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天雷
(河南工程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系,河南 郑州 451191)
丑诋与厚诬:高拱 “报复”问题辨析
——以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高拱传》为中心
岳天雷
(河南工程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系,河南 郑州 451191)
明代嘉、隆时期政治家和改革家高拱的“报复”问题,可谓由来已久。追根溯源,这一问题盖出自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之《高拱传》。该传作为高拱逝世后最早的一篇传记,多半篇幅叙述他倾轧同僚,报复朝官,排斥异己,贪赃纳贿等,从而使高拱背负“报复”恶名,并对其后史家修撰的多篇《高拱传》及其现今史学界也产生了严重负面影响。澄清这一问题,对如实评价高拱的政治品格和道德操守具有重要意义。
王世贞;《高拱传》;“报复”;辨析
明代嘉、隆时期著名政治家和改革家高拱(1513—1578)的“报复”问题,可谓由来已久。若追根溯源,盖出自王世贞的《嘉靖以来首辅传》卷六《高拱传》。该传是万历六年(1578)高拱逝世后最早的一篇传记。据南炳文先生考证,该传当撰于万历十八年 (1590)王世贞去世之前的数年之内[1]。该传虽然肯定高拱的才学,简要提及“俺答封贡”等事功,但其叙述的重点乃是如何倾轧同僚,“报复”朝官,排斥异己,贪赃纳贿等。如王世贞说: “拱衔(徐)阶甚,必欲杀之,嗾言路追论阶不已,而使其所仇诬饰其诸子罪,下抚按置狱。”[2](卷七:P96)并给予否定性评价: “大约新郑狠于信州 (夏言),而汰小未甚”;“拱刚愎强忮,幸其早败;虽有小才,乌足道哉!”[2](序、野史氏曰:P2、126)显然,在王氏笔下,高拱不啻是十恶不赦的政治罪人,“报复”成性的失德小人。
自《高拱传》问世以来,影响至为深远。许多明清史家凡为高拱立传或与之相关之处,无不采信该传资料,大肆渲染高拱“报复”问题。①如明何乔远说:“拱在事敏达果敢,至其掌吏部,多快恩怨,私亲旧门生”(《名山藏·臣林记》卷25《高拱传》,引岳金西、岳天雷编校《高拱全集》附录二《高拱生平文献》,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416页);清张廷玉说:高拱“性强直自遂,颇快恩怨……拱之再出,专与阶修卻,所论皆欲以中阶重其罪”(《明史》卷213《高拱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640页);又说:“会贞吉为拱逐,拱益张,修阶故怨”(《明史》卷193《李春芳传》,第5119页);等等。显然,这些传记都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王世贞《高拱传》“报复”的论点。如今,史学界也完全承袭这一传统观点,不仅对高拱的政治品格和道德操守提出颇多訾议和指责,而且还反复强调对徐阶和张居正等人的所谓“报复”问题。①如,刘志琴先生说:“高拱在当权后更加变本加厉地打击对手,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高拱没有胆识和度量摆脱一己的私仇……高拱要想有所作为又丢不开个人恩怨,这就失去了改革的重要前提,再也不可能迈出前进的步伐。”(《张居正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3页)“高拱还有极强的报复心理……他与徐阶为敌,祸及许多无辜。他再度入阁后,阁内有十名随员是徐阶用过的人,高拱一上任就把他们全部调出,一个不留。”(同上书,第131页)许敏先生说:“高拱见徐阶大势已去,不无欣慰。一箭之仇既报,便豁然大度,修书徐阶。”(《高拱传》,载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第9卷,“明时期[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598页)“这位一向有仇必报的落难权臣,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况且极度仇恨的心理已严重损害了他的躯体,余日已经不多。这一切都把他推到了不吐不快、不反扑不能自存的境地。于是《病榻遗言》问世……高拱在身后达到了报复目的。”(《关于高拱研究的几个问题》,载《中国史研究》2010年第4期)熊召政先生说:“在明代的首辅中,像高拱这样有仇必报,性格偏狭的人并不多见。”(《政坛一把霹雳火——记老斗士高拱》,《紫禁城》2010年第8期)等等。这就进一步加深了对高拱的历史偏见,使其受诬含冤达400余年。为清本正源,匡正其谬,还原高拱的历史真相,本文拟从王世贞《高拱传》中择其四事,对高拱的“报复”问题加以辨析考述,不确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高拱传》写道:
(隆庆元年正月)会吏部、都察院考察庶僚,应嘉亦参与焉。既得旨,而复论救给事中郑钦、胡维新。非故事,于法当罚惩。而阶时已示公同列:使轮值笔,而已酌之。时郭朴当执笔,曰:“应嘉小臣也,上甫即位,而敢越法无人臣礼,宜削籍。”阶度朴为拱报仇,而旁睨拱,则已怒目攘臂,乃不复言,而削应嘉籍为编氓。命既下,诸给事御史合疏请留应嘉,其语有所侵擿。于是,徐阶具疏“谓应嘉论救考察非法,所以拟斥。给事御史谓上初即位,宜开言路,广德意,所以请留。臣等欲守前说,则涉违众,而无以彰陛下恩;欲从后奏则涉徇人,而不能持陛下法。因两拟去留,以请中旨,簿应嘉罪调外。而当阶具疏时,拱故不言而目瞩郭朴,复力持之,几失色。于是言路意:应嘉谪,出拱指,群上疏攻之。[3](卷六:P78)
这段描述有诸多疑点:王氏是否参与此次内阁会议?如无参与,怎会推知徐、高的心理活动甚至眼神动作?这里的“度”、“睨”、“怒目攘臂”、“故不语”、“目瞩”、“力持”、“失色”等用语,无非是王氏惯用的文学虚构和夸张手法。其实,王氏的真正目的是要渲染高拱“报复”胡应嘉,以修故怨。然而,王氏也无意间透露了徐阶违规操作。徐任首辅时规定:内阁票拟由阁臣“使轮直笔而己酌之”。当郭朴执笔拟旨斥应嘉当为民,徐认为惩处过重,为何一言不发、不加“酌定”呢?迄至命下,“言官合疏请留应嘉”之后,徐才具疏说他处于斥留两难境地,“以请中旨,簿应嘉罪调外”。其实,徐阶违规操作是要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一箭:把言路论救应嘉的弹劾矛头和火力集中引向高拱,使其成为众矢之的;双雕:先使高拱背负“报复”胡应嘉的恶名,然后再将其逐出内阁。诚如史家谈迁所云:“华亭元宰,初不出一语,阴饵拱于丛棘之上,诚智老而猾矣。”[4](卷六五:P4044)这就是老奸巨猾的徐阶所玩弄的权谋术数。
后来事态的发展,果然使徐阶一箭双雕的目的实现了。据实录记载: “自胡应嘉以言事得调,欧阳一敬等数论拱。拱前后疏辨,词旨颇激,言者益众。及齐康论劾徐阶,众籍籍谓拱嗾之。于是九卿大臣及南北科道官纷纷论奏,极言丑诋,连章不下数十。其持论稍平者,劝上亟赐拱归,以全大臣体。而其他词不胜愤,辄目为大凶恶。寺丞何以尚至请上[尚]方剑诛拱,以必去拱为快。御史巡按在远方者转相仿效,即不言众共辄之,大抵随声附和而已。既拱称病乞休,疏屡上。” “上知拱不可复留,乃报许。”[5](卷八:丁丑条)可见,“智老而猾”的徐阶交结言路,轮番弹劾,弹章即达三十余疏,形成“举朝攻拱”的局面。最终,徐阶实现了斥逐高拱并使其背负“报复”恶名的目的。
《高拱传》写道:
(隆庆三年十二月,高拱复政,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与刑部尚书毛恺即日归矣。胡应嘉以参议方忧居,一夕自恨死。而最右阶而攻拱者欧阳一敬、陈赞,皆以给事中为太仆、太常少卿,皆移疾归,一敬至在道忧死。物情汹汹。拱乃使其所知,遍布腹心于言路,曰:“拱当洗心涤虑,以与诸君共此治朝,所修怨而快意者,有如此日。”言路诸臣乃稍稍自安,拱亦间进一二,以明无他。而拱既已安,则渐横。出而坐吏部,斥陟四品以下;风言路之为其门人若韩楫、程文、宋之韩辈,使齮龁三品以下。入而扼春芳腕,使必行。[3](卷六:P83)
应该承认,高拱背负“报复”恶名被逐出内阁,如今又被召回以大学士兼掌吏部事,手握重权,言路朝官中确有人担心“报复”。耿介之臣葛守礼曾致书高拱: “公秉政,人有不自安者,皆观望诸所爱憎。愿皆勿存形迹,惟以扩然大公处之,无疏无密,则人始不得而议矣。”[6](卷一六:P1520)高拱也对士夫常说: “华亭有旧恩,后小相失,不足为怨。男儿举事要正大磊落,若恩怨二字不能摆脱,尚何可云。”[7](卷三八:P73)王廷、毛恺即日归家,不愿与高拱共事,也是事实。至于胡应嘉“自恨死”、欧阳一敬“在道忧死”,其死因无可考。两人其时号称敢言、搏击之士,不至于胆小到闻讯丧胆而死,且高拱当时并没有对其进行“报复”。还有“斥陟四品以下”、“齮龁三品以下”,皆无事实指证,这不过是王氏对高拱“报复”恶名的大肆渲染而已。
面对舆论压力,高拱一再强调不避嫌怨,公忠任事。他曾说:“人臣修怨者,负国;若于所怨者避嫌而不去,或曲意用之,亦负国。何者?人臣当以至公为心。如其贤,不去可也,用之可也;如其不贤,而徒务远己之嫌,沽己之誉,而以不肖之人贻害国家,岂非不忠之甚乎?”[8](卷六:P1228)对弹劾过他的官员,既不 “以怨报怨”,也不“以德报怨”,而是“以直报怨”。在他看来,所谓“直”,就是“出乎心之公,得乎理之正,斯为直而已矣”[9](卷七:P1181)。高拱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张居正曾说:高拱“再入政府,众谓是且齮龁诸言者,公悉待之如初,未尝以私喜怒为用舍。”[10](第三册:P433)又说:高在政府,“虚怀夷气,开诚布公。有所举措,不我贤愚,一因其人;有所可否,不我是非,一准于理;有所彰瘅,不我爱憎,一裁以法;有所罢行,不我张弛,一因于时。无兢兢以贬名,无屑屑以远嫌。”公掌吏部,其所察举汰黜“皆询之师言,协于公议。即贤耶,虽仇必举,亦不以其尝有德于己焉,而嫌于酬之也;即不肖耶,虽亲必斥,亦不以其尝有恶于己,而嫌于恶之也。少有差池,改不旋踵;一言当心,应若响答。”[11](第三册:P428)在这里,张居正所言是符合史实的,并非溢美虚语。
《高拱传》写道:高拱复政,“时抚按诸臣犹举《遗诏》,请褒进刑部主事唐枢官,而荫杖死者都给事中王汝梅。拱特为之寝格,而上疏极论……得旨:是其言,罢枢及汝梅不旌。”[3](卷六:P83-84)又云: “复以《遗诏》王金、陶世恩等妄进药物损圣躬,而法司当之子杀父律当剐。当朝审,拱复上言。” “有旨:复是其言。”王氏议论道:
前是时,有司所论金等杀父律果为当,拱得以借口,其议亦有可采者。而拱意实欲置阶死,所谓“欺谤先帝,假托诏旨”,皆死法也;且因以倾春芳。赖上不甚解,不及阶。法司改减王金等至戍。刑科给事中驳谓金等坐前律,固不当,而荧惑先帝,事有旨,宜坐斩勿赦。拱怒,遂迁给事中于外。[3](卷六:P84)
原刑部主事唐枢和已故都给事中王俊民(即王汝梅),系先朝得罪诸臣;隆庆初年,唐准复职待用,王已复职恤录。至隆庆四年(1570)九月,抚臣按《遗诏》事例,题请76岁的唐枢加官致仕;王俊民赠官荫子,入监读书。高拱为之停格不行,并上疏明其意。高疏在肯定先帝德业及大礼议的基础上,对先帝得罪诸臣要加以甄别,不能一概归罪先帝。疏言:先朝建言得罪诸臣“岂无一人当其罪者?不论有罪无罪,贤与不肖,但系先帝所去,悉褒显之,则无乃以仇视先帝欤?则无乃以反商政待皇上欤?”[12](卷一:P187)其实,平反得罪诸臣一年后,礼部即提出对得罪诸臣要甄别区处的政策。①礼部言:“诸臣中固有进退光明、始终一致者;亦有因人成事、因事见斥;及退居之后,肆情妄非,晚节不终。其为人品难以概论,设不稍为区别,则朝廷励世之典,遂为臣下市恩之私,其何以劝天下后世?请申饬所司,从公体访,分别等第:行谊卓越、心术纯正、见重乡评者为上;谨守廉隅、人无疵议者次之;罔利营私、败名丧节者为下。各指陈实迹,毋循私情,即有滥举者,参奏为法。上是之。”(《明穆宗实录》卷16,隆庆二年正月庚申)就连王世贞本人,对先朝得罪诸臣滥为赠官加谥也提出过尖锐批评。②参见王世贞:《觚不觚录》,《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影印本,第1041册,第428页。王世贞说:“嘉靖遗诏,恤录言事得罪诸臣,虽仿改元诏旨,最为收拾人心机括。惜乎吏部奉行之臣,未谙典故,仓卒奏请,不能无舛。”以下举出“四舛”作为立论根据。他把执行遗诏的偏差,滥为赠官加谥,说成是吏部奉行之臣的过错是不对的,根本问题是遗诏本身对得罪诸臣就没有规定区别对待的具体政策。显然,王氏对高拱提出停止滥为升官荫子、甄别区处的上疏归结为对徐阶的政治报复,是没有道理的。当然,高疏牵连到徐阶草诏,批评他“不以忠孝事君……假托诏旨”,“归过先帝,反其所为,以行己之私臆”等,但并无追论“报复”徐阶之意,只是陈述了在《遗诏》上他与徐阶的政见分歧而已。穆宗皇帝也否认高疏是对前辅徐阶的“报复”,并对高疏批示道:“大礼,断自皇考,可垂万世。谏者本属有罪,其它谏言被谴亦岂皆无罪者?乃今不加甄别,尽行恤录,何以仰慰在天之灵?览卿奏,具见忠悃。诸陈乞尽罢。吏部仍通行晓谕,自后有借例市恩、归过先帝者,重论不宥。”[13](卷四九:辛未条)可见,对先朝得罪诸臣一概召用恤录,必然要否定先帝功业,否定议礼,归过先帝。徐阶草诏,即是如此。高拱提出对先帝功业及所定议礼必须加以肯定,如于议礼、建言得罪者“悉从褒显,归过先帝”,是“自悖君臣之义,而伤皇上父子之恩,非所以为训于天下也”[12](卷一:P187)。其实,对大礼议有不同认识实属正常,即使在今天,学者们对此仍有争议:有否定者,认为嘉靖弊政均源自议礼;有肯定者,认为议礼实现了皇权的顺利过渡、为嘉靖革新提供了历史前提。田澍先生指出:“大礼议最终实现了皇权的完全转移……并成功地完成了新兴势力取代旧势力的历史性转变,形成了推行全面革新的历史条件。”“大礼议一方面是武宗猝死后实现皇权转移的必然,另一方面是嘉靖革新的前奏曲。”[14](P6-7)当时高拱肯定议礼的意见,也为其改革找到了支点。而王世贞却将此视为高拱对徐阶的“报复”,这恰恰说明他是仇视先帝、反对大礼议和嘉靖革新的。从根本上说,王氏之父王忬 “毕命西市,实先帝意也”[4](卷六五:P4046),故此对先帝怀有杀父之仇。
王氏还把高拱依法改判王金一案视为“拱意实欲置阶死”,也不符合史实。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月,由于世宗身体不适,方士王金与陶世恩、陶仿、申世文、刘文彬、高守忠六人制造各种丹药和汤药,先后三次进献,致使世宗误服。帝崩,首辅徐阶暗箱操作,独草《遗诏》,曰:“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刑章。”于是,方士王金与陶世恩、陶仿、申世文、刘文彬、高守忠六人以“妄进药物,致损圣躬。着锦衣卫拿送法司,从重究问”[15](卷一:壬子条),并比依子杀父律,各凌迟处死,“遂皆伏法”[16](卷二:己巳条)。然而,直至隆庆四年 (1570)九月,高拱主持朝审,发现王金等人并未伏法,其原因是刑部内部持有不同意见。高拱从司法审判的角度提出王金等“妄进药物,致损圣躬”,缺乏指实之证;比拟子弑父律论死,亦为罪刑不当。因此,他上疏指出:嘉靖皇帝“保爱圣体,尤极详慎。即用太医院官一剂,亦必有御札与辅臣商榷。安肯不问可否,轻服方士之药?又安有既服受伤,不以为言,又复服之之理?”[17](卷一:P189)王金等除两进丹药外,又“妄进汤药,内有大黄、芒硝等物,遂损圣体”,皆缺乏人证物证。至于王金等左道惑众,只宜以本等罪名诛之。遂请“敕下法司,会同多官,将王金等从公再问,务见的确”[17](卷一:P190)。于是,诏下法司会审。刑部尚书葛守礼会同多官会审,一致认定王金妄进硝黄之说,无指实之证。但以其左道惑众本罪,“应坐为从律编戍”[18](卷二一四:P5668)。其判决结果是:
金、仿、文彬、世恩、守忠习故陶仲文术,左道惑众。世恩称习文书,亦非正术,俱应为从论。第世恩未尝升赏,守忠入京未久,稍宜末减,发原籍为民。金、仿、文彬可编置口外,所流妻子应赦归。诏如议。[13](卷六五:辛卯条)
需要指出,改判王金一案,反映了高拱与徐阶在司法审判上的重大分歧。但有些史家却提出,高拱重审此案的用意是为了“报复”徐阶。谈迁言: “拱议虽可采,意摘徐阶也。”[4](卷六五:P4144)更有甚者,干脆不论是非曲直,说“拱之再出,专与阶修却,所论皆欲以中阶,重其罪”[19](卷二一三:P5640)。显然,这种看法是站不住脚的。这里需要辨明以下两点。
其一,司法用刑必须以事实为根据。世宗之死是否为王金所害,这是判处王金死刑的前提和依据。
先帝临御四十五年,享年六十,寿考令终……末年抱病经岁,从容上宾,曾无暴遽,此亦天下所共闻也。今乃曰金等又妄进汤药,内有大黄、芒硝等物,遂损圣体。乃拟王金等比依子杀父律,谓先帝是王金所害。[17](卷一:P190)
刑部尚书葛守礼会同多官公审后,上疏亦言:王金等各犯“原不知医,则未进药为实。窃详九重深密,在外草野之人,不经药物亦无缘得进。今既审无进药,则先帝圣躬违和,委与各犯无干。钦惟我世宗皇帝,四纪御天,既三代之鲜有;六甲终命,亦五福之兼全。即将大渐之时,曾无卒暴之患,归咎硝黄之说,何有指实之凭。事理贵真,不可妄意;法律以正,岂得轻加?”[20](卷三:P1568-1569)葛守礼是综合了众多朝臣通过会审所达成的共识而得出这一结论的。显然,高拱与葛守礼等朝臣的认识是完全一致的:世宗之死为王金所害没有真凭实据,既无人证,亦无物证。既无真凭实据,高拱对徐阶何“报复”之有?相反,却说明徐阶对王金等不加甄别,一律判处“比子杀父律论死”不过是“妄意”、“轻加”,是对法律的亵渎,对人命的漠视,是没有事实根据的轻罪重判的错案。
其二,葛守礼并不以高拱的意见为转移,而是依法改判的。“初,阶定方士王金等狱,坐妄进药物,比子杀父律论死。诏下法司会讯。守礼等议金妄进药无事实,但习故陶文中术,左道惑众,应坐为从律编戍。”[18](卷二一四:P5667-5668)并以罪行轻重的不同,依法分别判刑或释放。 《明史》说: “守礼议王金狱,与拱合,然不附拱。”[18](卷二一四:P5668)葛守礼是当朝公认的 “正色独立”的直臣,从不依附于任何人,包括高拱在内。时人评论“葛守礼始不从华亭攻新郑,中不从新郑扼华亭……立朝本正直忠厚,其斯人欤!”[21](卷八:P229)如果说改判王金一案,是高拱对徐阶的“报复”,难道从“不附拱”的葛守礼与众多朝臣都是对徐阶的“报复”吗?这里是纠正错案以正国法的问题,不存在所谓高拱、葛守礼等人对徐阶的“报复”问题。
王氏为了渲染高拱“报复”成性,不仅把依法改判王金一案说成是“拱意实欲置阶死”,而且还无中生有地提出给事中赵奋迁于外。其实际情况是:赵奋于隆庆四年 (1570)九月上疏后,不仅没有迁外,反而连升二级。据《穆宗实录》卷54载:五年 (1571)二月壬寅,“升吏科给事中赵奋为本科右给事中”;卷56又载:五年四月辛酉,“升吏科右给事中赵奋为刑科左给事中”。直至隆庆六年 (1572)六月高拱被逐,赵奋也没有迁于外。在这里,王氏不顾客观事实,凭空捏造高拱睚眦必报,报复成性,是与历史事实相悖的。
《高拱传》写道:
(高拱)起其门人前苏州知府蔡国熙于家,复其官,旋擢为苏松兵备副使,委以阶父子。而阶之仇复上书诬阶父子事,并下抚按悉以委国熙。国熙乃穷治其事,且募能言阶之子及家人事者,有赏……三子皆就系,仅阶留而不堪其咻堵其室矣……而阶从困中上书拱,其辞哀。拱虽暴戾,颇心动,居正亦婉曲以解。而蔡国熙所具狱,戍其长子璠、次子琨,氓其少子瑛,家人之坐戍者复十余人,没其田六万亩于官。御史闻之朝,拱乃为旨,谓太重,令改谳。而国熙闻而变色,曰: “公卖我,使我任怨而自为恩。”[3](卷六:P86-89)
这段文字看似高拱直接授意,指使蔡国熙“报复”徐阶父子,但事实并非如此。这里需要辨析者有三。
其一,蔡国熙攘臂请行,有意“报复”徐阶父子及其家人。王世贞说: “国熙故任苏时,洁廉有惠爱,时阶方在政,而奴之贾于苏者横,国熙以法外穷治之。御史闻而数难国熙不自得,乞休家居,久不能持贫而谒之齐康,挟之于拱。拱悉其事,故擢之。”[3](卷六:P86)于慎行也说:国熙本是徐华亭的门下士,“至是,攘臂请行。至吴,即讽郡邑刺华亭苍头不法,文致其三子皆论戍边。”[22](卷四:P40)朱国祯讲得更为具体: “蔡春台备兵苏松,性素强直,一番扰攘,自然不免。”“相传蔡春台守苏时,徐公子有所请,不听,亦不加礼。又因他事杖其家人。蔡以职事走松江,谒兵道还,徐合男妇数百人,皆倮形,逐其舟,大骂,蔡只得隐忍去。果有此,则蔡转臬司,而治徐非过,即谓之爱徐可也。”[23](卷九:P190)蔡国熙受此羞辱,因而“治徐非过也”。
其二,高拱承认与徐阶存在政见分歧,但否认对其挟嫌报复。高拱复政,人谓必且报复,他遂明告天下以不敢报复之意。随后曾三次致书徐阶,言及不忘解先帝疑之恩①嘉靖四十四年 (1565),高拱主持“乙丑会试,第一题‘绥之斯来’二句,下文则‘其死也哀’。上已恶之矣。第三题《孟子》又有两‘夷’字。时上苦虏之忧,最厌见‘夷’、‘狄’字面。至是大怒,欲置重典。时主文为高新郑,赖徐华亭诡辞解之而止”;“至乙丑之春,上年已六旬,不豫且久,宜其倦勤多疑也”(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2《触忌》,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第60页)。这是徐阶对高拱的恩德之处。,反复表明不敢借朝廷之法进行报复。但是人情叵测,仍有鼓弄其间者,谓高实不忘情。他们炒得沸沸扬扬,各抱私心,以人划线。高拱说:“或怨公者,则欲仆阴为报复之实;或怨仆者,则假仆不忘报复之名;或欲收功于仆,则云将甘心于公;或欲收功于公,则云有所调停于仆。然而皆非也。”他告诉徐阶:“比者,地方官奏公家不法事至,仆实恻然……其中有于法未合者,仆遂力驳其事,悉从开释,亦既行之矣。则仆不敢报复之意,亦既有征,可取信于天下矣。盖虽未敢废朝廷之法,以德报怨;实未敢借朝廷之法,以怨报怨也。”他表示: “愿与公分弃前恶,复修旧好。”[24](卷四:P545-546)至于徐阶在困中致书高拱,已不可考,因其所著《经世堂集》不载此函。高拱对御史所奏,除拟旨“令改谳”外,又三次致书苏松巡按:存翁“尚在,而遂使其三子蒙辜,于心实有所不忍者,故愿特开释之。来奏已拟驳另勘,虽与原议有违,然愚心可鉴谅,必不以为罪也。”“仆素性质直,语悉由中 [衷],固非内藏怨而外为门面之辞者。”存翁三子,“必望执事作一宽处,稍存体面,勿使此公垂老受辱苦辛,乃仆至愿也。”又说: “丈夫心事,当如青天白日。若阳为平恕而阴致其谋,初示宽和而卒幸其败,则岂所谓丈夫哉!”[25](卷四:P545、544、547)高拱其人,粗直无修饰,其言当为心声,他是不会言不由衷,说假话的。他还致书蔡国熙:存老令郎事,“近闻执事发行追逮甚急。仆意乃不如此……故愿执事特宽之。此老昔仇仆,而仆今反为之者,非矫情也。仆方为国持恒,天下之事自当以天下公理处之,岂复计其私哉!惟执事体亮焉。”[26](卷四:P544-545)由此看来,高拱并未秘密授意,指使蔡国熙对徐阶父子进行报复。王世贞所谓“公卖我”云云,纯系揣摩之谈,并无根据。当时张居正也致书蔡国熙,说: “乃近闻之道路云:存翁相公家居,三子皆被重逮。且云:吴中上司揣知中玄相公有憾于徐,故为之甘心焉。此非义所宜出也。夫古人敌惠、敌怨,不及其子。中玄公光明正大,宅心平恕,仆素所深谅;即有怨于人,可一言立解。且中玄公曾有手书奉公,乃其由中[衷]之语,必不藏怒蓄恨而过为已甚之事也。”[27](第二册:P1131)此信也可证实,苏松地方官是出于“揣知”而穷治徐阶三子的,并非高拱授旨“报复”。后来高拱将蔡国熙调入山西提调学校[28](卷六九:甲戌条)。
其三,高拱不敢借朝廷威福对徐阶进行“报复”,亦有客观评述。明实录载:“至摧抑故相阶,拱不为无意,然其家人狱成,而拱谓已甚者,必欲轻出之,则原非深于怨毒者。”[29](卷八四:乙巳条)史家黄景昉亦言:“徐华亭晚家居,厄于蔡国熙辈,三子皆系狱论戍。此自群小阿奉政府,为报怨图,未必尽高新郑意。高虽粗褊而意气颇磊落,观所予吴中当道书可见。”[21](卷八:P226)由上辨析可见,王氏大肆渲染高拱“报复”徐阶,是缺乏事实根据的。
王世贞为何在《高拱传》中大肆渲染高拱“报复”问题呢?其根本原因,是他与高拱之间存有诸多是非恩怨。这还得从其父王忬罹难和平反两件事情谈起。王忬父子与严嵩父子,两家原本相好而后积怨甚深。①关于王、严两家结怨,张廷玉《明史》有言:王世贞任刑部主事时,“奸人阎姓者犯法,匿锦衣都督陆炳家,世贞搜得之。炳介严嵩以请,不许。杨继盛下狱,时进汤药。其妻讼夫冤,代为草。既死,复棺殓之。嵩大恨。” (《明史》卷287《王世贞传》,第7380页)嘉靖三十八年 (1559),时任蓟辽总督的王忬,因滦河之败,“嵩搆之,论死系狱”。王氏闻讯,立即解职青州兵备副使赴京,“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嵩阳语宽慰,而阴持其狱。王氏兄弟“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诸贵人舆”,叩头求救其父,但均“畏嵩不敢言”。次年,王忬被斩西市[30](卷二八七:P7380)。
王忬下狱后,王氏兄弟为救其父,在求诸许多达官贵人中,即有时任裕邸讲官的高拱。高表示无能为力,于是王氏怀恨在胸。朱国祯说:“高中玄粗直无修饰。王思质 (即王忬)总督,其辛丑同年也。王失事被逮,弇州兄弟往叩,高自知无可用力。且侍裕邸,人皆以长史目之,又与严氏父子无交。而思质贵盛时,相待甚薄。比之有事,意下殊少缱绻。弇州固已衔之矣。”[31](卷九:P191-192)高拱与王忬虽为辛丑同年进士,但二人一文一武,官秩悬殊:高为裕邸讲官,王府长史;而王则为蓟辽总督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因之二人平时无甚交往,更无深厚情谊。且高拱与严嵩父子少有交往,自知无能为力。但是高拱其人“粗直无修饰”,有话直说,没有表示同情,结果获罪于人。显然,王氏衔怨高拱是没有道理的。当时他们求救其父的许多高官如次辅徐阶、李本等人都没有效果,而求救于一个裕邸讲官能有效果吗?即使高拱应酬不周,缺乏同情,也不应该由此而结怨。
王氏衔怨高拱,还有其误认为高拱阻挠其父平反复官一事。朱国祯言:“比鼎革,上疏求申雪,高在阁中异议,力持其疏不下,弇州怒甚,徐文贞因收之为功。”[30](卷九:P192)沈德符亦言:“后严败,弇州叩阍陈冤,时华亭当国,次揆新郑已与之水火,正欲坐华亭以暴扬先帝过,为市恩地,因昌言思质罪不可原。终赖徐主持,得复故官,而恤典毫不及沾。”[32](卷八:P221)我们认为,以上两位史家的记述均不符合历史事实。
据《穆宗实录》载:“故总督蓟辽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王忬子,原任山东按察司副使世贞上书讼父冤,言父皓首边廷,六遏大虏,不幸以事忤大学士严嵩,坐微文论死。伤尧舜知人之明,解豪杰任事之体。乞行辩雪,以伸公论。诏复忬官。”[33](卷一一:丙戌条)《明史·王忬传》载:“穆宗即位,世贞与弟世懋伏阙讼冤,复故官,予恤。”[34](卷二0四:P5399)《明史·王世贞传》又载:“隆庆元年八月,兄弟伏阙讼父冤,言为嵩所害,大学士徐阶左右之,复忬官。”[30](卷二八七:P7380)由上可以推知:第一,王氏衔怨高拱是时空错位的。王忬平反是在隆庆元年八月,而高拱早在同年五月因与徐阶发生矛盾而称病归里。时间相隔三个月之久,地点相差千里之遥,高拱怎会在新郑老家阻挠京师内阁对王忬的平反呢?第二,高拱“力持其疏不下”是不实之词。因为王忬于隆庆元年八月平反,是由其子王氏兄弟亲自“伏阙讼冤”、“叩阍陈冤”的,而不是预先在同年五月高拱归家之前上疏要求平反的。因此高拱不可能在阁中持有异议,“力持其疏不下”。退一步说,即使王氏上疏讼父冤在当年五月高拱归家之前,高拱也不会阻挠王忬平反。因为,当时高、徐矛盾正处在激化之时,徐居于优势地位,高处于被动地位。几月之间,论高弹章不下30余疏,高被迫申辩并请致仕。身处逆境中的高拱自身难保,无暇、无心、亦无权阻止王忬平反。作为一贯坚持对先朝得罪诸臣不加甄别、一概恤录的首辅徐阶,也决不会听任阁员高拱“力持其疏不下”。况且,当年正月至五月,据实录统计,在先朝得罪诸臣中,生者召用复官37人,死者恤录80人,高拱并没有对其中任何人持有异议,加以阻挠,有何理由偏偏要阻挠素无交往的同年王忬的平反呢?因此,所谓高拱“力持其疏不下”、“昌言思质罪不可原”云云,皆非历史事实。第三,首辅徐阶把王忬平反收为己功,确是史实。隆庆元年 (1567)八月,王氏兄弟“伏阙讼父冤”,徐阶积极为王忬平反,因为可以收誉收功,名垂青史。“当时华亭力救弇州时,有问公何必乃尔?则云:‘此君他日必操史权,能以毛锥杀人。一曳裙不足锢才士,我是以收之。’人咸服其知人。”[32](卷八:P221)“毛锥”是一支双刃剑,可以杀人,如诋诬高拱;也可以媚人,如溢美徐阶。手握“史权”的王世贞,其政治立场和思想倾向是何等的分明!他曾说:“晚而从故相徐公所得金匮石室之藏,窃亦欲藉薜萝之日,一从事于龙门兰台遗响。”[35](序:P1)王氏晚年从徐阶那里得到的藏书藏稿以至面谈中得到的朝中掌故,或许是他诬高美徐的资料来源之一。不过,以当代司马迁自称的王世贞,并没有继承“龙门兰台遗响”,特别在史德、史识方面与司马迁相距甚远。
当然,王氏留下的诸多史料是值得肯定的,对研究明史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那些与其身家利害相关的史料却不确、非真。如孙鑛说:“足下甚推服弇州,第此公文字,虽俊劲有神,然所可议者,只是不确。不论何事,出弇州手,便令人疑其非真,此岂足当钜家!”[36](卷九:P2265)明清以来的史家也甚为赞同这种“不确”、“非真”之论。黄云眉就此评论说:“当谀王风盛时,鑛独于王多所贬损,要足备异说;其‘不真’、‘不确’之语,尤为王文之药石欤!”[37](第七册:P2266)黄景昉说: “《首辅传》叙高(拱)多丑词,至诬以赇贿。即如顺义款贡事,何等大功,仅一二语及之。孙月峯谓语出弇州,多不足信,信然。文士视名臣分量终别。”[21](卷八:P226)朱国祯也说: 《首辅传》对高拱“极口丑诋。要之,高自有佳处不可及,此书非实录也。”[31](卷九:P192)这既是明清以来史家的定评,也说明王氏深受个人恩怨所困,不能摆脱一己之私仇,更不能秉持客观公正的治史原则,因此王氏《高拱传》渲染“报复”问题显系偏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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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黄云眉.明史考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5.
Gao Gong“Retaliation”Question Discrimination——Since by Wang Shizhen“Jiajing auxiliary biography*Gao Gong Biography”is a center
YUE Tian-lei
(Social Sciences Dept.Henan Institute of Engineering,Zhengzhou 451191,China)
The Ming Dynasty statesman and the reformer Gao Gong“the retaliation”the question,as if has become the conclusion in the history educational world,however this does not tally with the historical fact.Gets to the bottom,since this question has stemmed from Wang Shizhen most early“Jiajing an Auxiliary Biography”“Gao Gong Biography”.Not only,therefore should the biography cause Gao Gong to shoulder repairs resentful,nurses a grudge“the retaliation”the evil reputation,moreover many which composes to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istorian“Gao Gong Biography”and the nowadays history educational world has had the serious negative influence.Discriminates this question,is helpful in makes to Gao Gong political moral character and the moral personal integrity conforms to the historical evidence appraisal.
Wang Shizhen;“Gao Gong Biography”;“retaliation”;discrimination
K248
A
2095-0292(2011)03-0110-08
2011-03-25
岳天雷,河南工程学院人文社科系教授,主要从事古籍整理和明清思想史研究。
[责任编辑 薄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