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祛魅——从刘震云“新写实小说”看20世纪90年代的权力乱象

2011-08-15 00:42:08荣文汉张玉秀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刘震云鸡毛小林

荣文汉,张玉秀

(1.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100871;2.海南广播电视大学中文教研室,海南海口 70105)

权力的祛魅
——从刘震云“新写实小说”看20世纪90年代的权力乱象

荣文汉1,张玉秀2

(1.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100871;2.海南广播电视大学中文教研室,海南海口 70105)

刘震云的早期作品,即他写于20世纪80年代前期和中期的中短篇小说,主要是以乡村生活为题材,主要描写乡村居民的生活困境以及随着时代的变动而引起的乡村居民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的变化。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与90年代前期,刘震云的笔锋由贫穷的乡村转向了城市的机关大楼和都市小人物居住的狭窄公寓,以冷静而锐利的“新写实”笔法,深刻地解剖社会转型期中国官场、城市的权力关系,以及在权力结构的挤压下中国现代小市民行为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异化。笔者将通过对刘震云写于20世纪80年代末与90年代初的《一地鸡毛》《单位》《官人》《官场》等“新写实小说”的阅读和阐发,以权力为关键词,对那个时期中国城市政治经济结构的一些症状加以审视。

权力;改革;新写实主义;生活困境

刘震云的早期作品,即他写于20世纪80年代前期和中期的中短篇小说,主要是以乡村生活为题材,主要描写乡村居民的生活困境以及随着时代的变动而引起的乡村居民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的变化。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与90年代前期,刘震云的笔锋由贫穷的乡村转向了城市的机关大楼和都市小人物居住的狭窄公寓,以冷静而锐利的“新写实”笔法,深刻地解剖社会转型期中国官场、城市的权力关系,以及在权力结构的挤压下中国现代小市民行为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异化。在本文中,笔者将通过对刘震云写于20世纪80年代末与90年代初的《一地鸡毛》《单位》《官人》《官场》等“新写实小说”的阅读和阐发,以权力为关键词,对那个时期中国城市政治经济结构的一些症状加以审视。

刘震云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所创作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在当时的文学评论和后续的文学史写作中通常被归入“新写实小说”范畴。这种在1989年由《钟山》杂志最先命名的“新写实”,与20世纪80年代后期风靡一时的带有“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形式实验色彩的“先锋派”写作相比,无疑采用的是一种对于普通市民读者的阅读习惯更具有“亲和力”和“友好度”的“现实主义”笔法,然而,与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长期占据正统地位的“经典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相比,在改革开放第二个十年出现的“新写实主义”,又已不再受到意识形态推论实践的绝对支配,不再裹挟着构造“本质规律”、树立“大写的人”的乌托邦冲动。“大写的人”在这里萎缩成“小写的人”,而“小说”也不再是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所说的那种“第三世界民族寓言”,那么,“新写实主义”则更接近于詹姆逊在分析作为一种社会象征行为的文学叙述的政治无意识时所指出的那种与“市场资本主义”相对应的“现实主义”。

可以衡量的时间节奏,新的世俗的‘不抱幻想的’商品制度的客体世界,以及它的后传统的日常生活和令人困惑的经验主义的、‘无意义的’和偶然的‘环境’——对此这种新的叙事话语将声言是‘现实主义的’反映。”①引自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现实主义和欲望:巴尔扎克和主体问题》,参见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第2卷,批评理论和叙事阐释》,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5-236页。

詹姆逊指出:“那种被称为叙事模仿或现实主义再现的运作,其历史功能是系统地破坏那些先在的、继承的、传统的或神圣的最初给定的叙事范式并使之非神秘化,或者进行世俗的‘解码’。”詹姆逊认为,在社会朝向市场经济的巨大转变的过程中,生活习惯由“现已古老”的其他生产方式形成的人们,在市场资本主义的“新世界”里,会为生活和工作而被有效地重新安排。而“现实主义”的“小说”也就由此承担起一项生产的任务,即“仿佛第一次生产出那个真正的生活世界,那个真正的‘指称物’——新的可以量化的空间扩展和市场等值,新的可以衡量的时间节奏,新的世俗的‘不抱幻想的’商品制度的客体世界,以及它的后传统的日常生活和令人困惑的经验主义的、‘无意义的’和偶然的‘环境’——对此这种新的叙事话语将声言是‘现实主义的’反映。”

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的改革开放正为长期推行计划经济体制的中国带来一轮商品化、市场化的浪潮,这种彼时正在酝酿能量并逐渐展开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当然与詹姆逊所说的“市场资本主义”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但是汹涌猛烈的商品经济、市场经济大潮对中国市民的日常生活、情感结构、接受心理的冲击和重组,以及对文学想像、文化生产的侵蚀性作用,也是有目共睹甚至可以说触目惊心的,因而,笔者认为,詹姆逊对文本意识形态的批判性分析,对于我们理解在社会转型过程中文化与上层建筑的变动,有着不容低估的启示意义。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现实主义”力图建构某种“民族的”、“社会化的”巨型“寓言”的话,这种“寓言”或者说“超级编码”,在以宏大叙事方式为新兴的民族、国家及其社会体制提供合法性论证的同时,也对社会的权力结构予以了神圣化和神秘化的处理,这种被“超级编码”神圣化和神秘化了的权力,在“‘新’写实”小说这里遭到了世俗的“解码”,而刘震云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系列以“单位”、“官场”中的“小人物”与“官人”的日常经验的“新写实主义”的书写,正是对社会权力网络和权力结构的“祛魅”,为我们透视改革开放第二个十年中国城市的政治经济结构提供了一个具有批判性的视角。

《一地鸡毛》作为刘震云“新写实小说”中“知名度”最高——其标题甚至被广泛认为是对于“新写实主义”题材、风格最具概括力和表现力的一个短语——的一篇,其开篇看似平常的第一句话——“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②引自刘震云:《一地鸡毛》,参见《刘震云文集·一地鸡毛》,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第177页。,相当值得注意。可以说,“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这句话,奠定了《一地鸡毛》的叙事基调,也显示出刘震云“新写实”小说的一个基本的叙事动因——底层小人物生活的困窘和物质的匮乏。

谁也不能否认,经过十年的改革开放,80年代末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和人均收入相比于七十年代有了很大的增长。但是,这种增长是建立在相当低的经济水平基础之上的。而且,80年代中期的经济过热、国家财政收支严重不平衡,80年代后期的改革受挫,使得中国社会在经历了十年改革之后事实上仍然处于普遍的贫困当中。一方面,改革开放的现代化目标允诺了生产力的提高、社会财富的丰盈以及物质欲求的满足;而另一方面,飞涨的物价、紧张的住房和相对微薄的工资,持续加重着构成城市政治经济结构底座的普通小市民的生存压力,积聚着社会心理普遍而强烈的焦虑和不安全感。这样的社会历史语境,投射在文学写作中,就是“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这句话所暗示的,刘震云等“新写实”作家笔下城市小市民对于日常生活物质层面的困窘和匮乏的高度敏感。

这种匮乏首先指向的是现代市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食物和住房。例如,《单位》和《一地鸡毛》的主人公小林“一家人不敢吃肉,不敢吃鱼,只敢买处理的柿子椒和大白菜”①引自刘震云:《单位》,参见《刘震云文集·一地鸡毛》,第122页。,这是食物方面的匮乏。小林“觉得合居真是法西斯”②引自《单位》,《刘震云文集·一地鸡毛》,第120页。,这是住房方面的匮乏。而在此之上、之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现代市民在日常生活层面所体验到的强烈的匮乏感、困窘感,绝不仅仅来自于食宿等基本生存需求的不满足——如果以刘震云早期小说描写的乡村居民为参照,小林夫妻这样的城市居民在物质生活方面就并不显得有多么“贫困”了——而更多的是由与同一社会群体中较高收入者的消费比较产生的。在这里,“贫困”绝不仅仅只是一个经济学意义上的概念,而是有着社会学、文化学、心理学多重含义的概念,正是在与社会习惯、文化想象、心理期待组成的普遍话语标准的对比中形成的“相对的贫困”,产生了小市民普遍的匮乏感和困窘感。因而,刘震云在描写小林一家人“只敢买处理的柿子椒和大白菜”之后,又加上了这么一段:“还有,你吃处理菜或不吃菜都可以,孩子呢?总不能不吃奶,不吃鸡蛋,不吃肉末吧?一次老婆下班回来,抱着孩子就哭,小林问哭什么,老婆说,单位的人谈起来,人家孩子都吃虾,我们对不起孩子,明天就是把毛衣卖了,也得给孩子买一坨虾吃吃……”

“相对的贫困”无疑指涉着“贫富差距”这个改革开放必然引发而又必须直面的问题。而“贫富差距”的凸显也就意味着,在“平等主义”时代主要是生产问题的贫困,在这里更多地涉及分配问题。刘震云的“新写实小说”的格外出众,正在于他从权力网络的角度,切中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城市政治经济结构、分配方式的某种症状。

在刘震云所刻画的权力网络中,财富、资源的分配是与现代国家的官僚体制紧密关联的。正如马克斯·韦伯在《官僚制》一文中所指出的:“显然,一种社会结构,尤其是一种政治结构的官僚制组织,可以并且通常也确实会产生广泛的经济结果。”③引自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29页。而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上千年“官场文化”传统、在20世纪又伴随着民族解放事业建立起了高度严密的现代民族、国家行政体系的国度,官僚体制作为一种权力结构,在经济财富、社会资源的分配中所发挥的作用和影响的范围更是格外重大。这种体制不仅规定了社会成员的等级式的职权范围,而且还具体设定了相应的等级式的物质占有标准,同时还设置了一条上下通达的渠道,而这条渠道的有限的流通性,事实上正是官僚体制维持其稳定结构的关键要素。作为民族、国家行政体系的一种奖励机制,体系内的晋升具有极其现实的物质含义,而晋升的渠道不言而喻地受到行政力量的重重监控,是国家权力意志的一种显现和表达。

因而,处在权力结构底层的小市民所承受的“相对的贫困”,事实上是等级式体制的必然后果;出于对物质匮乏的敏感和焦虑而产生的摆脱“相对的贫困”的欲望,则构成了小市民谋求体制内晋升的基本驱动力。而这种对于晋升的主动或被动(不得不)的谋求,也就意味着,必须使自我适应于行政系统的监控机制,使自我服从于凭借监控网络延伸、渗透进世俗生活各个方面的权力意志。

《单位》和《一地鸡毛》正是叙写了上述这种底层小市民的生存境遇。这两篇小说的共同主人公小林刚分配到“单位”的时候,“学生气不轻,跟个孩子似的,对什么都不在乎。譬如说,常常迟到早退,上班穿个拖鞋,不主动打扫办公室的卫生,还常约一帮分到其他单位的同学来这里聚会,聚会完也不收拾”。党小组长女老乔劝他写入党申请书的时候,小林竟然说:“目前我对贵党还不感兴趣,让老何先入吧!”④引自《单位》,《刘震云文集·一地鸡毛》,第119页。到了单位三年以后,小林“才知道该改掉自己的孩子脾气”,小林之所以得出这个认识,是因为他在与他人的比较中意识到了自己在科层制官僚体制中的“相对低下”:“大家一块大学毕业,分到不同的单位,三年下来,别人有的入了党,他没入;评职务,别人有的当了副主任科员,有的当了主任科员,而小林还是一个大头兵。”与此相伴随的是日常生活物质层面的“相对贫困”:“住房子,别人有的住了两居室,有的住了一居室,而小林因为职务低,结婚后只能和另外一家合居一套房子……还有物价。X他姥姥的,不知怎么搞的,这物价一个劲儿往上涨。小林的科员的工资,加上老婆的科员工资,养活一家四口人根本不够——不够维持生计……而工资要提高,就得在单位提级。而要提级,不在乎是不行的。”直到这时,小林才发觉所有的日常生活的物质境遇的改善——“钱、房子、吃饭、睡觉、撒尿拉屎、一切的一切”——“都指望小林在单位混得如何。”在“痛快地(而非憋屈地)吃饭、睡觉、拉屎撒尿”的世俗欲望的驱动下,小林仿佛洗心革面,从此“像换了一个人”:“上班准时,不再穿拖鞋,穿平底布鞋,不与人开玩笑,积极打扫卫生,打开水,尊敬老同志;单位分梨时,主动抬梨、分梨,别人吃完梨收拾梨皮,单位会餐,主动收拾桌子。……小林除了工作积极,政治上也开始追求进步,给女老乔写入党申请书,一月再写一次思想汇报……”小林在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上的这些转变,或者说,小林的这些适应和服从,都是为了获得晋升,为了“混上去”,他清醒地认识到:“小林要想混上去,混个人样,混个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副处长、处长、副局长……就得从打扫卫生打开水收拾梨皮开始。而入党也是和收拾梨皮一样,是混上去的必要条件,或者说开始。你不入‘贵党’,连党员都不是,怎么能当副处长呢?而要入党,就得写入党申请书,就得写思想汇报,重新检查自己为什么以前说党是‘贵党’而现在为什么又不是‘贵党’而成了自己要追求的党!谈清楚吧,小林,否则你就入不了党。你就不能混好,不能混上去,不能痛快地吃饭,睡觉,拉屎撒尿!”①引自《单位》,《刘震云文集·一地鸡毛》,第119页,第120-124页。以“入党”为最具症候性的事例,曾经被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叙事神圣化的“工作积极”、“政治进步”,在这里,在刘震云的“新写实主义”对于权力结构的“祛魅”下,遭到了相当彻底的去神圣化的、世俗化的“解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开放所激起的实利诱惑,和产生着“广泛的经济结果”的官僚制的政治结构,对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市民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双重支配,从中可见一斑。

在社会的政治经济结构中同底层小市民的“相对贫困”以及摆脱“相对贫困”的欲求密切地连为一体的,是在权力结构中处于上位阶层的“官人”的“相对富裕”和致富的便利。例如,《官人》中的局长老袁“住着一个四居室,带双气,两个厕所,再加一个洗澡间,澡盆子晚六点以后就供热水,一直供到十二点”。与为了解决住房问题而弄得焦头烂额的小林相比,老袁无疑是相对富裕的。而老袁的“一个月六瓶‘五粮液’”,在“不敢吃肉、不敢吃鱼”的小林一家的参照下,更是堪称“奢侈”了。而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刘震云在“一个月六瓶‘五粮液’!”之后写下的这段话:“大家一笑。马上有人计算,说六瓶‘五粮液’四百多,老袁这人不廉洁,是个贪官。但大家又是一笑。大家常在一起,谁还不知道谁?局长都当上了,喝几瓶‘五粮液’算什么?总比搞六个姑娘好吧?什么叫廉洁?这就是最廉洁的了。酒喝了,工作搞了,这就是好干部。美国总统不也动不动就坐直升机到戴维营度假?坐飞机是他自己掏汽油费吗?”②引自刘震云:《官人》,参见《刘震云文集·向往羞愧》,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62-263页。在这里,在职务与工资收入、经济待遇的等级制之外,刘震云的笔锋还触到了一个也许更为关键的问题,那就是改革开放时期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权力寻租”现象。

“权力寻租”,即权力的商品化、货币化,是公权者以权力为资本从事的一种为自身谋取物质利益的财富转移活动、非生产性活动。改革开放时期发展现代化需要制造贫富差距来刺激整个社会的生产和消费,市场经济更需要大规模的资产重组来更为迅速地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这种“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经济增长在片面追求“效率”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公平”。而且,在这一过程的具体运作中,由于中国庞大而复杂的官僚制度、行政体系的全方位介入,以权力为资本参与商品交换、牟取经济利益的“权力寻租”活动可谓层出不穷、比比皆是。这种非生产性的财富转移活动并不创造任何新的物质财富,它一方面对于合理的市场经济秩序的建立是一种阻碍和破坏,另一方面也是特权阶层对弱势群体的或隐或显的经济掠夺。已经积累和正在积累的社会财富在这一过程中被不公平地瓜分,特权阶层借此攫取利益、敛聚财富,而遭到掠夺的底层小市民则在“相对的贫困”中承受着自卑感、羞愧感和屈辱感。

而权力网络的严密和权力结构的稳固,不仅体现在《官场》里那些以权谋私的官员并不能得到有力的惩治,也不仅体现在小林这样的底层小市民摆脱困境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顺从既定权力规则的晋升之上,而且体现在即使是小林这样似乎处于权力结构底层的“小人物”,只要有机会也会滥用可怜的一点职权。正如米歇尔·福柯所指出的,“权力无处不在:这不是因为它有着把一切都整合到自己万能的统一体之中的特权,而是因为它在每一时刻、在一切地点,或者在不同地点的相互关系中都会产生出来。”①引自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页。人们对权力系统的自觉认同,不仅表现在人们准备随时屈从于它,而且在于人们随时(只要有机会)就会在权力关系的运作中策略性地利用它。于是,查水表的瘸老头会滥用自己的职权,随时侵入小林的家,擅自坐下大谈自己当年给某位大领导喂马的“辉煌”经历;而小林也会在瘸老头对自己有事相求的时候,运用自己“在机关呆了五六年”从而熟悉“机关那一套”——“能帮忙先说不能帮忙,好办先说不好办,这才是成熟。不帮忙不好办最后帮忙办成了,人家才感激你。一开始就满口答应,如果中间出了岔子没办成,本来答应人家,最后没办成,反倒落人家埋怨。”②引自《一地鸡毛》,《刘震云文集·一地鸡毛》,第228页。——不费吹灰之力收受了一台价值不菲的微波炉;即使是幼儿园的教师,也会滥用自己管教三岁孩子的权力,从家长那里牟取物质实惠。小林由此认识到:“其实世界上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弄明白一个道理,按道理办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过下去。舒服世界,环球同此凉热。”③引自《一地鸡毛》,《刘震云文集·一地鸡毛》,第232页。权力无所不在,如同标准化的暖气管道一般,运作于世俗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成为社会运转的潜规则和通行证。刘震云的“新写实”,正是通过对这种权力运作的“祛魅”,揭示了权力关系是如何在表面的行为作风和人际交往的幕后,限制并且支配了人们扮演社会角色的方式与态度,并且延伸、渗透进家庭生活的日常琐事之中,构成某种笼罩性的庸俗化的庞大网络。

而刘震云的“新写实”的特别高明之处,在于他的“写实”并没有止步于“还原”世俗生活的“原生态”,而是在“还原”之上进一步融入了“反讽”的笔调。所谓“反讽”,可以简要理解为:对某一事件的陈述或描绘,却原来包含着与人所感知的表面的(或字面的)意思正好相反的含义。在刘震云的叙事中,无论是小市民还是掌握着部分权力的“官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认同权力秩序为自己限定的社会角色,而精妙的反讽效果,正是在他们自觉地投入地扮演这个被他们想当然地认同并且维护的社会角色时产生。在《单位》和《一地鸡毛》中,小林的生活总是发生一系列反讽性的错位:分到两居室的房子,并不是因为自己费尽心思终于入成党,而是大家“平衡来平衡去”的结果;老婆的单位通了班车,并不是因为四处送礼巴结终于换来领导的“体恤”,而是沾了局长的小姨子的光;能将女儿送进条件好的幼儿园就读,也并非是因为终于求得了邻居印度女人的帮助,原来,女儿不过是充当了陪读的角色……而《官人》中那些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只为了在班子调整、人事变更中保住自己的权力位置的“官人”们,同样逃不脱权力运作的愚弄,结果他们都事与愿违。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作品饶有兴味的开篇。《单位》以分了一箱烂梨为始,《一地鸡毛》以小林家的豆腐馊了为始,《官人》更是赤裸裸地在开篇写到:“一二楼的厕所坏了。有人不自觉,坏了还继续用,弄得下水道反涌,屎尿涌了一地。天气太热,一天之后,屎尿就变成了一群蠕动的蛆虫。有人亲眼看见了一个大尾巴蛆,正在往厕所对面的会议室爬。”④引自《官人》,《刘震云文集·向往羞愧》,第242页。满地蠕动的蛆虫,无情地讽刺了单位斗争里每个人的嘴脸,那条爬向象征权力的“会议室”的“大尾巴蛆”,或许就是最后的胜利者,在作者辛辣、幽默的笔锋下,丑态尽显。可以说,刘震云笔下这些在权力网络中挣扎着生存的人物角色,既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又是权力斗争的幸存者,生存的荒诞感正是在这里被凸显了出来,而制造荒诞的社会现实的不健全与不合理,也正是以这种方式被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

诚如陈晓明所言,在中国步入现代化的改革时代,刘震云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值得赞赏,如果我们并不主张回避现实矛盾的话,那么就应该肯定刘震云存在的价值。①陈晓明:《反讽的力量——评刘震云的小说》,参见《陈晓明小说时评》,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7-172页。

[1]米歇尔·福柯著,汪民安编.福柯读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4]张颐武.新新中国的形象[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5]王逢振主编.詹姆逊文集·第2卷,批评理论和叙事阐释[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6]阎克文译,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7]佘碧平译,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The Disenchangment of Power——Explore the Chaos of Power in 1990s through Zhenyun Liu’s“New Realism”

RONG Wen-han1,ZHANG Yu-xiu2
(1.Chinese Department,Beij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2.Chinese Department,Hainan Radio& TV University,Haikou 570105,China)

Zhenyun Liu’s early writings are generally nouvelle and short stories composed in the early and mid term of 1980s,with the theme of rural life.He focused on delineating rural dwellers’living difficulties and the changes of their life style and values due to the contemporary transformation.Until the late 1980s and the early 1990s,Zhenyun turned his writing style from the impoverished countryside to the metropolitan office building and citizen’s cramped residence.His calm and sharp“New Realism”profoundly anatomized Chinese officialdom and metropolitan power relations in the process of social transformation,as well as the dissimilation of citizens’behavior and their attitude toward life under the extrusion of power hierarchy.In this essay,the author would take a step further to explore the symptoms of political and economic structure in Chinese cities during that particular period,based on a deep reading of Zhenyun’s“New Realism”composed in the late 1980s and the early 1990s.

Power;Reformation;New realism;Life difficulty

I 207.42

A

1009-9743(2011)01-0001-06

2010-12-10

1.荣文汉(1986-),男,汉族,吉林长春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10级在读硕士。主要研究方向文艺学;2.张玉秀(1961-),女,汉族,河南开封人。海南广播电视大学中文教研室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

海南省教育厅2010年高校科研资助项目:从刘震云小说看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城乡居民的生活状况。项目编号:HJSK2010-58。

(责任编辑:陈 棠)

猜你喜欢
刘震云鸡毛小林
特别怕冷
意林(2023年4期)2023-04-28 07:10:30
懂感恩的人值得交往
刘震云买西红柿
为梦孤独
意林(2021年11期)2021-09-10 07:22:44
高考前与高考后
意林(2019年16期)2019-09-04 21:00:12
An Invisible Intimacy
Special Focus(2019年4期)2019-05-10 01:10:44
幸运的小鸡毛球
别来无恙
意林(2018年7期)2018-05-03 16:29:44
鸡毛鸭当树
捐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