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怀远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万州 404100)
帝遣银河一派垂 古来惟有谪仙词
——苏轼褒李白而贬徐凝公案的诗学评析
康怀远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万州 404100)
苏轼一首题为《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然岂至是哉乃戏作一绝》的七言绝句诗,因为褒李白而贬徐凝曾引起一场争论颇久的聚讼公案。但是,如果从经典诗学的角度认真研究苏轼对李白的总体评价,苏轼对李白诗风的继承,苏轼和李白审美欣赏的心理共鸣,李白和徐凝二诗的优劣,就不难发现苏轼褒李白而贬徐凝完全符合东方式的神似批评标准的。
李白;苏轼;徐凝;公案;诗学;褒贬
“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这是苏轼一首题为《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然岂至是哉乃戏作一绝》的七言绝句诗,时在元丰七年(1084)初游庐山。在这首诗中,苏轼高度赞美李白《望庐山瀑布》诗,极力贬斥徐凝《庐山瀑布》诗,称前者是千古仅有的仙词、好诗,说后者是瀑布难洗的“恶诗”、坏诗。这就引起了一场争论颇久的聚讼公案。李白的诗,无疑是一流的,后世的称誉自不待言。然而,《全唐诗话》的作者却是这样记载的:徐凝与张祜以诗较胜负,在张祜为自己的佳句颇为得意的时候,徐凝却说,“美则美矣,争如老夫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凝遂擅场。”[1]为徐凝辩护者,也代不乏人。一说李白古诗“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磊落清壮,语简而意尽,优于绝句多矣”,[2]很不满意苏轼对李白《望庐山瀑布》七绝诗的赞誉;一说徐凝的诗比张祜《甘露寺》“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和《金山寺》“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还要出色,赢得过“一座尽倾”的艺术效果;[3]一说“观其余篇,自有佳处”,“皆有情致”,苏轼不当讥笑“一条界破”云;[4]一说徐凝用“界破”一语,本于孙绰《游天台山赋》“赤城霞起以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之句,不该视为“恶诗”;[5]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他们都不同意苏轼对徐凝的贬斥,不承认徐凝的诗是“恶诗”、坏诗。其实,如果从经典诗学的角度认真研究苏轼对李白的总体评价,苏轼对李白诗风的继承,苏轼李白审美欣赏的心理共鸣,李白和徐凝二诗的优劣,就不难发现苏轼褒李白而贬徐凝完全符合东方式的神似批评标准的。①
李白号“谪仙人”,苏轼亦被称为“坡仙”。苏轼对李白的继承、倾慕,从他对李白的总体评价就能非常清楚地看出这一点。他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这样写道:“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甚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居咸酸之外。’”[6]
两汉至隋唐的诗人,名家辈出,强手林立。苏轼在肯定苏武、李陵的“天成”,曹植、刘桢的“自得”,陶渊明、谢灵运的“超然”,韦应物、柳宗元的“简古”“淡泊”,司空图的“高雅”之后,特别看重李白和杜甫,说他们是“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这种“双高峰”诗学分析,紧紧把握住了“高峰时代是某种精神文化发育得最充分、丰富、完整和精深的时代,作为时代标志的高峰之高峰,则是该时代中最有才华内涵和形式创新能力的样本。”[7]虽然苏轼也曾标榜“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6]但是从他对李杜并称的评价里,倾向于李白的态度非常明显。因为这样的评价具有总体性的特点,所以更体现出一种高屋建瓴之势,对后世影响很大。与抑李的苏辙、王安石、罗大经诸人相比,苏轼的远见卓识不可磨灭。苏辙说:“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而不知义理之所在也”;[6]王安石说:“太白词语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与酒耳”;[8]罗大经说:“李太白当王室多难海宇横溃之日,作为歌诗,不过豪侠使气,狂醉于花月之间耳”。[9]尽管他们异口同声,如此抑李,但苏轼所称颂的“英玮绝世”“凌跨百代”的谪仙之词是任何人都否认不了的。他的歌行诗,江河入海,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极阳刚之美;乐府诗,纵横变幻,寄托深微,怅恍莫测,极比兴之美;绝句诗,妙合天成,飘逸洒脱,出神入化,极自然之美;律体诗,题材多样,英爽工丽,时出古意,极整饬之美——这些,都使得李白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标帜,别开生面,享有崇高声誉,千载而后,高山仰之。苏轼的总体评价,颇为中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他把对李白崇敬,变作对李白诗歌的称颂;把对李白的倾慕,变作对李白诗歌真伪的严格的检验(尽管有的检验不甚可靠);把对李白的评价,变作对李白个别诗作的礼赞。正基于此,他到庐山一睹瀑布风神韵致,甚觉谪仙词之千古不朽,对徐凝诗之“尘陋”颇发微辞,遂有“帝遣银河一派垂”诸四句。
而且,苏轼《记游庐山》又说:“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欲见,应接不暇,不欲作诗。已而,山中僧俗皆曰: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入开先寺,主僧求和,不欲作诗。又开先寺主僧求和,作《瀑布一绝》”。[6]据此,我们不难看出,苏轼是应主僧之求而写成瀑布一诗,议论褒贬自在其中,当然离不开对李白诗歌的褒扬。不仅如此,他还结合自己在乌台诗案后贬官黄州的不幸,联想到李白被谗离京所作《浔阳紫极宫感秋》诗的悲叹,发思古之幽情,借诗仙之酒杯,抒不平之意绪,说道;“太白诗云:‘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予亦四十九,感之,次其韵。”苏轼《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诗中极尽“行年四十九,还此北窗宿”的怀才不遇之慨,发表“谪仙固远矣,此生难再复”的仰视前贤之忱,真可谓情不自禁,心有灵犀,知音难觅。文学史上,和陶诗,和白居易诗者为数极多,和李白诗者较为少见,大概要以苏轼为首称。
就是在李白从璘的政治事件上,他也要替李白说话,为李白开脱,表现了对“世人皆欲杀”的批判和抗争。比如,在《李太白碑阴记》中,苏轼写道:“李太白,狂士也。又尝失节于永王璘,此岂济世之人哉!毕文简公以王佐期之,不亦过乎?曰:士固有大言而无实,虚名不适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已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其肯从君于昏乎?夏侯湛赞东方生云:开济明豁,包含弘大,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僚友,视朝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类,游方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太白之从永王璘当由迫胁,不然,璘之狂肆寝陋,虽庸人知其必败也。太白识郭子仪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无成,此理必不然也。吾不可以不辩。”[6]这篇碑记,虽然重点围绕李白从璘就事论事,但是也完全当得起苏轼全面评价李白的宏文。如果说,《书黄子思诗集后》是着重肯定李白诗歌地位的激赏的话,那么碑记就更加突出了对李白气质人格的阐扬和论说。从璘事件,是李白一入长安,应诏入京,幽州之行和三入长安失败后又一次重大的从政活动。诗人满怀平息安史叛乱的报国热情,加入永王幕府。但是当唐肃宗以反叛朝廷的罪名诛灭永王璘的时候,李白也被视为附逆而坐系浔阳狱中。及至改判长流夜郎遇释行至江夏,他不无辩解地说自己从璘是“空名適自误,迫胁上楼船”(《江夏赠韦太守良宰》)的。这当然不足为信,因为那时李白确实是兴高采烈地参加了,有《永王东巡歌》等诗为证,无所谓“迫胁”。而这一点,恰是一切抑李者抓住的把柄,认为李白没有识见,政治上糊涂,有的还抱怨他活该如此。苏轼则力排众议,坚持“迫胁”说而“不可以不辩”,旨在表彰李白的气盖天下,傲骨不凡的浪漫性格,批评世人勿以“济世”标准评判终生坎坷的诗人。用“迫胁”理由开脱李白虽于事实不符,但在总体上倾向李白的态度和观点昭然若揭。由此观之,苏轼对李白的崇尚几乎是一贯的,那么他在庐山瀑布诗中褒李白而贬徐凝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
清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曾这样评论苏轼的诗风:“笔之超旷,等于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化,而适如意中之所欲出。”[10]沈氏这一看法是就苏轼的豪放诗风而言的,钱钟书先生也在《宋诗选注》中给以特别的强调,并且认为“李白以后,古代大约没有人赶得上苏轼这种‘豪放’”。[11]苏轼的诗歌超旷如天马脱羁,飞仙游戏,几乎达到自由豪放的极致;苏轼的诗歌穷极变化,意到笔随,神与物游,完全进入合规律的艺术创作境地。钱钟书先生把苏轼的“豪放”与李白的“豪放”联系起来,说明苏轼的诗风继承于李白,所走诗学之路一脉相承,他理所当然地会将厚爱之情倾注在“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豪放之作中。
一般说来,豪放的诗歌,表现的是一种阳刚之美。“豪以内言,放以外言。豪则我有可盖乎世,放则物无可羁乎我”,[12]正是对豪放风格的诗学阐述。当作者处在“由道反气,处得以狂”“真力弥满,万象在旁”的心灵体验中,就能够创作出“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的恢宏诗篇,这样的诗篇“壮美雄俊,爽朗刚健”,挺拔崇高,气势不凡,感情奔放,笔调潇洒。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梦游天姥吟留别》《横江词》《早发白帝城》《望天门山》《望庐山瀑布》诸诗最为当之。“危乎高哉”的蜀道,“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登高壮观天地间”的庐山,“石作莲花云作台”的西岳,“白波九道流雪山”的长江,“涛似连山喷雪来”的横江,“千里江陵一日还”的三峡,“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天门,“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瀑布……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磅礴舒卷,奋笔自如,达到了“洞悉造化,略无滞窒”的艺术妙境,完全是李白以天观物的雄丽奇幻的诗学视角的表现。苏轼对李白豪放的艺术妙境和诗学视角,心领神会,感同身受。他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如是而已,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6]
苏轼在这里谈的是散文写作,而其诗歌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万斛泉源”,就是诗到有为而作时难以自禁;“不择地而出”,就是走笔自然,姿态横生;“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就是势如长河奔海,一泻千里;“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就是“求物之妙”“辞达而已”;“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就是平易畅朗,如“行云流水”。他的《游径山》《八月十五观潮》《百步洪》等诗,均可作如斯观。那“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的山之状,那“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的潮之景,那“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的洪之态,既可以用来形容苏轼的文风,也可以用来形容苏轼的诗风。这样的诗风文风,远绍庄周,近接李白,正所谓“李白以后古代大约没有人赶得上苏轼这种豪放。”苏轼说过“今见《庄子》,得吾心也。”而李白“并庄屈以为心”,亦即此也。他们的诗风同源于汪洋恣肆,奇谲多变的庄子文风。苏轼很欣赏庄子“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艺术心境,在赞美文与可的竹画时说:“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识此凝神”。[6]大有继承庄周,舍我其谁的感慨。李白把庄子的大鹏精神内化为自己的灵魂,为我们创造了以诚动人,以真感人的诗歌艺术形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李白诗歌的本色。无独有偶,苏轼自幼“奋励有当世志”,其志亦与一飞冲天,激昂青云的大鹏相仿佛,他为我们弹奏的“弦外之音”,抒发的“言外之意”,也同样清新华美,别具韵味。“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新诗如洗出,不受外垢蒙”,是苏轼诗歌的本色。豪放之于自然,如影之随形,相辅而相成,唐代李白和宋代苏轼在诗学建构上灵犀相通,遥相呼应,达到了心理时空的容纳和对话。苏洵早年对苏轼的预测确有先见之明:“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6]大车之轼,是露在外面作扶手的横木。苏轼其名字其性格其诗风在他身上达到了惊人的统一。他一生行事毕露锋芒,从不掩饰,颇受挫折不改初衷;所作诗文奔放不羁,英气豪俊,不可一世。他以非常之眼光关照李白非常之诗,自然而然就要褒李白而贬徐凝了。
审美欣赏是指审美主体对美的事物或现象进行感受、体验,觉解、玩味的心理过程。这一过程具有感性直觉与理性判断相统一,客观制约性与主观创造性相统一的特点。如果再从更深的层次加以探讨的话,就不难发现,李苏两位不同时代的文学大师审美欣赏是相通的。
如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首诗,我们可以分析出许多艺术上的特点,比如想象的大胆奇特,夸张的切情入理,比喻的新鲜具体,手法的以静显动和以动显静等等。但是,我认为,抓住诗题的“望”字和诗中“遥看”二字,恰恰是深入探求李白审美欣赏心理的关键。“望”就是向远处“看”的意思,诗题中“望”即指“遥看”,遥看实际上就是以天观物。这里恰好说明诗人欣赏庐山瀑布时完全是一种远距离的观照、体验和认识。他的许多诗歌都是这样,如望黄河,“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望长江,“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望群山,“腾身转觉三天近,举足回看万岭低”等等,比较接近于西方的布洛“心理距离”说。
布洛认为,审美活动是一种精神活动,审美观照和审美欣赏,必须与审美对象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即若即若离的关系。他要求欣赏主体抛开审美对象实际的实用的意义,以超然的态度观赏其形象。大海的波涛吞噬人的生命,它就不美,使人惊恐;但把这一波涛放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加以观赏,它就美,使人愉悦。而且,距离太近,审美主体纯粹陷入审美对象之中,反而难以观赏它的美;距离太远,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缺乏了解,在感情上疏远它,同样难以观赏它的美。怎样恰如其分地处理这一“距离矛盾”,乃是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准确把握的事情。倘若用中国古典诗学“出入”说两相对照,也能体味出其中的共同之处:“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固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13]王国维从理论上已经接触到心理距离的问题。所谓“出乎其外,故能观之”,“故有高致”云云,就是指作为审美主体的诗人,如果能在深入生活的同时,对审美对象作远距离的观照、体验和认识,其作品就可以高人一筹。
苏轼在《题西林壁》中,无意道出了其审美欣赏的秘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少读者,莫不视这首诗是谈哲理的好诗,认为苏轼是讲认识论,好像在说“事物是复杂的,具有多方面的性质。看庐山,横看和侧看,远看和近看,高处看和低处看,往往有不同的景色。身在庐山,往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看不见庐山的全貌,或常在庐山,反而熟视无睹,感觉不到庐山之幽美,正如久居芳室而不闻其香一样”。[14]但我觉得苏轼在很大程度上向我们揭示了他自己审美欣赏中重要的心理感悟。在苏轼看来,要领略庐山的真美,当然要与庐山交朋友,熟悉它,了解它,诚如其《初入庐山》诗所说“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这大概就是“入乎其内”了。但还不够,还必须“出乎其外”,与审美对象庐山保持一定距离,这样才能获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审美享受,体验到大千世界的神奇壮美,否则就会“身居此山中”而“不识庐山真面目”了。
可见,李白“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的咏唱与苏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领悟,就审美欣赏时审美主体远距离的饱览审美对象在诗学构想上取得了情感、体验、兴趣的一致,东方式的以天观物的诗学视角和西方式的距离诗学视角产生了奇妙的接通。换句话说,李白的审美心理与苏轼的审美心理产生了共鸣,于是就有“古来谁有谪仙词”的赞誉。
徐凝《庐山瀑布》诗云:“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这首诗全用比喻来写庐山瀑布,说它像落泉直下,像长练如飞,像奔雷不息,像界破青山,状形、拟声、绘色,无不工细,极雕刻之致。诗人描摹自然景物,勾勒艺术形象,穷形尽相,力求逼真生动,亲切感人,当然亦无不可。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也”。他以为用精巧的语言刻画景物的情状,是能收到“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的实际效果的。但是,刘勰毕竟对毫发毕见,只注重景物表象描写的作品持否定态度。在他看来,“瞻言见貌”“即字知时”的作品未尝不可以去写,然而寄托深远,情景交融的上乘之作到底备受读者青睐。所以他说:“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中,钻貌草木之上。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15]一味追求形似,刘勰觉得反倒缺乏生机,失之繁琐。徐凝的诗,恰好犯了形似的大忌。恶诗与仙词的区别于此可见。对此清代诗人查慎行说得最为透彻:“诗如写照,毛发耳目,无一不合,而神气索然”。[16]用是否有“神气”的标准衡量,以徐诗比李白,正如刘永济先生所说的“固是小巫见大巫”,而且刘先生进而分析道:“然亦风气渐衰所致,盛唐雄浑宏阔气象一变而为韩愈之奇险,再变为白居易之刻露,奇险之极则有卢仝之怪僻;刻露之极,则有徐凝之粗率”。[17]这是见地之论。“粗”是不精,“率”是露直,“粗率”是刻露的极点,是没有神气的表现。
中国经典文论所强调的神气、神韵、神意都含有神似的诗学特征,它就是要诗人面对自然之景,离形取神,达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艺术境界和特殊生命体验,即《易传》早就提出的“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以及为庄子所发挥的“得意而忘言”的诗学思维。这种诗学思维方式无疑是具有东方特色的。从以天观物到由心及诗,在处理形、象、意的关系的时候,总是把传神和写意当作诗美的最高境界,其心理通道与古希腊的模仿诗学思维大异其趣。苏轼把这种传神与写意相统一的诗学思维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技二首》中表述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如此,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这标志着北宋诗坛对诗美探索的新趋向,并且与绘画写意论水乳交融,结合成颇有影响的艺术见解和追求。欧阳修《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他在推崇梅尧臣诗的同时,主张“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18]黄复休在《益州名画录》中,分逸格、神格、妙格、能格四等,给创意立体,妙含自然的神似之画以较高地位。至于苏轼,他兼诗人、画家、书法家于一身,将“意气”和意境的创造引入写意论中,使雄俊阳刚之美和潇散简远之境在宋代及其以后独领风骚,标帜高举。论画,他重神似,提出画竹画人都要传神,对晋代画家顾恺之所说的“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中”大为激赏,撰成《传神论》就是其诗学思想的结晶。他以画马为例,说道:“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意气”者阳刚、神似之气也。绘画如写诗一样,过于形似就没有“俊发”的“意气”,这与他“藏锋画中,力出字外”的书法理论和对唐代草圣张旭“颓然天放,略有点画处,而意志自见,号称神逸”的赞美是完全一致的。徐凝的诗,粗率形似,所以他贬斥;李白的诗,豪放神似,所以他褒扬。这只有从苏轼的审美心理及诗学思维深入挖掘,才能真正找到他褒李白而贬徐凝的缘由。
李白《望庐山瀑布》七绝诗,从总体上把握庐山瀑布雄奇壮美的特征,写形而切忌形似,舍弃了对表象的精细雕画,把笔墨用于庐山瀑布神韵意气的再现,豪迈壮浪,飞动博大之情见于言外。“生”“挂”“下”“落”四个动词镶嵌于字里行间,使人顿生造化奇伟之感。首句造境,香炉之峰,紫烟缭绕宛同仙境,后三句传神,特写瀑布望中之象:一写其悬空而挂的静美,二写其凌霄而下的壮美,三写其银河而泻的神美,诚乃是“皆气象奇伟雄丽之景,足见其胸次宏阔,亦与山水同”。[17]李白不像徐凝,只停留在对瀑布外在的形、声、貌的雕画上,而是侧重于它的神韵意气,将“观物之精细与胸次之清澈,能以一己之精神面貌,融于景物之中”,[17]体现了盛唐诗人崇高壮大的诗学追求,获得了形神兼备而又擅得神似的审美效应,这是李白山水诗涵括王维山水诗艺术成就而具神韵之美和理想之美的显著特色。这一点,正是苏轼最为欣赏和喜爱的,就像他欣赏画马之意气,画竹之精神,画人之传神写照一样,就像他称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一样,全然是东方经典式的诗学思维。
注 释:
①关于李白和徐凝诗的讨论,程千帆先生 1962年以《关于李白和徐凝的庐山瀑布诗》为题专文进行了辨析,认为苏轼的评价是正确的,关键在于他是一个非常善于运用比喻的诗人,而李白的“银河”之喻既如实地表达了庐山瀑布的形体特征、诗人的精神面貌和两者的融合,又更符合生活的逻辑,也更其新鲜而富于创造性。此文收入《程千帆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八卷,见235-248页。拙文试从经典诗学的角度探讨苏轼对李白的总体评价,苏轼对李白诗风的继承,苏轼李白审美欣赏的心理共鸣,李白和徐凝二诗的优劣,发现苏轼褒李白而贬徐凝完全符合东方式的神似批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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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Poetic Comment on the Classic Dispute ofSu Shi’s ExtollingLi Baiand BelittlingXu Ning
KANG Huai-yuan
(Chongqing Three Georges University, Wanzhou ,Chongqing, 404100)
A seven-character quatrain poem bySu Shi“A Legendary Waterfall Poem byXu Ning” has stirred disputes for its theme of extollingLi Baiand belittling Xu Ning. However, if the overall comment onLi BaibySu Shi, the inheritance of theLi Bai’s poetic attainment, and the psychological resonance betweenLi BaiandXu Ning,is seriously studied from the angle of classic poetics, we will see thatSu Shi’s extollingLi Baiand belittlingXu Ningis on the right track of oriental spirit resemblance criterion.
Li Bai; Su Shi; Xu Ning; Classic dispute; Poetics; Extolling and Belittling
I206.6
A
1009-8135(2011)05-0065-05
2011-06-05
康怀远(1946-),男,陕西岐山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学和研究。
(责任编辑:张新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