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铭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唐德宗与贞元诗风
田恩铭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贞元诗风的形成与唐德宗个人之好尚关系甚深,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政事活动与文学活动相互联系的共同体,唐德宗以其自身频繁的文学活动使得一批由大历进入贞元的文人参与进来,在他的影响之下逐渐形成了以权德舆为中心的台阁诗人群体。以权德舆为中心的台阁诗人在造句上求“新”,在用语中重“丽”,直接秉承了大历诗人的理论格局,只是他们自身的创新意识并没有突破狭窄的取径渊源。纵观整个贞元时期,没有形成独具特色的主体风格,只有以唐德宗为中心的文人群体相对稳定,权德舆、戴叔伦等人以唐德宗为中心形成固定的活动场域,而文人群体又以权德舆为中心形成一个交往群落。
唐德宗;唐诗;权德舆;新台阁诗人
李肇《国史补》中说:“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诗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关于天宝、大历、元和诗风,学术界讨论的较多也较为深入,而关于贞元诗风则论者不多,然而对于贞元诗风的形成根源有必要进一步探讨。贞元诗风的形成与唐德宗个人之好尚关系甚深,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政事活动与文学活动相互联系的共同体,这些诗人以唐德宗为中心展开文学活动,对贞元时期“尚荡”诗风的形成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关于唐德宗李适与本时代文学的关系,清人赵翼在《廿二史箚记》中列有“唐德宗好为诗”条,曰:“唐诸帝能诗者甚多,如太宗、玄宗、文宗、宣宗,皆有御制流传于后,而尤以德宗为最。”[1]唐德宗是一个以文武全才而自命的皇帝,尤其在文学方面,颇为自负。《唐诗纪事》一书集中记载了德宗好文的事迹,如“帝《章敬寺》诗‘松院净苔色,竹房深磬声。时人传诵”,又说: “德宗晚年绝嗜欲,尤工诗句,臣下莫可及。”[2](P15-18)这些材料都从不同的方面说明了德宗个人的文学才能和他本人对臣子文学才能的重视。正因为如此,德宗一朝文学活动非常频繁。
自贞元四年 (788)至贞元十八年 (802),德宗与大臣们的诗酒唱和活动一直不断,他本人也充当了召集人的角色。我们不妨勾稽一下唐德宗的活动记录:
贞元四年 (788)三月,德宗宴群臣于麟德殿,赋诗,群臣属和;宋若昭、宋若宪、鲍君徽均有和作。九月,重阳日,德宗赐百僚宴于曲江,作六韵诗,令群臣和,限用清字韵;自品第之。贞元五年 (789)二月,中和节德宗宴百僚,赋诗,宰臣李泌等有和作。德宗诏以诗写本赐与容州戴叔伦、浙西王纬等。贞元六年(790)二月,中和节,百官宴于曲江,德宗赋七韵诗。三月,上巳,百僚宴于曲江亭,德宗作诗以赐群臣,崔元翰有和作。贞元七年 (791)七月十五日,德宗幸章敬寺,赋九韵诗,皇太子与群臣皆和之。贞元九年 (793)正月,德宗元日退朝观军帐归营,有诗。贞元十年 (794)九月十八日,德宗赐百官九日宴,有诗书怀,群臣毕和。贞元十一年 (795)九月九日,德宗宴群臣于曲江,有诗。百僚和之。贞元十三年(797)九月九日,德宗以言志诗示群臣,权德舆等和之。贞元十四年 (798)二月,德宗于麟德殿会百僚,有诗,令太子李诵书示百僚。权德舆、卢纶等和之。贞元十七年 (801)二月,德宗宴群臣于曲江亭,作诗,权德舆等和之。贞元十八年 (802)九月,德宗于九日重阳与群臣宴饮于故马璘池亭,作诗,权德舆、武元衡等和之。[3](P439-586)
在这些频繁而具有政治意义的文学活动中,皇帝赋诗,群臣和之,显然形成了日常生活中的象征性活动。仔细考察这一时期诗坛的动向就会发现,自贞元四年 (788)至贞元十八年 (802)这一时期,在诗酒宴会中唐德宗本人频繁出场,诗作亦不断,而贯彻其中的是有意识创造和谐环境的承平理念。韦应物、戴叔伦、权德舆、崔元翰、卢纶、刘太真、武元衡等当时比较重要的文人也都得到了参与的机会。这些参与的文人们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大历诗人,他们成为最有资历的诗坛元老;一类是朝廷重臣,如李泌等人;还有一类是文官近臣,如崔元翰、权德舆等人。而以近臣身份参加相关的文学活动最多的是权德舆,这一点从权德舆的奉和之作就能看出来。《全唐诗》共收德宗诗作15首,作于贞元十年以后的不到10首,权德舆自贞元十年任中书舍人奉和的就有7首之多。计如下:贞元十年《奉和圣制九月十八日赐百寮追赏因书所怀》,贞元十一年《奉和圣制九日言怀赐中书门下及百寮》,贞元十三年《奉和圣制重阳中外同欢以诗言志因示百寮》,贞元十四年《奉和圣制仲春麟德殿会百寮观新乐》,贞元十七年《奉和圣制中和节赐百官宴集因示所怀》、《奉和圣制重阳日即事六韵》,贞元十八年《奉和圣制丰年多庆九日示怀》。作为当时的重要官员兼文人领袖,权德舆所作奉和诗之多并不足为怪,但他以自身所处的地位影响了相当一批诗人,他们将这种唱和风气进一步蔓延开来,使得整个贞元诗坛走进一个狭窄的小巷,写作题材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限制。蒋寅认为贞元后期形成了以权德舆为盟主的新台阁体诗人群,其形成与德宗的大力提倡关系甚大,这就使得整个贞元诗坛酬赠交往之作大大增加,在觥筹交错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也不会形成大格局。大多数诗作用语铺排而重在展现承平气象也是极自然的事情。
唐代诗歌发展到大历、贞元时期,实际上已经进入了低谷。没有大家、没有激情,有的多是人生的感喟和艺术的玩赏。这些行走中的诗人们陷入了由时代格局和个人价值取向相互矛盾的世界里,创作格局受到限制,创新欲望被时代观念逐渐消解。“贞元诗风尚荡”的基本含义正在于此,荡的释义当为“摇动,来回摆动”。这句话是说贞元诗风没有自己准确的定位,没有自身的主体风格。“荡”就意味着无法把握。这么说有他的合理性,但这也符合文学创作规律,一种新风气的形成需要不断的探索,需要特有的机遇。而对于贞元诗风的形成,唐德宗的确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陈寅恪先生说:“贞元之时,朝廷政治方面,则以藩镇暂能维持均势,德宗方以文治粉饰其苟安之局。民间社会方面,则久经乱离,略得一喘息之会,故亦趋于嬉娱游乐。因此,上下相应,成为一种崇尚文词,矜诩风流之风气。”[4](P87)实事求是地说,德宗当政之初,确实想要有一番作为。他采用两税法,提倡节俭,身先垂范,时人多以为时运将好。还是吕思勉说得好:“德宗初政,可谓能起衰振敝,然而终无成功者,则以是时藩镇之力太强,朝廷兵力、财力皆不足,而德宗锐意讨伐,知进而不知退,遂致能发而不能收也。”[5](P282)于是,就发生了泾原兵乱。德宗外逃,历经艰险,致使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即“德宗经朱泚乱后,只求苟安,专以粉饰太平为务,藩镇大臣亦迎合意旨”[4](P211)。唐德宗本是一个锐意革新的帝王,只是泾原之乱让他尝到了苦头,这一时期恐惧多而欢乐少,苦意多而诗意少。一旦天下太平,则重安逸而轻建设,重享受而少自律。久经动乱之社会获得短暂的喘息之际,唐德宗遂沉溺于嬉娱游乐之中,他显然形成了从进取到苟安的心理变化,并诉诸行动之上。换句话说,进入贞元时期的德宗业已丧失了早年的励精图治,转而以文治展示和谐之局面,在轻歌曼舞中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样的唐德宗,只剩下了自谓文雅的享乐之心,文学活动也就成为了他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风景。
唐德宗与贞元时期的主流诗人大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贞元时期,以权德舆为代表的台阁诗人占据了主导地位。[6](P412)我们可以从唐德宗所欣赏的诗作来做一下推断,据《新唐书·文艺·韩诩传》:“时有两韩诩,其一为刺史,宰相请孰与,德宗曰:‘与诗人韩诩。’终中书舍人。”这源于《本事诗》,不如原书所记生动,可以看出德宗对具有文学才能者的重视。德宗平时也吟韩诩的诗。戴叔伦也是屡承圣恩者,李肇《国史补》说:“贞元五年,初置中和节。御制诗,朝臣奉和,诏写本赐戴叔伦于容州,天下荣之。”此外,还有李益和韦应物。由此可见,德宗所欣赏的多为由大历进入贞元时期的诗人,这些诗人久经丧乱,与唐德宗在人生体验方面有共同之处,他们的共性又是以应酬唱和之作为主。但是,这些诗人的黄金时期是大历时代,并不是贞元之际。真正属于贞元时期的文人是崔元翰、权德舆。他们是在贞元中期才进入京师,开始产生影响的。德宗的文学活动进而在这一过程中影响到了居于京城的诗人们,这些被称为文学精英的才子们渐渐形成气候,新台阁诗体得以占据诗坛主流。值得注意的是,新台阁诗风接受了齐梁文学的影响,也有求新求变的一面。孟二冬说:“中唐前期诗人创新的意识已渐趋明确,从客观效果讲,他们是对齐梁诗风的回归,但从主观愿望上看,他们也的确是要求突破盛唐的格局而另辟新径。”[7](P131)当然,这种求新求变放在唐诗发展的大局来看,已经无甚新意。以权德舆为中心的台阁诗人在造句上求“新”,在用语中重“丽”,直接秉承了大历诗人的理论格局,只是他们自身的创新意识并没有突破狭窄的取径渊源。纵观整个贞元时期,没有形成独具特色的主体风格,诗人们在不同的地域区间奔走,随着时局的变化漂泊不定,诗歌文本也就形成了相应的格局。只有以唐德宗为中心的文人群体相对稳定,权德舆、戴叔伦等人以唐德宗为中心形成固定的活动场域,而文人群体又以权德舆为中心形成一个交往群落。从时事上看,战乱形成了对诗人们的地域性分割,让他们的创作活动受限;从价值取向来看,他们正处在寻求建立新的政治秩序、文化秩序的努力中,诗歌反倒退居次要的位置了;从风格生成来看,这批诗人正处在青黄不接的当口,没有形成自觉的创新意识,难以找到突破口唱出自己的主旋律。
直到贞元八年 (792)之后,以韩、孟为代表的新进士诗群开始登上诗坛,逐渐形成一个有意识的求新求变的创作群体,但他们在当时并不是诗歌发展的主流趋向。可以说,贞元八年(792)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完成了诗文风格的代群承传。一方面,文坛主持者由独孤及、梁肃到了权德舆这里,形成了新台阁体,这显然与德宗有关。唐德宗对贞元诗风的最大影响就是使台阁体成为当时诗坛的主流,只是没有出现有创造性的诗歌流派。另一方面,被置于边缘位置的陆贽等人又将一批新人引入诗坛,孟郊、韩愈等人也就获得了机会,在交往唱和过程中形成了新进士群体,开始展示才华,为元和时期诗歌创作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贞元八年 (792),韩愈进士及第;贞元九年 (793),柳宗元、刘禹锡进士及第,元稹登明经科;贞元十二年 (796),孟郊进士及第。而贞元十三 (797)至十四年 (798)间以孟郊为中心的韩孟诗派规模初具。蒋寅在《大历诗人研究》中说:“他们两人 (卢纶和顾况)都是元和诗风格上的先导:顾况是韩、孟一派的惊蛰,而卢纶则开了元白一派的先声。顾况、卢纶、李益三位可以说是大历诗风向元和诗风的过渡,贞元后期卢纶、李益的入朝标志着地方官幕府诗人创作的告一段落,大历诗坛的三个群体分化、合并为方外与台阁两大阵营。前者以顾况为旗帜,由皎然、灵澈率孟郊、陈羽等沿着奇古之途前进,后者则以新崛起的权德舆集团为核心,煽起盛行一时的台阁诗风。”[6](P281)实际上,贞元时期只是形成了以孟郊为中心的新进士群体,当时的韩愈只是接受了孟郊的创新理路,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主导风格和主体地位。在这一时期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特点:第一,以权德舆为中心形成了台阁诗作的创作主导倾向。台阁体并没有过多的创新之处,用蒋寅的话说,他们是“将日常生活经验诗意化”,在酬来送往之中呈现出的生命感喟。而彰显文学才能与日常生活状态的游戏之笔并不能接踵盛唐气象。第二,以韩愈、孟郊为代表的新进士群体,在诗坛开始崭露头角,但是还处在自然地探索阶段。贞元八年 (792),韩愈开始进入文学家的关注视野,在陆贽、梁肃、权德舆、吕渭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新进士群体才有机会聚集京师,逐渐进入文化中心地带。如果将他们作为文化关注点就会发现,这是一个有意识形成的文学团体。贞元时期,他们开始在边缘地带寻求机会,切磋诗艺,形成了以孟郊为中心的苦吟群体。
可以看出,贞元时期的诗人们的共同点是在创新意识的主导下为当代诗歌的发展寻找着出路。而真正找到突破口的不是以权德舆为中心的台阁诗人,而是以韩、孟为主的新进士群体和以元白为主的诗传体诗人们。总之,贞元时期在唐德宗的影响之下承袭了大历时期“气骨顿衰”的一面,台阁诗人群体虽有创新意识,却没有形成具有突破意义的成绩,反倒是在当时还不是主流的韩、孟新进士群体初步展示才华,展现出与盛唐诗风不同的风貌。这也为元和时期诗歌创作形成一个新的繁荣局面奠定了基础。
[1]赵翼.廿二史箚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计有功.唐诗纪事[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傅璇琮,陶敏,李一飞.唐五代文学编年史[M].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
[4]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5]吕思勉.隋唐五代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蒋寅.大历诗人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95.
[7]孟二冬.中唐诗歌之开拓与新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I207
A
2095-0292(2011)05-0084-04
2011-06-17
中国博士后基金面上项目“唐宋变革视野下的中唐文学家传记书写研究”阶段性成果 (项目编号:20110491681);黑龙江省青年骨干教师支持计划项目“中唐文学观念的演进与唐宋思想转型的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251G043)
田恩铭,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西北大学博士后研究人员,主要从事中国文学观念史及唐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薄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