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生,魏宏灿
(淮南师范学院中文与传媒系,安徽淮南 232000)
曹氏文人群的棋类游戏及其文学创作
周朝生,魏宏灿
(淮南师范学院中文与传媒系,安徽淮南 232000)
围棋蕴含着中国人的哲学意识和文化精神。建安时期盛行围棋活动,曹氏文人群尤好围棋,在围棋活动中展示其倜傥洒脱的精神气度,张扬自我价值与个性,体现出时代精神。
曹氏文人群;围棋;邺下风流
建安时期,儒学衰微,各种社会思潮不断涌现,人们“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释私论》)。建安文士多是务实的政治家,又是多才多艺的文学家,他们思想上没有框框,行动上任情而为。其言行举止,表现出一种潇洒飘逸的“通脱”,展示其精神上追求放荡不羁的气度和雅量之美。他们视棋、琴、书、画为怡情的工具,他们在棋类活动中,张扬自我价值和个性,体现出建安时期的动荡不安而又生机勃勃的时代精神。
建安时期的棋类游戏,主要有围棋和弹棋。弹棋,是一种雅戏;围棋,又称奕棋,历史悠久,是一种高雅的智力活动,它可训练人的思维,提高人的智能,自古以来就深受人们的喜爱。先秦典籍《论语》、《孟子》、《左传》中已有关于“围棋”或“奕”的记载,经过两汉的传承,至三国这一文化转型期,爱好者日益增多,成为文士的流行风尚,围棋活动得到普及。
围棋蕴含着中国人的哲学意识和文化精神。东汉班固《奕旨》对此评说,“局必方正,象地刚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1]建安名士深谙其奥妙,把它作为展示自己名士风流的重要手段。
汉末,社会动荡不安,丧乱的社会现实唤起了建安士人生命意识的觉醒。“寿命非松青,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已终百年。”[2]这种忧生意识广泛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强音,汇成了唯有使生命适意的游乐热潮。建安士人舍弃对功利的探求,追求生活的尽情享乐以增加生命的密度,于是带有“戏乐”性质的各种游艺,遂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
游艺本为儒家教育之传统。朱熹《四书集注》疏释孔子“游于艺”云:“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期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恋无所放矣。”这说明儒家仅以游艺为成德成仁之工具,为“闲暇之余事”。当先秦“六艺”之教一变而为汉代的六经之教,礼乐就升格为经的主要内容,而射、御、书、数则降为艺技。《周书·旅遨云》:“玩人丧德,玩物丧志。”汉儒遂以戏乐为人生当戒之事。因此,游戏在魏晋以前虽习见于史籍,却被摆在无足轻重的位置。东汉中晚以后,风气渐变,儒学衰落,士大夫雅好术艺。经过汉末士人群体自觉的洗礼,魏晋步入了艺术的自觉时代,人们对“艺”也有了崭新的认识。徐干在《中论·艺纪》中就认为,艺根植于人类的心智,根源于人类的创造欲,“艺者所以旌智、饰能、统事、御群也,圣人所不已也”。徐干所谓“艺”,虽仍指儒家的‘六艺”,但已与东汉正统的儒家思想不同。张岱年先生曾精辟地指出,徐干的理论有两个特征:“一重艺,一贵智。”[3]而重艺与贵智正是徐干所生活的汉末魏初的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风尚,它实际就是曹操“尚功能”而“不尚德行”的思想在当时的一种表现。但自汉末建安以来,由于士人游乐意识的觉醒,戏乐一变而成为士人生活的重要内容,它的外延也被大大地拓展和丰富了,凡是足以引起精神愉悦的活动均被建安文人称为“戏乐”。郭沫若在《青铜时代》一书中指出:“中国旧时的所谓乐,它的内容包含得很广。……凡是使人快乐、使人的感官可以得到广泛享受的东西,都可以称之为乐。”[4]曹氏文人群冲破了“嬉娱之好,亦在饮宴、琴书、射御之间”的汉代儒家思想传统(吴·韦昭《博奕论》),第一次将包括博弈等戏乐活动视为生活的重要内容,在尽情嬉乐中体现着人生的价值。因而,围棋成为曹氏文人群中广泛流行的戏具。吴韦昭《博奕论》曾正面描写了三国时代的围棋盛况:“今世之人,多不务经术,好玩博弈,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朋,继以脂烛。”[5]从中我们不难看到,曾经占据统治地位的两汉经学已经崩溃,执意追求事业的人生价值观也已经衰落瓦解,代之而起的是博弈戏乐的风靡,它凸现了曹氏文人群的艺术自觉意识。
曹氏家族可谓是围棋世家,曹腾、曹操、曹丕、曹彰等皆好棋。从曹操祖父曹腾墓中出土石制围棋子看,曹操当出身于富有棋弈风气的家庭。曹操的近宠孔桂,拜为骑教尉,性便辟,晓博弈、蹴踘,故曹操爱之,出入随从,每在左右。(《三国志·魏书明帝记》裴松之注引《世语》)曹操使用的棋局遗物至晋初尚存,陆云《与平原书》记其所见曹操遗物有“手衣、卧笼、棋局、书箱”。
《三国志·武帝记》裴松之注引张华《博物志》云:
“汉世,安平崔瑗、瑗子食、弘农张芝、芝弟昶并善草书,而太祖(按,指曹操)亚之。桓谭、蔡邕善音乐,冯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凯等善围棋,太祖皆与埒能。”
山子道、王九真、郭凯都是当时的围棋名家,曹操能与之对垒,且旗鼓相当,足见其棋艺不凡。曹操以相王之尊,开六朝帝王好棋之风气。
曹操诸子也喜好棋艺。从唐人白居易《白氏方贴事别集》卷九“博棋三十六”云:“曹子建喻兄作围棋言陈如此”之语来看,曹氏兄弟应是围棋的爱好者。《世说新语·巧艺》云:
弹棋始自魏宫内,用妆奁戏。文帝于此戏特妙,用手巾角拂之,无不中。
曹丕《典论·自叙》曰:
余于他戏异之事少能喜,唯弹棋略尽其巧,少为识论。昔京师先工有马合乡侯、东方安世、张公子,常恨不能与彼数子对。
曹丕自视其弹棋水平甚高,然实际围棋技艺远不及乃父。曹丕做出了以围棋为圈套实现自己的某种政治目的的极不光彩的事,即在下棋时毒死了自己的弟弟任城王曹彰。《世说新语·尤侮》: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须臾,遂卒。
弈棋本来是优雅的赏心乐事,却暗藏着凶狠毒辣的杀机,制造了同室操戈的惨剧,确实令人痛心。这在我国围棋史上是很罕见的。不过,这事虽记载在《世说新语》中也未必完全可信,因为《三国志》中说曹彰“疾薨于邸”时在黄初四年(223),《魏氏春秋》又说曹彰因曹丕不见他而“忿怒暴薨”。曹彰因围棋啖枣中毒身亡,可聊备一说,它至少说明曹氏兄弟皆爱围棋。
三国时期,在围棋方面颇值得一提的是建安七子之首王粲。据《三国志》本传载:
观人围棋,局坏,粲为复之。棋者不信,以帕盖局,恢复以他局为之,用相比较,不误一道。其强记默识如此。
如果他没有相当的棋艺功底仅凭记忆,是不可能掌握熟练的复盘技术的。宋人曾经有《王粲覆棋图》,郑思肖题诗云:
鸦鹭争飞局局殊,便生国手亦难图。
未曾落子有一着,王粲还能覆得无?
建安二十二年(216),王粲病卒,曹丕作《王仲宣诔》云:“何道不洽,何艺不闲。棋局道巧,博亦唯贤”。[6]曹丕特意点出王粲娴熟的博弈技艺,说明王粲确是汉末有名的围棋高手。
“座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后汉书·孔融传》)的大名士孔融的两个儿子也会下棋。《世说新语·言语》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
融对孙权使有讪谤之言,坐弃市。二子方八岁、九岁,融见收。奕棋端坐不起。
据此推知,孔融对围棋也不会是外行。
国棋既是建安士人生活内容的点缀,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乐趣,又是他们自觉的艺术追求,同时也是他们精神宣寄的工具,演为衬托邺下风流的饰环。他们在黑白对垒的境界中显示才艺,争雄逞强,艺术地展现出邺下风流。所谓邺下风流,实质上是士人们以他们在生活中的种种言行展现出“人的觉醒”,余英时先生称之为“士的内心自觉”:
士之内心自觉又可由其艺术修养见之,就汉晋间史考之,当时士大夫最常习之艺术至少有音乐、书法及围棋。[7]
曹氏政权在兴建之初,凭借优胜的政治地位和非凡的文学素养,网罗人才,那些因社会动荡而被迫逃亡于各地的文人学士,先后游息于邺城,形成了一个以三曹为核心,以七子为羽翼的曹氏文人群。宾主之间虽然有“雍容待从”的政治关系,但往来极密,“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他们常投身于邶邺宫西园,朝游夕宴,形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宴游热,博弈也就成了他们宴游热潮中不可缺少的戏乐活动,构成了邺下风流的断面。其情形诚如谢灵运在《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中所云:
建安末,时余在邺宫,朝游夕宴,究欢愉之极。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之诸彦,共尽之矣。[8]
表现他们这种自觉地“遨游快心意”的游乐活动,还有人们交口称赞的发生于建安十七年五月的“南皮之游”。曹丕、曹植、吴质等人在各自的诗文中都记载了这次邺下文人盛会的实况。现将曹丕在《与吴质书》中的话抄录于下: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9]
据有学者考,参加这次游娱的有阮瑀、吴质、曹植、曹休、陈琳、刘桢、徐干、王粲、应王易等。这可真谓是两汉四百年来从没有过的盛大游赏活动,也是建安棋类活动的一次盛会,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如粱刘孝绰《赋得照棋烛刻五分成》诗有句云:“南皮弦吹罢,终弈且留宾。”反映了他对汉末南皮游弈活动心摹手追的情景。这些无忧无虑的建安文人,“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之余,便博奕弹棋、斗雄争奇,“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洒笔以抒逸兴之情思,辞采纷扬之诗赋随之而出。曹丕《夏日诗》云:
夏时饶温和,避暑就清凉。
比坐高阁下,延宾作名倡。
弦歌随风厉,吐羽食征商。
嘉肴重叠来,珍果在一旁。
棋局纵横陈,博弈合双扬。
巧拙更胜负,欢美乐人肠。
从朝至日夕,安知夏节长。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夏日避暑之时,曹氏文人群在歌妓的陪伴下摆棋娱乐,互争胜负,陶醉其中。尤其是“棋局纵横陈,博奕合双扬”之诗句,反映出建安文人对棋类活动热心倡导的态度,真实地摄录了他们在夏时纵情于博弈活动的场面。
曹丕还作有《弹棋赋》,以抒雅怀。此赋虽为戏游之作,但却把黑白对垒的变化及观者的神态逼真的描绘出来:
尔乃详观夫变化之理,屈伸之形,联翩霍绎,展转盘萦,或暇豫安存,或穷困侧倾,或接党连兴,或孤据偏停。于时观者莫不虚心竦踊,咸侧息而延伫,或雷忭以大噱,或战悸而不能语。
七子之冠王粲诗弈兼擅。他作有《弹棋赋》,其云:
列数二六.取象官军,微章采列,烂焉可观……号令既通.负棋启路。运若回飙,疾似飞兔。前中却舞,贾其余怒。风驰火燎,令牟取五。恍哉忽兮,诚足慕也。
这哪里是在赋弹棋,简直就是在描写飞骑击敌,横扫强虏的激战啊。他还作有《围棋赋》,可惜已佚,仅存三句:“清灵体道,稽谟玄神,围棋是也。”他在这里以“体道”、“玄神”来形容围棋,确是得棋之文化精神也。
或匡设无常,寻变应危,寇动北垒,备在南麾,中棋既捷,四表自亏,亚夫之智,耿弇之奇也;或假道四布,周爰繁昌,云合星罗,侵逼郊场,师弱众寡,临据孤亡,披扫疆御,广略土疆,昆阳之战,官渡之方也。
正如此,它与班固《弈旨》、沈约《棋品序》、马融等五家《围棋赋》并称为“五赋三论”,宋人高似孙认为,“能悟其一,当所向无敌,况尽其理乎?”(《纬略》)诚如斯言!
建安时期博弈的勃兴,可视为邺下风流的生动体现。他们在宴游弹棋中,雄气飒爽,寄寓壮志,表现出追求英雄事业的精神风流和人生意气。这一时期,正是建安诗人诗思云蒸、诗赋并骋的创作旺盛期。其诗赋创作已由悯乱伤时扩展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游宴、斗鸡、博弈等无所不进入他们的表现领域。他们一改汉赋为文造情的写法,驰骋想象,抒发激情,将丰富的社会生活、壮阔的自然场景、真实的内心世界,倾注于诗赋中。所谓“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籍谈笑”[10]的生活经历,都成了他们诗赋表现的题材。这样一种将日常生活“诗化”的现象,在建安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可以说他们的游乐博弈,增添了他们浓郁的生活情趣,丰富了建安文学的内容,为邺下风流增添了高雅、恢宏的气象。
[1]班固.班固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曹丕.曹丕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3]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
[4]郭沫若.青铜时代[M].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5]韦昭.三国魏晋文集[C].北京:古籍出版社,1986
[6]曹丕.曹丕全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7]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8]谢灵运.谢灵运诗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9]曹丕.魏晋南北朝文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10]刘勰.文心雕龙集注[M].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
I206
A
1009-9530(2011)02-0023-03
2010-11-29
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项目(2008SK324)
周朝生(1956-),男,安徽淮南人,淮南师范学院中文与传媒系副教授。魏宏灿(1954-),男,安徽太和人,阜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