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策策
(华东师范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上海 200241)
三岛由纪夫特异的气质和自恋、性倒错、自虐、趋亡等非正常的心理自然导致了他变异的审美取向。三岛被称为“非战后派的战后派”,虽然经历了战争年代,但是三岛没有直接参加战争。他的作品虽然没有硝烟弥漫的战争场景的描写,有意淡化了历史,好像努力要从现实中抽离出去一样,实际上却与日本战后的现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战后的日本支离破碎,传统不断隐没,日本走向现代化时暴露出的种种问题:死亡与暴力、精神混乱、人性异化等集中在他笔下的边缘化人身上,在战后的虚无和绝望中满怀不安的情绪,反对现有的秩序,却找不到建立新秩序的途径,充满了压抑与苦闷。三岛写他们徒劳的爱情,内心的痛苦,琐碎虚无的生活。他笔下人物反抗着难以忍受的现实,憧憬着美好的理想。三岛也在对现实的思考中,追求奇特的变态美,笔触伸至让人恐惧的死亡、令人震惊的爱情和丑恶的人性,构筑起了自己诡异的文学世界。
心理学将情绪记忆看成是“以体验过的情绪和情感为内容的记忆。引起情绪、情感的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但深刻的体验和感受却保留在记忆中。在一定条件下,这种情绪、情感又会重新被体验到,这就是情绪记忆。”[1]177情绪记忆经常会被创作主体无意识地运用,每个人从小特殊的经历,孤独的烦闷都会在心灵中留下痕迹,在遇到相似的体验时,这种情绪记忆就会被反复唤起。三岛创作的嗜好和取向都残留了儿时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的影响。幼年时由于孤独而产生的幻灭感和对死亡的想象、憧憬成为他心底的情绪记忆,每当他幻想到英俊的王子被残酷地杀死,就会有一种神秘的快感,产生对死亡燃烧般的渴求。上中学时,身体虚弱的母亲被医生诊断为喉癌,死亡的影子又游走在他身边,更使他感觉到了死亡的触手可及。战争中的日本,明日未卜,到处笼罩着死亡的阴影。日本战败后,“文化概念的天皇制”瓦解了,三岛失去了精神支柱,无法忍受的绝灭感使他非常痛苦。情绪记忆中的死亡想象和趋亡意识再度浮现,死亡的幻影和嗜欲潜藏在他文学的根底里。所以,对暴力、死亡的描写几乎笼罩了他的所有作品,死亡意识犹如主线,贯穿了他创作的始终。
死亡在一般人眼里是令人恐惧的事情,但是三岛赋予死亡以独特的审美内涵,惊心动魄的死亡行为在他笔下犹如美丽妖艳的罂粟花的绽放,充满着诱人的气息,是幸福的极致。三岛从小就对死亡抱着一种甜甜的期待,憧憬为理想献身的死亡。幼年时代的他,只要一想起切腹的年轻武士、中弹流血的士兵就会感动不已。他还常常将自己想象成塞巴斯蒂昂,幻想着自己被乱箭射穿的快感。所以,在他的作品中这类殉身的死亡描写很多。《忧国》是这类作品的代表。小说以1936年的“二·二六”未遂政变为背景。武山中尉与妻子还处在新婚的蜜月中,虽然没有参与政变,但为了表明自己对天皇的忠心,他决定自杀。而他的妻子丽子也深知作为一个军人的妻子意味着什么,对丈夫的决定不加任何劝阻。他们在享受性爱的狂欢和甘美之后,武山剖腹自杀了,她也毅然将短剑刺进了自己的咽喉。三岛让他们的肉体的最高快乐和肉体的最大痛苦连在一起,死亡因此而充满甜美的情绪。他用带血的文字展示死亡的全过程,不但不会激起读者的感伤和恐怖,反而让读者感受到了最高尚的幸福就是爱情的愉悦与死亡的痛苦的完美结合。
在小说《午后曳航》中,曾被一群少年当作英雄偶像的水手龙二,就是因为想结束自己的海上生活,结果被少年们像解剖猫一样残忍地杀害。因为他们觉得龙二回到陆地,就失去了冒险的精神,也失去海上英雄的纯粹性,失去了他至上的荣誉,只有死才能保持龙二的完美形象。三岛描写夏天的燥热,龙二和情人热烈的爱情场景,将死亡和躁动不安的狂热结合在一起。在这里,龙二因死而保留住了他在少年们头脑中美的幻影,美从此定格,死就是美,这是理想的暴力死亡形态。《奔马》中的少年饭沼勋对日本社会的道德沦丧极为愤慨,于是成立秘密组织,将金融资本巨头杀掉,然后剖腹自杀。三岛精心塑造的为理想殉身的饭沼勋,忠于古代武士道的纯粹性,代表着三岛追求的理想人物。
三岛笔下的死亡有时候是理想的升华,有时候是虚无人生的必然归宿。小说《仲夏之死》是以伊豆半岛今井海滨发生的真实事件为素材而创作的。女主人带着三个孩子和小姑子到海滨度假,在她午睡时,两个孩子和小姑子被海浪淹死。随着时间到流逝,她在生了第四个孩子之后,带着奇妙的冲动和一家人来到当年惨剧的发生地。当她心灵的创伤逐渐痊愈后,平淡的生活使她陷入了可怕的虚无之中,潜意识中渴念“死的一瞬的冲动”。
《纯白之夜》和《沉潜的瀑布》这两部作品都是写婚外恋的故事。郁子和显子为了逃脱平庸生活和毫无生机的家庭束缚,爱上了别的男人,但都被自己所爱的男人抛弃。看透人生的无意义和虚无之后,她们都选择了自杀。
《镜子之家》中贸易公司职员清一郎是个世俗的男人,与所有的世俗握手言和,即使在妻子背叛自己时,也能轻松地说服自己笑对人生;峻吉是一个拒绝思考的拳击手;夏雄是一个天生带有虚无气质的艺术家;收是一个演员,爱美,重自我意识,试图演尽人生百态,但却拒绝做回自己,因为他不认识自己。他们追求完美的高贵灵魂陷入了极端的自我意识之中,当在现实中追求的自我不存在后,灵魂也只有随之破灭。四个并不可能搭上关系的人,讲述了一个关于虚无的故事,故事的结局是镜子之家散了,镜子回归了,回到了一个母亲和妻子的本分。空洞的时间,生命,死亡,一切就像镜中的幻影,归于虚空。
《丰饶之海》四部曲的主人公都没有活过20岁,最后,万念俱空的聪子和年迈的本多也将走向死亡,小说结尾是这样写的:
此后,再不闻任何声音,一派寂寥。园里一无所有。本多想:自己是来到了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
庭院沐浴着夏日无尽的阳光,悄无声息……[2]259
痛苦的人生、喧闹的人间最终都要归向虚无,而死亡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三岛对死亡极尽溢美之词,他华丽的文风将死亡描写得十分唯美。《忧国》中武山中尉和他妻子的死,在惨烈的血腥中飘散出一股浓郁的奇香,让人不得不对死亡的艺术性叹为观止。《金阁寺》中沟口所爱慕的姑娘有为子和她的情人同归于尽的场面,非常“澄明而美丽”。三岛对死亡的推崇,除了自己独特的审美观之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民族性格的影响。因为一种民族性格的形成往往会受到历史、人文等多种因素的挤压和碰撞。日本独特的岛国环境造就了他们的自闭性格,从而衍生出对暴力和死亡的渴求与迷恋。[3]22可以说,在日本死亡是一种艺术。在种种死亡的艺术中,三岛认为最完美的要属洋溢着青春的男性肉体的毁灭了。从《假面自白》中的塞巴斯蒂昂殉教之美到《奔马》中阿勋的剖腹自杀,最后演绎到三岛的壮烈献身,都体现了他这种怪异之极的死亡美学。
爱情无疑是人类最美好,最圣洁的感情之一,也是文学永久而常新的话题,在三岛的文学世界中,尤其突出。其中有两类,一类是描写绚烂诡异的变态爱情,或者继承自井原西鹤以来的日本文学一个久远的男色美和同性恋模式;或者反映现实中混乱的婚外恋和兄妹恋等。另一类是描写通透清净纯洁的爱情。在荒凉、芜杂的世态中,变异的爱情象征着社会的混乱和无秩序,是现实的人间之爱;而纯洁、唯美的爱情寄托着三岛对美好真情的期待,是虚幻的理想之爱。
1. 男色美与同性恋
男色美是日本文学一个久远的模式,日本最早的同性恋记录,是汉文《日本书记》神功皇后摄政元年 2月记载的小竹祝和天野祝的故事。天野祝因小竹祝之死而悲痛万分,遂扑到小竹祝的尸体上自戗而死,后来他们被合葬在一处。
在《万叶集》卷四中,《万叶集》的编者大伴家持和藤原朝臣久须麻吕的7首赠答歌(《万叶集》第786—792首),也透露出了奈良时代的男色讯息。如:
春雨随时降,梅花尚未开,人花同美丽,好伴早春来。(第786首)
树叶尚娇嫩,梅花难遽开,人言多可畏,念此我徘徊。(第788首)[4]169
据后来的传说,平安时代入唐求法的密宗大师空海,将唐朝盛行的男色之风传入日本。后来男风在佛教僧侣和贵族武士中盛行,并扩展到市民社会中,流行于演艺界(歌舞伎),形成日本特有的“美少年”观念,传承逾千年而不衰。直至今日,日本仍盛行由“美少年”组成的各种演唱团,且每场演出必有展示其俊美身体的节目。歌人鸭长明,著有《方丈记》,“即使隐居山中,也会不时地挑逗门前的美少年”,其侍童万作“美貌足以使月亮暗淡无光”。室町时代同性恋的诗歌描写在僧人之间尤其流行,特别是淡化形式的禅宗中描写同性恋的诗歌很多,有论者说,同性恋的诗歌描写是禅宗在室町时代对日本文化的贡献之一。毫无疑问,这个传统到16世纪的江户时代得到了继承和发扬。[5]283
江户时代的小说家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男》,描写了主人公世之介的好色生活,说他 7岁时就懂得恋爱,小小年纪的他就拽着女佣的袖子说:“你不明白恋爱要在暗处搞吗?”从这时到成年期间,他先后与不计其数的人发生关系,气得父亲与他绝交。后来继承了遗产的他凭借金钱更加放浪。因为不满足于本国的趣味,年迈之际,世之介与 6个朋友乘“好色丸”号船去了“女护岛”追求新乐。井原西鹤以新兴町人阶层的立场,描述了当时的世态人情,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社会史的记录。他还著有《男色大鉴》等书。松尾芭蕉是日本江户时代俳谐大家,少年时曾作为贵族藤堂良精的嫡子良忠(俳号蝉吟)的侍读,两人契如金兰。
可见,男色美的审美情趣在日本是被认可的。在井原西鹤笔下,以世之介为代表的町人阶级有钱有闲,有精力,但是却没有掌握实权,对于他们来说,现实世界是忧患的,所以就需要有一个超脱现实的享乐世界。[6]195以花柳之地作为排遣,是当时的社会所司空见惯的,他们选择放浪的肉体生活是一种释放。井原西鹤对男色的描写“采取了一种快乐主义的伦理观点。以肉体快乐本身为善,而排斥其他善恶标准。”[7]92井原西鹤的男色小说突出主人公的放浪不羁,肯定人情欲的合理性,在当时压抑的社会中,这无疑对人的解放起了一定积极作用,彰显了人之为人的主体性。“男色美”的抒写是三岛对日本古典主义吸取和继承的一方面。他对井原西鹤艳情小说的继承是有意而为之的,他的反道德的性爱之作表现了和社会的对抗关系。
三岛的小说描写男色和同性恋的作品也不在少数,《丰饶之海》中月光姬就是一个同性恋者。小说《禁色》分两部,主人公之一的桧俊辅是一个面貌丑陋的作家。第一部描写他的三次婚姻都以失败告终,第一任妻子是窃贼,第二任妻子是疯子,第三任妻子是荡妇,同时他又被几个情人所背叛,他认为这是由于自己的容貌丑陋而被现实、也被女性所拒绝。当他发现了英俊青年悠一是个不能爱女性的性倒错者,就让悠一与其寄予爱情的少女康子结婚,并设法让与自己相恋过的镝木夫人和恭子接近悠一,利用悠一美的力量,让三个女性互相嫉妒、争风吃醋,对她们实施报复。《禁色》中悠一有着俊美的肉体,却是一个绝不爱女人的男青年。悠一是肉体美的体现者,空有外表,缺乏“现实的存在”资格,在俊辅复仇恶念的召唤下开始了自己的生活。第二部描写悠一试图摆脱俊辅的力量,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摸索一条构筑“现实的存在”之路。已婚的悠一流连于男色酒吧,过着两重性的生活。最终,小说中女性都遭到报复,结局悲惨。而俊辅发现自己也爱着悠一,他给悠一留下巨额遗产后自杀了。悠一获得了“现实的存在”资格。三岛写的不是性爱的颓废之作,《禁色》中放纵浪荡的主人公桧俊辅和悠一处在无法解脱的社会规范中,内心充溢着罪恶感,他们无法救赎,无法解脱,他们有的只是犯罪般的放纵和暂时的遗忘,幸福他们从没有品尝过。桧俊辅是精神的代表,而悠一是肉体的化身,缺乏任何一方都是不完美的,只有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美才是平衡的美。而三岛认为现实中的日本精神极度空虚,精神拜倒在肉体和物质之下,桧俊辅的复仇则是他对现实不满的一种发泄。他借《禁色》表达了自己对战后社会的敌对情绪,用主人公反社会常规的恶行,对现有的社会道德提出挑战。
《假面告白》内有对主人公年少时同性恋情的描写。“我”爱慕男学友近江健美的身躯,进而对他产生了感情。“我”的性倒错是混乱社会现实的象征,三岛通过这种颠倒的描写倾泻了自己的失落。
三岛还将男色的主题升华到理念的层面,穿透肤浅的欲望,凝视隐藏在欲望背后的人性和精神深处的东西。《旦角》中增山心仪于冷艳的同性佐野川万菊,万菊男扮女装出神入化的演技令他着迷,下了舞台的万菊仍然对他具有致命的诱惑力,他如燃烧的火焰一般去编织自己幻灭的爱情,痛苦而执著地追求爱情一如献身于挚爱的艺术一样悲壮,而万菊却暗恋着导演川崎。三个男人戏剧性的爱情足以使舞台上的戏剧黯淡。
2. 婚外恋
脱胎于“美狄亚”的繁子(《狮子》),又上演了一部人间惨剧。得知丈夫寿雄另有新欢后,她不动声色地用毒酒杀死了新娘,还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繁子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幸福去换取让人恐惧的不幸。爱情一旦演绎成占有,必然会实施“得不到就毁灭”的报复。这让我们看到了爱情的变异与转换。
变异的爱情发展的极致是《爱的饥渴》这部小说。悦子在丈夫死后,别无出路,只好承受公公那骸骨般枯手的抚爱。但她并不甘心让这位老人成为她青春生命的“唯一回声”,她将自己的爱欲投向了家中园丁三郎。但三郎不敢对悦子有非分之想,而与他身份相当的另一位女仆有了性爱关系。悦子没有放弃,穷追不舍。可是当她得到三郎的回应时,却又敏锐地感到这种爱是多么的虚幻。为了将爱永恒化,情人死在了她的爱之锄下。三郎是善良的,只是无辜地闯入了一个自己不该进入的世界,所以连为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悦子的人生中没有正常的爱情,丈夫痛苦地死了,她却感受到了刺激的快乐,和公公的关系有悖于伦理,又爱上了不该爱的三郎。很难说这是我们概念中的爱情,这是一种受欲望指使的本能,但这分明又是爱情极度匮乏和饥渴之后的疯狂和饥不择食。
《纯白之夜》和《沉潜的瀑布》同样描写的是婚外恋的故事。郁子和显子都想挣脱死气沉沉的家庭,寻找牢笼之外的幸福,她们都爱上了别的男人,都投入他们的怀抱。但她们渴望的爱情在现实中难以实现,在遭到自己所爱之人的离弃后,她们都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葵上》脱胎于《源氏物语》,六条康子恋慕若林光,但若林光却娶了葵,心理失衡的六条康子,每天晚上让自己的生灵出窍,将病中的葵折磨至死。
《心灵的饥渴》中节子受父母之命和平庸的仓越结婚,但丈夫感情的麻木,她周围的同性朋友们对待感情都是逢场作戏,好友与志子也频频更换男友。她们的影响加上令人窒息的家庭生活使她投入昔日恋人土屋的怀抱,并怀上了土屋的孩子。
《肉体学校》中的女主人公妙子将自己的人生建立在虚妄之上,爱上了美丽的大学生千吉——一个精神空无却有着拉斯蒂涅人生哲学的人。“自从我老爸没落时起,我就对自己发过一个誓。决不能有热情,要冷静地闯世界。我告诉自己:无论干多么肮脏的事,只要不带着热情,就不是坏事。不具热情者必可成功”[8]335想挣脱妙子对她的怜悯和独霸的爱,不久他另有所爱。并且宣告要放弃伪善,彼此承认双方的第三者。在爱而不得的苦恼中,她从男性的“肉体学校”中毕业了。这里,真正的爱情被阐释为虚幻的存在。
3. 兄妹恋等
《水声》中卧病在床的喜久子和哥哥正一郎之间有着一丝伤感的恋意,妨碍他们发展的除了羞耻和恐惧之外还有精神失常的父亲的存在,于是兄妹合谋将父亲毒死,而他们幻想中的自由也化为泡影。同样写兄妹之恋的还有《幸福号出航》,妹妹三津子执著追求的演员梦以失败而告终,虽然哥哥敏夫以出卖肉体为生,但三岛却和妹妹一样,对哥哥充满了赞赏。因为他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换取幸福,幸福号最终出航了,事实上,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却出于伦理而不能结合,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对幸福的追求。富田被三津子利用,而犯了渎职罪,但他勇敢地做出了抉择,为无望的爱情牺牲了自己,是对美好人性的守望。
除了同性恋、婚外恋、兄妹恋的描写之外,三岛也写到了只是停留在自私和自我满足之上的爱情。《施饿鬼船》中作家鸟取洋一郎以自己前妻克江为原型而写了《泡沫》、《鬼》等作品,并且接受了第二任妻子的经济援助,但当前妻在养老院穷困潦倒死去时,他不但置之不理,并且认为妻子的死对他来说“是一种恩宠。”[9]252完全不顾妻子的感受,将爱情当作自己人生不择手段向上攀爬的梯子,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女性的无尽痛苦之上,这种不对等的感情还能称为爱情吗?川端康成也有类似题材的小说,在《美丽与悲哀》中,31岁的有妇之夫大木爱上了16岁的少女音子,音子在早产之后自杀未遂而精神崩溃,但大木将这段经历写成小说,并且让妻子打出原稿,这部畅销的小说背后是两个女人的血泪和屈辱。
三岛还触及了惊世骇俗的佛界之爱。佛教禁戒色欲,爱情之于佛界似乎是一种亵渎,但是在三岛的笔下,也让人扼腕叹息。《上人》中衰朽的高僧上人,一生远离色欲,即将修成正果之际,在贵妇人御息所的惊鸿一瞥之下,一生的念想轰然坍塌。他长伫于妇人居所之外,恳请得到红颜之爱,最终不得而终。情之所至,让人同情。
三岛笔下爱情的受害者大多是女人,大多是悲剧结局,比如描写婚外恋《纯白之夜》和《沉潜的瀑布》中的郁子和显子都是爱情的理想主义者,在追寻心目中的爱情而不可得的情况下而走向死亡。这或许是三岛对理想不能实现的一种无望的表达吧。在对现实深刻批判的同时,三岛也表现出了对理想爱情的想望,或许是在无望的期待中对现实的一种逃避吧。
《潮骚》是以古希腊的《达夫尼斯和赫洛亚》为蓝本写成的。主人公新治与初江勇敢地寻求属于他们的爱情。他们的青春活力尤其体现在他们第三次废墟上幽会时激烈的情爱场面上。三岛没有让他们超越伦理道德的界限,作品处处洋溢着健康的青春活力,让读者感受的是一种健康的美。最后初江父亲通过出海劳动竞赛来决定初江与新治还是与安夫结合。作家着力赋予新治以坚强的意志和力量,赞美了新治对初江的爱情是建立在活力和健康的基础之上。《潮骚》描写的爱情发生在与文明隔绝的有着淳朴民风的小岛上,但是在文明已经无孔不入的日本,这种爱情可望而不可及。
《爱在疾驰》和《潮骚》一样描写清新脱俗的爱情故事,以捕鱼为生的修一祖辈父辈都以捕鱼为生,偷偷去看修一的正木美代觉得穿着脏兮兮的运动衫清理垃圾的田所修一比精心修饰的小伙子要漂亮得多。他们热烈地相爱了,畅饮着爱情的美酒,似乎拥有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马戏团》里无名的少男和少女憧憬王子和公主般的爱情,但是当看到王子在表演时惨死后,殉情的少女故意从钢丝上掉下来的瞬间非常唯美,像一朵“巨大的花束飘落而下”。[9]116刻薄而残忍的马戏团团长也向他们投去了苦涩的祭奠。《人间喜剧》中当兵归来的山川修家里收留了战争中无家可归的老人,为了给寄居在自家的盲老人带回被战火烧毁的琴音,他变卖了珍藏的父亲留下的大理石钟,替老人买了把琴,为老人带来了希望之乐,他“希望人能像向日葵一样始终把脸朝向太阳。”[9]120山川修和郁子经历了车祸而完好无损,让人联想到希望的强大作用和对和平的想望。我们坚信他们的爱情会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爱情总是和快乐相连。马尔库塞说,“存在本质上是对快乐的追求。这种追求成了人类生存的‘目标’。”[10]125而压抑的现实总是压抑着人性,文明的发展反而使人的生命本能不断衰退。三岛对人爱欲的大量描写也是他试图超越现实原则的一种尝试和突围,这也许是三岛热衷于情爱题材的一个原因吧。事实上,混乱现实中的畸形爱情和理想世界中的唯美爱情交织着三岛痛苦的精神拯救,也是三岛对战后的日本充斥了腐败、衰落、枯槁、破碎、荒诞和死亡气息自省的结果。他从绝望中追逐美好爱情的希望,从腐臭中追索清新的空气,达到对现实的鞭笞和对抗。如阿多诺所说,“艺术务必利用丑的东西,借以痛斥这个世界,也就是这个在自身形象中创造和再创了丑的世界。”[11]87三岛描写着爱情的双重变奏,揭示扭曲丑陋的人性,对虚假的表象予以去蔽,达到了令人震惊的效果。
任何优秀的作家都不会放弃对人性的探询,三岛对人性恶的关注一方面是童年时期养成的审美癖好,另一方面来自于战后社会现状对他的影响。他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太平洋战争的惨败,目睹了战争带给社会的巨大灾难,看尽了人性的荒芜。1944年三岛由纪夫从学习院高等科毕业之后,听从一心要他从政的父亲的安排,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学习,但这并没有中断他的文学之路,相反,他却找到了平衡两者的支点。他说:“一半是由于我的性格,一半是由于受到从战时到战后的理论成了无效的、一切理论都被推翻了似的时代的影响,能引起我兴趣的,是与此完全相反的抽象的结构,即独立的、纯粹的、抽象的知识结构,只有通过内在理论才能运动的抽象的结构。对于我来说,所谓刑事诉讼法就是这样的东西,而且它与民事诉讼法等不同,是一种与人性的‘恶’直接相连的学问,这也是它的魅力之一吧。”[12]93他作品中的人物大都受到战争的影响,人性发生裂变,三岛将笔触伸向了人性阴暗的一面,揭示社会道德的滑坡和人性的沦丧,寻找人类灵魂的支点。
在《终末的美学》中三岛提出现代人是精神乞丐,由于战争,人和人之间应有的善意和美好的关联丧失殆尽,而战后迅速崛起的日本,科技飞速发展,技术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日益深重,而这一切都使人的本质发生了扭转。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人的“生命极度贫困的社会”,[13]288人处在“一切生命价值即将毁灭的忧惧之中”。[14]78这种存在与本质的分裂,感性与理性的疏离,世界的单调与苍白就是现代人的处境。世界充斥着黑暗的灵魂,丑陋的交易,弥漫着一股毁灭之意,如阴沉的乌云般笼罩着白日的明朗,传染、腐蚀着整个世界,使之逐渐走向崩溃。
《金阁寺》表现了战争期间和战后变态的人格和心理。一个僧侣之子、天生口吃容貌丑陋的少年沟口,在金阁寺出家。对金阁寺高尚的美心怀崇敬仰慕而又自卑不已,不断听闻金阁寺要被美国飞机炸毁而对金阁寺的美产生如樱花般逝若朝露的追悯情感,最后因目睹住持嫖妓而心中的图腾彻底崩溃。最后,金阁寺被沟口焚毁。沟口患有严重的口吃,他和外界无法沟通,这加重了他的孤独感和对外界的仇视心理。从小,父亲就给他灌输,金阁寺就是美的化身。由于自身的丑和金阁的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金阁的美犹如自身的口吃一样,成为他和外界的一大障碍,加重了他内心世界和外部现实的离异。所以,他开始仇恨金阁。毁灭金阁成为他解脱的唯一办法。但是他一直缺乏勇气。进入大学之后,沟口认识了一个叫柏木的同学,成为沟口的精神导师。柏木并不以自己的跛足而自卑,相反,他有一套让人吃惊的行恶的哲学,是他给了故事中一切恶行正当化的理由,那就是得不到就毁灭。用恶征服美,以毁灭征服存在,这样可以化自卑为勇气。最终,沟口无意发现了方丈丑恶的私生活。方丈觉察后,取消了将他作为继承人的决定。沟口将由来已久的压抑和复仇冲动转向了金阁寺,终于,他点燃了金阁。
《禁色》中老作家桧俊辅一生被女人背叛,认识了同性恋者悠一后,利用悠一的美色尽情地向女性报复。以丑恶征服美,以复仇对付社会,恶的哲学导致人生价值的坍塌,必然引向虚无和无意义的人生。
不同于二元对立“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人物塑造脸谱化,人自然的、本质性的一面完全被其社会属性所掩盖了”[15]1-15的人物塑造模式,值得注意的是三岛笔下的人物很难用好人或者坏人这种字眼来评判。如果我们是感情压抑的郁子;如果我们是高傲脆弱的清显;如果我们是孤寂无依的沟口……我们很难做出与他们不一致的选择。他们只是作为一个感性的个体,发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求和生命原始的力量,这或许应该是人的本来面目。三岛对人性之恶的描写让人惊异。沟口的恶行来自于他恶的价值观,桧俊辅对社会的复仇来自于他恶的哲学。三岛将他们内心细微的流动展示出来,让我们看到了人性异化的全过程。但他总能为恶行提供一个正当的理由,就像《午后曳航》中的少年杀死龙二的理由一样让人出乎意料,或许恶之花就是虚无,混乱的社会的必然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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