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梓铭
(长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吉林长春 130022)
中西方翻译思想发展具有“相通性”特征,且不受语言文化、时间、空间的制约。尽管不同时期、不同国别的学者提出类别纷繁的翻译学说,然而这些表象相异的理论却在认识论的深层次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勒代雷在《释意学派口笔译理论》(2001)序言中提到:“我们的想法同严复的翻译思想和他的三个翻译标准不无酷似之处。有何理由不赞同‘信达’原则呢?我们几乎每天都会碰到由于忠实字词造成译文晦涩难懂的问题,难道这有悖于事实吗?‘信达’标准要求译者再创造,否则不可能做到‘达’。至于‘雅’,我们有类似的语言层次概念,即忠实于语体,从而做到忠实于篇章的体裁。显而易见,双方在大的翻译方法原则上是一致的”。[1]翻译是一项客观的、有规律可循的活动,那么它的发展过程也必然具有相通性。这些共同点不分时空,可谓是异源同流、殊途同归。
二战后,世界各国的交往活动日趋频繁,这为口译研究提供了必要的实践基础。塞莱斯科维奇是最早研究口译的学者之一,1968年其发表的《国际会议译员》标志着释意学派理论的诞生。释意学派将研究的出发点与归宿点都落实在口译教学中,该理论借鉴认知心理学、语言心理学、神经学、哲学语言学、信息论等相关学科,其研究深度与广度不断扩大,到本世纪初,已经成为以口笔译为基础,研究范围扩展到科技、法律、文学等领域,涉及语言、非语言翻译的较为成熟的跨学科翻译理论。
释意学派代表人塞莱斯科维奇与勒代雷认为翻译活动并非语码间的相互转换,而是语言所承载的思想与信息的表达,“语言只是表达思想的符号,而不是思想”。[2]思想和信息才是翻译活动相互交流、相互理解的目的。“翻译旨在两种不同语言表达的篇章间建立等同,这种等同不是以译出语和目的语为基础,而必须永远以两个篇章的种类、对象,以两国人民的文化、伦理、知识、感情氛围为基础,以不同时期的各种情况为参照”。[1]翻译是一种交际活动,译者通过语言符号和自己的认知补充来解释原文意义,译者应追求原文意义或效果的等值,而非语言单位的对等。换言之,翻译不是词对词、句对句而是话语篇章翻译。“话语篇章从根本上说是语言知识同语言外知识结合的产物。话语篇章即是翻译的对象,也是翻译存在的理由”。[1]
一般理论认为翻译有三个层面,即字对字的翻译、脱离上下文语境的句子翻译、语言知识同言外知识相结合的语篇翻译。释意派认为:逐字对译和脱离语境的句子翻译仅是语言层面的对等,这种硬性的对等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翻译,只有将原文中深刻内涵挖掘出来,并反映客观事实的交际翻译才是成功的翻译。“从一开始意义就不存在于词语中,而是意义帮助理解每一个词的涵义;尽管文学作品通过言语实现,但从不局限于言语中……同样,可以逐一认读上千的字词而不懂作品的意义,意义不是字词的总和,而是其有机整体”。[1]释意学派对语法和语义做了清楚的划分,强调翻译实质上就是“释意”。他们认为语言意义中不蕴含非语言意思,译者要翻译的内容是“意思”,也就是“交际意义”。
释意学派翻译理论所关注的焦点是翻译过程,他们把翻译活动分成三个过程:理解原文、脱离原语语言外壳、用另一种语言表达所理解的内容和情感表达。理解是翻译过程的第一步,也是翻译的基础。译者首先要理解原文语言所表达的意义,而要对其达到理解的目的,除了掌握语言外,还必须有一定的认知知识。“理解一篇文章要求语言能力,同时要求百科知识”。[1]释意派的核心思想是脱离原语语言外壳的这个翻译的中间过程。“脱离语言外壳是理解一篇文章和用另一种语言重新表达的一个阶段。指伴随着语言符号产生的认知和情感意义,对语言符号的跨越”。[2]在口译过程中,译员通过对讲话人传输的语音,进行认知加工得到“意义”。“感官数据在消失的时候变为非感性形式知识”[1],语音会消失,但“意义”会作为意识状态保存在记忆中。而后,译员再用另一种语言将“意义”借尸还魂,这就是表达阶段。这也揭示了释意理论的核心思想:忘记原语的形式,表达原语的思想。翻译过程中出现“等值”现象,即在理想的交际状况中,译者首先要完成理解的“意义”与原文的“欲言”之间的对等;之后,借助重新表达的方法完成原语读者所理解的意义与译文所理解的意义之间对等,这就规定了翻译的忠实性问题。法国翻译理论家阿尔比为此提出了意义忠实的三个评价标准:忠于作者意图、忠于原语表达方式及忠于目的语读者。三大参照要素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构成了一个三维关系。阿尔比强调“忠实”并非忠实于原文的欲言,而是“忠实”于“作者的欲言”[3]。这样,阿尔比提出的“意义忠实”脱离了语言的桎梏,而融进翻译过程中的各个环节。
鸦片战争之后,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秉承“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翻译了大量外国作品,其中以自然学科类的译本居多。严复作为启蒙思想家从救亡图存、发蒙思想的目标出发,翻译了西方资产阶级的大量经典著作,其中包括经济思想、政法理论、社会学说、科学方法论、实证哲学等。严复运用中国古典文论思想,吸收中国古代佛经翻译思想的精髓,总结自己丰富的翻译经验,进行高度的理论概括,鲜明地提出了“信、达、雅”翻译标准。这著名的翻译“三字经”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原则和标准,应该说它是中国传统翻译的力量核心,是中国传统翻译思想的纲领。林语堂的翻译三重标准、鲁迅的“信顺说”、傅雷的“神似”以及钱钟书的“化境”说都是在其基础上发展延伸而来。
严复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对“信达雅”作了精辟的论证,他认为“信达雅”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以“信”为“本”,以“雅”为“表”,以“达”为其“纽带”。
严复认为“信”最为重要,“为达即所以为信也”,“达”为“信”服务,“信”和“达”同为“雅”的前提和基础。《译例言》中提到“意义不倍本文”,即不能违背原文含义。译文《原富》中严复提到“辞义之间,无所颠倒附益”,即在形式上也要与原文对等。所以,严复所讲的“信”有形式和内容上都应力求忠实于原文的含义,但往往为了内容上的“忠实”而不得不放弃形式的忠诚。[4]
汉英语言句法差别甚大,“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严复追求整体的“达”,正是为了整体的“信”。可见,他的翻译思想不是以“句”为单位的“句本位”思想,而是以“篇段”为单位的“篇本位”思想。这说明,严复整个翻译思想有着独特而完整的理论。
“雅”的涵义是国内百多位学者近百年争论的焦点。从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哲学角度来讲,“雅”具有三层含义。第一,“雅”是译作的文学艺术价值。郭沫若讲过所谓“雅”,不是高深或讲修饰,而是文学价值或艺术价值比较高。翻译是一门艺术,而艺术的真谛在于创造性。严复毕生都将翻译作为一种艺术来进行创作,故他的翻译作品既具有永久的学术价值,又具有永恒的文学艺术价值。这其中的“雅”字也正是这种价值的体现。第二,“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往往抑义就词,毫厘千里。审择于斯二者之间,夫固有所不得已也,岂钓奇哉!”可见,他的“雅”正是为了“达”。其目的是为了符合特定的目标读者心理,这正是严复所处的特定历史时代所作的符合译者目的的选择,而非一成不变。第三,“雅”是一种“与时共进”的理论“框架”。后人可以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对翻译理论认识的深入,不断充实和丰富其内涵。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应该有各自不同的“雅”之标准。没有严复这具有奠基意义的理论“框架”,就不会有今天翻译理论的进步。这正是严复对翻译理论发展的贡献[5]。
“信达雅”三者并不仅是要兼顾并重,实有因果相生的关联:由信而求达,由达而至雅,雅是风格的完成,信是翻译的基础,达是表现的过程,由信而至雅的桥梁。三者互为表里,互相制约,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不可偏废。
通过比较中西译论,分析中西译论体系间的异同,对翻译学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在中西译论两个体系之间进行具体比较,我们可以从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入手,采取横向比较,纵向比较以及主题比较三种方法……要获得最佳比较成果,对这三种比较方法不可截然分开使用,而是必须予以综合,灵活掌握”。[6]释意学派产生于20世纪60年代,成熟于80年代,是西方当代译学理论发展阶段的产物。它以语言心理学、认知心理学、神经学、哲学语言学、信息学等理论为基础,探讨言语机制、语言与篇章的关系以及翻译学问题,具有跨学科特点。相比之下,严复以中国古典文论思想为基础,兼收并举中国古代佛经翻译思想、哲学本质问题、美学问题,并在总结自己丰富的翻译实践经验之上,提出中国传统译学理论的核心。二者的理论根源不同,且出发点不同,目的自然不尽相同。严复提出救国强国的译论主张,具有强烈的政治目的。而具有时代特征的释意学派理论则强调翻译教学、翻译培训,具有浓重的商业实用性。从微观层面讲,释意学派具有西方翻译理论的特征:重技轻艺,即通过具体实验进行严谨的逻辑推理,从而得出可验证性的结论,具有具体性、精确性、客观性、多元化特点,闪烁着科学性的光芒。相比之下,“信达雅”翻译标准则更具有一种艺术倾向,具有中国传统的“重艺轻技”的译学思想。传统的译学家们通过优美、深邃的语言将内心的感悟表达出来,就成为具有“美感”的艺术。这种语言艺术通常是一种模糊、整体性的主观感受,而非基于逻辑分析的“技能”。换言之,“信达雅”翻译标准具有整体性、模糊性、主观性和单一性。二者的差异具体表现为以下四方面。
1.具体性与整体性。释意学派创始人塞莱斯科维奇和勒代雷经过多年的口译实践研究,从感觉到推断,从推断再到实验,通过对翻译客体的客观理性分析,最终总结归纳出完善的口译模式,并由此推广到其他翻译领域,成为系统的翻译理论。这种理论没有仅凭想象得出结论,而是在无数次具体实践之后,归纳出适用于实践活动的具体性科学理论。与之不同,“信达雅”翻译标准并没有对具体翻译实践做出具体分析,而是统而概之,削弱了评价理论的科学性和准确性。
2.精确性与模糊性。科学推理建立在精确的概念之上。释意学派理论以语言心理学、认知心理学、神经学、哲学语言学、信息学等理论为基础,能够借助这些学科中精确的概念进行论述,并对评量标准给予比较严格的定义。比较而言,严复并没有借助传统的中国语言学,在当时更不可能借鉴西方语言学知识,精确地解释“信达雅”概念。这就使其天生具有模糊性。正因为如此,中国翻译界对“信达雅”涵义的争论长达一个多世纪。
3.客观性与主观性。客观性是进行科学实践活动的特征之一。释意派理论的客观性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释意派是对翻译过程的研究。他们将普通语言学、认知心理学、神经学等相关知识运用到翻译实践中,分析确定翻译本体语言的要素涵义。可见这些理论分析都是不以主观意识为转移的客观活动。其次,释意派强调原语读者和目的语读者对文本应具有相似的反应,这是评价翻译活动成功与否的标准。这种评量标准独立于译者的主观意识之外,具有科学的客观性。相反,“信达雅”强调译者和评价者的主观感觉,仅凭译者或评价者的直觉感悟来评量译文质量,确实有失偏颇。
4.多元化与单一性。释意学派强调语言的交际功能,理论中纳入了语用因素,并与其他学科紧密结合起来,便于吸收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的成果使之成为一门综合性学科,同时反过来推广应用于其他学科,如当代语言学、计算机语言学、机器翻译学等。而“信达雅”视角较为单一,仅从审美美学角度出发,与其他学科的结合性较弱。除此之外,释意学派理论同样重视被称之为“暗箱”的翻译过程。在释意理论的带动下,20世纪80年代的口译研究从描述性研究转向规范性研究。为了说明语码转换过程中语、意分离的现象,塞莱斯科维奇和勒代雷提出了口译过程三角模型,从规范性的角度呈现了口译过程的整体理想状态。释意学派努力追求程序的规范性,构成了科学化倾向的又一表现。相比之下,“信达雅”重视“翻译作品”这个结果的研究,而对翻译过程则涉之甚少。仅凭评价者的主观印象或直觉来评判翻译作品的成功与否,不可能给出具体的评量答案。
“信达雅”与释意学派理论差别背后的原因复杂难辨。释意派理论受到西方科学观原子论的启发,认为一切事物都是由相互联系的分支体系而建构成更大的系统。基于此,他们将翻译过程解构成“意义对等”,而无数的“意义对等”集合成“翻译”。释意学派正是根植于西方传统精确的概念、严谨的逻辑推理思维模式,建构了一套完整、客观、科学的概念体系。相比之下,“信达雅”翻译标准折射着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其主观性受到重观察思考的“格物顿悟”思维方式的影响,其模糊性则沿袭了重抽象简约的“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传统观念。翻译活动是文化框架下的概念,翻译理论的交流也体现了更高层次的不同文化的交流。同作为世界翻译理论体系的不同派别,如同哲学中的矛盾统一体,既对立又统一。
尽管两种理论存在很大的差异,但同时也存在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二者都属于规定性翻译理论,尽管相隔百年万里的时空距离,存在口译与笔译的媒介差异,却具有相同的理论视角,即翻译内容、语言表达及文体特征,并在这三方面提出相似的理论阐述,且都追求忠实原则和读者适应性。在翻译内容方面,严复的“信”与释意学派的“意义对等”均指要译文忠实于原文的内涵及深层意义,而不仅是字词对应。语言表达方面,“达”与“脱离原语语言外壳”和“表达”都是指翻译不能被原文的语音形式束缚,要符合目的语习惯,流畅地道、正确完整地表达原文意义。文体特征方面,释意派理论也有与严复“雅”相符的要求,即以恰当的文体表达原文,只是严复更侧重强调语言修辞。而且两种理论都追求译文对原文的忠实,只是这种“忠实”是以意义对等而不是以语言对应为基础,同时均强调译文要适应目的语读者,考虑到目的语读者对译文的接受性。这正是翻译思想发展过程中主要特征——相通性的体现,它不受语言文化差异的约束。严复的“信达雅”与释意学派理论便出现了翻译原则的“共振”,即翻译活动发展过程中的内在共性。
翻译是一项特殊的实践活动,既具有科学性,又具有艺术性,是二元对立的统一体。释意学派对翻译过程进行科学描述,揭示出原语与目的语的内在客观规律性,其研究的对象是不以译者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同时,释意学派指出,翻译作品的好坏不是由译者自身的主观意识所判定,而是由目的语读者对译文的接受程度的客观情况确定。由此可见,从客观对象出发,到以客观评量为归宿的整个过程,释意学派都给出严谨、操作性强的理论化模式,闪烁着科学的光芒。对比分析“信达雅”翻译标准,则稍逊一筹。“信达雅”并没有关注翻译过程,只是给出评量翻译作品的标准。而这个标准也是以译者的主观判断为核心,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评量准则,理论不清晰,模糊性较强。然而,翻译的本质是科学与艺术的有机统一。翻译实践是一项通过语言媒介来再现艺术的活动,也就是说,人们在追求客观的“本真”的同时,也表达出对“美”的欲望。机械的逻辑概念难以驾驭这些主观因素,对于抽象性的“美”的追求,也不可能给出中规中矩的终极标准。此时,具有较强艺术倾向性的“信达雅”翻译标准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释意学派的不足。其较为宽泛、模糊的评量标准,为人们留下了遐想的空间,有利于激发译者的主观能动性、创造性。此外,这种较模糊的翻译标准,激发人们整体思维,为翻译的审美标准构建了一个大致的方向。翻译是一项复杂的实践活动,翻译对象包容万象,既有严谨精确的科学文本,也包含具有浓郁艺术气息的文学作品,这就要求在翻译过程中主观性与客观性相结合。翻译活动的复杂性与广泛性使我们知道单一的视角、孤立的理论都无法完成其使命,只有交流与融合才是丰富、完善理论的必由之路。换言之,既要有严谨科学的释意学派理论为基础,又需要抽象、模糊的“信达雅”营造绚烂斑斓的艺术氛围。只有兼收并蓄东西方翻译理论的优点,融合东西方译论的精华,取长补短,才能锤炼出一套有自身特色的翻译理论。
[1]勒代雷.释意学派口笔译理论[M].刘和平,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01.
[2]许钧,袁筱一.当代法国翻译理论[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Albir.Amparo Hurtado La ntion de fidelite en traduction,1990.
[4]沈苏儒.“信、达、雅”漫谈——翻译的最高境界[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2006.
[5]王秉钦,王颉.20世纪中国翻译思想史[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
[6]谭载喜.翻译学必须重视中西译论比较研究[J].中国翻译,1998(2):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