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罗克默尔(著),张秀琴(译)
(1.美国杜肯大学 哲学系,匹兹堡 PA15219;2.中国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8)
我们知道,由于明显的政治原因,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长期以来都被错误地描述为世界级的哲学思想家。这一不恰当的做法给我们带来了困难,使我们难以把马克思主义当作严肃的哲学来加以探讨。尽管近年来也有人试图重建列宁[1]等人作为哲学家的地位,但与卢卡奇相比,他们的哲学思想毕竟要显得逊色得多。
自古希腊以来,多少世纪过去了,人们心目中的百科全书式哲学家,依然还是亚里士多德。也有很多人认为,黑格尔是现代的亚里士多德。与黑格尔一样(或许比黑格尔稍微逊色一些),卢卡奇也是一个少有的博学者。卢卡奇在自己涉猎众多领域的重要著作中,对于不同领域的研究对象都有深入而细致的分析与描述,这使得他与那些因只(或主要)是关注意识形态而著称的人相比,显得兴趣要广泛得多。在阅读卢卡奇的著作时,读者总会觉得他是一个条理极其清晰的思想家。显然,自从1918年卢卡奇转而开始信仰马克思主义以后,他就一直十分坚持自己的信仰,即便是在他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因似乎与苏联官方教条有矛盾而遭到指责时亦是如此。卢卡奇的文学、政治和具体哲学论述,都与他对马克思与非马克思哲学传统特别是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首先是黑格尔)之间关系的解读,有着十分重要的关系。
本文中,我将集中探讨他在“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一文中对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关系的描述。“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是卢卡奇著名的论文集《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一篇十分优秀的文章,该文既是卢卡奇走向马克思、马克思主义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典型代表作,又是他所有哲学著述中的巅峰之作——我认为,这一至高点是他以后的哲学著作所无法企及的。在这里,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卢卡奇对第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恩格斯的看法,构成了卢卡奇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理解的关键,也因此构成了他解读德国古典哲学、他关于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以及他理解马克思的关键。
卢卡奇的这篇文章因批判恩格斯而出名,这在以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对马克思恩格斯关系解读为正统的历史环境下,是一件很不正统但却不无助益的事。卢卡奇后来回顾了自己所做的这一批判——如在他未完成的关于社会本体论的著作中。不过,即便是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他对德国古典哲学以及对马克思哲学的解读,也因为他在对待恩格斯思想以及对待马克思主义时所采取的模糊态度而逊色不少。一个典型的例证就是:他批判了恩格斯对康德的解读,但却接受了恩格斯对黑格尔以及德国古典哲学的一般解读。而这又反过来决定了他自己对马克思的解释,以及对马克思与马克思哲学形成背景之间的关系的阐释。
几乎所有关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讨论都是有争议的。但显然,马克思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也同样显然的是,由于政治的原因,从一开始,理论形态的马克思主义一直与政治考量紧密相关。尽管理论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的立论基础就是声称自己在与马克思的思想关系上享有特权,但在实践中,实践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则主要是建立在恩格斯而非马克思的思想基础之上的。
强调马克思主义的恩格斯基础而非马克思基础,出现这一做法的原因有很多。既然马克思和恩格斯亲密合作多年,诉诸于后者(即恩格斯)来表明他们俩人所谓的共同观点(实际上是恩格斯自己不断重复的主张),就是一件很正常、很容易发生,也很有用的事了。鉴于恩格斯的著述比马克思的著述更容易获取这一事实,这样的做法就并非不合理,因为这使得诉诸于恩格斯要比诉诸于马克思更加实用、更加便捷。马克思的许多重要文本,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及《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①即Grundrisse,《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简称《大纲》)是延自前苏联的译法(因该德语词本身就有“大纲”和“梗概”等义),它指的是马克思1858-1859年间根据《1857-1859年经济学手稿》(该手稿又称《资本论》第一手稿)整理写成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这本来是为了出版而写的,然而马克思在世时并没有公开出版,但它的序言却是一个例外,于1859年以《〈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的名义发表了。该序言以对唯物史观的基本实质所作的经典定义而闻名。等,都没能在马克思在世时公开出版,有些甚至在马克思去世后很晚才面世,也即在实践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它建立在恩格斯思想基础之上)形成之后,这些对于理解马克思理论至关重要的文献才最终出版。
因此,鉴于理解恩格斯要更容易一些,而依赖作为马克思同伴的恩格斯来解释马克思思想的做法似乎(甚至)也就没有什么错,因为恩格斯也是一位头脑非常清楚的作者。阅读恩格斯的人很少怀疑这一点,那就是恩格斯更关注具体的问题;而马克思作为著名的思想家,其思想的复杂程度更高,在写作过程中也必然会带有德国教授式的繁琐的学术风格。因此,恩格斯的主张更为明晰,再加上他还是马克思文献的遗嘱执行人,负责掌管马克思的遗稿,这使得他可以控制《资本论》第2卷和第3卷的出版,并立足于据说是马克思自己打算要做的、即对《资本论》第一卷英文版进行改动的意图,来更改其《资本论》第1卷第四版等等。
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标峰彩虹外,置岭白云间。倾壁忽斜竖,绝顶复孤圆。归海流漫漫,出浦水溅溅。野棠开未落,山樱发欲然。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早发定山》)
后来曾导致俄国革命发生的系列事件,在恩格斯去世时就已见雏形。尽管其学术水平无可质疑,但作为革命的领导者,以列宁为首的俄国革命领导集团的主要兴趣,与其说是要认真仔细地研究马克思的文献,毋宁说他们更关注实际政治问题。因此,布尔什维克时期的列宁在其同时期的权威著述中,主要受的是建立在恩格斯思想而非马克思思想基础之上的“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也就不足为奇了。从总体来看,苏联马克思主义者,包括斯大林等政治家以及以奥伊泽尔曼(T.I.Oizerman)等为代表的俄国官方哲学家,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构建和论述,都没能摆脱苏联官方马克思主义的主线,即立足于列宁对恩格斯的解释和修改来构建并详细论述马克思主义思想。
苏联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是建立在恩格斯思想基础之上的,这一重要事实所要揭示的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之间存在着深刻而明显的差异。这些差异首先就包括他们对哲学的理解是不同的,因为马克思是一名拥有博士学位、受过正规训练的学者,而恩格斯则至多是一位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天才的哲学爱好者。因此,他们对抽象的哲学问题的敏感度是不同的,马克思在这方面表现出极高的禀赋,而恩格斯则不幸十分缺乏这方面的能力(稍后我会回到这一问题上来)。他们之间的另外一个重要差异就在于他们对黑格尔的不同理解。马克思(根据他自己的指证)像一名小学生那样来通篇阅读黑格尔的著作,但恩格斯(尽管也论及黑格尔)却似乎从未真正理解黑格尔。于是,就有了所谓的反映论式的认识论(reflection theory of knowledge)——这是由恩格斯所倡导、被苏联官方马克思主义沿用,但却整个地是对马克思文献进行曲解的、事实上与马克思的认识论完全不同的关于认识的看法。
诸如此类可列举的差异,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因为它们开创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状况:所有了解马克思的马克思主义者都被置于一种“精神分裂症”的境地,他们需要忠于彼此冲突的理论体系。一方面,马克思的理论(就像黑格尔理论一样)是存在的,该理论源自于黑格尔那里,拥有深厚的历史性;另一方面,又存在着一种恩格斯的理论(这与黑格尔的理论大相径庭),这一理论尽管也参考了历史,但却具有深刻的非历史性甚或是反历史性。直截了当地说(尽管这样的说法颇有争议但也不失准确性):在同一文本中,以同样的方式,既忠诚于马克思这位德国最后一位“观念论哲学家”(idealist philosopher)——该说法尚需详细论证,这里因篇幅所限不再赘述——又忠诚于恩格斯这位哲学家身份尚待澄清、但却显然是一位有实证主义倾向的反观念论者(anti-idealist),是不可能的。
卢卡奇就试图来完成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既忠诚于马克思又忠诚于“马克思主义”。他的这一努力带来了一个无法克服的困境,在他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大部分人生甚至更长的学术生涯之中,这个困境影响、削弱、不断“损害”(并最终击败)了他自己。卢卡奇绝不可能解决这个难题,也不可能(像他的众多先驱者那样)做到有效地服务二主的目的。最终,只能是证明他思想的崩溃。如果说他的文献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似乎有些过时了,那不是因为他的思想不够深刻,也不是因为他不是一位优秀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而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他既十分热衷、又非常清醒地认识到马克思与其他“马克思主义者”之间的截然不同,因此,他努力(不过,像任何其他人一样,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做到既忠诚于马克思又忠诚于“马克思主义”。这个困境并非存在于卢卡奇的努力活动之中——他一生的努力都有利于完成这一任务,而存在于这个任务本身的性质。就像方形的圆圈一样,这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这一困境显然存在于《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关键论证阶段,特别是其著名的核心文章“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之中。马克思主义在这里已分裂出双重身份:单一、正统的哲学被一种灵活的哲学所取代,对这种灵活的哲学的判断不再以教条而是以清晰的政治基础作为依据。从本质来看,这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的主张与普通的或资产阶级哲学之间的差异性,已不仅是程度的问题,而是种类上的根本不同。这还意味着,由于这一“根本”的不同,马克思主义就能够“解决”或“重新解决”主要的哲学问题——而这些问题是非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无力解决或重新解决的。
显然,把某种观点贬低为所谓的资产阶级哲学思想的代表,要比对它们进行深刻理解要容易得多;找个理由和方法对它们不加以讨论,也总比对这些相左的观点进行探讨要容易得多。有一些马克思主义文献作者,对那些不熟悉的相左观点所采取的实际态度,就是根据其拥护者的身份而把它们视为根本错误的东西。这一做法可追溯到圣经时代,如圣保罗(St.Paul)就认为基督教精神只能被那些接受它的人所理解,这就构筑了一个封闭的权威解释者圈子(该圈子把其他都排除在外)。从这一角度来看,卢卡奇与其他(或许是所有)马克思主义者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能够深刻地认识所谓的资产阶级思想家,并对他们的思想表现出浓厚的研究兴趣,而不是忽视他(它)们。
按照标准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做法,《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这篇核心文章的主要目标是双重的,即继恩格斯之后,来揭示发端于康德的德国古典哲学所探讨的核心话题就是由物自体所引发的认识论问题,但卢卡奇认为,德国古典哲学家并未能解决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是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因为我已在其他地方对这一问题开展过讨论[2],所以在这里就无需赘述了。但需要说明的是,与其他马克思主义或非马克思主义文献作者相比,卢卡奇在这篇文章中所开展的讨论是十分优秀的:他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所有主要人物都进行了百科全书式的透视,并且积极努力地去论证自己的观点,而非简单地作出判断。
总之,卢卡奇的论证十分具有洞见,也时常散发着令人羡慕的才华。这其中,就包括我们所熟悉的两个洞见:一个是卢卡奇从黑格尔那里“发现”的总体范畴;另一个是作为对马克思异化概念的卓越解读的物化概念。对于总体性的关注,在卢卡奇理解黑格尔的过程中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因为这促使卢卡奇关注黑格尔整体论的认知方法,该方法不仅与康德的方法有着重大差异,而且还可以直接用来研究当下的问题。有必要指出的是,整体论是当代分析学派在讨论认识问题时的一个主要的核心概念。对于物化的典型解释则立基于对客体化和异化之间不幸的合并关系所作的说明,当卢卡奇接触到1844年《政治经济学手稿》之后,他很快便修正了自己的错误。以这种方式,卢卡奇关注的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深刻哲学基础,并因此和柯尔施一起奠定了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传统,这一传统被证明是对马克思思想最具有建设性的解读之一。
我认为,尽管从整体来看,这一思想非常具有洞见性;但在核心论文以及本书中其他地方所开展的论证过程中,卢卡奇也有不足之处,理由有二:第一,卢卡奇没能揭示资产阶级哲学的缺陷所在,即它们的缺陷究竟是因其“资产阶级的本性”,还是因为其无力解决问题;第二,卢卡奇也未能揭示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之所以有能力解决或重新解决这一问题的原因所在,即没能说明它们之所以有能力解决问题是否是因为它们发挥了其作为“非资产阶级的或无产阶级的阶级地位”的作用。在这里(就像现在其他地方一样),我认为,卢卡奇方法中的主要困境,就在于他对待恩格斯乃至建立在恩格斯思想基础上的马克思主义的暧昧态度。
在苏联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传统中,是恩格斯而非马克思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奠定了基调。在其十分具有影响力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以及其他讨论费尔巴哈的著作中,恩格斯都坚持认为,黑格尔哲学终结了,黑格尔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哲学的终结,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则代表的是最后的历史哲学。恩格斯对于哲学的粗浅理解,在他对康德等人的粗糙解读中也有所表现。他的那段关于物自体本身的问题只有到实践与工业中才能找到答案的那段著名的话,就明显地说明了他缺乏哲学素养,尽管他正确地批评了恩格斯对康德的错误批判,但卢卡奇自己关于批判哲学作者的讨论也十分不确切,下面我就来谈谈这个问题。在经过一些修改之后,不幸的是,就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问题,卢卡奇继续采取一种类似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非批判的态度,而没有能够明确地揭示或至少是指出恩格斯的论断的简单性。与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观(即那种认为马克思主义是可以用来解决问题的超越哲学的科学)相比,这是一个进步,但只是一个很小的进步。在关于物化问题的论文中,卢卡奇依然运用了这一方法。
卢卡奇这篇论文的核心,可归结为一个复杂的三段论:首先,康德没能认识物自体;其次,这一问题贯穿在德国古典哲学之中,德国古典哲学家都试图来解决这个问题,但都没能完成任务;第三,这一问题是在马克思那里得到了最终的解决。但我认为,卢卡奇的这一三段论是错误的。
现在我们就来提供论证。虽然卢卡奇正确的批评了恩格斯没能正确理解康德,但卢卡奇自己对于康德的讨论也是十分成问题的。康德所关心的并非是要实现对物自体的认识,正如康德自己所明确指出的,物自体只能存在于思想之中,由于它不能存在于经验之中,因此是不可以被认知的。正如康德在给赫兹(Herz,July 21,1772)的信中所明确指出的,康德所关心的问题,是认识对象与其表征物之间的关系。认知物自体本身是一回事,而认知物自体与其表征物之间的关系则是另外一回事。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目标,不能把它们互相混淆起来。因此,认为康德没能完成认识物自体这个任务、因而犯了方法性错误的说法,就不能成立了。物自体问题贯穿于整个德国古典哲学这个论断,也只是在一定意义上是合理的说法。在致力于把握经验的可能性条件,以及在探讨我们关于对象的认识来源于、但却不局限于经验的基础之上等相关问题时,康德首先提出了物自体问题。他的解决方案就是人们经常引用的、被誉为哲学领域的哥白尼式革命的那个论断。
卢卡奇正确地指出了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对以后哲学的巨大影响,但他却走得太远了,认为整个近代哲学都受到这个问题的控制。维柯、康德、黑格尔和马克思等反笛卡尔式的结构主义,遭到了笛卡尔式的反结构主义的反对(后者甚至也是维柯所开创的,并持续至今,甚至在近来的盎格鲁-萨克森哲学中依然方兴未艾,如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哲学中)。
康德的哥白尼革命的确影响了后来的德国哲学,但后来的德国哲学家都离开了康德所发现的物自体。雅各比(Jacobi)的观点就是典型代表,他在一篇论休谟的演讲中提出了这样一个著名的观点,即没有物自体,他无法进入康德的批判哲学,但有了物自体,他又无法自圆其说。尽管康德的问题是一个典型的德国古典哲学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在后来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就连康德自己的理论立场也有可能无法被纳入到这众多形式之中。康德自己并没有尝试并失于认知物自体,康德之后,也没有人做同样的事。卢卡奇正确地指出了康德对于后来哲学讨论的重大影响,但却不正确地认为康德关注的是物自体的问题。德国古典哲学关注的并不是对于物自体的认知问题,而是一般的认识问题。如果关于物自体的认知问题不是德国古典哲学的主题,那么,认为马克思在自己的商品分析中解决了这个问题的论断就是错误的。当然可以认为,通过商品分析,马克思提供了关于现代工业社会经济结构的一个深刻而极其有用的洞见。我认为,通过这一极富洞见的观察,马克思为我们提供了理解现代工业社会的一把钥匙。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因此解决了康德的问题,也不意味着马克思解决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核心问题。的确,把物自体等同于商品,是错误的做法。因为前者指的是独立的实在界,是不能被认知的,只能存在于思想之中;而后者指的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关键要素,不仅能够成为思考的对象,而且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还能够被认知。
卢卡奇对待恩格斯的暧昧态度(反对恩格斯具体的观点,但对恩格斯的思想在总体上表示赞同)以及因此在对待马克思主义时所采取的模糊态度,在其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学术生涯中一直存在。尽管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批评了恩格斯,但这种批判的力度后来一直在减弱,直至直接在《社会存在本体论》中收回了早期的批判意见。
关于他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还有许多值得探讨的地方。显然,假如他没有允许政治因素来干扰自己对于哲学的关注,假如他更少正统论调,他或许有可能创建更富洞见的思想。不过,设想这些可能性是没有意义的。认真思考实际发生的事实以及他所能取得的实际成就,已足矣。
尽管卢卡奇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其成就也因此成了阻碍他思想进一步发展的障碍。海德格尔说过,祛蔽即遮蔽。或许这并不具有普遍适用性,但却可以用来准确地说明卢卡奇对马克思的解读。在《1844年政治经济学手稿》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尚未公开发表之前,卢卡奇就开创了一种以黑格尔的方式来阅读马克思的方法,这的确十分具有洞见,也帮助他的读者窥见了黑格尔之于马克思理论形成的重大意义。然而,同时,这也模糊了对于这一影响(即黑格尔对于马克思思想形成的影响)的本质和维度的认识,因为他认为(恩格斯以及恩格斯之后的马克思主义者都这么认为),马克思站在德国古典哲学之外,并与他们相对立。因此,卢卡奇的方法既十分富有洞见,又不幸地因为这一洞见而阻碍了他对黑格尔之于马克思的关系进行正确的评价。也进而阻碍了对于马克思的身份的正确理解,在我看来,应该把马克思看作是哲学家。现在,我认为,至少官方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在西方消失了,在东方,它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曾经无法复原的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根本无多大关系的马克思主义,已经不见了。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恢复马克思的本真面目:马克思是最伟大的思想家,他帮助我们了解现代工业社会,因此也帮助我们了解了我们自己。为了恢复马克思的本来面貌,我们不必拒绝卢卡奇式的阅读,而只需在其基础之上,对其进行修正。
传统认为,卢卡奇发展了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对于马克思的阅读,即认为通过政治经济学分析,马克思解决了近代哲学问题,而且马克思完成这个任务时,是站在德国古典哲学之外,并与德国古典哲学相对立的立场来完成的。对于马克思的这样一种“正统马克思主义”式解读,长期以来,是由苏联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式的理解马克思的方式所决定的,是一种不准确的和错误的认识。这也给我们当代正确理解马克思造成了巨大阻碍。实际上,我认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以及马克思与哲学的关系,远非苏联传统马克思主义所描述的那样,而是具有更多的哲学旨趣。德国古典哲学并没有在黑格尔那里走向终结,而是在马克思那里,表现出明显的连续性。康德之后的德国观念论哲学经由法国大革命而与康德分道扬镳了,这导致了它们在哲学上继续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时发生了历史性转折。
黑格尔不同于康德的地方就在于他对知识、哲学和社会概念的历史解答。黑格尔在《法哲学》中提出了他的历史观,勾勒出了现代工业社会——根据这一观点,人们在市民社会中、在现代政治经济结构之下来满足自己的需求。马克思在其早期哲学著述中批判了黑格尔的这一观点,但却并没有因此而抛弃哲学,而是赞许、发展和改变了黑格尔的许多核心思想,首先就是把黑格尔关于现代工业社会的人们满足自己需求的理论看作是他自己理论的双重基础,即既是马克思自己进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础,同时也是其与黑格尔截然不同的现代工业社会理论的基础。
在指出马克思思想的黑格尔基础时,卢卡奇开创了这样一种方式,即对马克思进行非传统马克思主义式的评价,这是恢复马克思理论的基础。毫无疑问,卢卡奇更善于把马克思解释为一个黑格尔主义者,而不是把马克思视为一个因解决了问题而击败了黑格尔的人。我认为,卢卡奇没能完成前一种意义上的阐释工作并非纯属偶然,他没能这样做并非他不想这样做,而是因为他对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忠诚。
卢卡奇所开创的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不久的革命热潮时代。今天,时代似乎已发生明显的变化,我们已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似乎已不会再出现社会革命成熟的时机。苏联官方形态的马克思主义的提前夭折,意味着资本主义现在、以及在可预见的未来,依然是唯一在西方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形态。即便我们现在身处1929年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之中,但资本主义似乎并不会消失,尽管它也会发生深刻的变化,甚至是根本性的变革——为了克服当前的经济困难起见。激励卢卡奇的那个苏联马克思主义的具体实践形态,现已退出历史舞台,但卢卡奇在今天却依然是重要的,这不仅因为他曾努力摆脱现如今已成为历史的苏联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束缚,而且也因为他一直在德国古典哲学的框架之内来理解马克思。
伟大的思想家的思想,并非一下子就能被我们所了解,而是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而且通常是在他们去世后很久,我们才能真正了解他们的思想。马克思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一位最重要的现代思想家之一。他的理论形成于黑格尔思想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背景之中,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马克思开始进行思考和批判,这也是他毕生著述的努力目标。我想,如果马克思一开始就作为并在以后依然是一个黑格尔主义者,那么,卢卡奇的发现(即发现了马克思思想的黑格尔起源)在今天就显得意义重大了。也因此,《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当代重要性就在于:它为我们指出了理解马克思的正确方向,即马克思不是走向了黑格尔的反面,而是发展了黑格尔的思想。
[1]Kevin Anderson.Lenin,Hegel and Western Marxism[M].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5.
[2]Tom Rockmore.Irrationalism:Lukács and the Marxist View of Reason[M].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