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散曲中的情爱观

2011-08-15 00:48:08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散曲情爱世俗

石 艺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南宁 530001)

与情爱题材诗词表达感情的曲喻隐指不同,兴盛与元朝的情爱题材散曲更倾向于直白显豁地将感情世界自然而直接地书写出来,展示了中国韵文学中独具个性的世俗化的情爱观。

一、散曲中的情爱观是当时社会思想风潮的体现

蒙元统治者入主中原虽能利用儒术治国,但客观上仍不可避免地对中原传统的“男女礼教之大防”形成了巨大冲击,深刻地撼动了宋代理学严厉的礼教桎梏,在这样的思想统治的松动中,人们对人的天性、对爱情、对生活都有了新的认识与追求;同时,在元朝农业生产凋敝、城市商业经济发展异常迅速的情况下,宋朝即已形成独立社会力量的市民阶层繁荣起来,他们敢于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去表达和追求自己的情感,自主意识日益强烈。这两股思潮在元朝融汇成一股肯定世俗思想的洪流,弥散到社会各个角落,并在明清两朝愈演愈烈。明朝被称为“异端之尤”的李贽对封建独断论的空前的怀疑和否定,已经具有较为鲜明的市民气息;明清之际“三大师”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也公开抨击宋明理学中的僧侣主义和禁欲主义,提出“饮食男女之欲,人之大共也”[1],“私欲之中,天理所寓”[2]等命题,甚至进一步认为“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3],这些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在当时虽处于非主流地位,但却随着市民阶层力量的不断扩张坚定地生长着。

更有意义的是,散曲创作者——文人开始将目光投向日常生活,并将这种俗世生活当成了文字表现的重要对象,自娱的同时也能娱人——普通市民,这当然与文人地位的下降直接相关。元朝文人地位的低下毋庸赘言,明代的政治暴虐,也已是一个常识性话题。以表笺论死的处州教授苏伯衡比较了元明统治者对士的态度,以为元之于诸生,“取之难、进之难、用之难者,无他,不贵之也。不贵之,以故困折之也”;明之于诸生则不然,“取之易、进之易、用之易者,无他,贵之也。贵之,以故假借之也”。苏氏不便言明的是,与其“假借之”,不如“困折之”:“夫困折之,则其求之也不全,而责之也不备。假借之,则其求之也必全,而责之也必备。”[4]到明清之际,文人对其命运的表达,已经无须如此含蓄,“顾后来元明之开创者,不可称不嗜杀人”,“然后世君骄臣谄,习而成故,大略视臣如犬马,视君如国人者,居其七八。顾亦有视之如土芥,而视君如腹心者,君子多出于是”[3],政坛戾气的弥漫和士人生存的压抑与紧张显见。清朝以儒术治国,在顺治九年就明确表示:“朝廷建立学校,选取生员,免其丁粮,厚其廪膳,设学院、学道、学官以教之。各衙门官以礼相待,全要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诸生皆当上报国恩,下立人品。”[5]清朝虽取消了厂卫等特务机构,但代之以“密折”制度,文字狱更是时刻高悬在士人头顶的利剑。在这样严苛的政治条件中,文人的政权参与意识自然日渐薄弱,转而将关注的目光投向没有性命之忧、相对自由的日常世俗生活。这种态度使得文学不再高高在上,而对散曲来说,文人的参与更使得它的文学品格不断提高,“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于是村坊小伎,进与古法部相参,卓乎不可及已。”[6]

二、散曲中的情爱观的具体表现

散曲本身就来源于民间,市民阶层是散曲的重要受众群体,他们的世俗生活不但是散曲作家们灵感的源泉,也是创作中的审美方向,经过作家加工后的散曲更是“举世传诵,沁人心脾”,“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7],形成了创作与欣赏、消费的良性循环。正是在这样的良性循环中,散曲成了表现市民情爱与生活的最佳载体,咏唱出那个时代的最“先锋”的情爱观:

1.追求情爱时大胆而自然的表达

文学作品对于情爱常常有追求与向往,不同的是,散曲以前所未有的热切和不顾忌把它直白地呼喊出来了:

[十二月]看看的相思病成,怕见的是八扇帷屏:一扇儿双渐苏卿,一扇儿君瑞莺莺,一扇儿越娘背灯,一扇儿煮海张生。[尧民歌]一扇儿桃源仙子遇刘晨,一扇儿崔怀宝逢着薛琼琼,一扇儿谢天香改嫁柳耆卿,一扇儿刘盼盼昧杀八官人。哎,天公、天公,教他对对成,偏俺合孤另!(元·无名氏[中吕·十二月过尧民歌]《相思》)①本文所引散曲作品分别出自隋树森《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谢伯阳《全明散曲》,齐鲁书社1994年版;谢伯阳、凌景埏《全清散曲》,齐鲁书社1985年版。

俏冤家我咬你个牙厮对,平空里撞着你,引的我魂飞,无颠无倒,如痴如醉。往常时心似铁,到而今着了迷。舍死忘生只是为你。(明·赵南星[劈破玉])

无名氏通过几个广为传唱的爱情故事,衬托出一个少女追求婚姻自由的心情;赵南星则把为爱着迷前后的情景相对比,直白地把爱恋呐喊出来。

爱之愈深,责之愈切,除了正面呼唤爱情,散曲还有很多对心上人的嗔怪:

杏花风习习暖透窗纱,眼巴巴颙望他。不觉得月儿明钟儿敲鼓儿挝。梅香你与我点上银台蜡,将枕被铺排下。他若是来时节,那一会坐衙,玉纤手忙将这俏冤家耳朵儿掐。嗏,实实的那里行踏?乔才,你须索吐一句儿真诚话!(明·汤式[北商调·望远行]《四景题情·春》)

春透花枝,桃李开残柳已丝。蜂蝶翻香翅,莺燕多情思。思,盼杀那人儿,抛奴独自。咒骂伊行,薄幸缘何事,累得我一半残生一半死。(清·张潮[南中吕·驻云飞]《效沈青门唾窗绒十首》)

汤式曲中的女主人公热情而泼辣,所爱不来引起的痛恨真实贴切,恰恰说明了她对这份感情的在意;张潮曲中沐浴在明媚春光中的女子思念她的“那人儿”到“咒骂”的程度,嗔怪中赤裸裸的情感呼之欲出。

不管是对爱情的热切告白,还是对所爱对象的嗔怪、轻斥,情感都那么真实自然,毫无半点虚情假意,其中的思念、盼望、责怪等等,无一不出自强烈的爱情,来自原汁原味的世俗生活,读来仿佛似曾相识。曲中从情节到感情无一不世俗、无一不自然,表达毫不做作、平白如话,似乎更怕读者、听者不能全然明了自己的意思般,没有含而不露、欲说还休的曲折迂回,比诗词更能展示世俗生活实际。

2.享受情爱时真实而美好的抒情

散曲作品中的爱情来自鲜活的生活,它不仅要用言语表达情与爱,更要在世俗的点滴中体现出来: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什么!(元·贯云石[中吕·红绣鞋])

斜衔半月梳,挑得双云路,解红绒巧绾时样新螺。新兴不甚高和大,妆罢教郎看若何。郎言好,如今绝无。看腾腾一时间欢喜上双蛾。(明·施绍莘[南正宫·玉芙蓉]《梳头》)

春光别样新,到处花成阵。选得奇葩,剪下斜簪鬓。才郎蓦地,花下潜身,悄学莺声巧赚人。回头不觉鞋帮褪,笑倚郎肩曳上跟。香风喷,引他蝴蝶逐罗裙。虽然是细草如茵,芳径无痕,还恐怕留下纤纤印。(清·张潮[南商调·金索挂梧桐]《四景闺词》)

贯云石以诗词中从未有过的大胆描写了男女欢会的情景和心理;施绍莘仿照唐代朱庆馀《近试上张籍水部》的意境,却没有掺杂其他深意,而只是突出表现了夫妻家庭生活中的充满情趣的普通场景;张潮把一对情侣放到春季踏青的场景中,把女郎的如花笑靥和“才郎”的花下游戏描摹得栩栩如生。这里所有的内容与场合都是世俗生活中再常见不过的,爱情的表达方式也是恋人或夫妻间最常见的。

古典文学作品中,在男性作家营造的情爱世界里陶醉的绝大部分都是女性,男性形象通常都以背景人物的姿态出现,到词中晏几道和柳永才稍微改观,男性开始诉说对爱人的牵挂与思念,散曲中的男子更进一步,对等地以真情对待女子的真情,正面、直接地抒发他们对正常情爱的渴求与享受:

[得胜令]我是个为客秀才家,你是个未嫁女娇娃,不是将海鹤儿相埋怨,休把这纸鹞儿厮调发。若是真么,回与我句实诚的话。天那,送了人呵不是耍。

[离亭宴煞]只因你赡不下解合的心肠儿叉,不是我口不严俵扬的风声儿大。伫头凭阑,一日三衙。唱道成时节准备着小意儿妆虾,不成时怎肯呆心儿跳塔?哎,你个吃戏冤家,来来来将人休量抹。我不是琉璃井底鸣蛙,我是个花柳营中惯战马。(元·乔吉[双调·新水令]《闺丽》)

乔吉笔下游学的书生埋怨女子,说成不成你给个准信儿,佻达有趣。男性在这里成了表达者,情感真实自然,没有借写女性来写自己,没有掩饰,反而更真诚可爱。这样的男性形象在前代文人作品中几不可见,他们所表达的感情内容和表达的勇气却是由世俗生活中男性追求女性的真实中提炼的。

除了小令,散曲中还有很多直接以《欢偶》、《恩爱》之类为题的套曲,详细记录了男女主人公们在世俗情爱世界中徜徉的欢乐与哀愁,这种对世俗情爱的抒发和描画正体现出散曲对世俗美的肯定与执着。

3.感情生活受阻时真实的怨恨与决裂

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感情生活也是如此,散曲在感情受阻时不是逆来顺受,而是把情感宣泄出来,这种态度与世俗中的男女如出一辙:

怪则怪鸾凤生分,恼则恼莺燕争春,恨则恨心中有刃,悔则悔这厮背恩负恩。说着后一言难尽。(元·王晔[双调·新水令]《闺情》)

姻缘簿剪做鞋样,比翼鸟搏了翅翰。火烧残连理枝成炭,针签瞎比目鱼儿眼,手揉碎并头莲花瓣。掷金机撷断凤凰头,绕池塘摔碎鸳鸯弹。(元·查德卿[仙吕·寄生草]《间别》)

王晔的女主人公不忍“鸾凤生分”,苦思苦念、恼极成恨,迁怒于薄情人;查德卿的曲子写了一个被男子欺骗的女子愤怒、悔恨的感情,她把所有象征爱情的东西毁了个一干二净,比汉乐府《有所思》中怒唱“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的女主人公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胸中喷射出仇恨的火焰,要烧毁人间的虚伪和欺诈,感情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散曲中还有很多表现对爱情的决绝态度的作品,其中女主人公们敢爱敢恨,在感情生活不如意时,在她们付出的真情没有得到相应的珍视时,她们不只有哀伤痛苦,对对方也不只是“怨而不怒”,而是尽情表达自己的不满,自然而然地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感受,那溢于言表的怨恨是由于爱极生恨,爱得深,恨得也真,恨中有爱;在她们的决裂态度中,更可看出她们既珍视真情,又自尊、自立的刚烈性格。

类似女性形象通常只在前代民歌中出现,这正说明古代市井生活中世俗女子对爱情的态度并不似诗文中那般柔弱凄怨,而是大胆得多,也世俗得多,而这类女性在散曲中的大量出现不仅说明她们在元明清市民的世俗生活中大量存在,更说明当时社会从市民到文人都赞同并欣赏这种世俗的情感表达,对世俗美的追求已经成为时人的共识;对男性形象表达世俗情爱的赞赏态度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一点。

4.突破重围,勇敢争取美满婚姻

恋爱是通向婚姻的道路。众所周知,中国古代传统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正的自由恋爱、婚姻少之又少,但由于时代环境的变迁,散曲中要求自由恋爱进而结成美满姻缘的呼声越来越高:

你残花态那衣叩,咱减腰围攒带钩。这般情绪几时休,思配偶、争耐不自由。(元·曾瑞[中吕·喜春来]《相思》)

你又青春,咱又少年,天生下一对儿好姻缘。心厮爱的人儿不能勾见。祷告青天,青天可怜见,心坚石也穿。(明·无名氏[北双调·鱼游春水]《闺情》)

曾瑞描画了自由恋爱双方的相思情形,大胆地喊出“思配偶、争耐不自由”的痛苦;明无名氏则相信姻缘只要两情坚定,任何阻力都可以克服。这种追求自由恋爱的行为与勇气通常只在世俗生活中能见。

在散曲盛行的元明清三朝,女性,尤其是从属于市民阶层的世俗女性已经不仅仅包含所谓“良家妇女”,还应该包括一批或以色、或以艺事人的妓女。她们人数虽然不多,但由于她们具有相对比一般妇女高的文化修养和艺术才能,而且她们中的部分人还参与到散曲创作中来,以她们的生活、思想为题材的作品更是不少。对她们而言,通过婚恋赢得自由几乎是从良的唯一途径,在勇敢争取恋爱、婚姻权利方面,她们比普通女性有着更强烈的要求。

春花秋月,歌台舞榭,悲欢聚散花开谢。恰和协,又离别,被娘间阻郎心趄。离恨满怀何处说?娘,毒似蝎;郎,心似铁。(元·曾瑞[中吕·山坡羊]《妓怨》)

澄湖如镜,浓桃如锦。心惊俗客相邀,故倚绣帷称病。一心心待君,一心心待君。为君高韵,风流清俊,得随君半日桃花下,强如过一生。(明·蒋琼琼[南仙吕·桂枝香]《春思》)

曾瑞曲中的女子受到了来自鸨母和心上人两方面的压力,她厌倦了风花雪月的日子,好不容易碰到了合意郎君,却被鸨母拆散,更重要的是,她的心上人也没有和她站在一起抵抗压力;蒋琼琼即使深知自己的身份,也依然渴望与她所爱慕的男子相伴相依。妓女是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她们对爱情的渴求真实而世俗,对她们争取婚恋自由努力的肯定也是对这种世俗情爱的正视,正是基于对日常生活中一切世俗美的追求,这类散曲才有可能产生和盛行。

在真实生活中,这种世俗的追求并不少见,但在文人士大夫的创作中却不多见,散曲突破了这种压制,将强烈的自然情感全部袒露出来,无所顾忌、激情四溢,这是一种对世俗真情的大胆肯定,它的真纯自然,自有一股夺人心魄的巨大力量;而出自受过正统教育的文人儒生之手,说明当时的文人阶层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肯定了人性中的世俗成分,并用审美的眼光细细品味,在传统诗文之外开辟了新的审美天地。

[1]王夫之.诗广传[O].清同治湘乡曾氏金陵节署刻本.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

[2]王夫之.四书训义[O].清光绪潞河啖柘山房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3]黄宗羲.明夷待访录[O].清道光十六年至二十二年钱氏守山阁借月山房汇钞版重编增刻指海一百四十种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4]苏伯衡.苏平仲文集[O].四部丛刊景明正统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5]官修.皇朝文献通考[O].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6]徐渭.南词叙录[O].民国六年董氏刻读曲丛刊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7]沈德符.万历野获编[O].清道光七年姚氏刻同治八年补修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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