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语体的辨认和确定
——以海明威的作品为例

2011-08-15 00:52易玮玮
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语体海明威小说

易玮玮

作家语体的辨认和确定
——以海明威的作品为例

易玮玮

小说文本的语体,也即其风格特色的生成是由其叙述话语在语音、词汇、语调、语境等多方面的特点共同构成的。要辨认和确定作家的语体可以从其语言类型的选择、叙事语式、语言的审美变异、节奏调控、语境审美蕴味的生成等方面来考察。本文试从海明威作品的口语化叙述、用对话来反映主题、省略直接信息、象征的隐喻、反讽的张力等几大方面的写作特点为例来阐述作家独特语体的生成。

海明威;语体;口语化;对话;省略;象征;反讽

海明威被誉为20世纪的语言大师,他凭借其独具特色的语言风格和创作技巧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享誉世界。同时,其创作风格也启发并影响了后续大批作家。时至今日,对海明威其人及其作品的研究在国内外都仍然方兴未艾。海明威作品的突出特点是语言简洁凝练,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内容;叙述冷静客观,拒绝主观干预;以人物对话与行动来反映人物的性格,造成一种具有实感的画面;冲破了传统小说中作者充当“无所不知”的全知叙述者的窠臼,这也是海明威所独创的“冰山风格”。这些特点主要是从这样几个方面来实现的:口语化叙述;用对话来反映主题;省略直接信息;象征的隐喻;反讽的张力。

1 口语化叙述

口语与书面语都是人自身的延伸物。书面语作为口语的符号,最初极有活力,但在一定历史时间、空间和一定的意义上的凝固之后,便逐渐走向僵化,而口语更接近人的大脑语言区,具有鲜明的知觉性、新生性和活跃性。文字要表现人的生命和情感,文学语言就必须最大限度地贴近生命和情感的实际。海明威就是采用活泼的口语、日常用语、民间俗语和街头俚语,使文学语言返璞归真。海明威的作品改变了19世纪末以亨利·詹姆斯为代表的小说家们冗言赘词、多重修饰的写作方法,其作品中几乎很少用形容词、副词以及其他的修饰词,而更多地依赖于动词和名词来让读者感受小说的背景、故事情节以及主题,使文学语言更具艺术活力。海明威在答记者问的时候曾经说过:“我用的是英语中最古老的词汇,有人以为我是难字不识几个的粗人,深奥的字我是会用的,不过还有更古老更优秀的词汇。如果你组合得好,他们就会粘结在一起再也不肯拆散。”的确,海明威的口语化叙述表面看似浅薄直白,甚至还会有一些粗俗的用词,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作品在实现了平民化阅读的同时,其思想内涵并不是点到即止,而是能带给人无限的想象和思考空间。这是因为海明威用净化了的口语在更能体现人物的个性的同时,也更能清楚地揭示人物的心理。所以他笔下所塑造出来的人物的身份更为真实可信。例如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快乐生活》中,麦康伯的妻子玛格丽特晚上出去与白人猎手威尔逊偷情回来后与麦康伯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上哪儿去了?”麦康伯在黑暗中问。

“唷,”她说,“你醒了吗? ”

“你上哪儿去了?”

“我刚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你干的好事,真该死。”

“你要我说什么呢,亲爱的?”

“你上哪儿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倒是这种事的一件新鲜名称。你是一条骚母狗。”

“唔,你是一个胆小鬼。”

“就算是吧,”他说,“又怎么样呢?”

“拿我来说,没什么。可是请别跟我说话,亲爱的,因为我很困。”

这段对白用词十分简单,属于典型的口语化叙述。然而正是如此,人物的心理状态甚至语气腔调都生动地跃然纸上。从没有愤怒字眼的话语中我们看到了丈夫对妻子偷情的强烈愤慨,也从妻子的不屑回答中看到了他们夫妻感情的溃败。

2 用对话来反映主题

在绝大多数小说作品中,作家总是会以陈述、描写或说明来交代环境、铺开情节、刻画性格和阐明主题,虽然人物的对话也必不可缺,但无论从篇幅还是从其意旨上来说,都是有限的。而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对话通常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本人往往退出了叙述的前台,将作品的主题完全交由人物的言语行动来表现。因此海明威小说与其他小说家的最大的区别就是:当其他作家采用描写、叙述、议论来交代情节、背景、场景,刻画人物性格时,海明威往往用对话来代替。

以《白象似的群山》为例,该小说全文共1 469字,除开篇一段简明的景色描写占去477字以外,其余几乎全是男女主人公的对白。对话围绕着“手术”展开,读者能得到的信息是,男人要求女人做手术,女人不愿意,虽然男人表面上是温和地说服,而且似乎还愿意尊重女人的选择,并不是要勉强她,但实际上却是固执和坚决的强迫,并三番五次提起女人力图避开的“手术”这个话题,以致女人忍无可忍。故事情节发展的整个过程完全由人物的对话冲突来承担,作者只是客观地记录,连他自己对于其中的奥妙也知之甚少,甚至连人物的姓名都不知道。在这里,叙述者远不如人物知道的多,到底是什么手术?叙述者没有给予交代,但读者可以从人物的对话中猜测到是堕胎,那为什么面对这个“手术”男人和女人会有如此强烈的冲突?叙述者不知道,只有人物自己知道。小说以对话的形式展开,是“展示”而不是“讲述”,这样,读者的主体地位得到充分的显现,读者对于作者没有言明的疑问便有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当然这种想象也不是漫无边际的,而是自然规范在作者所设定的价值观之内,这便是海明威的高明之处。除了《白象似的群山》,《杀人者》这篇小说也是典型的对话主导的经典之作,全文共七千多字,对话就占了五千多字。而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更是开篇就以对话展开。此外,在海明威的其他众多小说作品中,对话始终是其反映思想主题的主要手段,这是形成海明威式独特语体的重要因素。

3 省略直接信息

1954年,在接受乔治·普林浦敦的采访中,海明威说:“你省略掉的是你所了解的东西,但它们在作品中依然存在,它们的特质仍然会显示出来。如果一个作家省略掉的东西是他所不了解的东西,它们在作品中就会像漏洞一样存在。”1958年,海明威在回答《巴黎评论》记者的提问时再次强调他的观点:“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原理去描写,关于显现出来的每一部分,其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1]诚然,海明威善于以最少来表达最多,其实,这见诸纸上的最少的文字是间接信息,而隐含于水面下的八分之七冰山则是直接信息,也就是作者知道,读者也能体悟出来的东西。这种写作手法让海明威的作品简单却丰厚,典型的例子是其著名的短篇小说《雨中的猫》。这篇小说表面上是在写女主人公可怜一只流落在雨中的猫,实际上却是在刻画一个年轻女人的内心孤寂与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而这种直接信息是作者只字未提的,我们只是从文本十分俭省的、充满暗示的语言所反映出来的间接信息推断而出。比如为什么女主人公非要亲自去把那只猫抱回来,而不要丈夫去?带着这个疑问,当我们看到女主人公下楼经过大厅时看到了旅店老板,有这样一段文字:

“美国人的妻子喜欢他。她喜欢他听到任何怨言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她喜欢他端庄的举止。她喜欢他愿意为她服务的样子。她喜欢他作为一个旅馆老板所表露出来的那种神情。她还喜欢看他那张忧郁苍老的脸庞和那双大手。”

这样我们就对女主人公的心理有所明了,她下楼并不只是为了把那只猫抱回来,她还想借此机会看到自己喜欢的旅馆老板。而后来,猫不见了,她“突然感到一阵失望”,这“失望”自然也不仅仅是因为猫不见了,而是侍女的突然出现阻碍了她潜意识中想在大厅多逗留一会儿的想法。上楼后,女主人公对丈夫说:“我实在太想要它。我想要那只可怜的小猫。一只可怜的小猫在外面淋雨让人看着不舒服。”说的是猫,泄露的却是她对刚才在楼下“突然感到一阵失望”的耿耿于怀。当然,这篇小说充满暗示性语言的不止于此,通篇几乎都是在暗示女主人公内心隐藏的秘密。作者将这些他所知道的,且读者也能明白的信息省略掉了,仅以间接性的信息,即女主人公的怪异言行使我们得以窥见女主人公内心深处复杂、隐晦、暧昧的某种欲念,这种欲念不仅使得她怪异的言行变得合理,也使这个人物显得真实可信、血肉丰满,这便是小说的成功之处。

4 象征的隐喻

海明威不认为他自己的创作具有象征性,后来著名美国艺术家史家伯·贝瑞孙指出:“真正的艺术家既不象征化,也不寓言化——海明威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但是任何一部真正的艺术品都散发出象征和寓言的意味。”[2]海明威对这种说法非常满意。我认为虽是于无意之中散发出来的象征意味,却构成海明威式独特语体的一个重要亮点。

以其经典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为例,在这部小说中,象征体现在景色、动物、人物等多重维度上。其中自然景物的象征包括“雨”的象征、“高山与平原”的象征、“河流”的象征等。“雨”在作品中具有暗示人物多舛的命运,折射人物隐匿的情感的作用,它代表的就是死亡和随之而来的所有痛苦、悲伤、绝望的感情。“高山”象征着生命和家庭,与快乐、健康、美好的生活相关。“平原”则象征着战争和死亡,代表着战争、死亡、痛苦、悲伤或忧郁。“河流”象征着罪孽的结束和爱情的开始,代表了洗去一身征尘的重生。而在这部小说中,动物的象征意义主要涉及到骡子、燕子与夜莺、蚂蚁、蛇、蝙蝠这几种动物。骡子代表了无奈的从军者,它们和战场上的士兵一样,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燕子与夜莺是春情的预告者,它们常常作为爱情的象征;而蝙蝠则是身份的迷失者,就像主人公亨利的身份一样总是给人一种不确定性;蛇则是无辜的受蛊者,小说中的人物就是一群被战争和统治者蛊惑的无辜的受害者;最后,蚂蚁象征了卑微的忙碌者,“即使奋力地奔跑,最终也还是被烧死在火海中”。小说中的人物何尝又不是一只只在战争年月的蚂蚁,他们不向命运屈服,努力抗争,但是最后还是挣脱不了战争为他们早已设计好的宿命。在小说中,自然景物和动物预示了人物的命运,而人物本身也具有象征性,其象征性是小说主题的基调。女主人公凯瑟琳·巴克莱代表了海明威理想中的爱情和家庭,她是爱情、幸福和家庭的象征。而到最后,凯瑟琳的形象抽象为爱情,她的死代表了爱情的终结,主人公亨利再次迷失在雨中,迷失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另外具有代表性的是亨利的两位好友,一个是年轻的军医雷纳蒂,一个是意大利无名教士,他们都被塑造成了道德的雕像。前者快乐地从事人道主义服务,最后却沦为污秽的牺牲品;后者出淤泥而不染,时刻宣扬基督教的美德,在小说中近乎一面明镜,使肮脏与罪恶相形见绌。

5 反讽的张力

海明威的作品中往往包含了事实与表象相悖的主题,如《永别了,武器》以及《太阳照常升起》中,主人公从美好的愿景走向不幸的遭际,暗含了对帝国主义战争和政治的讽刺。《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麦康伯最终死于妻子的枪下,暗含了对物欲所支撑的爱情的讽刺。《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男主人公在临死前忏悔自己的罪过,决定重新做人,而死神还是夺去了他的生命,这暗含了对现代人利欲熏心、人性颓丧的讽刺。《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虽不断战胜自我终于捕获一条大马林鱼,但却毁于鲨鱼之口,这暗含了对人类在很多时候虽不懈奋斗却终究无能为力的讽刺。

当然,这些是海明威在创作主题中所要表达的反讽之意,其实,字面层次上反讽的手法体现出了强大张力的效果。海明威用平易、简单的英语、短词和短句巧妙地处理叙述语言,并完美地组合起了具有很强张力的“反讽”叙述语式。最突出的例子是在《永别了,武器》的开头,有这样一段话:

“冬天开始了,来了一场没完没了的雨,伴着又来了一场霍乱。但是经过核查,军队里只有7千人死于霍乱。”

初看这段话只是一种客观的陈述,但仔细琢磨便可发现在这浓缩了的话语里蕴藏的更加深刻的内容。首先是我们很容易关注到的这个“只”字,正如中科院叶舒宪教授在谈到海明威的创作动力时提到的,一场SARS就引起了世界性的恐慌,但也不过是夺去了几百条生命。而七千条鲜活的生命,在作者的笔下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个“只”字,可见在残酷的战场上,死亡早已是见怪不惊,战争在毁灭生命这一点上的罪恶被作者用极其讽刺的口吻表现得淋漓尽致。此外,这段话还很容易激发人的联想,这七千人仅是死于霍乱的,而在血腥的战场上,加上恶劣的天气环境,肯定还会滋生许多其他的疾病,那么,死于其他疾病的又还有多少人,或许不只七千;而且这些死去的生命还仅仅只提到军队中的,那么平民百姓为此而无辜丧命的又有多少,或许也不只七千。显然,海明威的这段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的话语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张力效应,这是来自语言的一种内在的解构能力,而能将语词巧妙地组合使之生成这种解构,便是作家的高妙之处了。

综上所述,海明威式独特语体的形成与其口语化的叙述方式、对话体结构、高明的省略技巧以及善于使用象征和反讽的语言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也说明要辨认和确定作家的语体,首先必须从作家作品的文本出发,分析其独特的语言特色,从其语言类型的选择、叙事的语言形式、语言的审美变异、节奏调控、语境审美蕴味的生成等方面来归纳总结其风格特色。而对一个作家的语体风格的充分了解和认识,是全面研究一个作家及其作品的必经之路。

[1]崔道怡,朱伟,王青凤.“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60-92.

[2]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3]杨星映.小说艺术的奥秘[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

[4]海明威.永别了,武器.[M].林疑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5]海明威文集[M].陈良廷,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On Identifying and Confirming Author’s Style——Taking Hemingway’s Works as an Example

YI Weiwei
(College of Arts,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China,China)

Novel’s style or characteristics are composed by speech sound,intonation,vocabulary,context and other features in the narration.In order to identify and confirm author’s style,one can make it from the language type selection,narrative discourse mode,linguistic aesthetic variation,rhythm control,context aesthetic appeal and other aspects.This thesis illustrates the generation of Hemingway’s unique style from his works’ colloquial narration,theme reflected by the dialogue,omission of main information,metaphor,irony,etc..

Hemingway;style;colloquialism;dialogue;omission;metaphor;irony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I106

A

1674-5787(2011)02-0081-03

2011-03-02

易玮玮(1987— ),女,湖北宜昌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2009级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闫桂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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