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救赎的不同文化心理

2011-08-15 00:43王海燕
关键词:北村张承志史铁生

王海燕

(揭阳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教育系,广东 揭阳515500)

宗教救赎的不同文化心理

王海燕

(揭阳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教育系,广东 揭阳515500)

九十年代文学中的宗教救赎叙事不仅拓展了文学的言说空间,也为文学意义提供了一种有效的价值参照。宗教救赎叙事进入到文学创作中,使得中国文学呈现出多种文学形态,这无疑丰富了当代文学的表现形式和意义内容。以九十年代在宗教救赎叙事上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三位作家北村、张承志和史铁生为写作对象,分析宗教叙事背后不同的文化心理。

非此即彼;悲壮呐喊;哲性思索

一、北村:以上帝拯救为唯一出路

谈到基督教的救赎观,离不开“原罪”理论。“原罪”是指从亚当和夏娃的被逐开始,凡肉身者,生而有罪。人的降生亦是罪的降生,罪恶与人生俱在。“在这种人皆有罪的前提下,罪就成了人类公有的最一般的特征。人类本身没有办法摆脱似乎已经是人本身自然属性的罪,所以也就只有在罪中挣扎,但是罪伴随的是拯救而不是惩罚。因为西方人所普遍承受的原罪并不是许多人所以为的‘沉重的十字架’……原罪首先伴随着救赎而不是惩罚。毕竟他们的上帝是一个称罪人为义的上帝,他降临世界‘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1](P135)所以,拯救必然是在绝望之后出现。在基督教教义上,灵魂获得救赎有二个关键:一是知罪忏悔。人明白自己的局限,才有可能和上帝建立一个新的关系;二是接受上帝的恩典。这里人是处在被动的位置,因为人自身没有寻找至善的能力。

那么,北村作为一个“突然”皈依了基督的知识分子,他是以什么方式在文学叙事中表现这种救赎呢?我们可以来看看他作品里的描写:小说《张生的婚姻》中的主人公张生是一位哲学教授,由于婚姻受挫,在他想与女友同归于尽之时,神降临并拯救了他,“张生被一道更强的光射中,这道光刺入更黑暗的隧道,使他彻底暴露在光中。他意识到那就是神——他从高天而来,在时间里突然临到他,把他征服。张生的泪水打湿了圣经,他开始祷告。一边祷告一边流泪,这些眼泪和光一起清洗着他的身体和灵魂,结束一个人。一身的缠累突然间消失了,周围鸦雀无声,张生被一只温暖的手托住,光芒中的安息笼罩了他。”危机中的张生得到了上帝的爱,他皈依了基督,获得了救赎。

《圣经》上说“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2](P161)其中“光”是指代耶稣,由于受到基督教文化很深的影响,北村在创作中描写人物得救的过程也是以“光”来指代上帝,他完全从信仰的角度出发来描写人遇见神的奇妙,人在得救前和得救后的巨大的对比。北村作品“沉沦—悔改—得救”的创作模式完全是从信仰的角度出发来描写他小说中人物的得救。他“深信有一位旧约式的道德上帝、唯一的正义者,个人必须面对这样的绝对仲裁者。个人在伦理抉择时,会感到‘唯一的正义存在于我们心中的那杆秤上’。由于人的天性的软弱,信靠自己心中的‘那杆秤’是艰难的,人站在绝对的仲裁者上帝面前称义是艰难的。”[3](P271)也就是说,一方面是人的软弱和有限性,但另一方面是人无法停止追求无限的渴望,正是这种悖论使人树立了拯救的必要性。

当然,太过戏剧性的转变,常常使中国读者感到不可思议,但此文并不想讨论这种皈依是否真实,因为这也许离不开作家在1992年自己经历过的属灵体验。就如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士在《宗教经验之种种》中,通过调查大量“忽然”皈依个案后总结说:“亲自经历过这种经验的人会觉得它不是自然过程,是个神迹,这很自然。往往他们听到语声,见到异光或异象;发生自动的动作,并且舍弃个人的意志之后,始终好像一个外来的更高的权利冲进来占满了他的心。”[4](P230)但是,无论怎么说,北村这样的叙述方式偏离了我们的阅读习惯,因此也无可避免地要面对大家的质疑:为什么一定要如此表达?对此,北村在谈到为什么给其笔下的主人公出示一个得救的结局时说:“许多人为这个突变的事实感到匪夷所思。其实,信仰是不在逻辑里面、推理之中,正如我们呼吸、生气不要经过逻辑推理一样,他是灵里的故事,是个奥秘”。[5]

作为一个信徒,北村的言说无疑是真诚的,但是当他采用艺术形式来进行福音式的宣道时,却破坏了文学审美维度。另外,北村创作也在无意中加大了上帝与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当福音被暗中转换为律法时,也即“你必须皈依基督,否则你将难逃惩罚”,这样的叙事模式往往使福音失效。北村笔下那种简单的言说关联——上帝是主,人是他的造物,人犯了罪,如果他不肯悔改归主,那就要受到惩罚,但如果人能够转向神,那么他就可以获得赦免和拯救。在我看来,这种简单而绝对的言说关联不但在文学创作中是失败的,而且也恰恰丢失了构成福音信仰之本质的东西,因为上帝的本质是爱,而不是惩罚。《圣经》说:“神就是爱,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6](P424)因此,在北村的创作中,“爱”之本质已然被消解,而代之的是一种“惩罚”的律法主义。

二、张承志:以审美的方式走向宗教救赎

信仰伊斯兰教的张承志把信仰概括为“简朴的理性”、“理想和希望”和“一切的惟一精神”的个人自叙中,可以看到,他是从神秘的自然,信仰者虔诚的行为、理想和希望中来感悟神的存在,他的皈依,包含了更多的审美因素,他以审美的方式走向宗教。由于自身的诗性气质和浪漫情怀使他更容易倾向一种神秘主义的神学诉求,在他漂泊的长途中,他一直“苦苦想着一个问题:什么是我的天命。我总是渴望自己的、独特的形式。”[7](P70)伊斯兰教的基本教义中有一条就是,信一切皆由安拉前定。不过张承志对天命的理解却不是从宗教仪式出发的,他说:“我知道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让我进入西海固,并不是为着叫我礼全每天的farizo拜。一切宗教都包含着对天命——farizo的顺从,我的举礼应当是怎样的呢?……我只有独自品味,我必须自己找到天命。”[7](P70)但是“天命,信仰,终极——当你真地和它遭遇的时候,你会觉得孤苦无依。”[7](P72)在自己寻找精神家园的漫漫长旅中,他一直渴求找到一处可以包容自己灵魂的处所,自身的伊斯兰教文化背景和富于理想情怀和浪漫情怀使得他在哲合忍耶这一神秘的宗教找到了精神的契合点,但是,最终他还是“又走到了路上。……只有我深知自己。我知道对于我最好的形式还是流浪。”[7](P77)

“审美的方式在感性个体的形式中承负生命的欠然,救赎的方式在神性的恩典形式中领承欠然的生命。”[8](P85)“承负”是个体对自己未来的一种承当,是一种主动的承受;而“领承”则是在恩典中接受从上而来的帮助,故而是一种被动的领受。在这种区别中我们感受到张承志更多的是以审美的方式来承负生命的欠然,推崇一种虽九死而不悔的精神,一种对生命和理想的执着追求。在《心灵史》中,人不是宗教的生活着,而是审美的生活着,因为人不是被动的等待真主的拯救,不是被动地期盼真主突然的降临来安慰那些在苦难中死死坚持的信徒,而是在一种主动赴死的行动中表明了“信”的坚决。马明心被抓进兰州城后,教徒们前仆后继舍命相救,还有众多教徒被集体屠戮或者主动赴死,他们主动殉教或凭着“口唤”而欣然接受酷刑。在对这些群的描写中,作者注重的只有一个“类”的概括,他们没有特殊的个体,有的只是同一个对真主的忠诚和对信仰的执着。其中教徒的身份对他们不仅是一种约束,还是一种勉励和慰藉,在接受“召唤”时他们是真诚而坚定的,为了捍卫他们的信仰,他们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张承志在哲合忍耶宗教里找到了言说资源,他把他的人生理想寄放在这个“穷人的宗教”上,通过强烈的抒情来表达对生命的激情。

北村、张承志都有具体的信仰对象,因此在他们的写作过程他们都有一个明确的指向,更多的强调“绝对真理”。在北村看来,人类由于自身的局限,找不到生命的真正意义,所以必须投向上帝的怀抱,重新获得生命的意义,在这过程中他强调的是上帝的恩典。张承志作品里“救赎”在某种意义上是指通过对真理的认知和对自我的认识而获得道德灵魂的升华,更多的是一种宗教道德意识的展示。灵魂何以解脱得救,北村和张承志所提供的两种方式、两种途径虽然并不完全一致,但是两者都是把人的灵魂最终归宿指向了“天国”——永远的乐园,他们的创作都将人类思维关注点导回到人的内心灵魂深处,强调人的自新。在寻求精神出路的“救赎”上,史铁生呈现了与北村、张承志不同的文化心理类型,同样是关注个体灵魂的超越,史铁生更多的是进行哲学思辨,他在坚守“神性”信仰的同时,也从来没有放弃清醒的理性怀疑。因此,“神性”诉求和理性追问使他的信仰呈现出复杂之态,最后,他提出以“爱”来引渡人生。

三、史铁生:以爱引渡苦难人生

由于自己的人生经历,史铁生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很大,他说“无缘无故的受苦,才是人的根本处境。”[9]“人生是苦海”。[9]

那么,史铁生所找寻的超越之路到底是什么呢?在寻找灵魂的救赎之路上,虽然他无数次强调宗教精神的重要性,但他却无法像北村和张承志一样,以“信”的姿态来投向具体的宗教信仰。他不但一再申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宗教徒,并没有信奉任何宗教,而且也常常以理性的怀疑精神来推敲信仰的真伪,这样,他就陷入了一种悖论的两难境地:一方面宗教能够给苦难的灵魂以精神的慰藉,给人生存的勇气;另一方面,理性的追究又一再提醒这种信仰的虚妄性。也许可以在《命若琴弦》里看到他的思考:老瞎子用五十年时间弹断一千根弦,最后发现封在琴槽中那张可以使其重见光明的药方只是一张白纸,于是信念轰然倒塌。但在临死前他悟出:只有靠这谎言所带来的希望,才能支撑原本虚无的人生,使生命的琴弦能够绷紧。于是,他又把这白纸封进了小瞎子的琴槽,并告知他说,要弹断一千二十根琴弦才能开封琴槽,找到药方治疗眼盲。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史铁生缺少了北村和张承志那份对“神”坚守的信心。

但是,信仰虽然虚妄,却不可或缺,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有限性和局限性,也就是人的“残缺”,既然“残缺”必然存在,那么人该往何处才能走出人生的困境呢?

在人生的“欠缺”中,他期望以爱来引渡苦难的人生。正如史铁生在散文中表示的:“对于生,我从基督教精神中受益”,[10]基督教这一“爱的宗教”提升了他对爱的理解。他在《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中说到,“爱,不是占有,也不是奉献。爱只是自己的心愿,是自己灵魂的拯救之路。因而爱不要求(名、利、情的)酬报;不要求酬报的爱,才可能不通向统治他人和捆绑自己的‘地狱’”。[11]他在作品中常常强调以“爱”超越人生困境这一观点,他将“爱”提升到“拯救”的高度。他在《病隙碎笔5》中又说到:“总之,一个无爱的人间,谁都难免于中饱受折磨,健康长寿惟使这折磨更长久。因此,爱的弘扬是这意见看中的拯救之路。”“所以皈依是一条永恒的路。这便是爱的真意,爱的辽阔与高贵。”[12]“爱处于永动之中,永远都在理想的位置,不可能有彻底圆满的一天。爱,永远是一种召唤,是一个问题。爱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从来不是以完成的状态消解此岸,而是以问题的方式驾临此岸。”[11]从史铁生对“爱”的赞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史铁生把“爱”当成超越人生苦难的一条路径。

在北村的宗教救赎叙事模式中,主人公获得救赎通常要靠上帝的启示,而在史铁生的小说里,人物靠的是自己对生命的体悟。北村和张承志的宗教救赎是为人物找到一个可以寄放灵魂的终点站,而史铁生为处在苦难中的人们找到的是一条需要继续走下去的路。

四、结语

皈依了基督教的作家北村,他的创作体现了以上帝的拯救为唯一出路的宗教文化心理,在他的作品中,无论是表现人与外界的冲突还是表现人与自我内心的矛盾,都带着某种明显的基督教伦理价值认同和道德评判色彩。张承志以哲合忍耶为言说资源,对苦难赋予了崇高的认同感以及对伊斯兰教坚韧决绝的血性的认同中,通过强烈的抒情来表达生命的激情,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感受到他的皈依宗教,更多推崇的是一种信仰的精神,一种对理想和道德的追求。

史铁生在追问“一切灵魂的救赎之路”的过程中,受到多种宗教情感的影响,在基督教、佛教和中国传统儒家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他的作品体现出的是一种普泛意义上的终极追问,在自由叙事伦理的思考下,渴望以爱来引渡苦难的人生。

虽然九十年代文学宗教救赎叙事存在不同程度的不足,远不是成熟状态的宗教信仰叙事,但是他们的出现却丰富了中国文学的表现形式和意义内容。具有西方特色的基督教文化和极富地域性特征的伊斯兰教的言说内容、叙述形式进入中国文坛也表明了,汉语思想和其他语言有了一个对话的思想空间,这使得我们的研究带有文学和文化的积极意义。

[1]杨慧林.基督教的底色与文化延伸[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

[2]中国基督教协会.圣经(简化字现代标点合本)[M].上海:中国基督教协会.

[3]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4]〔美〕威廉·詹姆士.宗教经验之种种[M].唐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5]北村.今时代神圣启示的来临[J].作家,1996,(1).

[6]中国基督教协会.圣经(简化字现代标点和合本)[M].上海:中国基督教协会,2000.

[7]张承志.在中国的信仰[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

[8]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9]史铁生.宿命的写作——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书面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03,(1).

[10]史铁生.病隙碎笔4[J].天涯,2001,(1).

[11]史铁生.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J].北京文学(精彩阅读),1994.

[12]史铁生.病隙碎笔5[J].天涯,2001,(4).

王海燕(1981-),女,硕士,揭阳职业技术学院师范教育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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