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磊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鸳鸯蝴蝶派的“工厂式翻译”
许磊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鸳鸯蝴蝶派因其在近代文学研究中的边缘位置,使得该派翻译活动一直未能进入翻译研究的视野。运用约翰·弥尔顿“工厂式翻译”理论,通过分析该派译者的译本选择、产生、传播及影响等环节,认为该派的翻译活动属于典型的“工厂式翻译”模式,其翻译模式的形成与译者的诗学观念、译语读者的阅读需求以及翻译的商业化有着直接的关系。
鸳鸯蝴蝶派;工厂式翻译;诗学观念;阅读需求;翻译商业化
20世纪初,随着以上海为代表的一批城市开始向“现代国际大都市”转型,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出现了一个继承古代小说传统的都市文学流派—— 鸳鸯蝴蝶派。它是最早的一批职业作家面队市民所进行的具有休闲意味的消费型文学创作和翻译。在建国以来的很长时间里,鸳鸯蝴蝶派一直处在文学研究的边缘,鲜有人问津,其主要原因是受长期盛行的“左”倾教条主义。[1]鸳鸯蝴蝶派在文学研究中的边缘化也直接影响到它作为一个翻译群体在翻译研究中的地位。迄今为止,仅有少数研究者关注到这一文学群体的译介活动。[2][3][4]他们或从宏观上介绍其在近代翻译文学史上的贡献,或择其主要代表人物的翻译成果加以绍介,而有关鸳鸯蝴蝶派翻译活动的真正意义上的翻译理论研究却一直是空白。
本文拟用“工厂式翻译”理论,考察这一文学翻译群体的翻译模式,并试图分析翻译模式的成因。由于鸳鸯蝴蝶派作家的译介以小说为主,因此本文将以该派的小说翻译做为考察的主要研究对象。
“工厂式翻译”的概念由巴西翻译研究者约翰·弥尔顿提出。他通过对巴西当代大众小说翻译的调查与分析,认为大众小说翻译与“高雅”、“贵族式”的翻译有很大不同:“高雅”的文学翻译以受教育程度高的人为对象,翻译没有严格的交稿期限,译者的个性化特征明显;而大众小说的翻译是“工厂式翻译”,特点具体表现为:(1)缩译和改编;(2)合乎时尚化(standardization);(3)商业化的生产漠视作者的所谓尊严;(4)运用针对性的商业策略;(5)翻译时间限定最为重要;(6)伟大的小说传统特别具有再利用的可能性;(7)再版旧译本比请人翻译新译本在经济上通常要合算;(8)译本包装极为重要;(9)不必对读者尊重;(10)一个普遍的市场策略就是虚构译本,把原作说成是译作; (11)这类译作生命短暂,阅后即扔,上不了图书馆和信息网上的目录。[5]147-152
从翻译产生的全过程考察“工厂翻译”模式,特点更加鲜明。首先,在文本选择阶段,“工厂翻译”模式选择的文本一般为源语文化中的通俗小说或可用来“通俗化”的经典小说文本。其次,在文本产生阶段,译者不遵循“原文至上”的原则,漠视作者的权威;译者通常采取改写的翻译策略以实现翻译文本在主题、语言以及文体等方面的时尚化;利用译语文化中已有的小说传统;翻译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另外,在译本的传播与接受阶段,针对译语读者的不同需要,出版商会采取针对性的商业营销策略;出于经济考虑,他们会经常出版旧译本;译本进入市场后需考虑包括包装和广告等在内的宣传手段。最后,译本在译入语文化中没有长久的生命力,不会对译语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
鸳鸯蝴蝶派奉行“大众”文学创作观,他们又遵循怎样的翻译观?与文学创作观是否一脉相承?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大众”翻译观指导下的翻译模式又有何特点?为了回答以上问题,我们将对鸳鸯蝴蝶派的翻译观和翻译模式进行全面的考察。
随着翻译研究的深入,对翻译过程的全面考察绝不仅仅局限于从文本到文本的语言转换,虽然这仍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翻译的全过程涉及文本的选择、文本的研究、文本的理解与阐释、文本的生成、文本的接受等诸多环节。[6]65因此,我们要考察鸳鸯蝴蝶派翻译观及其在翻译过程中的体现,都绕不开以上这些环节。
文本选择。鸳鸯蝴蝶派作家译介的大部分为西方通俗小说,从哈葛德到柯南道尔,他们的作品在源语文化中都不占有重要的文学地位,鸳鸯蝴蝶派之所以译介他们的作品主要是看重作品中的故事性和可读性。这一点在该派作家对侦探小说的译介上表现地尤为明显。鸳鸯蝴蝶派作家中有多人参与过侦探小说的译介,如周瘦鹃、程小青、包天笑、陈蝶仙等。侦探小说不属于严肃文学,其吸引译者之处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小说中塑造的机智、勇敢、敢于伸张正义的侦探形象。[7]93这种通俗小说的译介受到了当时读者的欢迎,因为“大众更感兴趣的是言语的内容而不是言说的方式。因此,大众更喜欢直接的场景描写,简单明了的人物刻画,并希望进入虚构性作品中人物的生活,参与他们的道德选择”。[5]142该派作家也译介了不少名家名作,例如托尔斯泰和狄更斯的作品。但他们在这些作品中发现的是其趣味性和故事性,而并非其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这一点在文本产生过程中译者对原文本的“暴力”行为上体现得更为明显。
文本的产生。在中国翻译史上,长期宗教典籍和文学经典的翻译实践形成了“原文至上”和“忠实”翻译观。[8]但在鸳鸯蝴蝶派作家面前,原文和原文作者却失去了尊严,取而代之的是“游戏的消遣的金钱主义的文学观念”,他们把文学看成是一种游戏,一种商品。具体表现为:
译本中不注明原作者姓名。在鸳鸯蝴蝶派作家看来,小说是休闲、消遣的工具,并不是为流传后世,所以“原著者和译者的署名与否则是无所谓的事情”。[9]41
对原文进行改写和改编。鸳鸯蝴蝶派译者在晚清民初时期的翻译活动中大段删除作品中的自然环境描写、人物心理描写,只保留读者最关心的故事情节。凡遇到外国文学作品涉及外国政治、经济、宗教等文化因素时,多用本国成语和习语叙述;作品中的人名、地名以及称谓等也均改成中国式。例如,鸳鸯蝴蝶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徐卓呆译德国苏虎克的《大除夕》时在《译者小引》中说:“固有名词,恐甚难记忆,故悉改为国风,以便妇孺易知。”[9]37在叙事方式上,译者有意将外国小说译为传统的章回体,“话说”、“且说”、“下回分解”等套语随处可见。
另外,由于该派的译文一般都先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必须配合发行时间,因此留给译者翻译和校对的时间一般极为仓促,他们不可能做到“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以包天笑为例,自1901年与蟠溪子和译《迦因小传》始,到“五四”止,他大约翻译作品80余种(包括与他人合作者)。[9]424-425以这样的速度翻译,不难想见,他们译作中错译、漏译之处应不计其数。
文本的传播与接收。鸳鸯蝴蝶派作家的译本传播具有鲜明的商业化特征。晚清民初时期,随着文化市场的繁荣,以及出版印刷事业和邮电发行网络的发展,出现了形式多样的文学报刊和杂志。而鸳鸯蝴蝶派中有不少成员既是作家、也是译者,同时也是报刊杂志的编辑或发起人,因此可以说“大众传媒深深影响着该派作家的交往方式、成名方式和他与市场、与社会的关系及文学的写作方式、传播方式、阅读方式。”[10]24
文化市场的商业化使得该派作家的译本传播具有明显的商业色彩,主要表现为译作的二次销售。译作总是先发表在他们掌握的报刊、杂志上,看市场反应良好,然后再集结成书,这样可通过不同的媒介来实现两次售卖,取得更大的商业利益,造成更大的传播范围。再有旧译本的大量出版。郭延礼指出:晚清民初时多出现重译、多译和抄袭他人译作的混乱局面。[9]23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一是不注明原著者以及译名的混乱,二是书商和无行文人为了牟利而不讲职业道德、抄袭他人译作或改头换面搞盗版投机。还有,很多创作文本以伪译的形式传播。伪译指那些自称为翻译作品、或以翻译文本的形式出现,其实并不存在相应的原本,不曾发生事实上的语言转换的作品。[11]40周桂笙在分析当时伪译现象盛行的原因时提出,译本的优厚稿酬促使很多文人闭门造车,假托虚构,以博取名利。“最可恨者,一般无意识之八股家,失馆之余,无以谋生,乃亦作此无聊之极思,东剿西袭,以作八股之故智,从而施之于小说,不伦不类,令人喷饭。其尤黠者,稔知译书之价,信于著述之稿也。于是闭门杜造,面壁虚构,以欺人而自欺焉。”[12]227最后是“广告效应”。报刊商人刊登广告,制造“名人效应”以吸引更多读者,实现经济利益的最大化。如《月月小说》的创办者就刊登了如下一则广告:“本社所聘总撰述南海吴研人先生、总译述上海周桂笙,皆现今小说界、翻译界中上上人物,文名籍甚,卓然巨子,囊者日本横滨新小说报中所刊名著大半皆出二君之手,阅者莫不欢迎。……自三号以后,当逐渐增多自撰自译之稿,以餍读者诸君之稚。”(《月月小说》第五号)
译本在译入语文化的影响。鸳鸯蝴蝶派作家在晚清民初时期译介了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深受当时读者的喜爱,让更多的读者结识了外国文学作品,同时也引入了很多新的文学创作形式。但其译作由于不严谨的翻译方法、传统文学章法的使用以及翻译语言等问题,并未流传久远。
通过考察鸳鸯蝴蝶派的翻译活动可以看出,该派作家在翻译中仍然坚持“消遣”和“娱乐”的文学观念。从译本选择到文本产生再到译本的传播,鸳鸯蝴蝶派都表现出大众化、商业化翻译的倾向,具有典型的“工厂式”翻译模式的特点。而这种大众文化翻译策略的形成也有着它独特的历史、文化、政治、经济以及文学背景。以下将从译者文学观念、译语读者接受以及翻译商业化三个方面来解读鸳鸯蝴蝶派作家“工厂式翻译”模式的成因。
译者的文学观念。自梁启超提倡小说界革命以来,近代文学一直担负着救国保种的历史使命,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观念则是对这一文学启蒙命题的背叛,他切断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淡化了文学的历史使命感。他们旗帜鲜明地举起了“休闲”、“娱乐”的文学大旗。最具代表性的《礼拜六》杂志在《出版赘言》中宣称,他们的刊物之所以取名《礼拜六》是因为从礼拜一到礼拜五人民忙于工作,礼拜日多停业交易,只有礼拜六下午是人民休闲的时间。休闲有多种方式,但读他们的小说是各种娱乐形式中的最佳方式:“买笑耗金钱,觅醉碍卫生,顾曲苦喧嚣,不若读小说之省俭而安乐也……以小银元一枚,换得新奇小说数十篇,游倦归斋,挑灯展卷,或与良友撑纸评论,或伴爱妻并肩互读,意兴阑珊,则以其余留于明日读之,晴曦照窗,花香入坐,一编在手,万虑都忘,老瘁一周,安闲此日,不以快哉!”[13]7鸳鸯蝴蝶派在文学创作和翻译中坚持文学的娱乐性、消遣性和趣味性,以大众的阅读需要为根本取向,这从根本上影响了他们的文学创作的题材和文学翻译文本的选择。从言情到社会小说,从武侠到侦探小说,他们的文学创作始终摆脱不了“通俗”的影子。从文学翻译的文本选择看,文本的故事性和趣味性一定是不可缺少的元素。
译语读者的接受。译语读者对译本的接受与批评直接影响着译本在译入语文化中的生命力以及译者的翻译策略。晚清民初时期,随着近代的都市化产生大量的市民,市民读者的大量增加是通俗小说崛起的原因。同时,受“小说界革命”的影响,原先鄙视小说的士大夫也大量加入到小说作者与读者的队伍,从而造成小说市场的急剧膨胀。徐念慈通过对小说市场的考察,总结了当时小说读者的基本情况:“余约计今之购小说者,其百分之九十,出于旧学界而输入新学说者,其百分之九,出于普通之人物,其真受学校教育,而有思想、有才力、欢迎新小说者,未知满百分之一否也?”[14]414由此可见,士大夫已经成为当时小说市场的主力军,是读者群体的主体。士大夫群体进入小说市场为小说的创作和翻译带来了新的变化,其中最明显的当属语言上的变化。这一时期的翻译小说基本是用文言翻译。例如包天笑、周瘦鹃等人的早期译作均以骈体文言为主,间或使用白话。他们在翻译过程中,一方面仍保持译本的故事性和娱乐性,而另一方面,为了满足士大夫的期待视野,他们借鉴林纾等人的成功经验,在语言使用上尝试使用骈体文言。事实上,这种语言上的变化不光体现在鸳鸯蝴蝶派的文学翻译上,同时也体现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上。例如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徐枕亚的《玉梨魂》以及吴双热的《孽冤镜》等都是以骈体文言为创作语言,而且都是当时极为畅销的作品。除翻译语言使用外,读者接受因素还直接影响了译者对原文主题的表现形式以及文体风格等方面。为了迎合包括士大夫在内的读者阅读需求,译者通常会沿用传统的文学样式,如“章回体”的使用,以及对原文中大量心理和环境描写的删节。
翻译的商业化。韩子满总结了翻译商业化的特点:(1)翻译活动正越来越多地表现为一种商业活动;(2)翻译产业化的倾向越来越明显;(3)翻译报酬逐渐成为了许多译者不可或缺的收入来源。[15]71-74鸳鸯蝴蝶派的兴起处在清末民初文学走向市场,文学向商品化认同的时期,“这一流派(鸳鸯蝴蝶派)的出现就是我国文学大规模走向市场的开端。”[1]20因此鸳鸯蝴蝶派作家的翻译与创作都离不开市场,离不开文学消费者。当时译者进行翻译活动,大多不是因为欣赏原文,或是希望译文可以产生良好的社会效益,而是希望通过翻译来挣到翻译报酬。在翻译活动中,译者以智慧和时间换取金钱,与一般的商业活动有着相同的性质。另外,随着报刊业的发展,以及文学市场的商业化,稿酬制度逐渐建立起来,并催生了一批稳定的以写作或翻译为职业的作家或译者。这些作家或译者以创作或翻译为生,稿酬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收入来源,稿酬制度保障了他们的生计。例如当时的《新小说》向海内外广泛征求翻译小说,并在《本社征文启》上标明“译本,甲等,每千字酬金二元五角”。[12]59因为这样的稿酬制度,勤于写作和翻译的作家或译者不但能以之为生,还因卖文收入甚丰,生活富裕。结合翻译商业化的特点,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鸳鸯蝴蝶派的翻译活动商业化明显,而翻译的商业化也直接影响译本的产生和译本的传播。为了赶上交稿时间,争取稿酬利益,译者匆忙赶稿,不顾译文质量,多有错译、漏译现象;他们甚至根据市场反应,迎合读者喜好,出现闭门造车的伪译。出版商把报刊杂志中的译著再次集结成册,获得二次利润,并借助广告等宣传手段,扩大译文的影响。
鸳鸯蝴蝶派在译介活动中通过有目的的文本选择,利用针对性的翻译策略,实现了他们娱乐、消遣的文学观念,满足了大众读者的阅读需求,同时也取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而译文的普遍接受也在客观上使得更多有文化的人有机会接触外国文学作品,了解外国的文化。该派的翻译实践也为当代大众文学翻译提供了几点启示:在忠实的原则下,大众文学翻译要充分实现文本“利”与“趣”的功能;同时,译本的流通和传播要更符合市场化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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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15.9
A
2095-0683(2011)06-0142-04
2011-10-08
安徽省高校优秀青年人才基金项目(2010SQRW 010)
许磊(1978-),男,安徽宿州人,安徽大学外语学院讲师。
责任编校 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