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现代性与“红色经典”小说创作

2011-08-15 00:43王宗峰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凡俗红色经典现代性

王宗峰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革命现代性与“红色经典”小说创作

王宗峰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作为“红色经典”小说生产机制基石的革命现代性决定了“红色经典“小说秉有明确而突出的政治性,这正是其不可避免的功能定位和政治期许。在”红色经典”小说的书写中,革命话语尽管借助于主导意识形态的威权对凡俗生活话语进行规约和整编,但凡俗生活本身难以抵御的诱惑力,往往使得对凡俗生活的书写与革命话语之间存在一定的间离倾向,从而为凡俗生活的常态存在争取了空间。正因为如此,”红色经典”小说尚能保留一定的世俗人道主义精神和人间烟火的亲切感。

革命现代性;“红色经典”;政治性;凡俗生活

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新中国在成立之后近三十年的时间内,负载着浓重的“现代性焦虑”、从战火和硝烟中走过来的红色领导人,基于习惯性的定势思维,也基于当时国内国际的复杂环境,还基于对当时苏联“老大哥”的敬慕而对其左倾行为的师法,对这个现代民族国家的运作依然延续了战争年代的革命性思维,致使“革命现代性”依然在“现代性工程”的设计和建设中发挥着制导性影响和作用。结果是“极左”政治居于绝对权威地位,深刻地影响并左右着民族国家现代性的后继建构问题,思想、文化、经济、社会生活等,这些与现代性息息相关的重要因素无不深受“极左”政治的影响,不但政治意味着革命(“继续革命”),二者可以相互置换,而且非政治领域也被普遍革命化。这样一来,与西方现代性相较,中国社会主义的民族国家建构常被认为是非现代的,甚至是反现代的。针对这种现象,刘小枫曾就社会主义中国的现代性进行过辩护,认为社会主义形式的民族国家建构也是现代化的一种方案。[1]257-258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现代性焦虑”的途径。以毛泽东为核心的社会主义新中国的设计者们所设计的这套现代性方案是以政治为本位的总体性现代化工程,就是说经济、文化等都必须绝对以政治为前提、为根本而绑缚在这辆以政治来驾驭的现代化马车上。这样,任何领域都不可能独立存在,而是处于政治这只无所不在的巨手的掌控之中,一种“极左”的政治文化被推行得无孔不入,从而导致了泛政治局面的出现和持续发展。

产生于特定语境中的“红色经典”小说,不可避免地禀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就是明确而突出的政治性。从这些小说的功能定位和政治期许中可以看出其明确的政治指向和坚硬的政治情结:

这些作品的主题,在于肯定通过革命手段以建立现代国家的历史意义及其合法性,并重申战争年代所确立的价值观……作为重整崩坏的社会秩序、重建民族自信心的精神支柱。[2]121

从这些被政治期许和定制的功能与意义来看,这批“红色经典”小说,“始终应和着主导意识形态的询唤,与历史科学提供的理性交互运作”[3]132,担当的是关于革命和解放事业的书写,进行的是宏大叙事。浓烈的政治功利性使得这种以革命现代性为灵魂的作品起码显现出两大令人遗憾之处:一是审美性的不足,二是作为个体的凡俗的“人”的失落。

清末民初,王国维和梁启超于现代性的寻觅和建构中,分别在现代意义上为文艺开创了审美和致用两条路向,也就是文艺自律与他律的两种态势。随着革命现代性的后来居上,文艺逐渐被革命政治所用,“延安时代”以及建国后由此延续并发展的文艺被权力定制的工具身份锐意彰显着致用指向,审美往往被指定为资产阶级的东西而遭批评或批判;于是,康德意义上的现代知识谱系遭遇尴尬甚至失效。产生于这种语境中的“红色经典”小说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审美不足的时代性缺陷,同样存在着“革命”主观能动性的巨大能量冲击文学基质以及社会实用理性挤兑精神审美自主性的现象[4]105-111。以革命书写为己任的“红色经典”小说关注的主要是阶级、人民、国家、民族等巨型符码,个体的人往往被裹挟进这种宏大叙事的滚滚洪流而化为抽象的符号,而并非是存在意义上的鲜活生命和富有质感的生命本然,个体生命意义上的欲望、情爱、身体、伤痕、泪水、欢颜等,常常被淹没于滚滚洪流之中。这种革命书写所采用的仿法国大革命式“宏大叙事”或“解放叙事”的现代性叙事范式指向未来而非在此,崇信历史理想主义的进化论,其价值指向则是“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这样一来,这种叙事所演绎的“现代性”追求就被视作“一种面向未来、追求无限的精神上的朝圣活动”[4]105-111;而在这种指向未来的精神“朝圣活动”中,此在的生命个体所能得到的则是一个公共性的穿越凡俗的幸福承诺,获得这种幸福的既定方式则是由凡入圣的革命修炼(经过“革命大熔炉”的熔铸)。由凡入圣的革命修炼将凡俗生命个体“询唤”为神圣革命英雄的不二法门就是进行崇尚牺牲个人的革命理想和道德主义的无限教育。而牺牲个人利益甚至生命在革命叙事中往往意味着对禁欲主义的崇尚,这正是毛泽东的社会主义道德的体现。美国学者莫里斯·迈斯纳曾经指出:“毛泽东的社会主义道德特别注重斗争、自我牺牲、自我否定的禁欲主义价值观念。”[5]109

如果说中国现代文学最有价值的收获是人的发现和文学的自觉的话,那么,“红色经典”小说所归属的“十七年文学”在这两方面都要大打折扣了,这也是一种关涉文学现代性的问题。

革命现代性对文艺的长期不断的规训不能不对”红色经典”小说的创作产生影响,从作者们创作这些作品的心态可以看出他们被格式化了的意识和潜意识。作为红色革命战争的亲历者和参与者,这些革命化的作家们都有着强烈的“债务”观念和责任意识,将那段令他们自豪的神圣革命历史以文学的方式书写出来,告慰过去,警戒当下和未来,还党(共产党)和人民之债,履行政教之责,为宏大的“现代性工程”贡献力量。

从“红色经典”小说创作的心态和当时国家政治权力深度介入的文学生产机制来看,这些”红色经典”小说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在代国家立言、代人民立言、代阶级立言,而且国家、人民、阶级常常互指,具有等值性,所指均为政治权力;而作者个体的声音经过有形和无形、宏观和微观的规训,还能剩下多少独特性?就是说这种文学创作具有相当的格式化特征,作者的创作主体性和个性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发挥和展示出来。对于这种现象,程文超从叙事学的角度进行过论述,“革命叙事时期的长篇大部分都有一个隐藏叙述者,阶级才是革命叙事的真正叙事人,作家只是一个被抽空了‘我’的被叙述者”[6]38-43。强大的国家政治借助于作者之笔在对历史进行程序化编码时,革命现代性备受青睐,以阶级为指归而不是以个人为指归的革命叙事尽其所能地将启蒙现代性所崇尚的个性解放、人性拯救、主体性张扬等话题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处理;放逐了个性,以阶级性取代人性,以革命理性取代了主体性。

张福贵认为,“自我意识的觉醒与确立是传统中国人转化为现代中国人的根本标志,中国现代文学从其刚刚诞生之际就确立了这一主题”[7]12-18,并将中国革命文学中自我意识的弱化视为反现代意识。而这里所谓“自我意识”实质上等同于启蒙现代性所张扬的个性和主体性,因此,以压制甚至排斥个性和主体性为表征的自我意识的弱化实质上也就是对启蒙现代性的放逐。这种自我意识的弱化情况在建国后“十七年文学”中也较为突出,从属于“十七年文学”的”红色经典”小说在强化政治性的群体意识的同时就相应地弱化了个体的自我意识,指向未来的宏大叙事压抑甚至淹没了生命个体的微弱呢喃。“红色经典”小说的书写内容主要是严峻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这种异与常态的形势对人的自我意识必定造成影响和限制,尤其是关涉阶级革命的政治斗争更是难以容得下自我意识。“政治是一架大机器,它要把一切都纳入自己的固有逻辑之中,要克服一切个别、独出的因素而强化整体功能以保持机器的运转。”[7]12-18这些都会对”红色经典”小说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

对“红色经典”小说的上述分析只是就主要态势而论,当然并不意味着”红色经典”小说就完全没有非政治因素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它们就断然清除了启蒙现代性所崇尚和张扬的个性、人性、主体性等因素,而是依然以各种方式为这些因素保留了一定的空间;“人的失落”也当然并不意味着生命个体所指层面的完全阙如而流于能指层面的演绎,实际上在这些”红色经典”小说中还是存在着对个体凡俗生命的书写,生命个体的侧影依然从宏大叙事的罅隙中飘逸而出。敏感的文艺尽管以特有的姿态铭写着时代表情,但也在主导意识形态的神圣化规约中机警地寻觅着凡俗生活的魅影。在”红色经典”小说的书写中,革命话语尽管借助于主导意识形态的威权对凡俗生活话语进行规约和整编,但凡俗生活本身难以抵御的诱惑力,往往使得对凡俗生活的书写与革命话语之间存在一定的间离倾向,从而为凡俗生活的常态存在争取了空间。正因为如此,才使得”红色经典”小说尚能保留一定的世俗人道主义精神和人间烟火的亲切感。

在一个政治文化制导一切的时代,文学如何能够在政治文化的幕布笼罩中,安全地为凡俗生活寻觅光亮?就”红色经典”小说而言,考验作家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将神圣的革命话语和世俗生活协调自如而不逾矩。”红色经典”小说在革命话语的框架中还是塞进了日常生活的凡俗因素以及为百姓喜闻乐见的民间文化的凡俗成分。一部《青春之歌》其实就是革命话语对一个女人情爱经历的锐意改写,倘若除去神圣的革命纱衣,剩下的无非就是一个不甘凡俗的女人的未必神圣的爱恋经历。《红日》在炮火轰鸣的间隙里不失时机地展示革命将士凡俗的婚恋情爱场景。《红旗谱》中阶级理论对乡族伦常的置换,也不过就是神圣的公共化的革命话语对世俗的私性生活的收编,但在收编的斑驳余迹中依然不难觅到寻常人家的袅袅炊烟。《红岩》对监狱中的暴力和血腥场景淋漓尽致的描绘在设定的革命意志和精神教育之外,也难以否认其至少在客观上对受众猎奇心理的满足。《林海雪原》传奇故事的迷幻中翩然而舞的才子佳人,其实也是传统世俗情结对革命话语的租赁。《铁道游击队》中一帮侠肝义胆的哥们,尽管在被象征性地规训为“准军人”后活动的性质便骤然宏大,聚啸山林的形而下的团体生存本能冲动升华为事关政党、阶级、民族的神圣话语,但是仓促的成长仪式并没遮住“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酣畅诱惑以及文本对此俗性诱惑的暗中欣赏。《野火春风斗古城》对舐犊亲情以及“欲休还说”(而非“欲说还休”)的私性情爱故作朦胧的透露,在神圣化的刻意书写中依然令人倍感凡俗之亲切。

“红色经典”小说的作者大多出身于革命军人或者准军人,革命现代性意识较强,很难受到多少启蒙现代性的影响,所以他们的写作带有明显的非知识分子色彩(即便象杨沫等极个别受过启蒙现代性影响的知识分子,也仍然是在革命的大熔炉里长期战斗和生活的);但是他们在神圣的革命话语之外所展示的那些凡俗而朴素的人性、个性和自我意识,尽管没有启蒙现代性所张扬的人性、个性和自我意识等那么精致和优雅(因为对象变了,不再是针对知识分子所言,而是针对非知识分子的“工农兵”),但就本质而论还是相通的,也应为启蒙现代性所宽允。当革命现代性对革命进行神圣化,甚至在特定情况下进行宗教化提升时,超越阶级革命而关注和热爱凡俗而朴素的生活及人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启蒙,并且与西方超越中世纪神学而指向世俗的现代性在精神实质上具有相通性。

[1]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M].上海:三联书店,1998.

[2]洪子诚.当代文学概说[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

[3]罗岗.红色:记忆与遗忘——当代中国文学中的“革命”与“战争”[M]//罗岗.记忆的声音.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4]杨经建.“红色经典”:在“现代性”叙事中理解和阐释[J]东岳论丛,2006(1).

[5]莫里斯·迈斯纳.毛主义未来观中的乌托邦成分和非理想化成分[M]//萧延中.外国学者评毛泽东:第3卷.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

[6]程文超.共和国文学叙事的嬗变——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叙事50年[J].中山大学学报:社科版,1999(6).

[7]张福贵.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两种反现代意识[J].文艺争鸣,2001(3).

I206.7

A

1671-8275(2011)04-0072-02

2011-06-16

本文系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中国当代‘红色经典’的跨媒介研究”(项目编号:2010sk237)、安徽省哲社规划项目“凡圣之维:‘中国当代革命历史小说’及其影像化改编之研究”(项目编号:AHSK09-10D152)之阶段性成果。

王宗峰(1973-),男,安徽濉溪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文艺美学、影视艺术。

责任编辑:石柏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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