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20世纪30年代中期,中国学界发生继“五四”时期“东西文化”论争之后的又一场文化大讨论,此谓“本位文化”大论战。两场论战时隔15年,中心却是一个,即如何看待中国传统文化。后次的论战,中学派中站出了“本位”派,将中国传统文化确认为“本位文化”。于此同时,西学派组合为“西化派”,以激进的态度,提出“全盘西化”的口号。如果说前次的论战,中国处于北洋时代,论战尚具自发“自由”的色彩,那么后次的论战,则具有国民政府参与的背景。如果说前次的论战,“西学”的声音占据上风,那么后次的论战,“中学”的攻势日益增强。不过还是没有分出真正的胜负,继此之后又有多次同样主题的论战接连“开战”。可以说,时至今日,论战提出的“问题”赫然犹在,未获一致的见解。也就是这个原因,回顾那个遥远时代的论战,竟似探讨当下一个鲜活的话题。
1935年1月10日,王新命、何炳松等十位教授发表《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宣言》说:“中国”在文化的领域里消失了,政治意识、社会组织和思想形态的特征一概消失了。被没有特征的政治、社会和思想所化育的人民,已经渐渐不能算得上是中国人了。长此以往,此世界已没有了中国,没有了中国人,当务之急必使中国政治、社会与思想恢复本国特征,必须开展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运动。其实,“本位”就是“本来的地位”。“本位文化”运动就是让中国传统文化恢复本来地位的运动。
《宣言》提出文化建设五点意见:其一,中国本位文化是符合中国特征的文化,是适应时代变迁的文化,是“本土”的、“时代”的、“此时此地”的。创造中国本位文化,必须“特别注意此时、此地的需要”。其二,正确对待历史与传统,既非全然赞美,亦非全然漫骂。“把过去的一切,加以检讨,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其可赞美的良好制度、伟大的思想,当竭力为之发扬光大,以贡献于世界;而可诅咒的不良制度、卑劣思想,则当淘汰务尽,无所吝惜。”其三,对于欧美文化,吸收其有用者,拒绝其无益者,“不应以全盘承受的态度,连渣滓都吸收过来。吸收的标准当决定于现代中国的需要”,因此坚决反对“全盘西化”。其四,文化建设是创造,是迎头赶上去的创造。创造前提是“恢复”,务先“寻回”历史的旧传统,方可“创造”时代的新文化。具有中国特征的新文化方是真正的新文化,方是有价值的新文化。“中国与中国人,不仅能与别国人并驾齐驱于文化的领域,并且对于世界的文化能有最珍贵的贡献。”其五,培植中国国势的“力”,增强中国文化的“力”,让中国成为“一整个健全的单位”,“在促进世界大同上能有充分的力”①。
1934年8月《文化建设》杂志出版,在此期间又有“中国文化建设协会”成立,陈立夫为理事长。“文化建设运动”大体在这段时间里演为高潮。陈立夫撰《中国文化建设论》、《文化与中国文化之建设——三民主义即文化建设之纲领》②,表达对这场运动的思想期求。他说“文化建设”既反对“复兴国粹,保持国故”,又反对“盲目的崇拜欧西文化”。这场运动的主旨是“发扬民族精神”。③陈立夫主张发扬中国优秀文明,“不断的贡献人类而不止,同时不断的受人类贡献而不拒,时时造成适合中华民族自身之生存,与全人类共生存之结果,谓之中国本位文化。”④
陈石泉有《中国文化建设的动向》一文载于天津《大公报》。他表示,要进行中国文化建设必须克服精神与物质的对立,以“民族本位”为其出发点。必须激励与发扬“中国精神”,这是创造的精神、科学的精神。必须破除封建的观念,这是奴隶的观念、利己的观念。文化建设工作犹如一个大连环,应做到彼此连带而不偏缺。⑤穆超在1934年7月10日于《民国日报》发表《再论“全盘西化”》一文,陈述反对“全盘西化”的理由:第一,此论蔑视中国国情。第二,打倒旧论,新论又无法一时建立,必造成中国混乱。第三,文化建设在于调和,“全盘”论收不到调和之益。第四,中国出路之根本在于民族性改良。民族弱点不加改进,文化虽西化而无法消化。⑥张奚若,同盟会员,曾与胡适一起办过《中央评论》。新中国建立后曾为教育部长。1935年4月,他发表《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⑦说中国有很多好东西,诸如建筑的美丽庄严,山水画的意境高妙,食品的美味可口。这一切都需要保留,没有必要“全盘西化”。
有人评判陈序经等人的“全盘西化”论是一个“思想的失误”。按照此说,中国文化的整个大系统都要舍弃,换上西方文化的大系统,然而这样做不切实际。如果说将迷信换上科学,将自然经济制度换上市场制度尚可推行,那么冒然将西方政治制度替代中国政治制度,则难上加难。1935年6月22日叶青在《申报》上发表《全盘西化?殖民地化?》一文,论云:帝国主义在做三件事,夺中国的土地,夺中国的市场,夺中国的精神,也就是夺中国的人心。叶青声称自己反对帝国主义,要求经济的独立自由、政治的独立自由,还要求文化的独立自由。“全盘西化”就是向帝国主义曲膝,就会失去“文化的独立自由”。⑧
胡秋原⑨认为中国古代至元代的文化并不落后。他主张发扬中国文化固有精神,“继承孔墨的光荣传统”。墨子当与孔子同列为中国精神偶像,因其有奋斗的精神、坚强的意志,“赴火蹈刃,死不还踵”,能给予抗战的中国人以精神鼓舞。中国文化后来落后了,原因在于元人的入侵。“如果不是元人入侵,中国文化从此进一步发展,是很可能的”。至于明代,中国文化又生光辉。“一切学问,都是为了我民族之生存与进步的,否则不算学问”。⑩胡秋原说,徐光启是明代文化一个代表。他的学问是真学问。因徐光启等人的努力,中国学问的新天地本可以逐渐开拓,文化的复兴也可指日可待,而满清统治却打破了这个本应出现的局面。满清入主中国,用八股与考据麻痹中国学人的神经,到了雍正大兴文字狱,乾隆更开四库,摧残思想,阻滞进步,终于使中国落到这番田地。“如非满人入主中原,务为闭关愚民之术,中国也许早已现代化了。”⑪康有为与梁启超的学问是真学问,尤其梁启超的《新民说》等论著是中国“最初自由民族主义最好文献”。孙中山的《上李鸿章书》,以及他后来所阐述的思想都是对的,成为中国人进步的思想指针。
胡秋原评“五四”之后20年间中国文化“就时间的进步说来,是一个逆流”,“耽误了自己正当的发展,民族主义与科学精神遂在不知不觉之间受到极大的冷淡,而甚至于反对”。这个逆流到抗战以后方有转变。他又论马克思主义是一个“早熟的工业文明之批评的思想”,既然是“早熟”的,就是脱离寻常轨道的,就是非正常的,就是与自然发展之理相违而悖的,就是习之、用之而无益于事实的。⑫胡秋原一生站在传统文化“卫士”的立场。1962年,台湾文坛出现“中西文化论战”。这一年,李敖发表《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一文,成为论战的导火线。李敖与浩然、许登源、洪成完、何秀煌、陈鼓应等人为一方,胡秋原与刘述先、徐复观、郑学稼、任卓宣、徐高阮等人为一方,笔战不休。
胡适对“中国本位”很是反感,提起它时常常不留一点情面。他说:辛亥革命后“中国本位”依然存在。革命既然推翻帝制,建立共和,本可以借历史之大势摧毁这个“中国本位”,然而眼前的事实让人失望。“何健、陈济棠、戴传贤诸公的复古心肠当然是要维持那个‘中国本位’。萨孟武、何炳松诸公的文化建设宣言也只是要维持那个‘中国本位’。何健、陈济棠诸公也不是盲目的全盘复古。他们购买飞机大炮,当然也会挑选1935年的最新模特儿,不过他们要用2500年前的圣经贤传来教人做人罢了。”⑬
胡适觉得在学习西方、创建民族新文明方面,日本堪为“榜样”。这个国家因吸收西方文化而成功,成为世界上强国之一。它已具备了现代的政府与现代的文化。它的文明常被批评为西方的进口货,然而其中可见许多土生土长的东西。民族文化因吸收西方文明,而发展成为与物质文明相适应的“新艺术与新文明”。中国也将实现文化的复兴,前提是学习日本,让西方文明在本国得以认同与发扬,在科学发展、工业进步、社会民主的新乐土上开花结果。胡适对日本的看法与陈序经相同。陈序经说过:试看日本的情况,尽量采用西方文化,结果一变为世界强国。祖宗的文化也随之光荣,这是一个很好的明证。有人认为中国若不发展自己的文化,将失去在世界上的位置,这是无谓的担心。中国历史如此悠久,世界无法将中国忽略。⑭
“本位”这个概念也许可以成立,但这个“本位”当是“中国本位”,而非“中国文化本位”。常燕生在《文化与教育》上发表《我对于中国本位文化建设的简单意见》,如是说。一个是“中国本位”,一个是“中国文化本位”,只要对中国进步发展有利,对“人民生活、国民生计、民族生存”三件大事有益,不管是国粹还是西学都可吸收,凡无益有害者不管国粹还是西学都须拒绝。此即“中国本位”、中国社会与经济发展本位,需要的就是这个“本位”。这样就不存在“中国文化本位”这个问题。这是个伪问题,一个没有逻辑意义的随意猜测。中国文化有许多精华,也有许多糟粕,过分强调中国文化本位而忘记对老文化作去粗存精的扬弃,结果必使糟粕泛滥,而与文化建设的本意格格不入。⑮
严既澄则认为,即使“中国本位”这样的口号也很值得商榷。中国的问题很多,解决之道有两种:西化和守旧,短时间内找不出第三条道路。假如真有第三条道路,也总要去利用世界的、精密的、有效的知识。这样的知识就是西学,唯西学可为中国走向世界的起点。所有国家都在做三件事——重视人民生活、发展国民生计、争取民族生存,对此不但落后的国家在努力,就是“处于侵略者地位的列强”也同样朝这个方向走。这既然是一切国家的共同目标与“同有的问题”,又何必加上“中国本位”的标签?
张佛泉有《西化问题之批判》一文⑯。文章说:要让中国在世界上占有特殊的位置,体现特殊的文化,想法不错,而由此认为中国学西方而使特色消失,继而无法立足于世界,却是无谓的过虑。张熙若说:自己和十教授一样也“曾经致力于党务”,然而和十教授存在着思想的迥然之别。这个区别就是依然相信和维护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而十教授提出杜撰的“三民思想”——生活、生计、生存,取代了孙中山的“民族、民权、民生”,尤其是“民权”思想被无理地抽取。这样,“中国本位文化建设运动就是独裁政制建设运动”。
1914年的世界大战与1917年俄国“革命”,这一反一正的事件给中国人以重大的思想冲击,中国人的西方观由此发生了巨大的改观。梁启超1920年发表《欧游心影录》,在此期间梁漱溟发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相互呼应,得出“东方胜过西方”的结论。⑰胡秋原反对以西学替代“中国固有之学”。他感慨中国知识界“或崇拜欧美,或崇拜苏俄,甚至于还有人崇拜日本,各以此自炫”,真是可恶。他欣喜地看到,这样的情况直到欧战,才得到制止,“中国文化界才发春雷而惊蛰”。欧战的炮火打碎了中国人痴迷西方的沉梦,复兴民族文化、营造“精神国货”的时代由此到来。
陈序经看到了这个问题。认识到当下“本位文化”思潮的冒出,是时隔十多年后梁启超、梁漱溟思想问题的再现。陈序经,广东文昌人,留学美国归国后,担任岭南大学教授、南开大学教授、西南联大法商学院院长等职务。他指出:当下社会流行反西方与反帝国主义的观点,以为西方已经沦落,只剩下“军国主义”,精神空泛,平添无穷的罪恶,这个罪恶正是西方文化的精髓——“德先生与赛先生”即“民主与科学”所造成。中国人的任务就是反对西方的罪恶,并对“罪恶的根源”作深刻审视。陈序经说,持这样的观点是一种“心理变态”。如果真的要去反对“罪恶”的根源——“德先生与赛先生”,那么唯一的出路只有重回孔子之道。民族与国家将因此承受永久的贫困与落后。他呼吁:我们既要“享受赛先生的利益”,同时又要承受“赛先生发脾气时所给我们的亏”,更何况所有现代的罪恶都是可以克服的。
《宣言》反对复古。《宣言》云:“有人以为中国该复古,但古代的中国已成历史,历史不能重演,也不需要重演。”《宣言》拒绝崇外:“有人以为中国应完全模仿英美,英美固有英美的特长”,但中国应有其独特的意识形态,“并且中国现在是农业的封建的社会和工业的社会交嬗的时期,和已完全进到工业社会的英、美,自有其不同的情形”,因此要注重中国的“空间、时间的特殊性”⑱。《宣言》说:对于欧美文化,吸收其有用者,拒绝其无益者,“不应以全盘承受的态度,连渣滓都吸收过来。吸收的标准当决定于现代中国的需要”。
陈立夫认为文化建设就是建设“中国的本位文化”,唯文化回复“本位”,方可“恢复民族自信力”。他主张“同时采取欧美之长,以补吾之所短,总期推陈出新,化生为熟,以适应民族今日与世界未来之需要,则中国本位文化之建设,对于过去可谓尽其责矣”。陈立夫不反对“科学”,甚至希望用科学方法对中国文明“切切实实下一番整理的工夫”,“其仍适于今日之环境,且有适应之困难者,发扬光大之。其原意可采,方式已非者,例如神道设教,则斟酌改良之”。陈立夫也重视教育的作用,主张将教育的重点从“君子教育”转向平民教育与农民教育。他设问:是继续去培养“新士大夫”吗?使众多的民众依然陷于茫昧无知之中吗?这样的文化建设将会出现如何的结果呢?他要改变当下“新式教育”的方法,因为“新式教育之结果,亦徒以造成或许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之新士大夫——城市之享乐者而已,置我国百分之八十五以上人民业农为生者以不问不顾”⑲。
由上可见,和以前的国粹、“中体西用”、尊孔复古思想不同,本位思想多了个特点。这就是不反对西学,不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甚至对其作肯定的表白,不反对于传统作去芜存精的扬弃的工作,但就其内里,依然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思与纠偏,对中国传统的肯定与崇扬,对西化思潮的否定与摒弃。胡适、陈序经、严既澄等人看出了这一点,于是大声疾呼:反对折中主义,摒弃“乡愿”态度,捍卫西学立场。
严既澄在大公报刊登《向“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宣言”的十位起草者进一言》一文,批评十教授乃是孟子所谓的“乡愿”。何为“乡愿”?“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乡愿遇到事情,总喜欢持调和与折中的态度。中国没有进步,半死不活,就是被这些“乡愿”搞坏了。王新命等十教授在“中”与“西”之间摇摆,实质是以旧学反对新学,以保守反对进步。他们是当代“乡愿”,至今跳荡活跃,害人不浅。
陈序经写《中国文化之出路》,就中国文化的未来发表己见。文章说:今天的中国文化正在经历一场大选择,在寻找它的出路。有三条出路摆在中国人面前:其一是保持中国固有文化;其二是于中西之间调和折中;其三是全盘西化。陈序经强调中国的情况不允许它走第一与第二条道路,即既不允许复返古代,也不允许调和与折中,而全盘西化为唯一光明之坦途。
陈序经在《独立评论》上发表的《关于全盘西化答吴景超先生》、同号刊登的胡适的《编辑后记》,及胡适于《大公报》发表的《试评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都就“全盘西化”思想提出自己的看法。“全盘西化”由陈序经首先提出,胡适在《独立评论》142号《编辑后记》附议此论:“我是主张全盘西化的”。⑳
陈序经回答为什么要“全盘西化”?这是因为:第一,西方文化确实比中国文化进步。中国艺术、宗教、教育、哲学、文学等各方面都落后于西方。即使西方中世纪的文化也较中国好。希伯来文化、罗马文化和希腊文化是西方文化的原形态,在变化与发展中臻于美妙的高峰,而中国文化从其发生起就不如西方,且到汉朝已出现了自动的停滞。第二,在西方文化中可以找到中国文化的好处,而中国文化中却找不到西洋文化的好处。孔子的道德并不比柏拉图好。“民主与科学”,这些孔子那里都没有,都需要从西方引进。第三,无论喜欢或不喜欢,西方文化是世界的趋势,是现代的趋势。中国的一切事实上已经西化,就是大家的衣食日用也逐渐地“全盘西化”。至于 “文化亡,民族随之亡”的说法,没有多少根据。古代的文化只是古人努力的结果。现代与将来的文化还要靠后人去创造。文化具有民族性,但更具世界性与共同性。西方文化是全世界的文化、全人类的智慧。对此应取的态度不是找种种理由去拒绝,而应当张开双臂热烈欢迎。
胡适认为当下弥漫着一种“文化复古”的“反动空气”,它“托庇在折中与调和的烟幕弹之下”。因为是守旧的,所以是反动的。十教授的精神内部有保守的心理在作怪,尽管他们的《宣言》反复强调“不守旧”。胡适指出:十教授言称反对“中体西用”,然而百般论说“中国本位”的至关重要,不正是“中学为体”吗?其所谓对于西学“吸收其所当吸收”,不正是“西学为用”吗?口称“不保守,不守旧,不复古”,其实都是“最时髦”的复古论;言说“取长补短、择善而从”,其实都是“最时髦”的折中论。十教授对于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见解表示不满,“这是很可惊异的”。难道“宣言”派的“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不正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最新式的化妆出现”吗?戊戌变法派的维新政纲到后来失败了,失败原因就在于他们的主张中,保守的部分远胜过破坏的成分,太舍不得那个“中国本位”。㉑
胡适反对吴景超等人称自己为“文化的折中主义者”。㉒他坚持如下的主张:不妨拼命地去走极端。“文化是有惰性的,这个惰性结果会把我们拖向折中调和上去”。他承认:“我是完全赞成陈序经先生的全盘西化论的”。胡适希望一切肯向前看的人们努力进步,让西方文化与中国“老文化”自由充分地接触,以此打掉“老文化的惰性与暮气”,“将来文化大变动的结晶品,当然是一个中国本位的文化,那是毫无可疑的”,到了那个时候“老文化”将“会因一番科学文化的淘洗而格外发辉光大”。“我们还只仅仅接受这个世界文化的一点皮毛的时候,侈谈‘创造’固是大言不惭”,而大谈文化折中只能为顽固势力添一种时髦的烟幕弹。㉓
所谓“本位”,“本”为根本、本有。“本位文化”就是堪为民族根系血脉的“根本”文化,就是属于民族自身本土的“本有”文化,也就是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所谓“位”就是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位”又是本来的地位、独尊的地位、主导的地位。因此,“本位”就是“尊位”,就是“主位”(这是最主要的)。这样,20世纪30年代的本位文化运动就是给中国传统文化“恢复名誉”与“恢复主位”,正名与扶正的运动。中国近现代有过中体西用思想、国粹思想、国学思想、复古思想,实质都是“本位文化”思想在不同时代形式上的变化。儒学在现代中国能够回复它的“本位”吗?即回复到几千年来在中国的独尊身份吗?太平天国用的不是儒学,“五四”新文化运动选择的不是儒学,新中国建立后的长时期,儒学更是长处于被冷落与受批判的地位。儒学在现代的境遇屡倡屡难,屡兴屡衰,这个现象值得考量。儒学不是宗教,在中国的渗透力与传承力究竟有多大,这些问题也亟须深思。然而传统终不可断绝,世界列国的现代化无不在传统现代化的基础上进行的。儒学是“古代”的,又应该是“现代的”。儒学的“现代化”是中国现代化运动中必要的“题中之意”,没有儒学与文化传统的现代化就不会有中国真正的现代化。胡适先说要全盘西化,而后改口说“充分的现代化”。问题是不得把“现代化”与“西化”等同视之,“充分的现代化”并非充分的“西化”。进言之,对于一切世界先进文化,也非照单全收,而当细细“咀嚼”,缓缓“消化”,作适合中国国情的“中国化”的精细工作。事实是,若是中国人果真专心做好两件工作,即世界文化的“中国化”与中国传统的“现代化”,果然促成世界先进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和与升华,真正的“中国本位”的新文化之诞生,将翘首可望。
注释:
①王新命、何炳松:《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文化建设》,第1卷第4期。
②王章、惠中:《中国近现代社会思潮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7页。
③陈立夫,浙江吴兴人(今湖州)。毕业于美国匹茨堡大学,获采矿学硕士学位。回国后任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中央组织部长、国民党教育部长、立法院副院长、行政院政务委员等职,与其兄陈果夫主持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1935年参与组织“中国文化建设协会”,刊《文化与中国文化之建设——三民主义即文化建设之纲领》,鼓吹“文化建设”,推动“本位文化”运动。大陆解放后去台湾,又去美国,养鸡谋生。1968年回台湾,任国民党“总统府资政”、中央评议委员会主席团主席、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行委员会副会长、孔孟学会理事长。有《唯生论》、《四书道贯》、《孟子之政治思想》、《人理学研究》等存世。
④⑱陈立夫:《文化与中国文化之建设——三民主义即文化建设之纲领》。
⑤陈石泉:《中国文化建设的动向》,《大公报》1935年3月13-21日。
⑥穆超:《再论“全盘西化”》,《民国日报》1934年7月10日。
⑦张奚若:《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国闻周报》第12卷第23期。
⑧叶青:《全盘西化?殖民地化?》,《申报》1935年6月22日。
⑨胡秋原,生于1900年,字石明,湖北黄陂人。曾入武昌中华大学,又留学日本,归国后加入国民党,后任中国社会民主党干部。抗战时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中央日报》主笔。大陆解放后去台湾,任台北《中华杂志》发行人,中国统一联盟名誉主席。刊有《中西文化与文化复兴》等,较早提出中国“文化复兴”的概念,其他论著有《古代中国文化与知识分子》、《一百三十年来中国思想史纲》、《西方文化危机与二十世纪思潮》、《文化复兴与超越前进论》等。
⑩⑪胡秋原:《中西文化与文化复兴》。引自罗荣渠:《从“西化”到现代化》,黄山书社1943年版,第318-327页。
⑫胡适:《试评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独立评论》第145号。
⑬㉒胡适:《文化的冲突》,《中国基督教年鉴》英文版1929年。张景明译,罗荣渠校。引罗荣渠:《从〈西化〉到现代化——五四以来有关中国的文化趋向和发展道路论争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61页。
⑭常燕生:《我对于中国本位文化建设的简单意见》,《文化与教育》第55期,1935年5月30日。
⑮张佛泉:《西化问题之批判》,《国闻周报》第12卷12期。
⑯站在这类观点反面的是胡适、林语堂、陈序经等人。胡适1923年有《读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对梁漱溟的亚洲文化论作了尖锐批评。此次“本位文化”讨论,与前次“东西文化”讨论连带且几乎分不出时间界线。
⑰《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文化建设》第1卷第4期。
⑲胡适在《独立评论》160号中将“全盘西化”改口为“充分的现代化”。
⑳胡适:《试评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独立评论》第145号。
㉑吴景超,1900年生,曾留学美国,归国后任清华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等职。他发表《建设问题与东西文化》一文,称胡适在文化建设问题上是一个折中主义者。因为胡适曾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独立评论》上,题目是《建国问题引论》,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要建立一个可以生存于世的国家,问题不全是师法外国的问题。”胡适还说过:我们一面可以从外国制度中学到知识,一面又可以从本国历史中求得教训。吴景超论云:第一,胡适观点与十教授一样;第二,岂止一样,且为本位文化论的始作俑者。陈序经主张“全盘西化”,强调中国文化建设或西化,或复古,调和与折中是不允许的。
㉓胡适:《试评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独立评论》第14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