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云,娄鹏宇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昆明 650091)
自由与超越
——论道家美学思想及其现代意义
李潇云,娄鹏宇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昆明 650091)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家哲学、美学思想影响深远,它完成了生命自由、超越理论的建构,使苦难人生本身朗照于审美的光辉之中。唯一遗憾的是没能为社会实践提供一种现实的路径。现拟从本体论、创作论以及生存论三个视角来阐释道家美学自由与超越的特征,并阐发其现代意义。
自由;超越;道家;美学思想;现代意义
儒、道两家是中国美学思想的源头,也构成了中国传统美学的主干。在文化史上,它奠定了中国古代士大夫阶层的仕与隐、出世与入世、江湖与魏阙等痛苦抉择的理论基础;在文学史上,开始了“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与“逍遥淡泊”的人格理想的比肩而立。与儒家以仁学为基础,强调社会、伦理道德不同,道家以自然、任真为核心,推崇“自适逍遥”的审美情趣。“百家争鸣”使春秋战国时代在华夏文明史上,散发出理性的光辉,这是人类“轴心时代”的大事,它生成了中华文化的精神“原型”。德国学者雅斯贝尔斯指出:
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点燃。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时期潜力的回归,或者说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的动力。[1]
所以说,“轴心时代”携带了人类文明的遗传基因,也造就了人类文化史上绚丽多彩的精神母体。就像古希腊诞生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一样,东方的哲学巨人也几乎同时苏醒,有了孔子和老子,这一时代最大特点就是思想的觉醒和情绪的安顿。
说道家的美学思想,不得不从“道”本身说起,也不得不从老子说起。比之庄子,老子远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学家,他的美学更多地充斥着浓烈的哲学意味,但两者都不同程度地洋溢着审美气息。以下分别从本体论、创作论和生存论三个维度加以阐释。
“道”是老子哲学、美学的元范畴,具有“崇高性”和“终极性”,且与事物本原、运动规律、道德准则、人生理想等一一纠结的哲学意味。通行本《老子》说: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一章》)
道冲,而用之又弗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第四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而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一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三十六章》)
由此我们可以见出以下几点:(一)“道”的含义不统一于一种;(二)“道”是一种物,但不是一般之物;(三)“道”能生万物且道自动(自己运动)。而郭店楚墓出土的竹简《老子》中“有物混成”成了“有状混成”,这给已有的研究带来困难,但很明显的是,“状”较之“物”更富于审美意味,因为加诸其中的想象具有追问美本源的形而上品格。这里不但包括了本体论还涉及了发生论,是审美意识得以发生的前在性因素。可以说,“道”是老子美学之魂。下面我们再看《庄子·知北游》中的一段话: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庄子所说的“大美”,即天地之“大美”,亦即道之“大美”,包括以下几点内容:
(一)玄澹至极,自然无为的品格。这种品格使天地成为美的极致,也成了美的根源,没有什么能与之争美,人只能推究天地之美并把握万物运行的规律才能获得真美。
(二)纯净素朴,天然本真的形态。对素朴之美的追求,如“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法天贵真”,“道法自然”等美的特征,就是以自然为法则,才能把握“大美”。《庄子·渔父》篇中“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也是说的这个意思。
(三)博大浩瀚,壮美雄浑的境界。这在《庄子》中所论较多,不再赘述。
总之,这些都与道相关,甚至源于道,道就像太阳高悬苍穹,照耀万物,它是唯一的,但河流山川因分有并歆享它而生机勃勃,一派葱茏,才得以展示其自身的丰姿,活力和美态,而道本身并不减少。万物之美源于道,若说万物之美是生生不息而圆满的,是因为道的圆融和生生不息。
一般说来,道家美学思想中所体现的创作状态包括两个阶段:
(一)获得审美心胸;
(二)创作的自由和快意。
获得审美心胸的途径在老子这里是“致虚极”“守静笃”,达于归根曰静的境界。牟宗三先生认为,这里提倡无为,反对有为即“造作”“不自然”(artificial),他说:
照道家看,一有造作就不自然,不自由,就有虚伪,造作很像英文中的artificial人工造作。无为主要就是对此而发……
道家一眼看到把我们的生命落在虚伪造作上是个最大的不自在,人天天疲于奔命疲于虚伪形式的牢笼子中,非常的痛苦,基督教道出的观念是原罪originalism;佛教道出的观念是业识(karma),是无明;道家首出的观念,不必讲那么远,只讲眼前就可以,他首出的观念就是“造作”。[2]
“致虚极、守静笃”,就是对喜怒哀乐的消解,它体现在人格上,就是后人所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不惊”;体现于艺术审美即嵇康的“声无哀乐”。他还用“涤除玄鉴”来表述这层意思:清除心中的杂念使心胸像镜子一样明净清澈去观照道,目的是“以天合天”,即以审美的心胸发现和观照审美的自然。这些范畴到了庄子发展成为“心斋”、“坐忘”和“虚静”: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耻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
此指审美心灵的虚灵和静笃,所谓“空故纳万境”也,“坐忘”同此。至宗炳则成了“澄怀味象”(澄怀观道),都是说人要从尘世的荣辱得失、生死进退中解脱出来,使被束缚的心灵得到审美的提升,消除苦、乐得对立才能观道,才能遇见美,这是创作前的准备。
老子讲“大音希声”,“大音”即宇宙的原音,道家称之为“天籁”,“天籁”无声,出于自然,却是“地籁”、“人籁”等万殊声音的根源。既然天籁无声,耳朵当然难闻,只能在清静无为的状态或恍惚玄妙的境界中才能体会,进入创作状态去感悟、体验、把握道。
其次是出神入化的创作状态,是对所谓“浑然天成”艺术品位的追求,是纯真无饰本真状态的呈现,这是道家追求的艺术理想,也是道的基本特征。老子说“见素抱朴”、“其德乃真”。这种真朴无为的人,若赤子之心,无尘无染,若高山流水,泠泠天籁。
在这些浑然天成的艺术作品中,艺术家“度物象而取其真”,超乎象外而得其环中。值得注意的是,道家这种清静无为却出神入化的状态,并非偶然得之,而是长期修养的结果。在对万物的体察和切近中,实现了对道的把握。庄子的“佝偻者承”、“庖丁解牛”、“轮扁斫轮”、“津人操舟若神”等,都是讲在创造的出神入化状态中,达于审美的愉悦和享受。
《庄子·养生主》说庖丁解牛时“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騞然响然奏刀……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这种自由创作的境界何等令人狂喜和快慰!它的前提就是艺术创作之“技”要合于自然之“道”,在长期的实践中把握客观规律,主客契合,才能进入艺术创作的自由之境。
无论儒家或道家,都无一例外地渗透着养生思想,并体现于孔孟和老庄人生哲学的方方面面。儒家以积极的态度努力、执著地切近现实人生,建立自己的“礼”“仁”王国,把人生产成一种真正高尚的道德主体,把艰苦的生活环境看作玉成主体的必要条件,颇有一种悲壮的性格在;道家似乎把现实人生的无奈和痛苦悬搁起来,与人生缺失的快意恩仇反向,开辟一扇直指心灵世界的明净窗口,以寻求精神上的诗意补偿和安慰。这意味着无论坏境和条件如何贫瘠,人也绝不能被剥夺得一无所有,这应该成为人这种精神生命最起码的自我意识。要么出世、要么入世,但任何选择都不令人满意,这正是关键所在,而两家的哲学,从根本上讲是实用主义和审美主义的对立。如此,庄子把深情的目光投向了自然,但这种“自然”只是话语和想象力对象,是那种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这种选择也是对看似威严肃穆的政治权利的最大解构。从理论上讲,中国人的理论自由源于庄子,而最大威胁来自于儒家伦理学以及它的制度化形态。
老子说: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老子·第七十七章》)即大自然的法则是损有余以补不足,人的习惯做法则是损害不足的以奉有余。人生就是如此的无奈和令人不堪,庄子更清醒地看到了其悲剧性。《庄子·大宗师》中,子舆问子桑道:
“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我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两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苦思使之贫困的原因而不得,最后归之于“命”,这成了中国人的惯性思维,抗拒不了命运的自我安慰,就如老子所云“大道无亲,常与善人”,不过自我安慰罢了,此处均可见深沉的悲情基调在。面对这些生死穷达的大问题,怎么也轻松不起来,虽则无泪心实凄然。而对这“一瞥如梦,可哭比可笑的事情多的人生”(张爱玲语),庄子表现出了超然的态度,他以幽默面对苦难人生,以通脱超越浓黑的悲哀。试看《庄子·大宗师》中,孟子反和子琴张在子桑户死后的“临尸而歌”,庄子在妻子死后的“鼓盆而歌”(《庄子·至乐》),对待生死贫病尚能歌欢处之,能领悟道的运行,超越生死贫富,虽然有自欺的底蕴在,毕竟远胜于常人,甚至还有高贵品格的闪光。再看《庄子·秋水》: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也,束于教也。
南方有鸟,其名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何等矜持高贵!何等清高孤傲!庄子的人生是超越的、审美的、诗性的。闻一多说:“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实在连他的哲学都不想寻常哪一种矜严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子的东西,他的思想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3]
闻一多用诗人美丽的语言评说庄子,“诗”和“诗人”的定位极为切合庄子丰富奇特的想象、摇曳多姿的文笔、气吞日月、壮丽飞动的审美心态,对天地万物浩瀚无垠、瞬息万变的内心体验如此的贴切与真诚,只有与道契合的审美心灵,才能实现生命张力如此宏阔的张扬。这种审美精神,是心灵自然与外在自然的浑然相融,是“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是怡情于山水的逍遥、坐忘与林泉的洒脱。如此,生命个体方得以超越人间万事的负累达与“逍遥”“游”的恍惚物化——一种审美心境朗照下的审美人生。
人生本来苦短,做一个“出没风波里”的政治弄潮儿很难,做“摇曳于泥途”中的乌龟又何尝容易?用一种克勤克俭的生活观念拼一生去积累足够享受的所需资本,就等于一笔勾销了有限个体生命在尘世间享受乃至审美的任何可能。如《好了歌》所唱:“终生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所以面对人生的残缺,庄子选择了精神这块绿地,因为它是外力唯一无法左右的自由之阈。
另一方面,反观庄子审美人生也应看到,他高扬人精神、情感的自由可贵,往往忽略乃至遗忘了一个最朴素的真理:人不吃饭不行。但如何消解人情感本体和食本能之间的矛盾,在庄子内在理念中无论如何没法解决。在这个逻辑的节骨眼上,庄子讲“吸风饮露”的神仙是最高的自由,却没能给出如何能用它满足凡人的饥肠辘辘。道家的人生虽然是审美的,但那些隐士们的尝试无疑是极其失败的,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叔齐就是最好的教训。
应该看到,道家美学完成了对生命自由理论的论证,却没能为它的社会实践提供一条现实的基础,直到大诗人陶渊明的出现才基本上实现了这一点。然而,无论如何,道家美学告诉我们,即使人生是残酷的,也要微笑了去面对;即便人生是梦,也要快乐地梦下去,用精神的自由与超越,拼接心中的理想人生,对于今天我们理想人格建构而言,这也正是道家美学的价值所在。
周锡山先生的《目前的中国亟需庄子精神》,是针对2007年4月4日《中华读书报》陶东风先生的文章《目前的中国不需要庄子精神》而来,我更赞同周先生的观点。因为,面对当下中国人所受到的前所未有的各种各样的压力而言,尤其各行各业越来越多的“过劳死”以及自杀等诸多现象,这些都呈年轻化的趋势蔓延,更需要庄子精神的那份逍遥来超越现实的负累和无奈,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实事(所谓“奸商智慧、风月情怀”)。当然这里并不是说不需要儒家精神,积极地态度和逍遥的精神同等重要。如果一定要给出道家美学所具有的现代性背后所蕴藏的现代意义,我认为大致可概括一下几点:
(一)审美的人生态度;
(二)超然的人间情怀;
(三)自由的人文精神。
故此,个体的生命才会从多元合力的重压下超拔而出,朗照于审美的光辉之中,实现个体生命的自由和欢愉。
[1][德]卡尔·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M].华夏出版社,1989:14.
[2]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87.
[3]闻一多.古典新义·庄子[M]//.闻一多全集(第二册).三联出版社,1982:28.
[责任编辑姜仁达]
Freedom and Transcendence——Taoist aesthetic ideology and their modern significance
LI Xiao-yun,LOU Peng-yu
(Humanity Academy,Yunnan University,Kunming 650091,China)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Taoist philosophical and aesthetic ideologies are far-reaching,it completed the construction about the freedom of life and transcend theory,the misery of life itself is at its brightest glow in the aesthetic.The only regret is not able to provide a actual path for social practice.This paper will try to illustrat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freedom and transcendence of Taoism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of the ontology、writing theory and survival,and interpret its modern significance.
freedom;transcendence;Taoism;the aesthetics of Taoism;modern significance
B21
A
1008-9128(2011)01-0024-04
2010-11-16
李潇云(1977-),女,河南开封人,在读文艺学博士。研究方向:古代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