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贯中西的艺术孤行者——庄华岳与赵无极

2011-08-15 00:49郑振强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艺专赵无极画展

郑振强

(潮州画院,广东潮州521021)

融贯中西的艺术孤行者
——庄华岳与赵无极

郑振强

(潮州画院,广东潮州521021)

庄华岳1935年考进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与赵无极同班,感情甚笃,同是班里最为出类拔萃的。庄华岳在校学习时就显露出过人的天份和才能,成为老师眼中的奇才,作品受到业师吴大羽及同学赵无极的激赏。吴师拟荐庄出国留学,因抗战爆发终成泡影。后庄华岳几十年从事教育工作。赵无极毕业后赴法深造,成就为一代大师。1957年赵无极曾误信传言,以为庄已去世,创作《友人之碑》,以画怀念。暌违40多年后,庄华岳与赵无极终于在母校重逢。晚年庄华岳重拾画笔,继续创作,其后完成多件作品令赵无极等杭州艺专旧识赞叹不已。1997年庄华岳画展在台北展出,并出版《火柴匣主人·庄华岳》画册。

庄华岳;赵无极;《友人之碑》;火柴匣主人

庄华岳与赵无极都是早年国立艺专的高材生,很受当时老师的嚣重,毕业后庄失去出国深造的机会,辗转回到家乡潮州,从事教育工作,经历坎坷;赵则出国深造,成为一代大师。后在母校重逢,庄在赵及艺专师友鼓励下重拾画笔,创作了多件颇有份量的作品,并在赵的推荐下于台北大未来画廊作为个展展出,获得很大成功。

庄华岳1919年1月16日出生于潮州,2007年4月18日逝世。父亲庄寿彭(1885~1942),是当地的名士,早年毕业于两广师范,于潮安商会任助办(秘书)一职。他还是知名的书法家,其书法学魏碑,方整稳健中含秀媚之气,行书潇洒隽逸,张弛有度。庄华岳幼承家学,在九宫格上习书临帖为日课。他练就一手标亮的黑女碑,峻宕秀逸几乎与父亲写的一模一样。亲友向其父索求书法,因忙不过来有时就由少年庄华岳代笔。据说有人多年来还一直藏有庄华岳当年代其父应酬所写的一副对联(后毁于文革时期)。

庄华岳从小就特别聪慧。他在城里的城南小学念书,曾教他语文课的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梅益先生(原名陈少卿)。在一次作文课上,庄华岳用黑女碑体写的一首白话诗,引起梅益的注意,他在星期天让工友到庄家里找来他。其时庄华岳13岁,个子很小,比他大6岁的梅益很喜欢他,抱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随手拿起一本唐诗,翻开一首让他看,大约过了三分钟,梅益问他刚才看到什么,庄华岳竟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来,让梅益感到十分吃惊。14岁时,庄华岳的绘画天才已经崭露头角,在家乡举办过个人画展,成为一时的美谈。

1935年,庄华岳考进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杭州艺专是20世纪30年代我国艺术人材的摇篮。校长是林风眠①林风眠,1900~1991年,广东梅县人,中国现代艺术先驱者。1919赴法留学,1926年回国任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1928年创建国立杭州艺术学院(后改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解放后改为浙江美术学院,现为中国美术学院),为首任院长。,知名教师有吴大羽、潘天寿、方干民、蔡威廉等。赵无极与庄华岳同班,此时在杭州艺专求学的有后来成为著名画家的吴冠中、朱德群、董希文、罗工柳等,校友中还有来自家乡潮州的吴藏石、洪风等②吴冠中,1919年出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著名画家。朱德群,1920年出生,1935年考进杭州艺专,1949年迁台湾后从事艺术教学工作,1955年赴法国巴黎,现为法兰西学院终身院士。2004年朱德群在给著名美术史论专家郑为的信中谈到庄华岳,说他“是杭州艺专最好的学生,天份高,没有机会造就很可惜”。罗工柳,1916~2004年,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著名油画家。上世纪70年代,罗工柳曾托到北京出差的潮州画家黄家泽代问候庄华岳。董希文,1914~1973年,原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著名油画家,代表作《开国大典》为当代经典美术作品。上世纪50年代在广州时,曾打听过庄华岳的下落。洪风,1915~1998年,1936年毕业于杭州艺专,1943年回家乡从事教育工作,1956年任广东潮剧院舞台美术设计师,1980年被聘为汕头画院画师。吴藏石,1914~1979年,潮安彩塘人,1936年毕业于杭州艺专,解放后在潮州市文化馆从事美术、音乐工作,擅长油画、潮州音乐。著名作品有:《风松》、《潮州大锣鼓》(油画)等。。庄华岳与赵无极等受业于吴大羽门下。吴大羽(1903~1988),他是我国上世纪留欧归来的出色画家、教育家,是中国现代新派艺术的一代宗师。他超尘脱俗、默默耕耘,以博大的胸怀献身于绘画事业,为中国现代新派艺术培养了一批优秀的艺术家,是“善于点亮学生眼睛和心灵的引导者”(赵无极语)。庄华岳在校时就显露出过人的天份和才能,成了老师眼中的奇才,作品受到业师吴大羽及同学赵无极的激赏。庄华岳一度欲赴日本习艺,而吴大羽师则拟适当时候推荐他赴欧公费留学。不久适逢卢沟桥事件,日寇逼近杭州,学校辗转多次搬迁。在其时政局动荡的情况下,吴大羽不久离开学校,庄华岳赴欧留学一事终因时运不济而成泡影。

1941年庄华岳于杭州艺专毕业,在外闯荡多年,1947年他终于回到潮州,一直专心从事教学工作,搁笔停画,远离文艺圈子。自上世纪50年代以后,他像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考验,承受过有形和无形的桎梏。海外一些有关庄华岳解放后的情况的文章中有的说他“无法在斗争的政治气候里生存,最后他选择离开”,有的以为他“隐居起来”。其实,在中国当时特定的户口、粮食等制度下,谁都没法游离这个社会,如果隐居起来,只能是饿死。庄华岳的心灵经历了一次次政治运动的创伤。他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改造”,“洗心革面”,内部矛盾的“中间偏‘右’分子”。他亲历了知识分子被利用、相互斗争的场面,长期笼罩在惶恐、压抑的氛围中,教师之间除了教学的内容,谁都不敢随便交谈。庄老师是一个平实而有风骨的人,从不昧着良心踏在别人的肩膀上往上攀。他的学生钟咏天在一篇回忆庄老师的文章中说,他“虽长期生活在非常艰难的环境,但他自尊、自重和自信构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一旦得到温暖的阳光照耀,一旦呼吸到新鲜空气,就会让自己身上所有的生机都勃发起来。”后来,庄老师终于在和熙的阳光下重发生机。

赵无极比庄华岳小两岁,出生于北京,祖父是名士秀才,父亲是个银行家,又是古玩书画收藏家。他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1935年他考进国立杭州艺专,与庄华岳同是班里最为出类拔萃的,深得同学们的仰慕,也得到业师吴大羽的赏识。那时他俩感情甚笃,庄华岳周末常到赵无极上海家中度过。他俩有点少年不知天高地厚,都是拿外国大师当较量的对象。庄华岳在他与丁天缺合写的《我们青年时代的朋友——抽象派大画家赵无极》③见《艺术摇篮·浙江美院60年》,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88年3月出版,第102~105页。一文中,回忆起他与赵无极同窗时的两件事情:当年在集中军训的时候,赵无极受不了那单调刻板的生活,竟拉着小庄悄悄地溜到上海他家去了,要不是无极的父亲发觉得早,亲自把两个小鬼送回军训总队,至少也会被开除学籍。还有一件事是,赵无极醉心于西方现代艺术的探索,而对学校规定的中国画必修课却漠然视之,有一次,他竟然在中国画课堂的考试上吃了零分,要不是林风眠校长和吴大羽老师的竭力担保,恐怕按规定也要被开除。

在杭州艺专学术开放而自由的倡导下,学生们思想活跃,以追求创新为理想,把绘画视为一种精神境界。庄华岳和赵无极都十分勤奋,他们互相切磋技艺,举行绘画作品联展,憧憬着未来艺术家之梦。

1948年赵无极于杭州艺专毕业后,在其父的支持下赴法国求学探艺,开始了一条崭新的艺术探索之路。他是在异质文化生态里苦学深研的思想者和探索者。他彻底摒除了传统形象的束缚,更自由地发挥了中国画固有的笔法和西方线与色的韵律感,使音乐与绘画更加紧密地融为一体,达到他创造的新境界。1956年传说他的同窗挚友庄华岳的死讯,悲痛之余创作了作品《友人之碑》,以志怀念。1959年以后他的作品以创作的日期命名,为的是让观众不受任何画面以外因素的影响,而直接体验绘画的意境。他的作品隐含着大自然神韵和中国文人画意境,充满着东方的神秘感与中国情怀和诗情画意,表达了艺术家那“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高深境界。进入上世纪90年代,赵无极的绘画更是炉火纯青,一方面更显物象影响,另方面,即又化入象外之象,进一步体现中国哲学特有的“天人合一”、“虚静忘我”的精神境界。他对故土家园有着永远的亲情与眷恋,在文化上与祖国更有割不断的血脉联系。正如赵无极所说:“随着我思想的深入,我逐渐重新发现了中国。……这是向深远本源的复归。”①见《从西方抽象主义到东方赵无极》,广东美术馆,1999年出版,第3~4页。

“在海外怀想中国,更从海外变新发现和认识中国艺术文化的价值,把它转化为自己创造的重要资源,形成更加本质上的中西融合的成果。”②范迪安:《走向世界与怀想中国》,《潮州日报》2007年4月29日。赵无极正是这样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在西方的表现形式中贯穿东方美学思想,造就了意象新颖、风格卓异的艺术,在东西方文化间架起桥梁。他在世界各地举办过一百多次个人画展,参加过数以百计的联展,作品被众多国家地区的几十个收藏机构收藏,出版过法、意、日、中等多种文本的画册,他被西方艺坛列为最著名的“大师级”华人画家,同时又是西方现代艺术运动的一员大将。

1972年,赵无极回国探亲,这是他去法国后的首次回国省亲。自此,他多次为中法文化交流而奔走。1982年他为世界著名建筑师贝聿铭先生设计的北京香山饭店绘制了两幅中国水墨壁画(280cm×360cm),接着于1983年在中国美术馆举行规格隆重的个人画展。1985年他应邀偕夫人弗朗索瓦兹回母校讲学。期间,终于与暌违40多年的同窗挚友庄华岳相聚在杭州西子湖畔。

十年“文革”结束后,中国经历了一场巨大而深刻的社会变革,迎来改革开放的春天。

庄华岳当年杭州艺专的同学、在广州美院雕塑系任教的赵蕴修老师带学生到潮州枫溪陶瓷产区深入生活,顺便进潮州城探望当年学友洪风,得知庄华岳还健在,才知庄已去世是误传,及后,他在洪风家里会见了庄华岳。1978年,赵蕴修赴上海参观法国19世纪农村风景画展,会晤了在沪的当年杭州艺专校友,谈到在潮州见到庄华岳,大家才知道关于庄在抗战复员时已在昆明去世是讹传。十多位杭州艺专校友高兴之余,联名给庄华岳写了一信。由于怕招来横祸,解放后几十年从不买邮票写信的庄华岳终于拿起笔与昔年学友书信往来,重叙分别几十年的情谊。这时庄华岳也怀念起昔年同窗挚友赵无极来,但如何与远在法国的赵无极取得联系,这也是颇费周折的。有个叫吴季鑫的友人,认识上海有一位与赵无极有联系的人,但此人不敢轻易提供赵在法国通讯处,因为当时人们对“里通外国”的罪名还是心有余悸的。两年后,他觉得可能没有什么麻烦了,才愿意提供赵无极在法国的通讯处。赵无极接到庄华岳从潮州寄去的信后被吓了大跳,旋即回信说“忽然接到您的来信,兴奋万分!”庄华岳与赵无极接连互通了十多封信,重温昔年同窗的风华岁月,互通别离之后各自的情况并互诉怀念之情。赵无极后来把1956年误信庄已去世而创作《友人之碑》一画的照片寄给他。后来两人重逢说到此事,赵说:“他笑着,以掩饰心情的激动。”

《友人之碑》(162cm×113cm)这幅画冠以叙事式的画题,但又完全不是叙述故事。关于这幅画,赵无极曾在他口述、他的法籍夫人记录整理的自传中说道:

听说我童年时期一位住在潮州的朋友去世了,我曾想到非常熟悉而具有极大崇敬的一些东西:公元前十六世纪——公元前十三世纪的青铜器,乃是人们放在死者墓里作为陪葬品的祭器,其中极其完美的东西多是中国人的精心制作。在这些铜器的底部刻有谁奉献给谁的名字,和其制作的体制及用途。我以极度怀念的心情画了一张画,命名为《友人之碑》。

我在画这幅画时,我想起了这些祭器,为了思念我的朋友,就在画布上仿照一块墓碑,亲自标上了这些纪念的文字。

其实这些符号并不意味着什么,我填上这些符号,就能联想到真正刻在青铜器上的表意文字。因而使我产生了崇敬的感觉:这幅画的形象唤起了一座墓碑的样子,错综复杂的笔划,常常过于凝重而乌黑,加重了我想赋予这幅作品的悲剧性的特质。①赵无极、弗朗索瓦兹·马尔凯著,《赵无极自传》邢晓丹翻译,文汇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

从赵无极这些话里,可以帮助我们读懂《友人之碑》这幅作品及理解赵无极对青年时代挚友的怀念及庄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赵无极说,他画《友人之碑》“对死者的怀念是我内心的一种仪式”,使其亡友“在我的画中永生”。这幅画创作于1956年,是他的创作全面走向抽象阶段的重要年头,由于作品蕴含了画家强烈的情感和成功地融东方的笔法和西方色彩的韵律于一体,而成为他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品之一。

1985年5月,赵无极应邀回母校举办为期一个月的艺术专题讲习班,他邀庄华岳至杭州欢聚。他们离开杭州艺专已40多年,此时重逢,赵无极64岁,庄华岳66岁。赵向大家介绍庄是他在母校求学时最重要的知己、老师眼中的奇才,并向肖峰院长推荐庄回母校任教。庄认为自己辍笔多年,遂予婉拒。但在赵无极的邀请下,庄华岳为讲习班学员评点了一堂素描课。在赵无极学术讲习班的结业典礼上,庄华岳还见到分别达40多年的师长林文铮以及丁天缺、张功慤等友人。在杭州期间,庄华岳受到师友的责“骂”,说他不能埋没自己的天赋,鼓励他继续创作。他陪赵无极半个月后,送赵回国,遂专程到上海拜望昔年恩师吴大羽先生,将自己的作品照片请老师指导。赵无极回到巴黎后,曾多次寄赠自己的画集给庄华岳,继续保持着联系。

庄华岳杭州、上海一行,与昔日恩师友人欢聚畅谈,他仿佛又回到40多年前的峥嵘岁月,令他精神振奋、意气风发。在师友的鼓励下,他继续潜心创作,其后果然完成多件珠玉,令赵无极等杭州艺专旧识赞叹不已。尔后一段时间,庄华岳与师友鸿雁不断,互诉衷情。现将当年杭州艺专教务长林文铮1986年3月16日给庄华岳的信及庄的回信摘抄如下,我们从中可以了解当年师友对庄的评价和庄对师长的崇敬以及晚年心境的独白。

华岳大弟如握:别来无恙!

时在念中,去夏来杭欢聚,使我仿佛年轻了五十年,仍忆在孤山艺专朝夕相处之胜境。足下在绘画上宿抱奇才,在色线方面均有独创之处,惜乎阳春白雪,海内知音无几,埋才不遇,不胜同悲!但不在出之奇才,苍天有眼,终有出头之日,切盼勿悲观,奋勇前进,“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更望多多来信,慰我黄昏之遐思,足下无异我至亲之坤(昆)仲也!

庄华岳复函如下:

文铮吾师:

赐函奉读。过誉之言,愧不敢当。生于三十年代曾两度欲出国求艺未果,故早在毕业之始已决心弃艺从教为生,至今已过大半生矣。近年病休期间,忽得同窗挚友赵无极创作的启示,加上师友们的责“骂”,竟于此将古稀之年,方又从头拾起秃笔,甘为老童之涂鸦,盖用之作为个人生活方式的一个方面,借以修心养性,或谓打发日子而已。但从精神方面来说,不仅无所谓“悲观”之可言,且每于偶得理想色线之际,反而舞手蹈足,无穷其乐也。

1990年,庄华岳应邀拟在广州美术学院展览馆举办个人画展。能登上专业艺术院校的艺术殿堂,都是学术品位很高的画家。庄华岳当年杭州艺专的校友(低他二年级)、著名美术史论专家郑为先生在上海特为展览会撰写了序言。“然而因某些阻力使画展流产”①均见《火柴匣主人·庄华岳》(大未来画廊出版,1997年)。,郑为先生所撰写的序言十分精辟,虽然不长,但很有份量,转录如下:

庄华岳的画,用唐张彦远“迹简意淡而雅正”来形容,可谓恰如其份。无论是线、造型、色彩,都说明这个画家有过勤奋的历程、纯正的性格和极高天赋。早年他从事西洋绘画,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现代画派,有深湛的钻研。他是以西方抽象的表现方法来发扬东方传统的意象,他的画并不完全扬弃物和形,但他所求索的是成物之理、生形之则,是变基于常,常寓于变。

他用“火柴匣主人”来称谓自己画幅的微小。有识者可以在这些小框框里看到无限丰富的空间,灵活而又静谧的情意。

华岳一直甘于寂寞,一个海外的同窗好友赵无极,因为多年不见,音讯杳然而以为他死了,于是在画里树起墓碑来纪念他,这倒提醒人们:有个画家庄华岳还活着。我每次见到华岳的画,总遗憾的劝他把画画得大些,然而它总是那么小,什么道理呢?我至今没有理解。也许外围给予画家生活的天地,原来就很窄小。②均见《火柴匣主人·庄华岳》(大未来画廊出版,1997年)。

首次个人画展虽然流产,但是庄华岳没有气馁,他依然蜗居陋室,勤耕不辍,借画画“修心养性,打发日子”。

1996年1月台北大未来画廊经过精心的筹备,举办了《吴大羽师生展》,展出昔年杭州艺专吴大羽老师及弟子赵春翔、庄华岳、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按年龄为序)的作品。庄华岳的《英雄》、《夏》、《紫》、《悼》、《斜阳》、《吻》、《梦》等作品参加展出。吴大羽先生的两位高足庄华岳和赵无极的作品相邻悬挂,赵无极还专程从巴黎飞往台北,亲临展览会场。

1997年5月大未来画廊又举办了“现代绘画摇篮·杭州艺专师生展”。展出杭州艺专首任院长林风眠,教师吴大羽、蔡威廉、李超士、方干民、庞熏琹、秦宣夫、关良,以及学生胡善余、赵无极、李仲生、倪贻德、吴冠中、朱德群、赵春翔、庄华岳、朱膺、席德进等人的作品。庄华岳的《彩树》、《献给吴大羽老师》、《吻》、《不废江河万古流》、《顿悟》等作品又一次参展。

同年,台北大未来画廊的有识人士,拟将在上海某些渠道购藏的几十幅吴大羽先生生前的遗作进行展览。他们找到在巴黎的赵无极商量。赵无极说,要宣传介绍吴大羽老师,还必须介绍受吴师器重的庄华岳。经赵无极推荐,大未来画廊负责人专程辗转来到古城潮州,找到了庄华岳。他们观看了庄华岳的作品,如获至宝,决定将在台北为他举办首次个人画展,并出版画集。

1997年6月14日至7月3日,历经磨难的“火柴匣主人·庄华岳”个人首次画展终于在台北市敦化南路一段205号605室举行。在开幕的当天还举行了庆祝酒会。当年同窗挚友赵无极给筹展者的一封法文短信被翻译成中文,作为展览会的序言。全文如下:

华岳同我在1935年同时进杭州艺专习西洋画,在我们班上吴大羽先生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当时也是他最喜欢的二个学生。当时我们都非常用功,每天常常画六至八个钟点,华岳天才很高,同时了解极快,也很敏感。我知道最近要为他出书,也为他十分高兴。他的工作早应该受到艺术界的重视,我也常常说,如果他有我同样的机会来法创作,他一定会成为非常重要的画家。

台北大未来画廊在“火柴匣主人·庄华岳”的画展的前言中说:“庄华岳用‘火柴匣’来称谓自己画幅的微小,不过,他能在小框框内创造出无限丰富的空间……他的画与世无争,却呈示了他对生活坚强的表现。”③均见《火柴匣主人·庄华岳》(大未来画廊出版,1997年)。

台北大未来画廊为庄华岳举办他个人首次画展时,他已经78岁。关于画展展出的情况,由于海峡所隔,我们无从知道。1997年8月10日笔者接到画廊展览企划编辑陈惠黛女士于画展结束后寄来的“火柴匣主人·庄华岳首展”明信片,在所附的短信中称庄华岳的画展“确实吸引了一些艺术爱好者的注意”。展览会期间还出版《火柴匣主人·庄华岳》大16开彩色精装画册,收入画展的全部作品,其中《争妍系列》36幅,《奏鸣系列》22幅,《憧憬系列》8幅,《京剧系列》9幅,《形色系列》9幅。画集的前面有大未来画廊所撰写的前言,赵无极、郑为的短评为序一、序二,并有庄华岳参观1985年赵无极在浙江美院讲习班结业典礼时与赵无极以及师长林文铮、友人丁天缺、张功慤等的合影,还有庄华岳的近影等。画集的最后附有作者的简介,拜访恩师吴大羽以及赵无极亲赴台北画展现场等照片,为读者提供了解画家的一些相关资料。

庄华岳早年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现代画派有深彻的研究,同时他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灌注与涵养。他的作品乃受惠于恩师吴大羽之启迪,追求东方的空灵、西方的缤纷的艺术境界,其画面带有一种对物感的疏离,但正如郑为所言,“并不完全扬弃物和形”,是无形之象。他的作品是视觉形态精神化的世界,他捕捉的往往是物象的瞬间印象,却神采飘逸,震颤着形与色的微妙交响。他的每一幅画都是一首殊韵的歌,变奏着不同节奏的美感与旋律。让观者像欣赏音乐一样,自己去感受、陶醉和联想。无论作品的意韵结构、色彩笔触,既有西方现代艺术的特性,中国传统美学所要求的“气韵生动”在他的作品中也获得创造性的发挥。他的画所蕴含的是抒情的、天真浪漫的东方情怀。“他经常以中国文人画常见的主题入画,花鸟灵动而轻巧;风景画则意境幽远,有设色鲜丽的,也有梦幻空灵的;而感时忧国的主题也偶然见到,如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殇》,《不废江河万古流》,尺幅之内蕴藏了画家的思绪和感情。”①见《火柴匣主人·庄华岳》(大未来画廊出版,1997年)。这里要强调的是,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的《殇》,原题为《内出血》,作者意为隐喻文革动荡年代的不幸,意味深长。“文革”结束后,庄华岳第一次将画作公诸于众,其中一幅画画面近观是烈火,远观却为骷髅,寓意“文革”对无辜者的迫害,显示了一个正直艺术家的良知和反思。

庄华岳说:“绘画作品并不仅仅依靠纸、墨、笔、画布等来完成的,绘画更本质、更本源、更大的载体是生活,是人生,是生命本身。”他的每一幅画都是他的生命体验,是发自他心灵的语言,都有自己的生命和力量,因而是不可复制和重复的。

《火柴匣主人·庄华岳》是庄华岳几十年艺术之梦的栖息家园,他的画作的展示和结集出版,不仅是对他孤独灵魂的慰籍,也为人们重新发现和探讨他的人生及其艰辛的艺术历程带来启迪和思考。在赵无极的关照下,台北大未来画廊不仅竭尽所力,为庄华岳筹办了个人画展,出版第一本画集,他们还不辞辛劳,三次从台北辗转来到潮州,寻访庄华岳,并多次给他寄来绘画颜料、画布、水彩画纸等,关心支持他的艺术创作。2003年11月,他们还在上海为我国第一代油画家吴大羽举办油画回顾展和出版吴大羽首部油画作品集,尽了很大的努力。庄华岳从有关方面获悉他的恩师,这位“被历史眼光遮蔽住的艺术家”终于得到应得的肯定,从内心感到无比的欣慰和喜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庄华岳和其业师吴大羽的经历正是上世纪我国许多艺术家的一个典型和缩影。

1998年,将近80岁的庄华岳童心未眠,创作了《欢乐颂》(水彩、38.5×38.5cm),给人们展示了一个全新的视觉形象。画面虽没有描绘具体的形象和情节,但画面欢愉地闪动着那带着节日的艳丽炫目,或流星飞舞,或银河闪烁,或光雨闪耀……既形复于色,又色复于形。有节奏的布局,豪宕如飞的笔触,丰富而又绚丽的色彩,一片生机令人奋亢不已,视觉上得到愉悦的审美震撼,也会受到思维的激发、灵性的启迪。作者将先秦老庄的精神自由、想象丰富的哲学境界与传统艺术境界的神韵、意境融贯其中,以西方的抽象来诠释东方的意象。可以说《欢乐颂》是画家冲破了思想的牢笼,怀着自由地抒发胸臆的梦想,走向他艺术天国最灿烂、最辉煌的境界。作者“凭籍着丰富的想象力和心灵感受,以超然物我的心态来感知世界,感知自然,感知身处的社会和文化,以自己真切的体验使情感得以物化而生发一片心融神物的桑园胜境”。可惜这尤如一部辉煌乐章高亢雄浑的强音后戛然而止的休止符——庄华岳因心力不济和生态环境的窘逼,自此辍笔停画。

1999年4月,详实地展示国际级华人艺术家赵无极60年创作的巨大成就的赵无极绘画60年回顾展在中国北京、上海、广州举行。赵无极105幅各个时期的抒情抽象绘画,向人们展示了一个斑斓的彩色世界。他只身海外,孤旅天涯60载,用自己的奋斗赢得了声誉。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为赵无极这个大型展览题词:“絪緼化醇,融合创新。”①赵无极、弗朗索瓦兹·马尔凯著:《赵无极自传》邢晓丹翻译,文汇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法国总统希拉克在为展览所撰的前言中说:“且不说赵无极的创作如何打动人心弦,它还促使我们法中两国进一步加强连接彼此的纽带,加深早就醉心于东方的西方人和着迷于西方的东方人所开创的对话。”②见《艺术以外的故事》《羊城晚报》1999年4月29日。赵无极的艺术是中法文化交流的最佳使者,他专程从法国飞回祖国。在北京、上海展出时,引起极大轰动。后来展览会移至广州继续展出。展出之前赵无极给庄华岳寄来一封信说:“希望在广州再会一面。”

在广东美术馆负责人王璜生等的精心安排下,60年前的一对同窗挚友在广州二沙岛又一次相会。岁月流逝,当年风华正茂、满头青丝的两少年如今皆已两鬓如霜,垂垂老矣;往事渐渺,惟有心心相印的情谊和对艺术坚贞不渝的情结永远挥之不去……

2004年初,著名画家吴冠中在接受采访时,谈到赵无极和庄华岳。他说:“赵无极在杭州的时候,我们也是同学,他年级比我高,他当时也很得吴大羽和林风眠的欣赏,也是高才生。还有一个比他才分更高的,跟他同班的,叫庄华岳。”吴冠中还记得毕业时,吴大羽给庄华岳的纪念册写了一句话:“怀有同样心愿的人,无论别离。”吴冠中说:“我觉得很感动,写得很好。”赵无极后来赴法深造,终成一代大师,庄华岳自此完全出了这个圈子。吴冠中还说,这是命运的作弄,比较可惜,听说他在广东的一个县里教书,后来重拾画笔,但感觉还是很好。③曹鹏著:《吴冠中谈艺录》,南方日报出版社,2007年2月出版,我拜访庄华岳老师,他说吴大羽给他的题句应为“怀有同样洁愿的人,没有别离。”

2007年3月22日至4月11日,台北大未来画廊在广东美术馆举办《火柴匣主人庄华岳绘画展》,展出该画廊收藏的庄华岳绘画作品。这是庄华岳画展首次在大陆公开展出。画展结束后不到一年,2008年4月18日,他终于走完他全部的人生道路,离开了人世。

庄华岳老师在世时,客厅里错落地悬挂着那大大小小的画幅。小的只有火柴匣那么大,最大的也不超过40厘米见方。每一幅画都配有自己特制的镜框和不同的装潢,显示出主人对作品的心思和珍爱。一直以来,我虽为生活奔忙劳累和被世间烦恼所扰,但仍不时抽空到庄老师那窄小的客厅拜访他。在与庄老师多年的接触中,我不单感受到他作品中的魅力,感受到他对艺术的虔诚,也感受到他高尚的人格力量,从而得到启迪和鼓舞。他谈起往事心平如水,对他昔年的艺术成就虚心入怀。谈到1985年在杭州与离别40多年的挚友赵无极相聚,赵向母校推荐他返校任教时,他没有一点得意的神情;他从没以驰名海内外的赵无极、吴冠中对他推崇而显声露色;他不慕虚名,不事张扬,从不在画展等公开场合抛头露脸;他与世无争,每天坚持散步看书读报,以画修心养性;他独居一隅,执着于艺术,苦乐自知,以艺术形式进行着与艺术毫无瓜葛的活动;他坚守艺术的纯洁,曾有收藏家要买他的画,他说,我不是商人,我的画是不出口、不出我的门口的!每谈起他崇敬的恩师吴大羽、杭州艺专的师长艺友以及西方绘画大师梵高、高更、马蒂斯、毕加索时,声音特别洪亮,眼睛流露出无限的深情。他是一个被遗忘的人,但他没有落寞伤感。他去世前一直居住在金山脚下一套旧式的小楼房中,别说作画没画室,就连稍大点的空间也难找,他的生活没有五彩缤纷,但他却为这个世界留下一抹像《欢乐颂》那样鲜艳辉煌的色彩。正如罗曼罗兰在谈到贝多芬时所说:“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欢乐给予世界。”

庄华岳自上世纪80年代末在师友的鼓励下,重新拿起画笔,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接连创作出《火柴匣主人·庄华岳》画集中的84幅作品(全部原作已被台北大未来画廊收藏),还有仍悬挂在他居室及客厅墙壁上的近40多幅作品,以及部分其他作品和几本钢笔速写。他的画展引起有关方面的瞩目,得到赵无极等杭州艺专旧识的赞叹,特别是1998年创作的《欢乐颂》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我同意刘越同学的文章中所说的“这不能不让人更相信搞艺术还是有赖于天赋”的观点。唯物辩证法还告诉我们,事物的发展,外因是至关重要的。种子只有在适宜的土壤里才能生长发育。如果庄华岳晚年不是生活在一个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里,不是在师友的责“骂”下重新拿起画笔,得尝硕果,那岂不是让人永远无从认识这样一位极富天赋的艺术家及其艺术创造。应该说这是值得庆幸的。但回顾庄华岳的人生和艺术历程,无奈仍多于喜悦,就如赵无极感慨的那样,“如果他有同样的机会来法创作,他一定会成为非常重要的画家”。

(2007年完稿,2009年12月修改)

Solitary Artists Achieving Mastery Through Both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on Zhuang Huayue and Zhao Wuji

ZHENG Zhen-qiang

(Chaozhou Academy of Painting,Chaozhou,Guangdong 521011)

Zhuang Huayue was admitted to the National College of Art in 1935,with Zhao Wuji as his classmate and best friend and both being the most outstanding in the class.When in school Zhuang showed an extraordinary talent and ability,a wizard at paintings in teachers'eyes.His works was appreciated by his tutor Wu Dayu and classmate Zhao Wuji.Wu intended to recommend Zhuang Huayue to study abroad,but because of the outbreak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the plan could not be implemented.Later,Zhuang Huayue had been engaged in education for decades.After graduation Zhao Wuji went to France for further studies,and achieved great success as one of the masters.In 1957 Zhao Wuji had mistakenly believed rumors that Zhuang Huayue died,so he created “friends of the monument” to cherish the memory of their friendship.After parting 40 years,Zhuang Huayue and Zhao Wuji had a reunion in alma mater.In his senescence Zhuang Huayue took up printing again and many pieces of works were completed receiving good recognition from Zhao Wuji and other classmates of National College of Art in Hangzhou.In 1997 Zhuang Huayue's art exhibition displayed in Taipei,and pulished an album of“master of match box,Zhuang Huayue”.

Zhuang Huayue;Zhao Wuji;“friends of the monument”;master of match box

责任编辑吴二持

J203<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7-6883(2011)01-0038-08

2010-04-30

郑振强(1941-),男,广东潮州人,潮州画院画家,高级工艺美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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