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 050091)
考论结合良多创见,阐幽发微有功稗史
——评乔光辉博士《明代剪灯系列小说研究》
李延年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 050091)
明代的剪灯系列小说不但自身具有独特的思想、艺术价值,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而且还对其后的戏曲、小说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同时还流播海外,对东南亚一些国家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与其耀眼成就相比,多年来学界对其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却甚不般配。如今这种甚不般配已大为改观,其标志就是乔光辉博士研究“剪灯系列小说”的力作《明代剪灯系列小说研究》的出版面世。乔光辉博士在其博士论文基础上,又经过五、六年孜孜不倦地充实、提高、完善而著成的四十余万字的沉甸甸的《明代剪灯系列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12月出版,以下简称“剪灯研究”),可以称得上是近年来中国古代小说史研究不可多得的一个重要的新成果,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通读全书,读者一定会发现,此书考辨、论析相结合,宏观、微观研究交互运用,多角度、多层面地观照、解析研究对象,既有资料的新发掘新运用、又有独具慧眼的对资料和作品的新人耳目的阐发与论析,在多个方面纠正前人的谬误,填补前人研究的缺憾,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言,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一部严谨而扎实、厚重而深刻的学术力作,谓其考论结合良多创见,阐幽发微有功稗史,洵不为过。分而论之,我以为“剪灯研究”鲜明的学术特色及其价值有以下几个方面。
“剪灯研究”名为小说研究,其内容决不仅仅是对“剪灯系列小说”的研究,其中还有大量的作家生平、经历,作家与其所处时代的关系等方面的研究,如此书第二章“作家个案研究之一:瞿佑研究”,第三章“作家个案研究之二:李昌祺研究”。与之相应的是作品研究,如第四章“作品研究之一:《剪灯新话》研究”,第五章“作品研究之二:《剪灯余话》研究”。小说作品的研究,决不能置作家研究于不顾,否则小说作品的研究的深度将大打折扣,对此,陈美林教授在为“剪灯研究”所写的序中有精辟的论述:“研究文学必须重视作家研究与作品研究的统一,透彻地了解作家,可以了解作家的生平际遇、思想感情与其创作的关系,也就是说作家的世界观如何支配其创作;深入地研习作品,则可以从作品返观作者的生活和思想以及创作意图。”这就是前人所说的知人论世的研究方法,乔光辉博士在进行作家研究的时候,娴熟地运用了这一方法,取得了诸多令人赞佩的学术成果,现聊举数例以证明之:“剪灯研究”对前辈学者所著《瞿佑年谱》做了多处颇有价值的增补;根据自己搜集整理的史料独立撰写了第一部李昌祺的年谱;对陶辅家世进行了详细的考索等等。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剪灯研究”对作家的研究并非孤立地、与作品毫不相干地进行,而是在认真细致地清理作家生平际遇中的重要事件的事实的基础上,进而阐明此重要事件对作家思想和创作的影响,从而收到更准确而深入地阐释、评价作品意义的效果,二者相互发明,开合有度,相辅相成,极具特色。如有关李昌祺“董役长干寺”与其佛教思想的形成及对《剪灯余话》中佛教思想的影响的论述即是一个代表性的例证。从作品研究而言,乔光辉博士将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结合,版本考辨与题材类型研究结合,运用新的理论和视角解剖、观照作品,创获颇多,如对《剪灯新话》素材来源的探微、版本流变的考述;对《剪灯余话》日本天理藏本及张光启刻本的杂考;对《剪灯新话》爱情题材、士子题材、志怪题材等的论析;对《剪灯余话》中历史与士子题材、志怪题材等的论析,均属此类研究的极好例证,其中新见迭出、创获颇多。
有关剪灯系列的作家作品的资料,并非都是确凿无疑、毫无破绽、无瑕可指的,而是存在着一些讹误、舛错,而这些讹误、舛错很长时间以来,并没有引起学人的重视并给以指正,因而便以讹传讹,给学术研究造成了许多隐患和误导。为了正本清源,廓清材料的真面目和一些史实,乔光辉博士在“剪灯研究”中做了大量的颇具说服力的考辨,这些考辨有的纠正了前贤及时贤的谬误,有的廓清了历史事实,有的解决了久悬未决的疑难问题,去非而求是,使有关剪灯系列的作家作品的资料的可靠性、准确性、真实性大为提高,使相关的后续研究建立在一个坚实牢靠的基础之上,这不但体现了乔光辉博士敏锐的学术眼光和深厚的学术功力,而且功在稗史,使相关领域的学术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对“剪灯研究”这方面的学术特色和贡献,试举几例便可明之。其一,徐朔方先生的《瞿佑年谱》于洪武二十九年丙子(1396年,瞿佑50岁)认定瞿佑“调河南宜阳教谕”。乔光辉博士根据康熙《宜阳县志》的有关记载,对此进行了缜密的考辨:“按训导乃教谕之佐,明制教谕一人,训导二人。今考康熙《宜阳县志》卷三云瞿佑‘洪武末任河南宜阳训导’,并列出当时训导两人:瞿佑、刘澄。又有瞿佑小传云:‘字宗吉,浙江钱塘人,由贡生洪武末任宜阳训导,师道克立,历升教授、助教,周府右长史。”进而得出结论:“故当以训导为是。”(“剪灯研究”第37页、38页,以下仅注页码。)其二,“剪灯研究”中李昌祺年谱为乔光辉博士所撰,此年谱有这样一段话:“明宣宗宣德五年庚戌,1430年,55岁,李昌祺因母亲去世而回江西守丧。宣宗命魏源接替昌祺原河南左布政使。不久,宣宗命夺丧。使昌祺前往救灾。”这段话纠正了成化《河南总志》的一处错误,即误以为李昌祺宣德九年到任河南左布政使,魏源为昌祺前任的错误,对此作者还做了详细的考辨:“按:成化《河南总志》‘左布政使’记载:‘李昌祺,江西庐陵县人,由进士(进),博学多才,文辞有奇气,与人唱和,率口而成,诗筒(可能为“简”字之误,笔者注。)往返,常以墨未干为约,宣德九年以郎中升前职,平易近民,民多爱之。’又魏源‘宣德五年到任,累官刑部尚书’,成化《河南总志》以为昌祺宣德九年到任,而魏源为昌祺前任,误。昌祺在夺情之后,与魏源等共同治灾。”(第122页、123页)诸如此类的考辨在“剪灯研究”中还有很多,恕不一一列举。仅从上举两例,我们不难看出“剪灯研究”考辨的学术特色和成就。
对于“剪灯系列小说”作品的阐释和解读,“剪灯研究”也有许多切中肯綮的独到之处,这些独到之处犹如一个个别开生面的亮点,使“剪灯研究”色彩斑斓,读来令人赏心悦目。如《剪灯新话》与《剪灯余话》中爱情题材的作品均占了相当大的分量,对这些爱情题材的作品乔光辉博士没有不加区别地泛泛而论,而是抓住各自的特点,切中肯綮,突出各自特点地论析,如对前者中的爱情题材作品,分为三类展开论析:回忆前朝(元朝)美满的爱情故事,流露出作者的一种怀旧情怀;描述战乱中的爱情故事,痛恨战乱对美满爱情的破坏;写人鬼恋,将爱情与历史、政治结合,表达作者的爱憎。划分为这三种类型后,再详加论列。而对后者中的爱情题材作品,作者则划分为两类:“一为太平时代的爱情;二为战乱时代的爱情。在《剪灯新话》中,战乱之前的爱情多为喜剧,且都以大团圆为结局;但在《剪灯余话》中,和平时代的爱情依然充满着各种阻力,充满着人间真情,但《剪灯余话》中战乱中的爱情却别有不同,充满着理学色彩和名节意识。耐人寻味的是,对于《剪灯新话》中的艳情,《剪灯余话》或加以改造,使之符合礼教;或以志怪的形式反映,体现了作者在情欲与礼教之间的矛盾态度。”(第283页)然后再详加论列。其他诸如士子题材、志怪题材、历史题材,“剪灯研究”也大都采用了这种研究方法,而且这种研究方法还不仅仅体现在上述两种“剪灯系列小说”中,而是在其他诸种“剪灯系列小说”的研究中均有体现,如对《觅灯因话》、《效颦集》、《花影集》等的研究,均或多或少地体现了这一特色。
“剪灯研究”的一个显著的学术特色是比较研究法的娴熟而大量的运用。有比较才会有鉴别,经过比较就能够更准确地认识研究对象的特点和本质。鲁迅曾经说过:“比较是医治受骗的好方子。”[1](P139)一般来说,比较研究法就是把两个或两个以上具有某些共同之处的研究对象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研究,力求更清楚、准确地揭示研究对象的内容与特色。比较研究法的重点是揭示出研究对象的不同之点。乔光辉博士自觉而娴熟地大量运用比较研究法,不仅使其“剪灯研究”具有了一个鲜明的特色,而且还取得了诸多独创的成果。这些成果,我以为主要集中在版本校勘与文本解析两个方面。先看版本校勘方面取得的成果。通过版本的比较,辨伪存真。试举两例说明之。
首先,由周楞伽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剪灯新话》(外二种)于《剪灯余话》中的《至正妓人行》后收入了十一篇跋文,其中“跋十一”乃刘子钦所写,此跋最后一句写作:“时永乐岁甲申,进士翰林庶吉士授承直郎秋官主事刘子钦书。”(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乔光辉博士通过版本的比较,发现其中“时”字乃误植,并做了更正:“按,周楞伽校注《剪灯余话》中作‘时永乐岁甲申进士’,误,系受其他跋语的影响。刘敬与他跋并非同时而作。考张光启刊本为‘赐永乐岁甲申进士’今从之。”(第121页、122页)张光启刊本“刊刻时间应在宣德八年(1433年)”(第269页),用此刊本与周楞伽校注本一比较,此处“时”字为误,“赐”字为是不言自明。由此可见,乔光辉博士发现错误,并予以订正,正是得益于比较研究法的熟练运用。
其次,用比较研究法发现错误,有时并不仅仅是一两个字,而是大段的脱漏,其发现的学术价值就更大一些,例如:“笔者将清乾隆辛亥(1791)夏镌刻的《剪灯丛话》中所收《觅灯因话》与周注本比较,发现周本《觅灯因话》每篇结尾都有大段的脱漏。而结尾部分的议论犹如‘太史公曰’一样,对研究作者和作品思想都有重要参考价值。因此,周楞伽校注本将此段省略显得极为遗憾。”(第378页)再看文本解析方面。A.单篇作品与单篇作品进行比较,用比较研究法得出新的见解。如:“首篇《桂迁梦感录》虽承袭瞿佑《剪灯新话》中《三山福地志》,两篇小说都宣扬因果报应,都谴责背义负恩。但是,由于时代背景不同,两篇小说的主题却各有侧重。《三山福地志》揭示了动乱中人性的蜕变,侧重为那些饱受战乱折磨的正直的人们寻觅到一副心灵的镇痛剂。而《桂迁梦感录》虽托名于元末,但作者却以明代万历年间的民风、世风为背景,它探讨的是如何发家致富。小说批评金钱至上,目的在于挽救世道人心。”(第379页、380页)
再次,两部作品或两部以上的作品进行比较,用比较研究法得出新的见解。两部作品比较的如第五章第六节“由扬情到崇理:从《剪灯新话》到《剪灯余话》”。这一节又分为两部分,即“作家比较”和“‘剪灯二种’比较”,其中后者即是两部作品比较的极好例证。在后者中,乔光辉博士从“身边的战争”与“昨天的战争”;爱情的市民色彩与理学色彩;主体的张扬与消失;文士的落魄与仕进;艺术风格的独创与模仿等几个方面对两部作品的异同进行了详细而深入的比较,最后得出他人所未得出的结论:“由于时代思潮及作家个人素质的差异,‘剪灯二种’在同一题材的处理及由此而导致的艺术风格都存在着明显的不同。对于战乱,《新话》多具有‘切齿之恨’,《余话》更多理性反思,‘乱世情结’已趋淡薄;对于爱情,《新话》多有自由活泼的市民色彩,《余话》则多呈理学化倾向;对于志怪,《新话》人物多具主体独立意识,《余话》人物往往为异体所折服;即使是‘士不遇’题材,《新话》毫无顾忌地揭露知识分子的不幸命运,《余话》则大谈为官之道和成名之技巧;从艺术感染力来看,《新话》以深情著称,《余话》以教化为旨。”(第322页、323页)此处得出的既新颖又令人信服的结论,不能不归功于比较研究法的得心应手的运用。多部作品比较的如“相比较而言,《觅灯因话》迥异于‘近史趋哲’的《效颦集》和《花影集》,与‘剪灯二种’风格也不尽相同。这突出表现在诗词穿插的比例大为减少,作品侧重营造故事情节。这反映了文言小说渐趋叙事本体的发展态势。”(第387页)此处将多部作品进行比较,从而得出崭新的见解,这在比较研究法中难度是比较大的,因而也就更鲜明而突出地表现了“剪灯研究”的学术特色。
以上所论,仅仅是“剪灯研究”学术特色和成就的一些方面,本文仅仅是引玉之砖,我坚信“剪灯研究”还有更多、更重要的学术特色和成就有待方家揭示。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剪灯研究”虽然取得了极大的学术成就,但决不能说其已经尽善尽美,毫无瑕疵了。以笔者愚见,“剪灯研究”难免存留一些不足和瑕疵,如对作品进行解读时,有时似显牵强;有些结论似属猜度之词,还不能算作定论;有些考证证据也似略显单薄;行文之中重复之处也未完全避免。尤其是文字标点等校对方面还有再下功夫的余地。如第69页:“瞿佑本人亦有词作《木兰花慢·次韵于舜臣无辈题金故宫白莲》”,其中“无”当为“先”之误;第227页:“为了应证这一论点”,其中“应”为“印”之误;第114页:“何当乞骸去,结茅树桐椅。”其中“椅”字显系误梓。还有标点错误,如第10页:“公学问该博,文章政事,大鸣于时暇因览钱塘瞿氏所述《剪灯新话》”,“时”后应以逗号断开为是。凡此微疵,乃白璧微瑕,与“剪灯研究”所取得的成就相比,瑕不掩瑜。笔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指出来,是供光辉博士在其大著再版时作为修改的参考意见。如果能如愚之所愿,则拙文幸甚。
[1]鲁迅.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A].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010-12-20
李延年(1949-),男,河北石家庄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从事元明清文学教学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