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进
(安徽大学 中文系,合肥 230039)
一个女人亲手杀死她的两个孩子,却并不妨碍她儿孙满堂,这当然要归功于神话---原型批评的恩泽.弗莱(Northrop Frye)说:"神话是一切文学作品的铸范典模,一切伟大作品终将会重新出现它的叙述故事."[1]于是,人们习惯以寻根的方式去为当代的形象追溯远古的祖先,或者像修家谱一样去梳理神话原型所繁衍出的后世子孙.无论哪一种,只要对祖宗的认识失之毫厘,那么随后对其家族的鉴定也便差之千里.比如前文那位杀子的美狄亚---在对美狄亚的认识上,很多时候仅仅觉得这是一个由爱生恨、因为被男性抛弃而疯狂复仇的女性形象.这种草率的笼统也势必造成片面的宏观.不妨再解读一次欧里庇得斯(Euripides)那篇著名的《美狄亚》:作为当地国王的女儿,美狄亚爱上了前来取金羊毛的青年伊阿宋,为此她不惜背叛祖国,甚至杀死自己的兄弟,和伊阿宋一起流亡到异邦.几年后伊阿宋另觅新欢,因爱生恨的美狄亚又设计杀死那位新欢,并亲手处死了自己和伊阿宋所生的两个孩子,进行了极端而疯狂的报复.由此便可以看出这不是一个只决绝过一次的女人---在被抛弃后她固然决绝地进行复仇;而在一见钟情时,她也很决绝地背叛了她的父亲与祖国.所以,在她身上除了复仇的疯狂之外,同时也存在着对欲望追求的疯狂.仿佛后代之间对家族正统的争夺与自居,常常会导致一脉的发扬光大和另一脉的被遮蔽掩饰.人们在津津乐道于美狄亚原型中复仇的疯狂时,却忽视了她欲望的疯狂,结果便不免以偏概全.
而按照中国传统的那种道德批评范式,可以对她复仇的疯狂表示宽容的同情,对欲望的疯狂则必须予以义正词严的谴责.所以,在中国的古典小说中,可以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看到李益被霍小玉的鬼魂缠身而亡,更可以看到戏曲传奇里那些私奔的才子佳人们最后不得不沦入大团圆的模式,而不是彻底和家庭决裂.相对于复仇的疯狂,美狄亚欲望的疯狂似乎更加让中国的传统伦理感到不可理喻.然而,美狄亚原型中最先对中国产生极大影响的,却是欲望,而不是复仇.因为,那是一个传统伦理不断被颠覆的时代---20世纪初的五四时期.
在回望五四时期对妇女解放运动产生重大影响的戏剧时,很自然地会想到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那部著名的《玩偶之家》,实际上,还有另外一部《莎乐美》.1893年,当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完成唯美主义诗剧《莎乐美》时,他大概不会料到这部以反对启蒙现代性为立意,充斥着非理性主义和肉体崇拜的作品,在经由传播后竟然以启蒙的姿态呈现于中国观众的面前.用今天的术语来说,诗剧《莎乐美》是一部"重述经典"的作品,它取材于《圣经新约》里的《马太福音》和《马可福音》.福音里简单的故事和不够丰满的人物在王尔德的"重述"下,创造性地演化为:性感妖冶、敢爱敢恨、积极争取的少女莎乐美爱上了先知施洗者约翰,在频频示爱遇挫后,她以为国王舞蹈为条件,要求国王处死约翰.国王迫于诺言,终使士兵砍下约翰的首级,盛于银盘中交给莎乐美.莎乐美捧起先知约翰的头颅,如愿以偿地将自己的红唇印在了他冰冷的唇上.
很多学者否认莎乐美的原型即是美狄亚,理由是莎乐美致死约翰的动机并非出于复仇.反驳这种观点是很容易的---退一步说,即便莎乐美的行为不是对约翰由爱生恨的报复,而仅仅是希望得到对方的肉体,那至少也可以证明她追求欲望的不择手段.对欲望追求的疯狂正是美狄亚原型的特征之一.莎乐美倾情一吻的那一时刻,何尝不是叛国流亡时的美狄亚的灵魂附体呢?
在英国文化风气保守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这部唯美主义的诗剧曾一度遭禁,而传播入中国后反而盛况空前.1914年至1915年间,《莎乐美》首演于上海"谋得利"戏院的"新柳剧场".施寄寒的《南国演剧参观记》一文中也记载了1929年7月7日由田汉执导,"南国社"在南京演出时的火暴场面:"是晚全场座位不过三百左右,来宾到者竟达四百以上."[2]如果说剧场的票房只表明市民阶层的文化趣味,那么新文学作家们对其近乎众口一致的推崇就不免令人颇费思量了---高扬的女性主体意识当然不能见容于传统中国,可是其反启蒙的姿态也同样与五四时期的启蒙精神背道而驰,何以田汉会说《莎乐美》"这个剧本对于反抗既成社会的态度最明显"[3]197呢?何以梁实秋在《题壁尔德斯莱的图画》中用"唯有你的嘴唇吻过的人头/将永久的含笑.亘古的不朽."[4]这样的诗句来歌咏莎乐美呢?
在反启蒙与启蒙的吊诡间,周小仪先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他精辟地指出莎乐美形象的"所指"被五四作家们进行了巧妙的置换---"唯美主义在中国至少在郭沫若和田汉那里被用作五四新文化的启蒙主义和对儒家思想传统的反抗.对他们来说,唯美主义背后的商品关系和感觉的物化现象,被现代与传统的关系所替代."[2]这种置换可以从田汉对《莎乐美》的注解中得到佐证:"爱自由平等的民众啊,你们也学着这种专一的大无畏的精神以追求你们所爱的罢!"[3]343在这样磅礴的口号里,丝毫感受不到颓废的唯美主义和肉欲的气息,所能看到的反而是激进的启蒙色彩.沿着这一发现再来重新审视莎乐美,确实可以发现这个将爱与死演绎得淋漓尽致的形象背后蕴藏着对传统极大的叛逆与冲击,尤其对当时青年女性挣脱封建家长制度的束缚,自主追求爱情起到了强烈的鼓动作用.
莎乐美形象对当时中国的影响绵延深远,不仅在场次频繁的戏剧演出中深入到社会各阶层,甚至由其衍生出的人物群也广泛地流布于新文学作品中.在这些人物形象身上,传统闺阁女子的幽怨保守被以死示爱、为爱而死的热烈与主动所取代,这正是五四那种狂飙突进精神在女性解放上的折射.石评梅《这是谁的罪》中的陈冰华为了得到自己的爱情与婚姻,不惜毒死情敌,最后因为内疚又自杀而亡.白薇的《琳丽》里死神在梦中对女主人公作出如此谶纬:"你爱到极点的时候只想死.爱死,是爱的无上的伟大.爱死好象是你的爱的唯一的结局."后来,琳丽也确实以死来殉其纯洁之爱.欧阳予倩的戏剧《潘金莲》对《水浒传》里潘金莲这一人物形象做了大胆的改写.在他的笔下,潘金莲不再因淫荡而受唾弃,反而笼罩上一层追求爱情、至死不悔的人性光辉.当她面对心爱之人武松的杀戮时,发出如此的心声:"啊!你要我的心,那是好极了!我的心早已经给了你了,放在这里,你没有拿去!二郎你来看!雪白的胸膛,里头有一颗很红很热很真的心,你拿去吧!""我今生今世不能和你在一处,来生来世变头牛,剥了我的皮给你做靴子!变条蚕,吐出丝来给你做衣服.你杀我,我还是爱你!"在疯狂的爱欲和血腥的表白中,潘金莲仿佛成为莎乐美的嫡传.共同构成"莎乐美"形象群的人物里还有袁昌英《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田汉《获虎之夜》里的魏莲姑、苏雪林《鸠那罗的眼睛》里的王后净容……可以这样说,娜拉的出走为五四以后的女性们提供了一种叛逆的形式,而"莎乐美"形象群则以其欲望的强烈加深了叛逆的程度.
如果说"莎乐美"形象群只是承继了美狄亚欲望的疯狂的这一特点,那么时至20世纪30年代《雷雨》的问世,便宣告了一个全面秉承美狄亚原型特征和古希腊悲剧精神的人物形象的诞生,她就是大胆、阴鸷、果敢的繁漪.这个"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的女子有着"超常态的欲望与对欲望的超常态的压抑"[5],在沉闷的家庭生活中希图解脱,而不惜乱伦,将情欲毫无保留地寄托在继子周萍的身上.一旦周萍始乱终弃,"一个失望的女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工于心计的她最终在歇斯底里的疯狂中使得年轻的周萍、四凤和亲生儿子周冲全部身亡,以至酿成家庭的毁灭.关于繁漪和美狄亚的关系,似乎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很多学者早就撰文清晰地指出后者是前者的原型,不过,同样的清晰却难以呈现在对繁漪这一人物形象的评价上---有人认为她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个人主义者,有人试图通过女权主义的视角来剖析她作为女性的社会悲剧与命运悲剧.在诸如此类的评价中,繁漪即使不令人憎恶,也最多博得世人的同情.遗憾的是,这样的认定和作者真正的创作意图南辕北辙.因为,曹禺说过:"我喜欢这样的性格,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迷上了她."[6]"繁漪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之处,而在她的'不可爱'之处."[7]显然,所谓的"不可爱之处"是从道德伦理的角度进行观照而得出的结论,而"可爱之处"却是指向繁漪心灵深处的力量,以及命运面前的"原始的蛮性".
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三十年里,"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式的妇女解放狂热地导致了男女在生理、心理上差异的抹平;为政治服务的文艺机制也使得当时的文学作品中产生了大量缺乏人性深度的高、大、全形象.故而,这一时期,美狄亚式的人物在大陆的文学里近乎绝迹.而在僻居一隅的香港通俗文学中,却惊而不喜地发现了两位以美狄亚为原型的女性---同出于武侠小说作家金庸之笔,一位是《天龙八部》里的康敏,另一位是《神雕侠侣》里的李莫愁.不过,相对于"莎乐美"形象群在五四时期高蹈的启蒙姿态,和曹禺对繁漪人性的首肯,康敏与李莫愁这两位女子更多时候是以负面人物形象出现在小说之中.不但"1994年金庸在北大演讲,曾有学生问金庸对于康敏如何看,金庸说康敏是一个坏女人"[8],就是在小说的叙事中,作者也明显地表现出主观的褒贬色彩.
《天龙八部》里的康敏对自己美貌极端自负,因为在洛阳百花会上英雄乔峰对她视而不见,让她发出如此的怨憎:"眼光在我脸上扫过,居然没停留片刻,就当我跟庸脂俗粉没丝毫分别."为了达到惩治乔峰的目的,心思缜密的她竟然设下连环密计,不惜谋杀亲夫,以色侍人,最终导致了乔峰的悲剧命运.小说中,金庸一再借众人之口称她为"贱人""贱婢" "死有余辜",写她骂人时"尽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并且极尽修辞之能事,刻画她临死前"满是血污尘土的脸,惶急、凶狠、恶毒、怨恨、痛楚、恼怒,种种丑恶之情,尽集于眉目唇鼻之间",在和她从前引以为傲的"俏生生、娇怯怯、惹人怜爱的美貌"的强烈反差中渲染出一种讽刺和叙述的快感.
《神雕侠侣》里的李莫愁深恋陆展元,为了他竟可以公然背叛师门,当心爱之人另娶他人后,便将他们"一个的骨灰散在华山之巅,一个的骨灰倒入了东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并且在陆展元夫妻已亡故后还要杀人全家.这种爱欲的炽烈与复仇的毒辣较之美狄亚亦不遑多让.和康敏一样,李莫愁在金庸的笔下也挣脱不出"贼贱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貌似桃李,心若蛇蝎"这样的称谓和描绘.在李莫愁殉身火海时,小说里如此写道:"众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实属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恶,只因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终于不可自拔,思之也是恻然生悯."在这样的笔墨中,可以看出金庸为李莫愁这一形象定下的基调:诚然造孽生恶,命运亦堪怜悯.
对于康敏和李莫愁,作者尽管极力褒扬她们的美貌,同时也极力贬斥她们的性格与行为.金庸未尝不开明,但是上限仅仅止于怜悯.可以看出,她们形象的背后掩藏着一种由菲勒斯中心主义(phallocentrism)造成的期待、恐惧与痛恨.菲勒斯是男性的生殖器,也是一个隐喻的符号,菲勒斯中心主义便是指这个世界是一个男性中心思维模式所统治的世界.在这种思维模式的影响与控制下,女人形象的抒写与评价都不可避免地要投射进男权的意识. "家长制的压迫包括将女性气质的特定社会标准强加在所有生物学的女人身上,明摆着是为了使我们相信这种为'女性气质'所选择的标准是自然的.这样,拒绝与之一致的女人,就被冠之予'非女性气质的'和'不自然的'.正是出于家长制的利益,这两个术语(女性气质和女人本身)保持着全然的混淆."[9]金庸的进步与局限正在于此.一方面,他在美狄亚原型的启示下写出了女人自身真实的阴暗心理;而另一方面,他又以那种基于男权社会而产生的"女性气质"标准作为女人生存的圭臬,与此圭臬相左的康敏和李莫愁即是"坏女人".五四以来,美狄亚原型在中国的嬗变一直是和女性解放这一主题如影随形的,而至金庸这里,菲勒斯中心主义却得以复燃.从某种意义上说,比之传统文学,这种复燃的菲勒斯中心主义对女性觉醒的打击更加致命.在传统文学的女性形象里,无论是温良恭俭让的淑女,还是作为反面典型的荡妇,都只是出自男性作者主观意淫的想象,并没有真正抵达女性真实的心灵世界.所以,围绕着她们的赞颂或毁谤也便似空中楼阁,它既无法引起传统女性的共鸣,也更加教化不了五四以后的新女性们.而金庸以其不世出之才,又借助美狄亚原型的启示,和现代精神分析学说的理论支持,成功地探微烛照到女性心灵深处的秘密,塑造出康敏和李莫愁这类形象,并绳之于男权意识的标准.关于通俗文学的现代性问题长期以来为学术界所争论.然而,通过对康敏和李莫愁这两个形象的考察就可以断定,在女性觉醒这一问题上,作为通俗文学的金庸小说的现代性显然是缺失的.
美狄亚原型的嬗变在新时期的文学中依然有所持续,但可能"导源于对'大跃进'或'文革'时代的国家浪漫主义的痛楚回忆"[10],这种嬗变表现在欲望与复仇的具体行为上已经没有以前那种浪漫主义式的强烈.而在现实主义创作潮流的裹挟下,随着社会法律制度的进一步完善,血腥的复仇也被一种精神上的、象征式的复仇所代替.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末,女性在"爱情-情爱-情欲"的轨迹中不断深化着欲望的书写轨迹,而复仇则是以一种对男权文化的"逆向性歧视"呈现出来,其道路可以概括为"寻父-审父-厌男-杀夫"的脉络.在林白、陈染的私语化写作里,依然可以看到美狄亚原型的影响.那种极度的自恋其实是欲望的内倾,假如人们领悟到鲁迅《复仇(二)》中那种高贵的复仇方式的话,私语化写作里的自虐也不妨看做向男性文化复仇的另一种方式,这可能和女性知识分子那种优越的心态有关.可以看出,美狄亚原型的嬗变和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发展的联系从未中断过.因为,欲望代表着女性自身的觉醒,而复仇是女性面对男权文化压抑时所唯一能采取的手段.只要这种现状没有改变,美狄亚原型将始终会在我们的文学中借尸还魂.
[1]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06.
[2]周小仪.莎乐美之吻:唯美主义、消费主义与中国启蒙现代性[J].中国比较文学,2001(2):69-91.
[3]田 汉.田汉文集:第14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 1987.
[4]梁实秋.雅舍诗和小说[M].台北:九歌出版社,1996: 113.
[5]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19.
[6]田本相.曹禺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 87.
[7]曹 禺.悲剧的精神[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5:7.
[8]徐晋如.美狄亚---论康敏的悲剧意义以及其他[J].博览群书,2001(6):18.
[9]MOI T.Sexual/textual politics:feminist literary theory [M].London:Routledge,1985:65.
[10]朱大可.话语的闪电[M].北京:华龄出版社,200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