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诗歌的取材炼意

李 萍

（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与数理系，江苏 南京 210046）

梅尧臣诗歌的取材炼意

李 萍

（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与数理系，江苏 南京 210046）

梅尧臣；取材炼意；以丑为美；以故为新

梅尧臣诗歌的艺术个性是老健古硬，体现在取材上就是广泛散漫，于物无所不收，于境无所不取。在审美上以丑为美，不仅取平面静态的丑怪之物入诗，还取凶险狞恶的动态场景入境；与前人相比，前人不大写的俗恶之事，他偏写而且多写；前人写事物的美的一面，他则写事物的丑的一面。在炼意上则以故为新，这不仅体现在他对前人旧题的创新与超越上，还体现在以自我为故、自我为新上。

梅尧臣诗歌的艺术个性是老健古硬，[1]体现在取材炼意上就是取材上的广泛散漫、审美上的以丑为美与炼意上的以故为新。

一 取材上广泛散漫

袁宏道曾以“于物无所不收……于境无所不取”(《雪涛评阁集序》)评宋诗，我们用这句话来评梅诗也是比较恰当的。梅尧臣在题材取向上比较自由、随性、老练而无所顾忌，大到国事党争、小到日常生活他都一概撷取入诗。以日常生活诗题为例，他就描绘记述了喝酒饮茶、坐卧起行、诗文唱和、花鸟虫鱼、昼夜晨昏、霜露晴雨、琴棋书画[2]种种。如庆历八年年夏间梅尧臣携妻儿还宣城老家，秋后应晏殊辟赴陈州判官任，往返于汴、颖、江、淮之间，对此梅诗中就有《淮雨》、《舟次山阳呈王宗说寺丞》、《楚童》、《杂诗绝句十七首》(宝应道中)、《五月二十日夜梦尹师鲁》、《五月二十四过高邮三沟》、《过茱萸堰》、《长芦江口》、《阻风》、《慈老矶下》、《旱发》等记述的是沿汴南下的经历；《八月二十二日回过三沟》、《牛背双鸜鹆》、《岸贫》、《村豪》、《晚云》、《晚日》、《前日》、《淮阴》、《沛公歌》、《使风》、《田家屋上壶》、《小村》、《九山》、《淮岸》、《原有禽倏鸣升遽默下》、《泊下黄溪》、《濠梁感怀》、《涡口》、《过涂荆二山遇暗石》、《舟上采菊》、《九日次寿州》、《泊寿青龙潭上夜半黑风破一舟》、《兵家渡早发》、《水次藓花》、《夜行忆山中》、《村醪》、《川上田家》、《发匀陵》、《牵船人》、《田人夜归》、《闻橹》、《将次项城阻风舟不能进》、《夜渔》等秋后北上的所经所感。“按日记程，所遇皆诗，或风土，或人情，或写景，或咏物，或述事，都由行踪一一引出，几乎可以构成完密的旅行日记。”[3]从梅尧臣三千首的诗歌总量上统计，此类纪行诗约有四五百首之多，占六分之一左右；从时间跨度上统计，此类诗的写作几乎贯穿了诗人的一生，即除了生命的最后三四年没有纪行之作，其余时间段都有。[4]

二 审美上的以丑为美

所谓“以丑为美”指的是梅尧臣在题材取向上好取常人所避讳的奇事、丑物、怪态、恶状入诗，挖掘丑的思想价值，深化丑的艺术美感，提升丑的美学内涵，进而实现由丑到美的转化与升华。以其诗《倡妪叹》为例：“万钱买尔身，千钱买尔笑；老笑空媚人，笑死人不要。”诗人以“直白干硬的语言、冷酷的目光”[5]描绘了一位沦落风尘数十年、而今色老色衰无人问津的老丑的妓女形象。在外表上，这个形象与年轻貌美的小家碧玉相比无疑是非常低贱、丑陋的，但造成这类形象的社会原因却是令人深思的。这样,在思想内蕴上，“丑”便具有了一般的“美”所替代不了的美学价值，显得厚重而深邃。在艺术形象上，梅诗中的老妓也是具有一定“美”的因质的，只不过这种美不是我们常规审美观念中“阳春白雪”之类的美，而是瘦老颓废的另类美。“既然我们对罗丹的著名雕塑《欧米哀尔》（或译作《老妓》）极表赞叹，甚至说它‘丑的如此精美’，就必须肯定梅尧臣的这首《倡妪叹》。它比罗丹据以创作的维龙的诗作要简洁得多。假如用它作为罗丹雕塑的配诗，难道不是中西合璧的艺苑双绝吗？”[5]又如《古柳》一诗：描绘柳树枯腔之体藏蠹蝎之虫、遭巨雷狂风所摧惟剩朽椿；《和江邻几学士画鬼拔河篇》一诗：描绘八鬼拔河、众鬼助阵的“臂枭张拳紧捧首”、“怒发上直筋旧缠”；《石咏》一诗：描绘丑石凹凸险怪、干窍百孔之态等等，这些都是诗人故意擷取丑怪之态入诗，然后进行别眼观照，探照出其中的老筋瘦骨、奇形怪状的艺术美韵。

梅诗中的“以丑为美”除取上文中平面静态的丑怪之物入诗，还取凶险狞恶的动态场景入境。如梅诗中就有许多关于飞虫走兽的诗，大到虎豹豺狼，小到蚊蝇蝉蛙、莺鹤兔鱼、以至蜘蛛蚯蚓虱子等。梅尧臣便常常在这些诗中描摹刻画一种凶险狞恶的镜头。以《普净院佛阁上孤鹘》一诗为例。诗中有一段描写鸠鸽遭到苍鹘袭扰的情景：“鸦鸣鹊噪鸜鸽叫，怒鹘来此窥腥膻。鹘心决裂不畏众，瞥碎一脑争后先。死鸟堕空未及地，返翅下取如风旋。独当屋脊恣扯磔，肉披肝肠弃捐。老鸱无艺又狠怯，盘飞欲近几日穿。逡巡鹘饱自飞去，争残不辨鸟与鸢。”诗中对幼鸟之惊吓、苍鹘之毒猛、老鸱之无力及他鸟之争残的争斗场面描摹得形象逼真、扣人心弦，其中“死鸟堕空未及地，返翅下取如风旋”如摄影中的快镜头，千钧一发，迅如闪电，干净漂亮，叹为观止。又如梅诗中描写夜晚极少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静谧空灵，而多是“群物各已息，众星璨然森。蛤蟆将食月，魑魅争出隐”、“山长赢马困，月黑怪禽啼。远火生樵舍，荒榛乱野蹊”的森然恐怖；描写鱼则是“操刀欲割鳞，鬐鬣跳怒张”（《杂诗绝句十七首》之十）、“出水狞将飞，落刀细可织”（《斫脍怀永叔》）的凶险狠怒。

梅诗的这类以丑为美与杜甫、韩愈等人相比具有以下两个特点：第一，前人不大写的俗恶之事，他偏写而且多写。唐诗以情韵见长，诗歌中是不允许用俗字丑语入诗的，唐人刘禹锡重阳作诗尚不敢用俚俗的“糕”字，但杜甫等少数诗人以丑为美，但在那种大环境下想必用字造意也是谨慎的。梅尧臣在唐诗之后，承接宋代精神，在此方面则好写多写。如他在诗中写到了蚊子、苍蝇、蚯蚓、蛇、癞哈蟆、蜥蜴，写到了跳蚤、裤裆内的虱子，写到了厕所里乌鸦啄食蛆虫，写到了打喷嚏的妻子，写到了吃东西时残牙松动的狼狈情景，写到了喉间痰响，写到了感到膀胱内尿胀懒得去屙，写到了喝了茶肚子咕噜作响，写到了就餐后腹泻……这些诗数量还不算少，如《扪虱得蚤》、《师厚云虱古未有诗邀予赋之》、《秀叔头虱》、《代书寄鸭脚子于都下亲友》、《愿嚏》[6]，并且用词造意也比较极致，如他写蛆“当看厕中蛆，去作盘上蝇”（《夏虫》）、 写瘿“膨脝厕无首，臃肿异胪顶”（《和王仲仪咏瘿二十韵》）、写虱子“蒸如蚁乱缘，聚若蚕初出”（《秀叔头虱》）。第二，前人写事物的美的一面，他则写事物的丑的一面。如对月亮仙子嫦娥，唐人写成“绿鬟侍女手纤纤，新捧嫦娥出素蟾”（黄滔《卷帘》），梅尧臣则写成“嫦娥虽夜行，莫比淫本废”（《杂兴》）、“雄乌与牝兔，万岁不生子”（《云问月》）。对此，贺裳在《载酒园诗话》批评为“拙恶”、“粗鄙”。从常规思维和传统审美观念来讲，贺裳的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从诗人的创作动机和现代审美观念来分析，梅尧臣的这一做法还是可以理解并值得肯定的。首先，我们明白梅尧臣此举不过是为了翻新出奇。鉴于梅诗之“工处固有意求工，拙处亦有意求拙”的创作心理，我们便不能简单地“以工拙上下之”。[7]其次，从现代审美观念来分析，这则是宋诗独特的美学类型——是“抽象、滑稽、怪诞”的美，是不同于“素美”（汉诗）与“优美”（唐诗）的“畸美”。[8]

以丑为美、取险恶丑怪入诗，不能盲目的断定梅尧臣是“爱丑憎美”，实际上这是他学杜韩的结果，也是他追求个性、追求变化的结果。罗丹在《罗丹艺术论》中指出“在艺术中，有‘性格’的作品，才是美的。……自然中认为丑的，往往要比那认为美的更显露出它的‘性格’”。为了达到这种“性格”之美，

三 炼意上的以故为新

在诗歌炼意上梅尧臣则“以故为新”，这也是老健古硬艺术个性的体现。所谓“故”就是旧的、老的题材，被大家反复使用便成了普通的、通俗的了。“以故为新”就是不避旧题，翻求新意，另出机杼。因此炼出新意是实现由故到新转化升华的根本。对炼意梅尧臣是很重视的，认为“意乃诗之主帅”；好诗应当炼出新意，“得前人所未道者”；若能达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9]的境界则是极致了。在具体实践上，他以“汲井欲到深，磨鉴欲尽尘”（《答孙直言都官》）的钻研精神探索出一套以旧生新的方法：那就是“熟意炼生，生意炼熟”、“熟辞炼生，生辞炼熟”、“熟调炼生，生调炼熟”；即“人人正面写的，他却反面写，人人反面写的，他却正面写；人人爱说的意思，他却不说，人人不说的，他却要说”；“人人整用的，他大半打碎了用；人人零用的，他却整趸的用”。[10]以梅尧臣的《猛虎行》和《梅花》两首诗为例。前一首诗是乐府旧题，属《相和歌·平调曲》，前人作此题者甚多。唐代张籍和李贺就有《猛虎行》同题诗，其主旨皆是以猛虎比拟藩镇，痛斥其割据一方、世袭为恶。梅尧臣也作《猛虎行》，也以虎喻人——比喻争权夺利、陷害忠良的朝中奸臣，但全诗无一字斥虎，无一字骂虎，相反倒代虎之言，为虎辩护：“食人既我分，安得为不祥？糜鹿岂非命，其类宁不伤。满野设置网，竟以充圆方。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恶虎吃人，振振有辞。这种反面立意的手法比起张李等人的正面直陈更多了几分讽刺、几分辛辣，同时朝中奸臣的凶狠本质也暴露得更加充分、更加淋漓，达到了强烈的批判效果。他的另一首诗《梅花》也是锻意炼意、反弹别调：“似畏群芳妒，先春发故林。曾无莺蝶恋，空被雪霜侵。不道东风远，应悲上苑深。南枝已零落，羌笛寄余音。”诗中的梅花一改傲立霜雪、风骨高尚的坚强形象，变成为躲避嫉妒而不得不忍受孤独寂寞的弱者。

梅尧臣的“以故为新”不仅表现在对前人旧题的创新与超越上，还表现在自我为故、自我为新上，即梅尧臣作诗不避重题，咏雪、咏梅、游山之诗多次作之，但每首立意各有不同，手法技巧也各有千秋。以两组咏雪诗为例：

途中遇雪寄希深

方为郡邑吏，日与故人新。

极目干山碧，驰心一鸟飞。

岸傍村杳杳，波上雪霏霏。

欲寄洛阳信，溯流行客稀。

襄城对雪

登城望密雪，浩浩川野昏。

谁思五原下，甲色千里屯。

冻禽立枯枝，饥兽啮陈根。

念彼无衣褐，愧此貂裘温。

前一首诗作于天圣九年，后一首诗作于宝元二年。同是咏雪诗，但风格不同。前一首用力之处在于营造一种空旷、静谧的意境，给人一种悠然闲适的审美感受，诗风近于韦应物。后一首开句便立出诗人卓然登高的形象，其后率性议论，入木三分，最后以深沉的慨叹与鲜明的对比结句，令人思索良多。显然前者以情韵见长，后者以思理取胜；前者属清丽闲肆一派，后者属老健古硬一派。

腊月雪

风毛随校腊，浩浩古原沙。

寒入弓声健，阴藏兔径赊。

马头迷玉勒，鹰背落梅花。

少壮心空在，悠然感岁华。

二月五日雪

二月狂风雪，寒威晓更加。

省闱轻妒粉，苑树暗添花。

有梦皆蝴蝶，逢袍只纻麻。

冻吟谁料我，相与赌流霞。

前首诗作于景祐五年，诗中多取塞外之景，显古硬之气、少壮之心；后首诗作于嘉祐二年，诗中多取庭院小景，显圆熟之气、老大之意。

这种自出难题、自我超越的做法是诗人刻厉精工的个性使然，也是梅诗老健古硬的艺术个性的体现。

[1]李萍．论梅尧臣诗歌的艺术个性[J]．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5(3).

[2]程杰．宋诗学导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74.

[3]程杰．北宋诗文革新研究[M]．呼和浩特：内蒙古教育出版社，2000，136.

[4]王祥．北宋交通与梅尧臣的纪行诗[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3).

[5]张仲谋．梅尧臣诗“以丑为美”论[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0 (2).

[6]邱志诚，冯鼎．梅尧臣诗中的审丑意识——兼论宋诗以俗为雅风格的形成[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6).

[7]叶燮.原诗[A]．王夫之等.清诗话[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8]柯庆明．论汉诗、唐诗、宋诗的美感特质[J]. 文学与美学第三集[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2，313-314.

[9]欧阳修.六一诗话[A]. 宋诗话全编[C]. 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1982.

[10]夏敬观．梅尧臣诗导言[A]．朱东润．梅尧臣诗集校注·拾遗[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Key words: MEI Yao-chen; The choice of materials & discovery of themes; appreciating the ugly; innovation

Abstract: The art individuality of MEI Yao-chen’s poetry is not “light”，but “Sophisticated and Stiff.” The choice of materials& discovery of themes in MEI Yao-chen’s Poetry is appreciating the ugly, “regarding the popular taste as being refined” and“trying to avoid being stale”.

The choice of materials & discovery of themes in MEI Yao-chen’s Poetry

LI Ping
(Dept. of humanities, maths and physics, Nanjing Institute of Industry Technology, Nanjing Jiangsu 210046, China)

I207.22

A

1673–2804(2010)02-0199-03

2010-06-01

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院级项目“梅尧臣诗歌特色的研究”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