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岩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含蓄的爱 隐忍的恨
——从《我的兄弟》到《风筝》
程海岩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鲁迅的《风筝》一文通常被认为反映了封建残余的宗法思想对儿童“精神的虐杀”以及作者强烈的自我反省意识。但是,《风筝》与鲁迅早在1919年发表的文章《我的兄弟》相比不难发现,这两篇文章是对同一素材的书写——都是关于孩提时代破坏小兄弟放风筝的故事。鲁迅对同一主题在几年之内的反复写作,并非偶然,行文之间的细微差别反映出他隐秘的情感,即文章构架的兄弟之情是对现实生活中周氏兄弟翻天覆地的手足关系或多或少的影射。从两篇文章的写作背景及写作内容两个方面剖析,可以从“我”对“小兄弟”的情感变迁窥探到周氏兄弟隐秘的情感变化,从而揭示出鲁迅从“含蓄的爱”到“隐忍的恨”的曲折心路历程。
鲁迅;周作人;兄弟关系
《野草》是鲁迅在《<自选集>序》中提到的自己所有作品中“可以勉强称为创作的”五种之一。它写作于1924年9月到1926年4月,历时一年半,共二十三篇。关于《野草》的评论历来都是一个难题,它晦涩的艺术表现和曲折而浓郁的诗意表达,以及行文之中蕴含的深沉哲理令诸家众说纷纭各执一词。《野草》第九篇《风筝》讲述了在孩提时代“我”因为不喜欢放风筝,而对深爱放风筝的“小兄弟”爱好的扼杀。通常认为,这篇文章是封建宗法制度对儿童的“精神的虐杀”以及鲁迅深沉的自我反省意识的体现。但是,通过对比作者在1919年发表于《国民公报》“新文艺”栏同一题材的《我的兄弟》,我们很容易发现,对于同一题材的反复却又不尽相同的写作,仅仅用惯常的对儿童“精神的虐杀”或者鲁迅由来已久的自我反省意识作解是远远不够的。对于作家作品的研究,可以借鉴鲁迅先生的观点:“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时代状态,这才较为确凿。”[1]
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鲁迅先生曾对《野草》集做了一个简要的概述:“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多,作《复仇》第一篇,又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学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腊叶》,是为爱我者得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作《淡淡的血痕中》,其时我已避居别处;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此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2]作者对《野草》中的大部分文章做了或多或少的解释,但是,从现有的文献资料中,我们却很难发现他对《风筝》做过任何评述,如果说《风筝》这篇文章并非是作者的最爱,那么为什么作者会在时隔六年之后,会再次对同一题材进行写作?是什么促使他再次回首,回忆童年那段对“小兄弟”深感愧疚的往事?
鲁迅先生说过,“倘要知人论世,是非看编年的文集不可的。”[3]翻开厚重的鲁迅研究资料,不难发现,《风筝》作于1925年1月24日,发表于同年2月2日《语丝》周刊第十二期。这段时间在我国革命史上,既是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酝酿时期,又是新民主革命的深入时期,鲁迅也曾谈到写作《野草》的背景:“……《新青年》团体散掉了……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了一个‘作家’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4]又一次在沙漠中独行的鲁迅,此时的心情是压抑而困顿的,《彷徨》也诞生于此。
而在此之前,1923年的7月19日,对周氏兄弟来说,可以说是个永生难忘的日子,对中国文学史来说,也成了一个永远的谜。这天早晨,周作人给鲁迅送来了《绝交信》,四十年的兄弟之情一夕之间化为陌路,而事实证明,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中,他们关系恶化的程度已经不仅仅能用陌路囊括。周氏兄弟失和向来是文学史上研究的一个热点,对其原因的猜测更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而当事人却谨守秘密,一生再未提及事情的始末原委。我们只能从他们的日记和各类书信中攫取一点点线索。7月19日,周作人日记中有“寄乔风、凤举函,鲁迅函”一句。鲁迅日记中也只简单的一句话提到此事:“上午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之,不至。”而1924年6月11日,周氏兄弟关系恶化到了极点,竟至于手足相残大打出手。原本是令旁人羡煞的文坛“双星”,竟成为相互攻击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着实令人唏嘘不已。而写作于1925年的《风筝》,鲁迅却又一次回忆起童年对自己“小兄弟”(周建人证实却为周作人其人)的愧疚,于深深悔恨之余还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愁苦痛。众所周知,周氏兄弟失和之后,鲁迅搬出八道湾胡同便大病一场,而后也并未发表过激言论去抨击兄弟,即使偶尔有对周作人为代表的文学阵营的攻击,却并非针对个人,而一贯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周作人却不尽然,在其后的创作中,经常会出现对鲁迅含沙射影的指摘与谩骂,其中《破脚骨》中对鲁迅的讽刺与谩骂更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作为兄长的鲁迅对周作人的关爱从未停止,在《风筝》中,他再次旧事重提,回忆起“我”与“小兄弟”之间一件并不愉悦的往事,言语之间,悔恨、爱恋之情凸显,而焦灼、愤懑、失望之意也尽显露,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表露自己的心灵,行文之间那种渴望兄弟复合重归于好的急切心情尽显,这与现实生活中的周氏关系“交相辉映”,我们自然也可以用巧合作解,但是,对比《我的兄弟》这篇同样题材的早期文章,我们却可以于细微变化之中找寻到别样的突破。
作于1919年的《我的兄弟》发表于《国民公报》“新文艺”栏。鲁迅当时以“神飞”为笔名在《国民公报》“新文艺”栏内发表了一组散文诗,总题为“自言自语”,我们甚至可以将《我的兄弟》看做《风筝》的雏形。1919年冬天,周氏兄弟结束了长期的寄居生活,买下了北京八道湾11号,经历了多年的骨肉分离,兄弟三人终于实现了大团圆,他们还把辛苦了一辈子的老母亲接到北京一同赡养。家庭生活其乐融融,而新文学也刚刚起步,兄弟二人相互扶持,在文坛上蒸蒸日上。鲁迅在《民国公报》上连续发表了七篇文章,题为“自言自语”,当时的“自言自语”,更多的是一种对新生活的信心与愉悦,生活事业都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呈现,他童年毁坏“兄弟”风筝的故事,也只是言简意赅地陈述了一下,而在“他仍是要好的叫我‘哥哥’”中完成了忏悔。
通观两篇文章的写作背景,我们会很清晰地发现鲁迅在文章中描述的兄弟情义的不同,以及他本身心态的变化。如果说《我的兄弟》只是鲁迅在回忆中追寻了童年中一次对“兄弟”犯下的过错,并在“兄弟”的忘却中得到了释怀,那么,《风筝》便是在波折之后痛定思痛地回忆往昔与“小兄弟”的点点滴滴,怀着对“小兄弟”无限的思恋与愧疚以及对自己曾经的无知的深切忏悔,但是,这种沉重的忏悔却在“小兄弟”“全然忘却”中的“毫无怨恨”中陷入了更深的绝望。这不得不让我想到周作人曾在《绝交书》上绝决的言语:“过去的事不必再说”,这种不留任何余地的言语让沟通与解释都变得无望,正如《风筝》中的“有过这样的事么?”的嘲讽般的言语。
《我的兄弟》与《风筝》讲述了同一个故事,便是“我”在童年时扼杀了“兄弟”的一个“风筝梦”并感到了深深的忏悔。但是,时隔六年,作者重新写作这篇文章,深意何在?从行文之中我们是可以窥探一二的。《我的兄弟》文章短小,不过区区三百来字,全文共分九段,第一段就直接点出“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我的一个小兄弟是喜欢放风筝的”,而《风筝》一文则是在两大段环境描写之后才点出“但我向来是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然而最喜欢风筝……”而且《风筝》中对“小兄弟”对风筝的爱也进行了细致地描写:“他只是张着嘴,呆看着天空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时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文章不厌其烦地对这位“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的小兄弟对风筝的喜爱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一个天真浪漫、童心盎然的孩童形象跃然纸上,这不仅对下文作者深切地忏悔做了一定铺垫,更让人感到了一种回忆的感动,感受到作者对“小兄弟”的深切怜爱与疼惜。
紧接着,作者写到了“我”是如何残忍地破坏了兄弟的“风筝梦”。《我的兄弟》在三、四、五段对“我”粗暴地践踏“小兄弟”的梦进行了白描式的描写:“我”终于发现了“小兄弟”的秘密,在他的秘密基地里破坏了他尚待完工的风筝。“我的兄弟哭着出去了,悄然地在廊下坐着,以后怎样,我那时都没有理会,都不知道了。”简单的几句话概括了“我”儿时的“罪行”。而在《风筝》中,作者用大量的笔触来写这个过程,使整个过程无限绵延并显现得相当残忍。“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在家庭惨遭变故之后,鲁迅作为长子俨然成为了家中的脊梁与权威。文中的“我”也如他本身的形象,怀着封建家长制的威严对“小兄弟”的游戏进行了扼杀。在鲁迅的笔下,整个事件显得那么不近人情。而越是写得残忍,他所背负的愧疚感越沉痛越无法释怀。这种得不到宽恕的愧疚感,会更加重鲁迅的脚步,让事件的余音成为永远挥之不去的惆怅与困顿。
接下来,便是事件对“我”的影响。在《我的兄弟》中,“我”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童年对“小兄弟”犯下的过失。“我后来悟到我的错处。我的兄弟却将我这错处全忘了。他总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这个事件本身在《我的兄弟》中对“小兄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我”对于这件事感到“很抱歉,将这事说给他听,他却连影子都记不起了。他仍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哥哥的无心之失,并没有给弟弟带来多少阴影,反而还是亲切地喊着“哥哥”,而“我”也似乎在这种孩童的遗忘中得到了释怀,“啊!我的兄弟。你没有记得我的错误,我能请你原谅么?然而还是请你原谅吧!”作品的结尾,“我”对兄弟的遗忘没有怅惘也并未做过多的生发,他相信,兄弟已经原谅了自己。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那天真可爱的“兄弟”到如今依然会要好地叫着自己“哥哥”,兄弟间的感情正如现实生活中的周氏兄弟感情一样,其乐融融。鲁迅的笔调也尽显柔和,含蓄的爱在行文之间娓娓道来。而在《风筝》中,我们明显感到了结尾的迥异。“我”因着偶尔看了一本外国讲述儿童的书,得知了游戏对于儿童的重要性。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我”在沉痛的忏悔中,最想听到的仅仅是“我可是毫不怪你呵”这样一句话,一句可以让心即刻受到宽恕的话。然而,结果竟换来的是“‘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兄弟”的这种“全然忘却,毫无怨恨”让“我”感到了空前的绝望,这种“无怨的恕,说谎罢了”。这是一种报复吗?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宽恕,让作者感到了无比的沉重,甚至连最后的希冀都没有了。肃杀的严冬,是当时混乱的现实,也是已近到了冰点的兄弟关系。周作人对自己当面形同陌路和在字里行间的冷嘲热讽让鲁迅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冷,这种隐忍的恨如同作品中永远得不到宽恕的“我”。“兄弟”全然忘却的诡谲,将“我”置之于永远无法得到宽恕的境地,这个时候,“我”沉重的内心不仅仅是自己的愧疚,也有对兄弟“毫无怨恨”的忘记的恨。诚如现实生活中,尽管言语犀利,鲁迅却从来不会针对周作人个人发表任何言论攻击,他一直在等待和解,换来的却是无尽的等待。究竟多大的仇恨才能让周作人如此绝决呢?难道手足之情竟真的可以如此弃之不顾吗?鲁迅在缅怀兄弟之事的时候,内心是悲凉的。
对比两篇作品的写作背景和写作内容,我们不难发现,鲁迅对这一题材的两次写作是有着深刻的含义的。单纯地从对儿童的“精神扼杀”角度或者鲁迅深沉的自我反省意识来解析,未免有些说教意义。还原周氏兄弟的生活,我们可以发现一条隐秘的线索,这对曾经令文坛上羡慕的兄弟在经历了一次“家庭变故”之后,从此分道扬镳南辕北辙,但是,尽管二人都对事实保持了沉默,作为大哥的鲁迅却仍然希望与弟弟重归于好。他在《风筝》中,已不仅仅像1919年写作的《我的兄弟》那样,仅仅停留在对“小兄弟”的抱歉并最终在孩童般的天真中得到了释怀,在“很要好的叫哥哥”中归于了一种和解的温馨。《风筝》之文,除却对兄弟情义的追悼,自身永远无法释怀的愧疚,还有对“兄弟”忘记式的不原谅的或浅或淡的恨意。从含蓄的爱,到隐忍的恨,从《我的兄弟》到《风筝》,让我们踏寻着这个足迹,探寻周氏兄弟隐秘的情感历程。
[1]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425.
[2]王汉元辑录.鲁迅谈自己的作品[M].安徽:安徽师大阜阳分校图书馆(内部资料),1976.73.
[3]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3.
[4]李希凡.一个伟大寻求者的心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14.
[5]鲁迅.鲁迅散文集[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
[6]张铁荣.比较文化研究中的鲁迅[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7]钱理群.话说周氏兄弟:北大演讲录[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
[8]余斌.周作人[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
Im plied Love and Secluded Hatred——from“My Brother”to“The Kite”
CHENG Hai-yan
(Modern Chinese Poetry Research Institute Southea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
A summary of“The Kite”of 1939 is usually attributed to reflect the patriarchal feudalism to kill children's spirit,and the author of a soul-searching consciousness.but,by Lu Xun's early in 1919 My Brother,then,the two articles are on the same material for writing,it's about childhood destruction little brother's kite when they are children.The same topic is not a happenstance,it can reflect the actual.We want to research the background and the content,and research the change emotion betweem brothers.
Lu Xun;Zhou Zuo-ren;fraternal relationship
I210.5
A
1673-2014(2011)06-0042-04
2011—09—11
程海岩(1988— ),女,河南商水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代诗学研究。
(责任编辑 王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