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明
什么叫做语言传播?目前似乎还没有一个十分恰切的定义。张西平教授和我主编过《世界汉语教育丛书》(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年开始出版),当时,西平教授要我为丛书写个序言,序言的题目是《探索语言传播规律》。我在序言中写道:“语言传播,指A 民族(包括部族)的语言被B民族(包括部族)学习使用,从而使A 民族(语言领属者)的语言传播到B 民族(语言接纳者)。”这是对语言传播的一个描述,不能看作严格意义上的定义。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当一个民族的语言传播到另一民族时,其可能的结果是:1.B 民族可能将它作为外语来使用,如英语之于中国;2.B民族也可能放弃本民族的语言,接受A 民族的语言,如汉语之于满族;3.B民族可能两种语言并用,实行双语制,如汉语之于畲族、英语之于新加坡等;4.还会有其他一些情况。
尽管学界还不能恰切定义“语言传播”,但是自古至今语言传播现象都大量存在,特别是近半个世纪以来,世界交往和人口流动以级数的形式增频加速,语言传播的规模在加大,语言传播的速度在增快,语言传播的方式、种类在增多,这为语言传播研究提供了大量案例,也对语言传播研究提出了急切的社会需求。
语言传播是通过语言学习来实现的,多数是通过第二语言学习(当然也包括第N 语言学习)来实现的。学习一种语言的成本极为昂贵,既要花费大量的金钱,也要花费大量的精力,而且第二语言学习的效果还往往不大理想。例如中国,学习外语的人数据称有三个亿,但这些外语学习,除了考学、应聘、晋级、升职等应试之外,似乎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通过外语获取的真正效益其实非常低。既然语言学习成本那么高,真实的收益又那么不肯定、不稳定,人们不禁会问,为什么B民族的成员还要学习A 民族的语言呢?人们还可以进一步问,为什么学习的是A 民族的语言而不是别的民族的语言呢?
这种提问,其实是问这样的问题:某个民族的语言向另一民族、另一地区的传播,是被某种力量推动着的,这种力量可以称为语言传播的动因。那么,这种力量是什么力量?这种动因是什么动因?了解语言传播的动因,有利于从一个方面认识语言传播规律,并在此基础上制定科学的语言传播规划。
研究语言传播动因,可以从研究语言传播的各种典型事例着手。历史上,语言传播的重大事例不胜枚举,比如:希腊语的向外传播,至今在许多科学领域、在许多语言中,还可以找到希腊语和希腊字母的踪影;再如拉丁语,作为中世纪西方的国际媒介语,在历史的长河中传播到世界很大一部分地区,至今仍在科学、神学等领域中发挥着作用;阿拉伯语随着阿拉伯帝国的扩张和伊斯兰教的传播不断向外传播,南传到北非,北传到中亚,东部影响到马来半岛和印度尼西亚。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德语、俄语,等等,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向世界各地传播,至今还都是有影响的国际语言。目前,人们研究较多的是英语的传播,英语在欧洲西北角的岛国上孕育,之后伴随着英国殖民者的脚步和商人的船队走出英伦,走向世界,以至于形成了今天的国际超级大语言。
考察历史上语言的传播过程可以发现,不同时代不同语言的传播,有着不同的动因。有些语言是通过殖民和移民来实现传播的,或者说是军事动因,因为殖民扩张的过程始终伴随着军事与征服;有些语言通过宗教来实现传播,有些语言通过文化来实现传播,有些语言通过意识形态来实现传播。
阿拉伯语的传播主要是宗教动因,世界各地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增多,阿拉伯语随之不断向外传播,有的国家和地区直接使用了阿拉伯语,有的吸收了大量阿拉伯语的成分,有的改用了阿拉伯字母,传播的结果有很大差异。
俄语在“十月革命”之后的向外传播,“意识形态”动因起到了最为重要的作用。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曾经掀起了大规模的学习俄语的热潮,俄语在中国外语教学中的地位十分显耀,而当时英语在中国仅是一般的外语,与俄语的地位不能同日而语。中苏关系紧张之后,特别是苏联解体之后,中国的俄语教育面临极大危机。俄语在世界其他地方的传播情况,与在中国的情况十分近似。当年,受苏联意识形态影响的国家,都把俄语教育与学习苏联的意识形态紧紧粘连起来,而随着苏联的衰落与解体,俄语教育也多转换成英语等其他外语教育。甚至连当年的苏联的加盟共和国也多是如此。今天,俄语在中国又有了转机,尤其是在东北边境贸易兴盛的地区,机场、贸易区、公共场所都有俄语标识。不过这种转机,动因不是意识形态,而是经济贸易。
语言传播动因是复杂的,有的是单一动因起作用,多数情况下是多种动因复合起作用;多种动因在复合作用时,又有主导有辅助,错综复杂,相辅相成。还应看到,语言传播的动因会因历史条件的发展变化而发生各种变化,如不同动因作用强弱的变化,动因的增减变换,等等。不同语言的传播,都是在一定时空背景中发生的,研究各种社会时空条件对语言传播动因的影响,有利于全面把握语言传播的规律。
汉语传播也是历史上语言传播的经典事例,研究语言传播不可能不研究汉语传播。早在先秦时代,汉语就向四方传播,远及八荒。而影响最大的,是汉唐以来向朝鲜半岛和日本的传播,形成了影响至今的东洋汉学。明代以后,通过传教士和旅行者,汉语传到西洋,形成了至今犹在的西洋汉学。汉语也伴随着劳工和移民漂洋过海走到东南亚,形成当今东南亚华人的华语。
历史上汉语传播的动因主要是文化和移民。汉语当年在日本、朝鲜半岛等东亚的传播,主要是汉文化的优势。历史悠久的汉文化,特别是汉唐文明,对周边国家产生了很大吸引力,他们纷纷学习汉语和汉字,用汉字记录他们的语言文化,或者通过借鉴汉字、演绎汉字来创制本民族文字。西洋汉学的形成,也主要是由于西方对中国文化的兴趣。继利玛窦之后,许多传教士来到东方传教,马可·波罗等旅行家及一些商人也来到中国,他们把汉文和汉文化传到西方。南洋华语的形成主要是移民因素。当年,华侨背井离乡,辗转来到南洋各地,在当地扎下了根,还有一些华侨则走得更远。不管是老移民还是新移民,他们都是把汉语带向世界各地的一支力量。今天世界许多地方都有唐人街,唐人街上的汉语,也是移民动因形成的。
曾经有一段时期,汉语国际传播的步伐几乎停止。清朝末年,国力衰微。之后国难不断,内忧外患,国家积贫积弱,哪有人来学汉语?1949年新中国成立,中国历史翻开新的一页。1950年,新中国第一个对外汉语教育机构——“清华大学东欧交换生中国语文专修班”成立。此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对外汉语教学的主要对象是东欧、越南等国家的学生,那时汉语传播的动因主要是政治,也可以说是意识形态。
当代,汉语真正再次有规模地向世界传播,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特别是2005年首届世界汉语大会召开之后。这一波的汉语国际传播动因是什么?
是文化动因吗?我认为主要不是。因为中国文化几千年来都存在,为什么清末以来汉语传播几乎停顿?由于近代的社会思潮,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国传统文化受到严重冲击,历史上有段时期,我们甚至把文化看成了历史包袱,要彻底抛弃而后快。比之盛唐,可以说现在并不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昌盛、对世界最具吸引力的时代,人们为何要学习汉语?当然,这一波的汉语国际传播动因中,包含有文化动因。从外国人学习汉语的数量看,最多的是韩国人、日本人和华裔华侨子弟,这里面自然有文化因素。但是即便是韩国、日本和海外华裔华侨子弟,他们的学习动机也不全是文化的,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是经济动因。
这一波的汉语国际传播是移民动因吗?应该说有这个因素。中国改革开放之后,一批新移民走向世界各地,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保持母语。但是这批汉语学习者的数量有限,而且是任何民族的移民都有的学习动因。
当然,这一波的汉语国际传播也不可能是意识形态的动因、宗教的动因、军事的动因。当前,汉语国际传播最主要的动因应该说是经济。近些年,中国经济稳步发展,国民生产总值已经排名世界第二,而且发展前途非常乐观,是“金砖五国”之一。对个人还是对国家,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掌握汉语就能够得到中国经济发展带来的好处。很多国家关于学习汉语的宣传,早就有这种说法。
当下汉语传播的主要动因是经济,如果这个判断是正确的话,那么就应当充分利用经济因素去推动汉语传播。比如:在汉语传播的对外宣传上,应以“汉语学习的经济价值”作为基本口径;在海外办学机构的设置上,应当充分考虑受中国经济影响较大的区域,应当更多地听取我国经济部门的意见;在国内办学中,与中国经济发展关系密切的专业,应该较多介入,提供宏观策划和课程、师资等方面的具体援助;在课程设置上,除了语言课程之外,应当充分向学生介绍现代中国,特别注意培养学生从事涉华工作的能力,甚至是培养学生在中国工作的能力;中国各有关企事业单位,在推荐吸纳人才时,应当为海外的汉语学习者尽量提供工作机会,让他们学好汉语以后,有可能谋到一份职业,甚至是较好的职业,从而能够给汉语学习以更大的推力。同时,在鼓励汉语教育走出国门的同时,还要鼓励学生到中国来留学,中国依然是学习汉语、了解中国最理想的地方。
当然,当下汉语传播还有文化动因和其他动因,在注重经济动因的同时,也要兼顾不同国家、不同学生的其他学习动机,比如对于华裔华侨子弟,对于日、韩、越南等国的学习者,在注意经济动因之时也要重视文化动因,因为中华文化是华裔华侨子弟的“母文化”,学习母文化是“族裔义务”;因为自古以来中华文化就通融到了日、韩、越南等国的文化中,学习汉语和中华文化对于理解他们自身的文化具有重要意义。
总而言之,通过研究历史和现在的各种语言传播现象,分析推动语言传播的力量,寻求语言传播的动因,从而更好把握语言传播的基本规律。这种研究,理论上是解决语言为什么能够传播的问题,实践上是推动汉语更好地向国际传播,满足世界人民对汉语学习的需求,并能提高学习效率,而且学而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