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长振
(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 274015)
叙事视角在铁凝小说中的运用*
侯长振
(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 274015)
铁凝的小说创作表现出鲜明而独特的视角意识。对叙事视角的选择和把握,不仅表现了铁凝小说创作的叙事技巧,同时也成为她作品中的人性探索得以实现的重要手段。具体来说,成人/儿童两种叙事视角的对立与共存,成为她人性批判的有效策略;女性/男性/第三性视角的多元互补,则为其小说表现丰富复杂的人性提供了无限可能。
铁凝;小说;叙事视角;人性探索;第三性
“小说技巧中整个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我认为都要受角度问题——叙述者所站位置对故事的关系问题——调节。”[1](P180)珀西·卢伯克曾如此强调叙事视角在小说创作中的重要性。所谓叙事视角,即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用“谁”的眼光呈现世界。当代小说中,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马原的《虚构》等具有形式主义倾向的“叙事圈套”小说与莫言的“红高粱”系列之所以让我们产生一种独具一格、耳目一新的审美感觉,与他们探索性的视角意识、独特的视角选择和把握有着紧密联系。作为一位对小说创新非常敏感的作家,铁凝的小说创作也表现出鲜明而独特的视角意识。对叙事视角的选择和把握,不仅表现了铁凝小说创作的叙事技巧,同时也成为她作品中的人性探索得以实现的重要手段。在这里把铁凝小说中的叙述视角分为两大类:成人/儿童视角的并存;女性/男性/第三性视角的互补。
作家在创作的时候,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自觉还是不自觉,都不能回避叙事视角的选择问题。叙事视角的选择,决定了小说的时空维度。在铁凝的小说中,基于作家的成人身份和理性思辨意识,一般会采取以成年人的视角来叙事,这在作品中很常见,但为满足叙述的特殊需要,铁凝有时会采用儿童的叙述视角,以孩子的眼光来打量成人的世界,最典型的就是《玫瑰门》。这一二元对立却又互为补充的叙事视角的运用,使成人看到了纯真的自我,使儿童预演了想象中的未知世界,从而在成人与儿童的相互对视中完成了对人性更为全面的观照与审视。儿童视角,是“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特征。小说的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选定的儿童的叙事角度。”[2]表现在文本中,指的是一种叙事策略。对“文革”历史的创伤记忆与揭示是当代文坛一个无法避开的文学主题。从新时期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到“改革文学”、“寻根文学”、“新历史主义文学”,从宏大叙事到日常叙事都能发现“文革”记忆的影子。铁凝出生于1957年,四岁以前住在北京一位保姆家,她叫她奶奶。“奶奶十分疼爱我……我很得意,生活得也很踏实。”[3](P461)“文革”开始后,铁凝遭遇了人生的巨大落差,在北京四合院里寄居的几年中她过早地看到了人性的丑陋和人生的严峻、残忍、滑稽与虚伪。这一切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讲未免太残酷,“那院子本是一部微缩的人生景观,该看与不该看的趁我不备都摊在了我的眼前。”[3](P463)这种过早到来的生活经历,令她对很多现象真假难辨、困惑不解,但也同时磨炼了她的观察与体验能力,而且对之后的人生道路与文学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铁凝在作品中对儿童叙事视角的选取就同这段难忘的童年记忆紧密相关,同时对于“文革”的创伤记忆也屡屡出现在她的小说中。铁凝后来提到:“我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文学启蒙便是在少年时代在外婆四合院的那段生活。”[3](P463)
铁凝以儿童的视角把自己童年的那段创伤记忆再现在《银庙》、《玫瑰门》、《大浴女》等小说中。在《银庙》中通过十二岁女孩三三的眼睛再现了“文革”那段“非常”时期,再现了那个处于“非常”时期中的人,以及那被钳制了的人性。小女孩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对占据着自家北屋的街道主任罗大妈那么毕恭毕敬、低三下四。其实,她不明白的事还很多,“四旧”、“文斗”、“武斗”、“专政”、“游街”、狸崽的疯狂……小女孩以她天真纯洁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疯狂”的世界。孩子是不明白,那些成年人呢?单纯与复杂的比照中,展示了人性的扭曲与畸变。《玫瑰门》中的小姑娘苏眉,“文革”中因父母被劳改来到外婆司猗纹面前,看了很多她这个年龄不该看的事,想了很多她这个年龄不可理解的事,作品向我们展现了人类生命的诸多赤裸和隐匿。“玫瑰门”被喻为生命之门,作者以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女那独特的目光和感受,静静地窥探里面的奥秘。外婆司猗纹的那种自私、猥琐,甚至是丑恶,让眉眉产生一种异样得近乎鄙视的看法。她见证了大黄和姑爸的被虐杀,在这一过程中,她修正着对很多人和事的看法。以她幼小的心灵无法盛下如此的残酷,把这一切横亘在一个无辜孩子的面前,并非是铁凝的残忍,而是以美的消失来揭示疯狂的时代中权力对人性的扭曲,以及呈现残酷环境下人性裂变的复杂。
张爱玲曾经说过:“小孩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4](P97)说“看穿”似乎言过其实了,但《大浴女》中的尹小跳就是这样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在打量着章妩与唐医生所发生的一切,“看穿”着母亲的为人。时代的异化,人性的裂变,复杂地呈现在尹小跳眼前,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背叛,她以一个孩子的思维思考着,体验着生活的残忍与荒诞。在这些小说中,叙述者从儿童视角切入,回溯了“文革”时期的一份份伤痛记忆。它们共同揭示了“文革”中的野蛮、愚昧、残忍对一个个生命、一颗颗心灵的戕害和肆意践踏,让原本天真纯洁的儿童世界遭遇着无法理解也不能承受的疼痛与伤害。这份伤痛记忆带给人们的是对那个特殊历史年代的无尽思索和深刻反省。
对“文革”的创伤记忆是铁凝选择儿童叙事视角的一个不能忽视的理由,但这并非唯一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儿童视角作为一种叙事策略有其特殊的叙事效果。儿童是天真、纯洁、美好、善良的象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铁凝对儿童视角的选择正是向着一种质朴纯真的艺术境界的靠近与回归。她以儿童的眼睛和心灵去观察、体味人世百态,以儿童鲜活的感受力重新发现历史、阐释世界。通过角度的调换,把成人与儿童的角色进行置换,以儿童的眼光打量陌生的成人世界,或者说以一种曾经拥有但现在已麻木的感受来重新感受和诠释历史,展现出一个不易为成人所体察的原生态的生命情境和生存世界。
儿童视角成为铁凝观察世界的一个窗口,通过儿童对成人世界的感知和认识达到对人性丑恶的透视与书写。如果说成人视角是偏重于“现在进行时”的叙事,儿童视角则是一种“过去时”或“过去进行时”的叙事方式,这一视角的引入在作品中往往是突出儿时的创伤(或美好)记忆,其目的在于表达对历史、现实的反思。成人/儿童这两种叙事视角的对立与共存,丰富了铁凝小说的叙事手段,同时成为她人性批判的有效策略。纯真与复杂,单一与斑驳,两个世界的相互比照,开拓了人性探索的深度。铁凝“集过来人的沧桑之感与未谙世事的天真于一体,这两个不断交替的视角或者说彼此盘结的两个声部使铁凝的生命经验完整地在语言中扎下了根。”[5]正是这不断交替的两个“视角”和两个“声部”,给我们呈现出两个不同的世界,作家也在这一过程中完成了对人性主题更为深广的观照与开掘。
女性作家先天的性别特征让她们的叙事具有一种天然的优势,她们往往依靠这种优势选择女性视角来作为主要的叙事视角。从上世纪80年代初《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等小说,通过对香雪、安然等纯情少女的塑造,展现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对城市文明和自由生活的向往,到80年代中后期“三垛”系列中篇小说中对特定背景下大芝娘、杨青、沈小凤(《麦秸垛》)、米子、乔、小臭子(《棉花垛》)、十三苓(《青草垛》)等女性生活、命运的描写,再到90年代《玫瑰门》中司猗纹、宋竹西、苏眉三代女人生存竞争间的较量厮杀,以及《大浴女》中尹小跳、尹小帆、唐菲三个女性的成长故事和《笨花》中同艾、向取灯、小袄子、西贝梅阁等女性的生存本相,纵观铁凝的小说创作,作为一个女性作家的铁凝更专注于依靠自身的性别优势,以女性视角完成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和女性命运的关注。这也是诸多女性作家的共同之处。
同时,铁凝坦言自己写男性也许有一些男性作家所看不到的并且永远也不具备的视角。但我们发现,在铁凝的作品中理想男性是“缺席”的。戴锦华说:“在铁凝的作品中,没有可堪放入心灵圣坛的完美男性,没有令女人‘不能忘记’的爱情记忆;不同于她的同代人,铁凝作品中找不见对男子汉的渴求、对羸弱的现代男性的失望与怨憎。”[6]其实,在铁凝的一系列作品中,只是把男性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只是通过男性去探讨情感问题,或在两性关系中更为深刻地探讨女性的命运。似乎铁凝不愿意把自己的精力放到男性身上,她基本上是以一种轻视的眼光来看待他们,冷冷地写出他们的自私、猥琐与卑鄙,毫无感情色彩。《玫瑰门》中的庄绍俭、庄坦父子,作为男性的他们却是羸弱的卑下的。另外,华致远、叶龙北等男人也被写成没有责任感的男性,铁凝对他们给以批判和嘲讽的眼光。而《大浴女》中的方兢显然是叶龙北的延伸,如果说在《玫瑰门》中铁凝还让眉眉对叶龙北抱一丝幻想的话,到《大浴女》中,尹小跳则完全看清了方兢的丑陋本质。另外,出现在其他作品中的普运哲、白已贺(《无雨之城》)、马建军(《何咪儿寻爱记》)、冯一早(《青草垛》)等男性,也无一例外是虚伪的、卑劣的、残缺的。铁凝在其作品中似乎对男性充满了失望,失望到不愿意去触碰他们。铁凝作品的理想男性基本上处于一种“缺席”状态,这是铁凝女性情怀内在矛盾的文本呈现。[7]尽管她意识到女性叙事自身的局限性,并希望获得一种超越性别的“第三性”叙事视角,但此时的铁凝依然固执地偏爱着她笔下的那些女性,尽管那些女性有的是那么地“不完美”。
《对面》是铁凝第一部完全以男性的视角进入叙事的小说。借助于叙述者“我”的眼睛,我们看到了女性隐蔽的私人世界,从而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铁凝对女性生存状态、命运的关爱、理解与体贴。这篇小说的语言同铁凝其他作品不同,它是阳刚的、男性化的。同时,小说中的性别冲突构成了极大的张力。作品中的“我”是一个充满活力,却又有点滑头和无聊的男人,他躲避着一些女人的纠缠,同时又在追求着另外一些女人。他在窥视对面女人的隐私中满足着自己不可告人的欲望。男性叙事者“窥视”的过程,揭开了女性隐秘生活的一角。伴随着“我”的窥视,是铁凝对男性的“审视”。在“窥视”与“审视”中,铁凝把隐藏在人性深处的窥视癖好揭示得淋漓尽致。不管对《对面》的解读有多少种结果,但对于阴暗、卑劣的人性的批判显然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所谓对面,首先就是男女两性的面对面。铁凝作品中的男性叙事视角其实是她女性叙事视角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从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铁凝其实就站在那位男性叙事者的身后,审视着他人性中的阴暗与丑陋,洞穿了他的内心世界。
铁凝是一个有着强烈的自觉意识的作家,当她意识到女性叙事视角是自己的优长,同时也可能成为自己的局限时,便带着寻求突破的自觉意识,在其创作中进行一种不带性别特征的“第三性”叙事视角的尝试。“我本人在面对女性题材时,一直力求摆脱纯粹女性的目光。我渴望获得一种双向视角或者叫做‘第三性’视角,这样的视角有助于我更准确地把握女性真实的生存境况。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是女性自身。当你落笔女性,只有跳出性别赋予的天然自赏心态,女性的本相和光彩才会更加可靠,进而你才有可能对人性、人的欲望和人的本质展开深层的挖掘。”[8](P1-2)这里所说的“第三性”视角即指女性视角和男性视角的融合,铁凝力求摆脱纯粹的女性目光,关注更为普遍的问题,表达更为普遍的情感。“第三性”视角的引入,突破了男女两性对立的关系范式,获得超越性别话语约束之外的力度和质感,作家的这种追求在长篇小说《笨花》中得到具体体现。
《笨花》突破了铁凝以往作品中理想男性“缺席”的状态,理想男性向喜、向文成及其他男性在作品中的集中出现使小说突破了单一的女性世界,表现了作家对人性、生命、历史的全面观照。向喜作为笨花村第一个走出去的男人,恪守着儒家文化中的“仁义”这一道德秩序,体现了中国传统道德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回归。向文成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并把它作为自己的道德行为规范,自学传统中医学并用它来造福乡民,在他身上体现了质朴的人情、人性之美。向喜、向文成这两个男性形象倾注了铁凝太多的审美情感,作为铁凝作品中为数不多的理想男性的代表,作家显然是想通过他们来探索一条建构现代健全人性、重塑民族性格的途径。在《笨花》中,即使写女性,作家的视角也与此前有了很大不同。没有了司猗纹们的阴险卑劣,也没有了尹小跳们的负罪赎罪心理,小说中的女性善良、美好、率真、毫不做作,仿佛又回到了纯净的香雪世界。同艾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传统女人,聪颖坚强、隐忍善良,始终以一颗平和、宽容之心来对待身边的人和事,“男人有男人的理儿,女人就应该有女人的理儿”,仿佛一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向取灯无疑是现代的、热烈的,她追求知识、向往革命并最终为信仰而献身,成为新一代女性的典范。即使像小袄子这样的女性,也是在率真着、糊涂着,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恨,于善恶交织中呈现出人性的常态。总之,在这部作品中铁凝有意回避了单一的性别视角,“超越一切性别的限制,变成一个叙事者”[9],描绘出人类的某种普遍性——普遍的善,善的底色上的恶,善恶交织所呈现的复杂人性。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无论是男性叙事视角的运用,还是“第三性”叙事视角的尝试,均是作家企图突破自身女性叙事视角的局限而进行的自觉探索。这种探索丰富了铁凝小说的叙事视角,也使得在多元的叙事视角中表现更为丰富复杂的人性成为可能。
[1]卢伯克,福斯特,缪尔.小说美学经典三种[M].方土人,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
[2]吴晓东,等.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视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1).
[3]铁凝.我的小传[M]//女人的白夜.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4]张爱玲.造人[M]//流言.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
[5]陈超.写作者的魅力[J].长城,1999,(1).
[6]戴锦华.真淳者的质询——重读铁凝[J].文学评论,1994,(5).
[7]贺绍俊.与男性面对面的冷眼——论铁凝女性情怀的内在矛盾[G]//张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05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
[8]铁凝.写在卷首[M]//玫瑰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9]铁凝,王干.花非花 人是人 小说是小说——关于《笨花》的对话[J].南方文坛,2006,(3).
The Application of Narrative Perspective in Tie Ning’s Novels
HOU Chang-zhen
(Chinese Dept.,Heze University,Heze Shandong 274015,China)
The creation of Tie Ning’s novels demonstrates distinct and unique consciousness of point of view,and choice and management of point of view in her novels not only displays Tie Ning’s narrative skill but also becomes an important means to realize her exploration to human nature in her works.Concretely speaking,the co -existing and contrast of two point of views from adults and children is used as an effective strategy to criticise the human nature;and mutual-supply of point of view among male,female and the third gender have afforded a possibility for expressing the complex human nature in her works.
Tie Ning;novel;point of view;exploration to human nature;the third gender
I 207.42
A
1673-2103(2011)03-0022-04
2010-12-20
侯长振(1977-),男,山东菏泽人,菏泽学院中文系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王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