
“芒种给我理头?”米米说,“他不配!”
柳柳看他表情滑稽,扑哧笑了,说:“是啊,芒种哪里配给俺家米米理发呢?”
米米听了,心里怪怪的,伸手拽拽头发,想把它们拽得更长似的。
这天夜里,米米早早睡下。没等鸡叫,就悄悄起来。天还很黑,米米在村口找个隐蔽处坐下,一边轻轻打着呵欠,一边朝村里望。过了不大会儿,果然见一个人影慢慢走到了街上。米米屏息着,一直等那人影走近,仔细一看,不是蝈蝈,又是哪个?蝈蝈梦游一般,从米米隐蔽的地方走过去。米米看他走到了他家的杏林外面,但他竟对那杏林视而不见,继续朝前走了。再走百十步,就拐到了杏林后面,米米这才起身跟上。想那蝈蝈是一心走路,根本就没回头看看。穿过庄稼地,蝈蝈走向了莱河堤。米米暗暗猜他去莱河堤的目的,不过是一恍惚,就看不见他了。此时,东边的天空微微露出了一抹鱼肚白,迎着那天光看,莱河堤上一团黑,仿佛有道乌龙沉睡着趴伏在那里。米米走到河堤下面,原处徘徊了半天,没想出蝈蝈会去哪儿,后来却是在岸边的一个草窝子里找到了他。
因米米脚步轻,蝈蝈没能发觉米米到来,而米米也没想到蝈蝈会在草窝子里,所以,两个人一见,都像遇到狼似的,猛地惊了一跳。蝈蝈翻身坐起身,米米则止不住退后一两步。此时天色虽朦胧,米米倒看得清蝈蝈瘦得眼窝都塌了,但那蝈蝈马上就镇定下来,好像这是在自己家门口的样子。米米心里已经明白,这些日子,蝈蝈肯定不是躺在这里的草窝里,就是躺在那道沟渠里。米米不慌不忙,不远不近地在蝈蝈跟前蹲下来,就像那天夜里与小志隔着一丛紫穗槐蹲下来一样。
米米说:“嗯,蝈蝈,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稍停,想看蝈蝈的反应。蝈蝈却没动一动,他也就直说:“艾乔可以免除一死。”
显然,蝈蝈的全身震颤了一下。蝈蝈转脸望着米米,眼珠子死黑死黑的,所有的火都死灭了一般,只有天下最为神奇的力才能够予以点燃。米米不忍看似的,垂了眼皮。“桂桂大哥昨天来报信,你不在家,桂桂大哥就告诉了我一个人。”米米说着,加重了语气,“是舆论救了艾乔!”
蝈蝈本来坐得像个直尺,虽不吭声,但已不可抵挡地渐渐松弛下来。蔷薇色的晨曦不知不觉溢满了河道,蝈蝈的面孔比刚才清晰多了。米米突然咬起牙来:“我说过的,瓜熟了就先掉你裤裆里!你是一条真正的狗,相中了什么,就撒泡尿做个记号儿。”
米米站起身,看着对岸,喘息了一会儿才静息下来。
“快回家吧,”米米说,“回家告诉彭大麦,告诉红杏庄所有人,艾乔得救了。他们会以为你这些天去了塔镇。”
米米要走。才走几步,又转回来,冷不丁向蝈蝈喝道:“起来!”
蝈蝈不由得惊了一下。
米米又喝:“起来!我们赛跑。我们沿着河岸跑,看谁先跑到塔镇。”
蝈蝈不动。
米米上前拉他。“看到底谁跑得快!”米米说,“我不会输给你的,你信不信?你总以为你处处比我强,但不见得你就能跑得过我。我身子瘦,腿脚麻溜。”
蝈蝈猛推了他一下,他不提防,就被推倒在地。蝈蝈沉稳地站起来,像根高高的柱子。米米看他一眼,就地做好了起跑的姿势。
“预备——跑!”米米喊着,箭镞一般向前蹿去。跑了七八步,发现蝈蝈并没跟上来。
“跑!跑!”他又喊。又朝前跑两步。
蝈蝈不动。
“跑!跑!”米米喊,“就跑两百米,跑到前面河边那棵歪巴柳树那儿。”
蝈蝈猛地撒腿跑起来,一下子越过了米米。
米米急发力,拼命追。
两人在河岸上你追我赶,一时反复几次,不是你在前,就是我在前。最终,米米领先蝈蝈两步到达了那棵歪巴柳树下。米米好不容易收住脚步,不料蝈蝈却继续向前跑去,呼的一声,像是从米米跟前飞掠过去一堵厚墙。米米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就对了。你一个人去塔镇吧,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你。”
米米回到红杏庄时,天已大亮。柳柳站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问他一大早出去干什么了,他不答。他只微笑说:“看,我头发长了。”
13
在去塔镇的路上,米米先从桥洞取了衣服,塞在菜筐里。与往常不同的是,米米这回走街串巷,既不吆喝,说话也少。说他菜好,他报之以微笑,说他菜不好,他也不驳。那些主顾问他这些天怎么不来镇上了,他只答,地里忙。——地里忙?地里何曾不忙?老主顾显然就认为是他敷衍,佯怒,别是好菜都留给自己吃了吧。他才说,我哪回来镇上卖的不是好菜?我要卖就卖那最新鲜的,无公害的,择好洗净的!老主顾们忙就笑说,是是是,你看你看,不过是问你一句,你就恼了。米米也笑道,我何曾恼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不到中午,米米卖完了菜。看看日头,正在头顶上,明晃晃地射着街道。米米朝大食堂径直走去,车子不骑,只推着。
金枕头宾馆的招牌非常打眼,画的是一个金光灿灿的大枕头,像个大元宝,抱在一个漂亮姑娘的怀里。米米止不住抬头看了看,忽然想到宾馆对面就是塔镇派出所。下意识朝派出所转了一下头,看见有两个警察站在门口的一棵树下聊天。他们也朝他转了下脸,他的心就捺不住一慌,但立刻就镇定了。他甚至朝那俩警察笑了笑,就像他们相识的一般。
往常来大食堂,买了包子就走,去外面吃。在餐厅吃饭的大多是镇政府的干部或家属。桂桂也不是没让过他,但他一概予以拒绝。但这一回买了包子,桂桂才说一句“吃了再走吧”,他就受了提醒。这一回米米确实要吃了再走的。嘴上虽说着“那怎么好意思呢”,却仍旧找了个不起眼的座位坐下。桂桂吩咐小志“给你米米叔端碗水”,就走开了。小志把水端了来,给他放在桌上。
米米一边慢慢嚼着包子,一边悄悄打量来就餐的干部,心想,不知那个梅梅还来不来。她倒是有脸来!米米实际上暗自盼望她来的,米米想看看小志与她相遇时顶住顶不住。他若能顶住,米米也就算放心了,替蝈蝈放心,也替彭大麦放心。
等来等去,来吃饭的人少了,也没见那女人。米米颇有些失望,就细看手中的半个包子,见那馅儿里有木耳、鸡蛋、虾皮、西葫芦,还有分辨不出的不定是什么哩。这么多东西在里面,怪不得好吃。将来若能隔三差五像这样来吃一顿,不是跑到街上边走边吃,而是端坐在这里,红杏庄的米米也就活到份儿上了。
包子吃完,水喝完,米米头发梢儿都透着滋润。顺便用手背抹下嘴,就叫:“小志!”
小志走过来。
米米赞:“这次吃得好。小志,你知道吧,艾乔没事了。”也不管小志是否想回答,就接着说:“你也没事就好。红杏庄的人在镇上没事就好。”
小志去拿他桌上的空碗。手一哆嗦,空碗掉落在地,碎了两半。
豆豆闻声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米米忙说:“没什么,我不小心把碗打了。你放心,豆豆,我赔。”他弯腰把碗片捡起来,交到小志手上。
豆豆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小志。
米米支开他:“俺爷们儿说会儿话。”
豆豆走开了。米米压低声音:“看着我,小志。”
小志不看。米米就又说一遍。小志还是不看。
米米就说:“我不害怕。”
小志终于朝他的眼睛看一眼,果然,那眼里没有恐惧。
米米说:“小志,你也不要害怕。”
米米大模大样地站起来。“我说得很好。”他说,“你要记住我的话,记住我给你说过的所有的话。”他走出餐厅的门。
小志只顾站着,没有目送他。
碗片的断碴口细细地闪烁着,好像某个夜晚的星光照在了上面。
……院子里传来米米跟桂桂告辞的声音。
米米来到街上,推起靠在墙边的自行车,想想是否需要绕过派出所,但他马上决定绝不避开。从派出所门前经过时,他甚至停留了一下,装作打量派出所大门里的那株树冠巨大的悬铃木。米米身上无端震颤了起来。这时候,他重又发现了那两个站在门口树下聊天的警察。在那两个警察注意到他之前,他竭力端正了身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寂静的午后时光,米米的脚步也是悄无声息的。走着走着,竟陡然感到自己从大街上消失了,也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没人看到米米怎样踅入了僻静的碾子胡同。
在老地方住下后,米米换上那身只穿过一次的新衣,坐在床沿上,挺直身子,两手按着膝盖,静静等待天黑。他一动不动坐着,几乎忘记了时间。
夜幕终于降临,米米走出小旅店。本不爱管事的女店主却追到后面询问他这么晚了去干什么,他便回说头发长了要去理理。说着,还像在柳柳跟前一样,有意拽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微风拂面,米米的心情并没受到丝毫影响。他不紧不慢,一步步朝碾子胡同东边的那家小发廊靠近。不久,只见他瘦削的身影在小发廊门口轻轻一闪,倏然走了进去……
王方晨:1967年出生,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榆树灵》《水洼》《芬芳录》,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背着爱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