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闻道
行:回归
文 / 周闻道
■美术作品:松林桂月
对我而言,大年初三的早晨,是从九点九分开始的。被鸟语叩醒的时候,我看了下手表记住了这个数字。
每一天都由早晨开始。每一个开始,又拥有不同的意义。太阳是新的,这是一个轮回,太阳本身已在回归。模糊中的鸟语很亲切,一种悦耳的唧喳声,点缀在空旷的梦里,由远及近到达我的跟前。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于是就醒了。
从大年初一开始,雨一直下个不停。雨点不大,是古诗词里润物细无声的那种,却赶走了窗外的鸟儿。忙碌了多年,长久的摸爬滚打,带着一身疲惫。春节是一个转折,一个舒缓,让紧绷的弦伸个懒腰,打一个盹。舒缓的性情容易放任,秩序会被打乱,睡觉睡到自然醒,是假日赋予我们的奢侈。
天解人意,有雨却不大。既无雨声又无鸟语,夜突然变得很安静。漫长而宁静,让梦祥和,却让早晨混乱。颠覆了往日的朝九晚五,大年初一十点十分,初二八点半,初三七点五十,混乱的早晨,就这样以一种无序之态把我带进新年。我们被一种既定的思维绑架,只习惯于用大年和早晨去判断一种开始。但事实并非如此。生命是一个封闭的体系,一个生生不息的绵延过程,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束,这都是人们为强加的概念。我们按照自己的理解与需要,设置一些概念,再赋予这些概念以意义,然后按照这些意义娱乐自己。其实,一年或一天的起始,设在任何点都一样。我想起一幅漫画。主人公是一位命运的宠儿,身家数亿。拿他自己的话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当他拥有了财富和地位时,却并没有因此而获得幸福。他突然发现,当一切都拥有的时候,一切也都失去了意义。他成了一个不知追求,不知目标,不知欲望的人。在深深的迷惘中,他试图寻求精神的皈依。他找来一堆黄泥,脚踩手搓,塑成佛的模样,供奉上丰厚的贡礼,然后虔诚地顶礼膜拜。他似乎获得一些释然,欣慰地开着豪华汽车离去。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躲在一旁,窥视已久,见他离去,兴奋地蹿出,饱食了遗留的贡物。宠儿与乞丐,都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意义中,获得了满足。生命并没有固定的模式,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那位命运的宠儿,也可能是那位潦倒的乞丐。那些左右我们生活的概念或者膜拜的对象,都是我们自己的设定。
我们在演绎自己创造的概念时,却让生命的绵延被掐断,让大道的根本与真实悖离,使生命失去本来的意义。我们掐断了时间,分割了地球的公转和自转。以一种孤立的静止之心,去看待年复一年,日出日落,把一年一天的血肉之躯,划分为四季和时辰。殊不知,无论是古人的天干地支二十四节,还是如今的二十四时,都难以弥合掐断的伤痕。不敢想象,对一个人也进行一次这样的分割,分割成头、颈、手、脚和身子,然后再去审视和判断,这将是怎样的情景。一年一天和一个人一样,是难以分割。阳光对地球的亲吻,对生命的抚慰,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生命的意义和存在条件,由一根绵延的血脉连接,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周而复始,不断循环。
对生命绵延的切身感受,产生于几年前的巴黎之旅。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连续飞行,终于抵达了巴黎。穿过一个漫长的黑夜,巴黎的夜色与家乡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多了一些霓裳和繁华。但心里明白,身在异乡为异客,巴黎的夜色不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只有阳光和生命。对阳光与生命的惊讶,来自飞机起飞的一瞬。飞机进入跑道,加速、昂首,挣脱霓裳的挽留,直刺深邃的天幕。巴黎满城的灯火很快被甩在身后,被无边的夜色吞噬。
天地间回归安静。可就在飞机调正身体的一瞬,我发现了太阳。鲜艳的太阳带着生命的鲜活与朝气,从深邃幽远的夜幕背后升起,面带微笑地盯住我,慈祥而亲切,仿佛是父母亲熟悉的脸庞。是飞机GPS显示的时间让我清醒。下午两点十五分,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从童年开始,我就一直不解,不知道太阳下山之后会去哪里。此刻终于明白,原来太阳到了这里!黑夜太强大,企图吞噬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太阳不停地驱赶黑夜,驱除阴暗,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赶了一程又一程。我们把每一次与太阳的际遇,都当成一次新的开始。盲人摸象,以为黑夜来临,太阳就不在了。然后,把自己一些孤立静止的所谓发现和感受沉淀下来,珍藏在心里,陶醉自己。
就在这个早晨,雨已经停了。窗外的鸟语,既是一种存在,连接梦与现实,也是一种证明。依据是阳光给的,透过窗帘缝隙浸透进来的光亮,要比前几天强。烟花燃尽,走客串门,访朋问友,喝酒叙旧,填充了节日富裕的空间。思维的拐点,是由几条消息带来的。一条说的是生,一条说的是死,一条说的是过程。三条消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从不同的渠道传来。这不知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暗示,要让生命本来的面目在我的面前彰显。关于生的消息,是一位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说另一位朋友,年过五十,喜得贵子。当然不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也不是元配夫人生的。他的第一个儿子已上了大学,他希望再有一个女儿。俗话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他越来越觉得这话有道理在。于是,不仅是他如愿以偿,还有一个新的社会存在生成,占据着阳光下的空间。一个新的生命,就在这种成功与戏谑式的游戏中诞生。这似乎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朋友们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如果此事成真,一定赶一份厚礼。
关于死亡的消息,是一条短信传来的。按照传统的说法,死亡是一种不吉利;死亡的消息,是不适宜在新年传播的。朋友的短信是冷静而平和的:唐老的母亲去世,想到唐老不便通知人,就顺便帮助告知。所说的唐老,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现已退休赋闲。唐老的母亲享年九十八岁,算是寿终正寝了。但死亡毕竟不是一个好消息,正因为如此,我还欣赏朋友的坦然。我们常常掐断了连续,以分割的眼光看待世界,割裂了生命绵延的血肉关联,把一些平常的事误读。比如生和死,本身就是生命存在的两种形式,无所谓对和错,也无所谓悲和喜。一位高僧说,死亡不过是从上帝的一个花园进入另一个花园。我相信,唐老的母亲正携带一生的辛劳,在上帝的另一个花园散步,虽没有太阳和鸟语,但空间是广阔明丽的,比她原来的处所更好。对死亡的价值判定,都是我们强加的,产生于一种割裂的思维方式。我们通过这种强加,以片断式的经验解释生命,让一种悲伤和恐惧折磨自己。
关于过程则发生在假期的游玩中,由政府的群发短信传来,是一种安全的温馨提示。花溪河畔的一个旅游景点,镶嵌在青山绿水间,蔓草正在发芽,溪水动中求静,春的到来轻声细语。大年初二,人们兴致勃勃,从四面八方赶来,以一种回归自然的方式,迎接新年的开始。一架铁索旧桥,飞架在溪水两岸,铁索拖带着一排木板。过去是为了通行,现在更多的意义是一种风景,证明着这里的古朴和山水相依。那座桥我走过,就在去年夏末秋初。我小心翼翼轻脚踏上去,先是有些摇晃,在溪上闪悠悠,后来上桥的人多了,那闪悠就富有了节奏。当时就担心,如果产生共振,这古老的桥是否能担待。果不其然,时隔几个月后,竟在大年之初出现。铁索桥在闪悠中断裂,二十多人掉进溪水里。好在只有寒冷,没有湍急和漩流,摔伤落水的人,很快被救起,一切都是有惊无险,只是生命的一个偶然过程。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但它彰显的生命意义却留了下来。道家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世界,突发与不确定恰好发生在承一转三的初二。问题的关键,不在过程的结果如何,而在它呈现的意外和不可掌控,让我们不得不从另一个角度,从变幻与没有定数中,重新审视生命的伟大与脆弱。
生命的过程就是这样。生和死、快乐和悲伤、幸福和不幸以及连接它们的过程,都带有偶然性。
周闻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硕士。在场主义散文流派创始人,倡导散文写作的散文性和在场精神。发表作品四百六十余万字,出版有《悲剧,本可以避免》《对岸》《遁迹水云间》《七城书》等,获多项文学奖,作品被选为多省市高考联赛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