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运河[中篇小说]

2011-09-22 12:30萧萧树
青年文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骆驼沙漠诗歌

文/萧萧树

沙漠运河[中篇小说]

文/萧萧树

■美术作品:约翰·米罗

她的那片沙漠是他能去的最近的沙漠了,他经常对人说起那里的日出。那里的太阳每天像是家乡的葵花一样,徐徐铺就在大地上,悠然而灿烂。他还知道在那些大沙漠里人们走不到的地方,有雕刻沙子的人。他把那些人称为沙匠。他们有最精密的视觉,可以去捕捉这个宇宙里最短暂的闪光。她从来不知道,也不信。不,谁知道她是不是相信呢!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从生到死,在他们之间有一条宽广的庄严的运河,但是没有任何一本书上记载过这条运河。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或许真的有人来开凿过这条运河,那时候,走过荒漠会是绿洲,大片大片的;而现在,他不知道,或许还是荒漠。运河消失了。

他是一个诗人,他写了许多东西,但只有她一个人读过。他写了大海的诗歌,那时候他还没去过大海,她也没有,但正是这些诗歌把她吸引住的。后来他说,直到看到大海,他才知道真实的大海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壮阔,大海变了,或者一直如此;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沙漠,因为沙漠太过荒凉、孤独和悲壮。

她真的不信这些,除了大海。她从小生活在沙漠之国的边界上,祖祖辈辈都靠放羊放骆驼为生。最多的时候,她曾骄傲地这样说,有一百多头骆驼。而且每天都要给这些骆驼喂沙子,因为那时候太穷——当然,这是她的玩笑。她很早就知道在这无穷的大沙漠里有一种生命的力量,只可惜自己没能第一眼就看到沙漠。她打破了爷爷和父亲在羊圈里出生的传统,是在医院里被护士接生出来的,后来甚至还上了学,虽然当时已经迟至八九岁。

仿佛自她出生之后,沙漠就开始不那么安生,而是越变越大。她常常幻想那大片大片的沙子是不是一个巨大的生命,在用那些细小的岩石和土地的晶体构造生命的思维。在那大生命之中,似乎总有什么神秘的眼睛在看着人们,到了晚上,那些眼睛和天宇中的群星就会连在一起,使地上的人们惊恐和迷惑,急匆匆地把牲口圈到圈里;沙漠则在一边狂笑。

这是对人类的惩罚,他说。他出生的地方没有出现过什么灾害,就是有过一次饥荒,他父亲差点儿在那时死掉——不是饿的,而是爷爷利用职务便利弄回家一个煮鸡蛋,他父亲一下子就给吞了下去,结果当时就没气了。后来爷爷赶紧找来一个神医,神医用一根三尺长的钢针从肚脐穿至后背,然后说,明天这时候不放屁,孩子就完了。家里人就在那儿等着,一天一夜啊,最后孩子的命总算保住了,爷爷则因为那个鸡蛋挨了三次批斗。他边说边感到好笑,但她看不到,而且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和她说话的时候,他感到有两个世界自己无法到达,那之间肯定有一条恒久的运河。

她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离开那里是什么时候,好像在他们那批上过学的孩子之中,只有她一个后来考上了大学,去了一个大城市。那里很远,坐火车要一天一夜,村子里的老人们说,这样的车估计坐一次就得卖掉一只羊。离村子最近的小城里,火车多是绿皮车,车厢里没有空调,只有四五只电扇垂头丧气地吊在车顶上,冬天的时候还有冷风嗖嗖地刮进来。不过,她的内心里却时不时会泛起第一次坐火车的美好感觉。

车子不穿过沙漠,她也从没看到人们穿过沙漠。只有一次,她看到一队军车路过村子朝沙漠边驶去,远远地不见了,但不一会儿就听到那里有枪声传来。那是处置罪犯的车子,很快就又回来了。这个记忆只能给她增添恐惧。她临离家求学的时候,方圆几个村子里,沾亲带故的、不沾亲带故的都来了,也许还有几个沙漠之中荒凉的鬼魂。村子里的人从来不敢想象沙漠里都有些什么。出于恐惧,人们有一次终于截住了那队处置犯人的车。从那之后,这里再也没有处置过犯人。

只有那些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才会爱沙漠,他们本身也和沙漠一样。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以放牧为生,只要有粮食就满足了;然后他们生儿育女,再将羊和骆驼交给下一代。而过去的传说,比如商业的辉煌、丝绸之路上那连绵不绝的驼队、优美而远去的夕阳下的驼铃,都早已不在。沙漠变成了唯一真实的东西。的确,这里曾有人来来往往无数次地治理沙化,他们在村子周围住下,无论冬夏都是那一片帐篷。白天植树,晚上也是植树,种的都是些红柳和一些小灌木什么的,但是每次都是待上两三年就走了,没有什么留下来。沙漠还是沙漠。

也许文明就是这样消失的。她怎么能想到有人会那么热衷于沙漠呢!在认识他之后,她知道那种世界性的荒凉在一些人心中是多么的美妙。他喜欢的一些作家最终在沙漠找到了他们的答案。他说自己小时候看过一本小说,在那个故事里有一个沙漠和一个骆驼,后来他将这个故事讲给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笑着说,只要是“一个……一个……”这样的句式,就会让人想到交媾。他看着那个女孩什么都没说。那个女孩是搞绘画的,她来自一个开放的大城市,她也画那些城市。除了画画儿,她还搞设计。她设计过人们居住的地方,还设计了一些奇妙的东西,他难以想象人们要在那样的地方居住。后来,他告诉女画家,他来自农村。那时候他想的还是沙漠和小时候的那个故事:一个沙漠和一个骆驼。在骆驼的主人要死掉的时候,那只骆驼开口说话了,它给主人讲述沙漠的故事,后来为了将主人带出沙漠自己死掉了,但是主人没有走出去,而是在死的时候仍然在回味骆驼的故事,主人死得很平和。这个故事多简单啊,可是他就是那么喜欢。他总是能想到小时候的某一天,一个长相奇怪的、戴着遮阳帽的男人路过村子,在油菜地边上停下来,拿着照相机等人们照相。他小时候每年只有两次机会照相,一次是新年的时候,还有就是油菜开花的季节。他最喜欢油菜开花的时候了,有风,整个世界是香甜的。偶尔也会有骆驼来,他从来没有骑着骆驼照过相,骑一次要十块钱,他和小妹每次只是傻傻地在油菜地里笑着。他多么希望那只骆驼会喜欢他,会说话,会告诉主人如果不免费给自己照相它就不离开这里。但是骆驼还是会离开。他们每次都是过十天半月去村子大队拿相片,每次看到别人骑骆驼的照片,他都羡慕得要死。一只会说话的骆驼,那是他知道的第一个神奇的故事。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她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时候她就没有想象过自己的骆驼会说话,也许那样的一只骆驼比一切都好。那时候她不知道他身边有许多“玩艺术”的朋友,她读了他的小说和诗歌,她以为那些作品所有人都会喜欢。他描述的大海多好啊,她宁可不去真实的大海证明一下;他写的远方的落日余晖,就是自己梦中的世界;他写的未来世界里那宏伟而完美的生命,仿佛在亲手抚摸她。她真希望所有人都能欣赏到这样的文字。她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一个人难道不是按照自己的理念去生活的吗?

那时候他们都在大学,她刚刚在一个很不起眼的网络社区里看到他的诗歌,那首诗仿佛是一个拥有语言天赋但却有着孩子般心灵的人写出的。她看到作者的名字,但是并不确信那就是他的真名,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不知道他多大、长什么样子。可以说,她对他一无所知,除了那首诗。那首诗开启了她对诗歌的认识,也让她对人世间有了一种探索的冲动。于是她给这个诗人留言了,她说自己读那首诗的美妙感觉,说自己想看到他更多的文字。她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以使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傻。的确,她在大学里似乎就是一个傻瓜,她的心中仿佛只有那些骆驼。她后来说,现在那些骆驼已经没有了,羊也少了,那些村子里的人有的也开始出去打工了,去大都市赚钱,甚至还要在那里安家,永远地告别沙漠。那要穿过沙漠吗?不,沙漠在村庄的边上,沙漠与村庄相互守候着。现在的沙漠仿佛也变了。有一次,她甚至能够看到那沙漠之中雕刻沙子的工匠了,它们全身都是绿色的皮毛,长得奇形怪状的,那根本就不是人类。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说过话之后。在那以前,她从没有想象过谁会去雕刻那世界上最微小的东西,那需要什么样的眼神和器具,需要什么样的爱心和执著。

他们第一次通话是在那个留言发出后很久了,在那些日子里,她试图去寻找他诗歌里的一切,但是在那样一个大学里怎么能够找到呢。那是一个新建成的大学,面积很大,比村子还大,人们在这里忙忙碌碌地学习着如何去生存,没有人想到在心的世界里他们过去拥有的经验都会是假的。她羡慕他的那双慧眼,她开始阅读图书馆里那些被光顾最少的书。在那些僻静的角落里,她读到诗性生命的开始。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诗性,他就像荒漠一样可怕。是吗?她询问自己。在这个意义上,也许那条运河就是现代社会这个文明荒漠里的一条运河。但是无论人类怎样去进步、去开发文明、去寻找处女地并殖民,那条运河都会永远存在着。那是一种理想主义,带着人类走到诗性的彼岸。

他在许多日子之后看到了她的留言,那是他在那个网络社区里发表东西之后的第一个留言。他知道自己在写一些传统的具有诗歌普遍性的东西,他深信这是对的,他知道如何去建筑一首诗并使它有意义,他甚至相信诗歌正是这样一种超越人类本身的生命,艺术家们在它的宇宙里寻找它,努力使自己更加真实和深入地接近它。

她并不知道他其实也在一个大学里,他努力去参加那些地下文化圈的活动。但是那些讨论民主意识又将这种理念变成生活用品的人们让他厌恶,甚至在那个圈子里也没有人喜欢他的诗。那时候有许多诗歌流派,都在描写现代都市生活的纸醉金迷甚至下半身的世界,但他不去迎合大众的需要。在一次诗歌朋友们的聚会中,有人谈论自己刚刚在一本地下杂志上发表的诗歌,在他看来,那首语言暴露缺乏美感的东西根本就不配叫做诗,于是他沉默不语。这时候那个搞美术的女生看到了他的沉默,她认为这种沉默是一种挑衅。美术家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请他读诗,于是他读了他从未发表的那首诗,也就是她读到的那首。那是一首情诗:“我要把你放在青色的村子里,/ 然后 和铁 和火 去耕作,// 我要把你放在冬天寒冷的村子里 / 让牛和火焰守着沉默的你 // 我要把你放在……”他突然不再读这首诗了,因为他突然想到这首诗已经有了读者,而且,那不是他创造的诗歌,而是他发现的诗歌。但是美术家还是想听完这首诗,她求他读完,他没有。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别人的谈论之中。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想到给她回复留言,他们的联系就此开始了。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他们有多么遥远。他的家在平原上,隔着千山万水。他也知道了有一次她到过一个离他很近的城市,她已经忘记了那个城市,只是在看到他的描述之后才想到了那座北方的城。在那个城市里有一个巨大的古墓,距离今天可能已经有三千年之久了。他写到自己曾经躺在那个巨大的坟堆上面对太阳,写到自己曾离天空无比接近,而天空就是真理。那时他一下子产生了一种要去流浪的念头。

他那次去那个城市,是去看他的一个姐姐,其实也不是姐姐,而是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女同学。他小时候很聪明,有许多引以为豪的场景停留在他的童年记忆中。比如当那些同村的小学同学想象着自己在学校的建筑废墟上来回冲杀将自己变成古代的将军士兵的时候,他却在一个大土堆上读诗。在这个意义上,那个土堆或许是可以延伸的,就是多年后的大坟,这也在多年后引起了他对时间意义的怀疑:我们究竟是在创造记忆还是在走过上帝的记忆呢?时间像是一个幻觉,无论对什么事件我们都似曾相识,不断地重演,可人类从来没有变得更好。他很小的时候就会陷入这种悲哀吗?也正是在那个学校的土堆上,他曾试图弄清楚别的那些游戏的孩子们是不是也会有他那种对诗的骄傲。

他的姐姐很漂亮,当他乘坐那列破旧的火车的时候,他试图在车上来来往往的人的脸孔中寻找姐姐的影子。如果那座城市体现了人们确实彼此不可知的话,那么列车也正是如此——他一直在想这些个体是如何相遇的呢。下车之后,姐姐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迎接他,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过面了。自从高中毕业,他们去了不同的城市,一度失去了联系。在那个时候,他产生了一种幻觉,自己是不是喜欢那个姐姐呢,而这种喜欢是对于一个人的还是对于一段时光的?有时候他发现自己过于严肃和冷峻,他每次都试图找到一个正确的理念去引导生活,然后再证明这些事件的确存在过,他在思辨之中生活。第一次重逢时,他发现自己喜欢那个姐姐,她比记忆之中更为漂亮,她甚至代表了一个新的开始。他和自己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位男同学住在一起,那几天里,姐姐每天都去他同学租赁的小房子里做饭,他不会做饭。他们三个就这样每天相聚,他为他俩背自己的诗歌,他想到高中的时候他的诗歌很受姐姐的喜欢,甚至第一次听到那些诗歌的时候,她还感动得哭了,在他的想象之中,一切都是纯洁而坚定的,不需要暴力就可以保护这种纯洁,也没有人毁坏它。在第三天的时候,他读了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在那首诗中他放飞了自己的白袜子,因为它们需要去放飞。接着,对白袜子的爱让他追逐着到了一片丛林,一个赤脚的村子,在那里,白袜子变成了他永恒的纯洁意象——白鸽子。

第二天他就离开了那座城市。也许正是那个时候,她来到过那个城,看到在大坟上躺着的他而没有说话。也许他们曾经看到彼此但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障碍阻挡着他们,也许他们甚至说过一句话,但是谁会记得呢?他喜欢的那首仓央嘉措的诗歌中写道,那一天我转山转水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他有时候希望自己在玄学之中生活。

他并不喜欢和别人说起自己的诗歌,在以前他不希望别人叫自己是诗人,这和许多日子之后不同。在他头一次听到他的这个读者来自沙漠时,他设想了沙漠的合理景象,而不是用一个诗人的幻想。那时候,他还没有告诉她沙匠的秘密。沙匠在等待着,他们也许等待到沙漠变成绿洲或者更大的荒芜的时候才会被发现。他也没有想到沙漠上彩色的折射,日出的光斑和从东方喷射出的生命绳索。他那时候说了什么呢?对,他说到过骆驼。他小时候读到的那个故事一直萦绕着他。但他说起骆驼的时候,她的家里已经没有骆驼了。

他们的圈子里有一个“玩摇滚”的,比他大,高高瘦瘦的。这个摇滚朋友有许多女人,后来结了婚,只是因为和他结婚的女人有一个房子和一本杂志。摇滚朋友总是去找女人,在找女人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叫“大师”的出家人,靠看风水为生。有一次,摇滚朋友有一堆杂志要卖,他和他的大学同学来帮忙。卖完了书,摇滚朋友就要他们一起去大师家坐坐,听他讲讲禅,大师的确会讲禅,大师眯起眼睛来全是禅。大师在那里讲禅的时候,他想到了他的一个同学说过的骆驼。那只骆驼就在他的城市,一个骆驼和一个流浪者,他的同学见到过好几次,一个骆驼和一个人,在城市的大桥下,相依为命。他的另一个同学告诉他,见到这样的牵着骆驼的乞丐一定要给钱,那是真的需要怜悯的人。据说如果要卖那样的一只骆驼,需要很多钱,而且牵出来之后不一定能够赚到钱。这就是骆驼的处境,也是人的处境。也许牵骆驼的人的家人正在等待他赚了钱把钱还上。以前的骆驼很多,但是现在的骆驼很少。也许是这样,他想,自己想象中的那一只骆驼消失了,整个世界的骆驼都会消失。后来那个同学告诉他,大桥下和人相依为命的骆驼真的没有了,他们只是看到那个牵骆驼的人孤零零地在桥下,漫不经心地走着。那只骆驼去了什么地方呢?

从风水大师那里回来时,他问自己的同学在想什么,那个同学说他在想着那只骆驼。他一下子感动得流出了眼泪。你们看到过骆驼的眼泪吗?比人的还大,是人类悲伤的十倍。尼采就是看到了一匹马的眼泪疯掉的,那些看惯了沙漠的骆驼甚至无法接受人类世界的荒凉。他写了一首诗:印第安人在我们身边,即使没有他们也有他们的火焰……

她说起自己的骆驼,那些在记忆之中逐渐消失的骆驼。那时候他已经不再相信他周围的一切所谓的文明,他不再理会那个摇滚朋友,摇滚朋友的心中没有一只沉默的会说话的骆驼。后来他知道那个摇滚朋友和那个出家人因为一个女人分开了,接着他离开了自己的妻子,在这个城市消失了。他想去看骆驼。他想到这个牧羊的女孩的家乡,坐火车要一天一夜,但是那并不遥远,他想到自己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那里的沙漠第一次完整地呈现出了他甚至无法描述的悲哀。

后来他又一次去了那个城市的大坟,他的姐姐终于找到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做男朋友,他不喜欢那个男孩,他疯狂地喝酒直到和那个牵骆驼的人一样倒在地道桥下面。他的眼前出现了沙漠,明晃晃的雕沙子的人们,拿着明晃晃的刻刀,他们的渺小变成了一种音乐而不是可见的物质,他们凭借着渺小的身体通过了他的耳朵而不是眼前的路。当他醒来,他的姐姐问他一个人以后怎么办,他一如既往地说自己的打算只是流浪。

他回到了城市,他把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告诉她,他找到了唯一一个可以诉说的人,他诉说自己的理念。那些伟大的一直存在着的生命,那些光明的巨大的沙砾上骆驼的脚掌,还有那条丝绸一样的运河。她被他的诗歌陶醉了,她试着去回忆那些在沙漠上搞绿化的工人们,他们是否真的在那里建造过一条失败的运河,那里有一个河床一样的地方,每次她回家都会看到,列车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像一条虫子般蠕动着。她的家人们就在那个河床的上面等待着。

第一次他告诉她想去那里看她,不是去看她,而是去看看那片沙漠。她不知道怎么说,她感到自己也希望在沙漠上看到他,但是她在另一个地方上学,她很久都不回家一次。但是他没有考虑这些,他开始酝酿一次流浪的计划,他开始在头脑里运算那些错综复杂的铁轨,他发现那是一个错误。他有点疯癫地上了列车,但是并不知道那列火车到底开往什么地方,它会是去沙漠吗?在列车上他开始漂流,那是一班晚上五点出发的车子,这辆车要穿过大半个国家。他从卧铺区混进去的,他头发蓬乱,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像马雅可夫斯基一样。在火车上他给她打电话,他告诉她,自己出来了,在路上。

夜晚很快就到来了。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包括他自己,他真的成了漫无目的漂流瓶了,带着那些诗篇。这不是他第一次坐火车,但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一切都在运动,除了他自己。比如城市的灯光,他发现它们不是死的,而是在生长着,那同样不是无序的生长,而是遵循着一条法则。他看到黑暗中铁轨慢慢渗入大地像是抚摸,而黑夜抚摸一切,那些铁轨的声响在无助的空气之中蔓延,那些铁轨有时候快乐有时候悲伤。他看到了星星的生长和人们的梦境。他感到诗歌真是伟大,有那么多没有被自己感知的世界在诗歌之中。那么这一切也都是机缘吗?如果没有沙漠没有骆驼,如果没有她,他会不会得到这一切呢?他想把头伸到外面,看那美妙的银河是如何勾勒宇宙的无穷,而在这种无穷的境界之中,人类,即使是那些伟大的留下了诗歌的人们是多么渺小。他感到自己现在才是在寻找诗歌,流浪是他的第一次用理念来生活的经历。

现在他感到疲惫,他感到感动,他想到了她。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样子,而且不知道这样的旅行能不能到达她。深夜十二点的时候,他被人叫醒了,那是一个乘务员,乘务员以为他是一个疯子。如果是步行就更好了,他想到,那样会不受打扰。但是无论如何我们的诗人被带到了车长室,原因是他没有车票。他告诉车长说自己是一个诗人,自己身上没有一分钱,而且路应该是为了人类服务的,所有的工具都应该这样。车长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表情,那是什么呢?原始人或者印第安人有那种表情吗?那或者是火车这种怪物带来的表情,或者是的,每一个城市的站台上有那种表情原始的因素,在每一张车票上也有那种表情,在每件衣服诞生的时候也有这种表情的起因。于是那种表情被带到了每个人的脸上。在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并没有用人类的名字,而只是用人类的代称,这也是那种表情带来的效果。

他被驱逐着下了车,夜晚一点的时候,列车运行了一千公里。而他依旧觉得自己没有离开任何一个地方。只有饥饿和寒冷让他清醒,他来到了一家通宵经营的网吧,在一个小城市的市郊,周围是黑暗和冷风的世界,甚至这里的星星也不多了。他进入那个网络社区,在那里面写下了一首诗,他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远方王子,将流浪想象成一匹瓷马。他写道:“满月,/ 你在等待你的远方王子,/ 骑着易碎的瓷马,/ 去收藏你的光华?”写完这首诗他感到一种满足感。他觉得自己应该联系一下她。他想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清晨的七点钟,他离开那个网吧在路口站着,没有一个人。

他突然想到马上就要是新的一天了,他给她打电话,他害怕再也没有昨夜那样的星辰了。那时候他还没有想到求救,而是问她是否已经读过了刚写出的那首诗。她喜欢那首诗喜欢得要死,她说。于是他就放心了。他在一个陌生的山城里,他想去爬山。她还在和他联系着,他突然感到这种联系是多么的陌生,仿佛是和那个在大坟之城的时间之中的她在说话,因为直到她问他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他才想到那个地方就以一座山的名字命名,离家已经一千公里了。

他自己在这个名字叫山的陌生城市里徘徊,中午的时候吃了一碗当地的据说是特产的面,在小城的两条大街上来回地走,看着各种各样的陌生的人。在她的沙漠里,也曾有过许多的流浪者,沙漠里什么都会有,会有水也会有比水还值钱的油。他有一个朋友是在沙漠里看油田的,他什么地方都不去,每天和那些油井说话。起初就像是和陌生人说话一样,那些避免不了的害羞的人会在这种工作上得抑郁症,但是看油井的那个朋友说,不仅是人,自然界的万物都是会很快熟知彼此的,他们很快从陌生变得熟悉。就像在一个突然断电的夜晚,只消片刻,你就会从彻底的黑暗之中看到微光,接着就看清了一切。那个朋友和油井说了好多年的话,直到那个地方变成了绿洲他才回来,去寻找新的荒凉的地方。

他试图和那些人们说话,他发现这样的漫游开始让他信仰神秘。他向一个年迈的清洁工人问路,他帮助老人推车。在这个城市里有一座桥,那是古代的时候某个杀人无数的将军留下的,桥上有弹孔,这座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城市的救命之神。老人还知道这个城市里所有人的姓氏,他问他要找哪一家人。这个城市就两条街道,别的都是那些新人们正在建设着的,曾经有些时候,整个城市的人都被杀绝了,现在那些人又越来越多。他说要去看那座桥,桥不远,从他推车的地方一直往前走就到了。水也不深,水虽然不深但是经常能够淹死人,而那些人多是寻死,那都是命中要死的。他有一种诗人的敏感,他问老人是不是有什么悲伤的故事。老人说没有,只要任何一个人一生无数次地渡过桥南桥北,他都会听到古老的新的那些离去的人们的声音。那可比一个诗人了解的多得多。但是他还没有说自己是一个诗人,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喜欢以诗人自居。那些人的朝朝暮暮来来往往去去留留生生死死,在那里都是不变的吗?他感到自己和那个老人一样,只有在人本身的生存空间之外,才会有这种体验,他感到自己是那些停靠在桥上的鸟儿,是那桥下的流水,是石墩,是太虚,而这一切都在听老人讲述他们自己。就像在伟大的时间之中,这些城市和这些人,我们在某个时刻都能说出他们的名字,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而写作这些文字的时候,却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我将这些名字都取消了,而只有你、我、他,这座城、那座城、这座桥、那座山;只有过去、未来,而没有现在。而在故事之中,你、我、他及万物都只是场景,也或者都是我,一个作者或一个眼睛,而那也只是那种永恒的艺术生命献诗生命的一些记忆罢了。

那座桥到了,他看到了,而老人已经推着垃圾车下了桥,在桥的另一侧了。如果那是一条河流,人们就会在上面建上一座桥;如果是陆地,人们就会建设一座运河。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并没有改变什么,繁华或者荒芜,从一种人变成另一种,从现实变到理想,这都不是时间的本质,如果时间真的存在的话,时间是一个接近诗性和寻找无限根源的过程。他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她告诉他应该如何去坐火车才能到达她的沙漠,她问他是不是还想去沙漠,她不在沙漠上。他不知道,他茫然地走,那天晚上他又一次睡在桥下,没有声音,一切都是沉寂。

他不去了,第二天他坐着夜车回家了。她感到一些伤感。没有一个诗歌的流浪者到达那里,她的沙漠。为什么伤感呢?也许只是为了沙漠,他到底喜不喜欢沙漠呢?还是为了诗歌,那些诗歌会把他带多远?他会离开所有人的精神。但是她依然会喜欢他,她对他说以后管她叫姐姐吧,他说好啊。他真希望她能够也在那座山城里逗留过,也许真的,她的火车也会经过那座山城,而会不会有这种可能,他们在两种不同的时间里,当火车经过的时候,他正在那座桥上看火车,而不是那已成为往事?他欣慰起来,那么在沙漠之中他会看到她的影子,在和那些自己的乡亲们告别,或者是刚刚回家一群弟弟妹妹去迎接她。他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我们世界的所有时间都重新组合起来。但正是这样,他的沙漠和她的沙漠才产生了无法突破的隔膜,那是一种思维的感知力而不是物质的感知力。他的沙漠是一个审美的地方,那里依旧还有着骆驼甚至长长的驼队、美妙的驼铃,而她会理解这一切吗?

他开始称呼她姐姐,而且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那次流浪让他变得脆弱和唯心。他需要她的保护,姐姐这个称呼多么的美好。那时候,他已经不再想那个有古代大坟的城市,那个城市依旧自己破败着、建设着,而且它也只剩下它自己,自己的钢铁和砖瓦。他想也许一个城市的意义就在这个城市的诗人身上,不是那些写诗的人,而是那些仿佛通晓一切的、带着东方神秘色彩的、甚至他们只是默默生存着的老人们。有许多城市抛弃他,那些城市照着西方大都市的样子去涂抹自己,将里面的人们变成机器的零件。哪怕只有一个人去关怀一下自己的心灵呢?他回到自己的城市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一下感到一切都不对。那些高大的建筑,他想到它们会突然在他的路上倒塌,他会被压死,或者在没死的时候被同样压在下面的人吃掉,那是些幽闭恐惧症患者。有一次他和那个摇滚朋友在大街上的时候,看到巨大的脚手架就在头顶,真像是一个巨大的被剥去了皮肤的野兽,接着是好多脚手架交织着、对抗着。他感到那仿佛一场战争,而摇滚朋友说,这才是人间正道。现在,那不是了,他不再需要那些机器的影子,它们随时会进入到梦境之中,他现在只需要姐姐,他需要自己成为别人的诗人。

他们开始不只是在那个网络社区上联系,他们开始打电话和写信,他喜欢在信封上画画儿。他对她说自己甚至是因为喜欢画画儿才写信的。他教她如何用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方式——文字将远方的美丽记录下来交给他,而她也在事无巨细地描绘着自己周围的一切,甚至在一个水滴、一片风中的树叶里想到的东西。他们仿佛在彼此进入对方的生活。这时候,他知道她是一个学习医术的姐姐,她想变成一个医生,而不是和他一样,学习理工却是一个诗人。她比他大两岁,每天都要去医院里面实习,在一个精神病医院里面看护那些病人。有时候他们晚上打电话,他告诉她有时候他会觉得很无助,如果人们失去了思考呢?他想她的那些病人一定会害怕他,而他也害怕那些病人。她说那些人一点都不坏,不用怕。他感到好笑,他说她根本无法认识到精神病人,只有精神病人才认识精神病人,正常人甚至无法认识正常人。她不明白,她可能的确无法认识,不过她想起来,她认识好多曾来到村边的旅者。

那个人不是这个国家的,而是邻国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现在还没有结婚,曾在许多国家漫游过,东方和西方的世界里。人们都喜欢叫她伞。伞——一件奇妙的东西,有时候它就是整个天空。她也喜欢这个名字,它是一件事物,但是可以代表某些特定的东西,比如飘摇、比如阴冷,如果你对生活足够敏感的话。这也是这篇小说里唯一的一个名字。

伞来自一个发动过世界大战的国家,她向伞介绍他的诗歌。他也向伞推荐了几个自己国家的诗人,那些诗人多死于非命,自杀的居多。最年轻的只有二十多岁。他起初是不想认识伞的,他以为在伞身上那些历史的影子依旧存在着。战争、屠杀、对人性的践踏。伞的国家并不缺少思想家,也不缺少美学家,他非常喜欢伞的国家的一本小说。在那部小说里,诗人融合了一个梦想世界和真实世界,将自己的梦想与世界文化的冲突展现出来,这不是一个局限于时代的冲突,而是诗性和功利性的冲突,所以在最后作者没有找到解决方案只能寄希望于人类周围那永恒合理的世界,最后作者感动于银河系的伟大,在那之中的大和谐让作者对生命的理解到达了一种绝对的审美高度。而这个故事最终也反过来影响了作者,他由于无法承受那种大美感的庄严而自杀,那其实是一种最终的皈依,是诗性的最终到达。这件事在国际文坛引起了很大影响,但是人们一旦从人的我识上去理解这种自戕就会觉得可悲可叹。

记得在小时候,语文老师让同学们轮番在每天上课前几分钟做演讲,可以讲看到的人或者事,也可以讲自己对于某些事件的感悟。那时候他特别喜欢语文老师,她既年轻又漂亮,最主要的是她的声音很美,他特别喜欢听语文老师读诗,她读得欢快,但有时候会有一种奇妙的悲伤,那时候的他怎么能够理解呢。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最后卧轨而死的诗人的诗,他有一首诗叫《九月》,他最喜欢听老师读这首诗了,那时候老师的声音不再是甜美的女孩的声音,而是像一个被欺凌过的人一样,那是一种对暴力的原始的冲动吗?还是诗歌的暴力强加在她身上造成的呢?他根本不懂这些。有一次上课轮到他了,他也许是为了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也许是真的有了感触,他读了一首威廉·布莱克的诗《老虎》,从那时候起,布莱克的神秘主义开始让他着迷。他不知道布莱克为何一生都在疯人院之中度过,他给老师和同学们分析说诗人的敏感使他们难以融入世界,这和自杀是一样的,而因为他是一个疯人院的人所以不用自杀了。最后关于疯人院的话引起了全班的哄堂大笑。

但是在伞的身上的确依然有那些历史的影子,所以,当有一次伞说到要将他的诗集在她自己的国家出版的事时,和伞在一起的她突然尖叫一声;因为他曾发誓永远不会在那个留着历史痕迹的国家出版东西,他允许并且创造自己生活中的这种狭隘,因为这个国家的人们杀害海豚和鲸鱼。在他自己的宗教里面那是神圣的生命,他曾经设想过一个宏伟的场景,那些蔚蓝色的海豚们一夜之间从大海上飞起,全部离开地球,全部飞走。他那么希望它们离开,他知道自己所写的诗歌那些海豚会读到的,他感到幸福。

在去过的世界各地,伞最喜欢的是中国西藏。在那个卧轨诗人最后的宏大史诗诗歌之中,西藏成为了世界的天梯,高悬在土地上。伞说她爱那里。那是一个圣洁的地方,那里用最完美的水的结晶覆盖着一切。伞信仰神秘主义,她让他看西藏的照片,还有那里的密教,有些形成了中国的汉族没有过的完整史诗神话,那里的音乐无比虔诚,诗歌和宗教联系在一起,试图通过天梯去理解上帝,理解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这就是人类最接近天堂的地方。那么你就应该留在那里,在那里思索我们远离了神圣的生活之中无法思索的东西,他说。但是伞说她已经得到了西藏。不,这是她的错误,我们只有寻找,没有得到。在伞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并不在意,现在他明白了,伞所谓的得到是错的,她只是融入了西藏的记忆而已。

他要毕业了,他依旧在一个大学校园里,她也依然在一家精神病医院里。他说他想在毕业的时候见见她,她也这样想。伞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她说她感到了一种纯粹的和谐在这个国家之中,无论如何那些在田野、在河流、在自己的小房子之中或者在流浪的人们中总是会找到自己的方法。但是伞还是不了解这个国家的主流文化。他的摇滚朋友老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他是一个革命者,但是仍然要不断地从女人身上得到安慰。不,也许不止是这些,没有人知道摇滚朋友到底要什么,后来他疯掉了,他总是说自己丢掉了一个眼镜,但是那个眼镜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没有人问他,他离开了自己的孩子和妻子去寻找不同的生活。

有一次这个城市要举办一次带有情节的摇滚乐演出。那些摇滚乐队先是去了欧洲演出,回来后再在自己的国家四处巡演。一辆破旧的大篷车,能够装下四五个人和一些吉他、爵士鼓一样的东西。他们挣不到钱,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不必挣钱,那些人从中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天的音乐剧是在他的学校里演出的,他为此出了不少力气,但是终归觉得和那些人存在隔膜,他们甚至分不清写诗的兰波和美国好莱坞电影里的兰博,但是他们努力体会着那种反抗意识。主人公是一个警察和一个妓女,为了表现出妓女这种角色,剧作家让女演员们在舞台上下来回乱跑,在歌手和观众之间摆弄舞姿,甚至和观众们调情。台下的观众大部分是学生,很快,他们就被吓傻了,他们还没有这样开放的意识。无论如何,那场戏剧引起了一片哗然,那些纯真的学生开始愤愤不平地离场,接着一部分人去举报了,校长很快知道了这件事。直到这时候,他才了解到剧本的导演就是以前说过的那个画画儿的女孩。

那天摇滚朋友也在那里,他从人群里看了摇滚朋友一眼,他们现在已经陌生了许多,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摇滚朋友主动过来和他打招呼。他感到和他说话的厌倦,他们周围聚集着人,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些人很快就会消失在学校礼堂外面的广场上。礼堂里纷乱的吉他声盖过他们说话的声音也隐藏起了他对事情的预测。摇滚朋友走过来,穿过几个人。这时候他想到的是摇滚朋友的孩子,他感到一种不正常的反抗活动正在一代代地酝酿,他不喜欢这样。摇滚朋友问他这部剧会发生什么。他说不清楚,他们周围有许多女孩,他不想提关于强暴和妓女的事件。摇滚朋友开始朝他说起自己最近的经历,他不知道摇滚朋友是从哪个城市里回来的,或者是不是真的为了这部戏剧而来。他尽力搪塞着,但是摇滚朋友想继续通过说些剧本的情节和自己的苦日子来和他说说话。他现在很孤独。

但他最后还是借口去询问剧本的作者,离开了。那时候作者就在舞台上,她在跳舞,她是作者也是演绎者,像是在说自己的故事或者先写好故事再去按照故事去生活。如果生活真的是这样的就好了。摇滚朋友知道作者是谁了,他离开了,在拥挤的人群里消失了,没有回家,他应该是在外面去等待什么了。他想到也许摇滚朋友在等待那个作者,摇滚朋友现在想有一个这样的被编写了被计算了的一生。

剧场开始混乱。起初的时候还没有人受伤,但是发生了这个学校建校以来最大的文化事件,有几个人开始上去殴打台上的演员,乐队的人们用自己的吉他还击,一边打着还有人在争论什么。有人砸碎了礼堂的玻璃,从里面钻进去,九月的阴冷的风立即吹了进来,条幅和海报像是幽灵一样在穹顶下飘着,而他的眼睛在这一个战斗的时刻陷入了太虚之中。那些并不是很激动的人们在下面看着,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去。最引人瞩目的是舞台上的演员,大部分冲动的人都是冲着那个美术女生去的,她的衣服险些被撕破了。

在演出开始的时候,一些地下圈子里的作家和诗人说好了在外面签名售书,在人们逃出来的时候剧场外那些地下作家们早已纷纷狼狈地逃走了,那些书散落了一地,有的人拿起里面的几页纸大声在广场上读着,说到人们的痛苦,说到战斗、流浪、沉醉、迷茫、酗酒、纵欲……旁边的人们大喊:“这就是他们写的书”。有人开始来烧书,有人将书聚集在火堆旁。那些作家离开学校就消失在城市之中了,他也急忙逃回了自己的宿舍,幸亏他的诗没有出版过。他感到疲惫不堪,倒在床上便睡着了,他没有和她打电话,他想自己是不是疯了,他自己怎么会和这样的事情缠在一起。

夜晚变得越来越黑,别的同学都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他开始梦想,这些梦想让他再次进入了沙漠,那个沙漠比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大得多,那似乎比整个星球都大,沙漠上没有一个人,荒凉得像是火星,但是正在他极度恐惧的时候那些沙子开始变成一些人形的东西,沙子在沙子之中,人和人在彼此交错融合着,整个世界充满彩色的幻觉,而一切都来自那些沙子的勾画。他接着梦到了一个人,他已经忘记的一个老人,也许就是自己童年时候的那个看着桥的老爷爷,也许就是他流浪之时的那个推垃圾车的老人,也许就是许多时间之后他自己。他开始教他如何在沙子的海洋之中游泳,老人让他跳进沙子里,于是他的身体开始分散,他听到自己的内部出现了六层混乱的声音,那些声音来自于他经过的不同轮回?他不知道,他梦到了一个女人,女人也在沙子之中,她朝着他大叫着,他感到兴奋,他朝着她游去而她也朝着他扑上来,接着一切全变化了,他无法控制,他任由一切变化……

晚上三点左右的时候他醒来了,他全身是汗,接着他觉察到自己遗精了,他开始痛苦地哭泣,直到第二天早上。

那时候她正在用力将一个新到的病人捆绑在病床上,粗大的麻绳勒着她和病人的手,她听到有人喊她去接电话。然后她听到了痛哭,以为是那个病人在哭,而其实是他在哭,他还像个孩子一样呢。他还从来没有一次真的见过她,也没有一次真的见到过沙漠。那时候她的城市仿佛还是夏季,整个九月都在下雨,她说你来这里吧,来这里思考一下,等一切都想明白了再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他会不会喜欢那座城市呢?反正她很喜欢,那个城市很大很大,她从来没有走完过,仿佛你一进去就永远不会出来,对于那些流浪者那是一个死地,在这个城市你会找到你想要的一切。那么你要什么?他问。她什么都不要,她说有一次回到沙漠的时候,曾经一家当地的矿主来提婚,她们家乡的孩子们结婚都早,有的很早就订婚了,还不到二十岁,她的父母更早,那时候二十多岁早就去参加革命了吧。这个国家不缺的就是革命,他的家乡更加频繁。他说着说着感到不再那么失落了。他想到一个地方,在那里可以得到一切但是自己什么都不想要,那么那个地方就永远不会困住你。他曾经想的是毕业后就去流浪,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将他围困其中。他想起莎士比亚的诗,身在果壳之中却幻想自己是无疆界之君主。接着听她说,那个提亲的人说只要她嫁给他儿子,她上学和工作的一切费用都包了。家里面催她,周围的邻居都让她去看看,她说有什么好看的。她喜欢的不是那些,她要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挣钱,可不是凭借自己的姿色被别人相中了。那么她喜欢的是什么呢?她没说。他真想去她的沙漠里养骆驼,他说,他会在那里时不时地遇到兰波,那时候他已经断了腿,马上要死去了,兰波在死之前找到了东方式的生命,他要去询问兰波。他听到她在那里笑,她把自己的病人忘记了,而病人也不再挣扎。他一整天都在沙漠之中,他晚上接着给她打电话,他说自己想和她一起去沙漠旁边的村子,在那里放羊,还要把骆驼找回来,在那里生活,过与艺术与思想都无关的日子,更与物质无关。她说好啊。他说不一定要去她的村子,在任何一个村子都行。她说好啊。他沉默着,接着他说,那你陪我吧。她说好啊。他害怕孤独。

她感到她喜欢上他了,而他也是。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他的诗还是他本身,但是在他的艺术理念之中他本身就应该是他的诗。她没有想那么多,他们的恋爱就开始了。正在他被所有的周围的人无法理解的时候,他没有用自己的诗歌去辩解而是用自己的爱,而有了这种爱他感到痛苦过去了。他们每天打电话,他为她背诗,他还没有放弃写诗。他们写信,他接着在信上画画儿,而在收到的回信上竟然也出现了一些图画,她一定是精心画出的,她画了沙漠也画了自己现在的城市,她画了骆驼也画了城市的车子。她不理解他的思想,在伞离开的时候,她问他为什么认为先有了诗歌才有了诗人。这都无所谓,她不理解形而上的东西,不理解秘密的艺术的仪式,但是她理解沙漠。他有时候想她某一天一定会后悔,因为他是一个自杀者,这种自杀者不是一定用自杀的方式去死,更可怕的自杀者以自杀的方式而生。就像黑塞在《荒野狼》之中写到的。而她则在担心某一天沙漠干涸的世界会让他再也写不出诗歌,但是那又怎样,那时候她会更爱他,难道生活不比艺术更重要吗?

学校开始追查那次演出的事,他和那个美术女生在学生管理办公室相遇了。他只是想着沙漠什么都没说,对面坐着一位老师,面相并不那么严厉,但是绝对会让人联想到某些时代,他就像是那些小说之中复杂多变的毫无具体意义的形容词本身。旁边是那个美术女生,她已经毕业了,毕业之后一直没有工作,她依旧在这个城市里,靠偶尔帮助一些公司设计广告为生。她的家里很富有,应该是这样。老师先请他们坐下,这时候他知道她依然在那个剧本之中没有醒来。她在那里立着,她的裤子很显眼,正好在他坐着的眼睛前面,像是一堵墙,他以为自己不能毕业了,他什么都没说。美术女生像是在自己说话,嘴唇一张一合的,她似乎在看着老师也似乎没有看到,这种场景就是戏剧的延续。她在扮演上面那些妓女,她像是在挑逗着谁,或者和谁严谨地争论。但是没有人听到她说什么。校长点燃一支烟,他问前面的两个人。这些是你们写的?他除了指的是剧本之外,还有一篇事件发生后他们的解释。美术女生措辞很刁钻,她说如果一个国家不去尊重自己的艺术,那么艺术就没有义务去为这个国家服务,艺术要说真话,要代表人的良心,艺术家有自己的国家但是艺术没有。这里面没有他的话,但是那的确代表了他的一些心中所想。

老师问过之后美术女生拒绝回答,她接着自己张嘴,这是一种比戏剧更加可怕的场景——他担心她会在某一刻宣布该剧落幕而他周围的这些人都开始变化,褪去色彩、一片一片飞走、接着消失。连同这个城市的一切,这个国家和人类的一切都改变了,重新布景,重新安排角色,重新选定演员,重新选择语言。新的故事会开始,而一切都只是被忘记。

但是艺术是挑剔的,没有一个人类的集体能够满足一个个人的艺术狂想,甚至疯癫和戏弄、欺骗和言语不也是一些艺术的创造吗?艺术比生活更重要吗?校长在那里慢慢地发问。美术女生的表演依旧继续着,没有人等待她的回答,她说自己想逃走。就像那些不存在的女人一样,从人群之中穿过但是没有说话,甚至她们的眼神也不会和别人交织在一起。只有无序的流动,人陷入到原始的形象之中,没有言语、没有形体,仿佛一切都变成元素,没有远近。空气渗入到人体之中,人与人相遇,不须交流便已交融。

美术女生在前面等他。

还有新的戏剧吗?

美术女生朝他挥了挥手,他停下来。没有形容词,她说,没有形容词。全是名词,我们赋予它们意义。什么意义?比如那些树木,它们的意义是宿命,而我们诞生它们。

他不明白。

比如一座城,比如罗马,它的意义是冷漠。我们需要一些人去发现这种意义。

他不明白。

没有动词,只有在与不在。一个名词之中有所有的逻辑,名词,在。名词,不在。一切都是静止的,动的什么都不是。

他不明白。但是他跟随她。穿过街道,穿过街道两旁的杂货店,修自行车的师傅看着他们,水果,各种颜色的各种形状,红色的灯光,绿色的行人,车子从身边走过,乞丐和流浪狗,高大的楼的影子在夜里已经和黑色的混沌相融合,没有动词,他们穿过静止,人们因为思考赋予静止以意义,理论物理学,人的诞生,他们穿过嘈杂的红灯区,这里的人们被欲望等待也等待欲望,在这个国家欲望是不存在的,穿过了石头马路上的积水,虫子在里面产卵,不,没有虫子,这是秋天,那么那些水面的波纹来自风和雨滴,人们默不做声,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沉寂,人们彼此经过,仿佛在每个人的世界都复制着他们俩的这种穿行,而彼此的隔膜无法感知,路上滚动着西红柿,桃子和腐败的气味儿,没有询问和回答,滚动着许多人的脚步,他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只是跟随。

你如何描述这样的场景,跟随我的时候,你的心在感知着怎样的平静?现在,在你的小说之中,你和我这些名词的意义是什么?他想到许多熟悉的地方,透过窗子看到他们经常在这里坐着谈论诗歌的人们,他们的不幸,摇滚朋友的家,被生命的欲望掏得空无一物,但是依旧“在”,生命的欲望。他突然想到他自己以前写的一个诗歌的场景,是的,现在他不再怀疑,摇滚朋友来自于他的小说,如果没有那些文字,就不会有这种不幸。他穿过了城市里来寻找灯光的浮游们,这种生命的价值在于它们总是像西西弗斯一样毫无价值。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亿只浮游,它们在今夜交配并死去,它们在地球上存在过两千五百万年了。那是一种神性的东西,甚至不是生命,而是生命的影子和幻觉。

他们穿过这一切,来到了她租赁的小屋,戏剧要落幕了。

他来到她租赁的房子里。戏剧结束了。……

在美术女生的小屋里,有各种各样的颜料、笔和纸张。成品和半成品的画卷在四周堆着,他看到从混乱的角落里伸出一只手,像是在求救。那是一幅她不喜欢的画儿,一幅失败的画儿,因为它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难道不说出什么不是一种智慧吗?他问。不要和我说玄学,也不要说你的文学理念。那说什么?另一幅是她最喜欢的,有点像是蒙克,空虚和荒凉的背景里主体的人物很小,甚至看不清人物的动作,甚至看不清那是否是一个人。有点像是呓语。美术女生说她有旷野恐惧症。然后露出一种奇怪的笑,你仍然无法说服我,关于你的那些高傲的心。她开始播放音乐,她开始讲萨特和加缪,她也讲克尔凯郭尔。那么现在说什么,说美术女生的戏剧,她的失败的戏剧并没有失败,因为整个戏剧还有下半部分,而他将是戏剧的角色,一个诗人。

戏剧的下半部分是这样的:

不要说你的不幸,在一个空虚的房间里不要说你的不幸。在屋顶的大脑对着每个进来的人说。

不要动我的钟表,但是可以动我的身体,不要动我的钥匙,但是可以动我的窗帘,不要动我的烟,但是可以改编我的故事。

■美术作品:毕加索

不要说你的思考。

注意屋子的细节,人和人之间相距五十公分,这是客人,这是主人,有趣吗?人和人之间相距五十公分。

不能勃起,不能反抗,不能思想,不能死亡。

黑暗和苍白的幕布象征着一种有象征意义的象征,旋转象征时间,钟表是停歇的,大脑里没有影子,手上拿着表针。

阳光自下而上地照射我们,你想到什么就表达。

我想到我的母亲。

自行车轮、蓝方格、床。

我们不触摸,我们捏起两个泥人,相距零公分。

义歧有会不才样这有只。乐音是者或,言语有没者或,话对的倒颠

有很大不同,没有故事,没有人称,没有名字,他们脸孔相同。

……

流动的欲念,沙子,河流,元素,能量……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象?

谁不爱沙漠?流动的欲念,心灵

或者那是沙漠的影子?她说

她没有说,因为同样的感知力诞生了个体

沙漠,运河,你是我吗

我是你吗?

我们除了脸孔 全部相同 我在众人身上复活

复活

复活

……

流动的欲念,剧本的下半部。美术女生,一个女人的身体。

第二天他发现自己无法去爱一个人,他发现自己爱那片沙漠比一切都深。他发现对别人的爱也无法拯救他,他有时候会怀疑美术女孩的剧本不是写给他一个人的,也许她甚至为任何人写剧本,甚至美术女生的这个剧本也让许多人读过。所有人都是因为我的剧本才存在,所有人都是为了被我写入戏剧而生活,甚至包括生下我的母亲。她说。

他也没有回到任何地方,他在她的剧本里消失了,那里有一片沙漠,他发现那沙漠正是他一直在做着的无法逃离的梦境。

他一直在漫游,再也没有回到过任何一个地方,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生命和死亡。他走了,如果小说必须有一个故事结局的话,我们可以为他安排许多结局,但是那不是哲学和玄学和诗学中的结局,他无法面对自己于是消失了,这种情况肯定是不可能的。他最后爱上了美术女生,并因为这种爱的虚无而绝望,最后他死掉了。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依旧喜欢他的诗歌,她也许相信最后他真的变成了那些诗歌本身,谁知道呢。她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在那个小村庄里,她嫁给了那个矿主的儿子,在当地办起了一家自己的诊所。有一天她对自己的丈夫说想去沙漠上看看,于是他们一起穿过村子,村子的边上就是沙漠,伟大的壮丽的沙漠。那正是一个黄昏,夕阳洒在沙漠之上像是一个奇异的豹群通过农村,她自己朝沙漠的深处走去。

那是那片沙漠啊,永远无法到达的沙漠,你看,那沙漠比周围的黑暗来得缓慢,来得从容,只有沙漠像是大地之灯。那些沙漠上的沙匠们第一次向她展示出一种理念的壮丽,那些沙匠就在没有人到达的黑暗之中开始雕刻了,在世界最微小的事物上,开始了他们的艺术,那些矮小的沙匠们,只有最真实的人才能寻找得到,他们也只为这些人闪现,那些土地的神灵,无法飞跃千山万水,却飞跃了无限的时光。

沙漠不再是一个空间的造物,而是时间的造物,那些沙匠在最小的事物之中记录着人们的灵魂,从远古的未知到现代社会筑成一条运河。她感到难以承受,她感到自己的哭泣,她感到沙子变得越来越冷。她回到了自己的丈夫身边,她不要离开他,永远不要,她感到今夜自己离开自己有很远,她的丈夫在车子旁没有跟来,而她远远地看到丈夫在黑暗之中站立着,突然他的眼神里有东方的纯真和美和爱慕,他在等待她回来,在沙漠旁的小村子里。

萧萧树:原名肖霄。1987年植树节生于河北保定,2010年毕业于河北科技大学。热爱汉语,热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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