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正邪两气而生 成古今未有之人
——谈贾宝玉复杂矛盾的性格特征

2011-08-15 00:49杨晓昕
关键词:性格特征贾宝玉曹雪芹

杨晓昕

秉正邪两气而生 成古今未有之人
——谈贾宝玉复杂矛盾的性格特征

杨晓昕

贾宝玉是一个立体化的人物形象,其性格特征是丰富的、复杂的,甚至有时是矛盾的。有人说贾宝玉是个地地道道的叛逆者,也有人说他身上还鲜明地体现着贵族纨绔子弟标志性的恶习。这些观点的提出和论证不乏合理之处,但也未免会有个人臆测的痕迹。如能避开个体价值观念和现代之评判标准,按照作者对贾宝玉性格的构思理路,于书中“追踪蹑迹”,便能在很大程度上避免穿凿,还原出一个接近曹雪芹本意的贾宝玉形象。这是把握作者创作意图、领会作品思想底蕴的一个重要前提。

贾宝玉;矛盾;性格特征

《红楼梦》第十九回有这样一条脂批:“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此话道出了批书人对宝玉形象的总体认识,也表达了认识的心理过程。

这段话告诉我们,贾宝玉确实是 “古今未有之人”。但我们不禁要问:贾宝玉到底有何“囫囵不解”之处?既可解又为何说不出理路?要回答这些问题,须得跟随作者的思路,步步探究,方能找到答案。

一、作者对贾宝玉形象的预设和综评

在作者安排贾宝玉正式出场、展开篇幅着力刻画他之前,曹雪芹对其形象做了一番精心的预设,并有两次综评。

预设一:开篇神话

《红楼梦》两则开篇神话故事为人所津津乐道,它们不仅在整部作品的内容、结构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是关键之笔。

第一则是关于顽石的神话。女娲补天时所炼顽石只剩下一块未用,因自己无材不堪入选补天,于是“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后“落堕情根”的顽石被携入红尘,经历了一番离合悲欢世态炎凉的故事。

第二则神话是说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因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修成女体。跟随意欲下凡的神瑛侍者一同下世为人,以泪酬报灌溉之德,这便是“木石前盟”、“还泪说”的故事了。

“顽石”与“神瑛侍者”和贾宝玉的关系很密切。前者是他出生时口中所含之物,这“顽石”是通了灵性的石头,是宝玉的“命根子”。它为天所弃的境遇及落堕而生的情根自是尘世中的宝玉无法摆脱和回避的;神瑛侍者是贾宝玉的前身。前世中他与绛珠仙草因“情”而“约盟”。下世以后,宝玉必将照此演绎一段风月故事,这又注定凡间的宝玉必将与“女儿”结下不解“情”缘。

预设二:贾雨村的评介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冷子兴断定贾宝玉将来色鬼无疑,这引来贾雨村的一大段议评。他以“应运而生”、“应劫而生”来说明人的大仁和大恶。大仁者秉天地正气,大恶者秉乖僻邪气。但正邪两气有相遇之时,必在冲突中搏击掀发,其气必赋于人。秉此气而生的人“上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其特点是“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贾雨村的话中提到人秉气而生,并用“气”来解释人的善与恶。命题的合理与否姑且不论,因为曹雪芹这里引入“气”的概念与阐发哲理无关,他的意图很简单也很明显,这是“假雨村言”说出两层道理:一是宝玉有着既好也坏,既聪明灵秀又乖僻邪谬的矛盾的性格特征;二是贾宝玉这种性格是为“自然”所决定的。

综评一:《西江月》词两首

第三回是贾宝玉与读者初见。在外貌描写过后,有两首《西江月》单批宝玉,人们常以此为宝玉形象的总括。两首词从表述上看通俗易懂,概括了宝玉种种性格特征:外貌俊俏,但没有“学问”;不擅长和精通包括应酬、礼教等一套人情世故的“时务”,不读诗云子曰的经书、不慕八股之类的时尚之书;行为不端正,性情执拗;辜负了优厚的条件和大好年华,是对国、对家都毫无指望的、无能无才的古今第一人!

早有学者指出这两首词对宝玉是似贬实褒。这样的定位是不错的。从《红楼梦》第三回之后的故事情节来看,作者对贾宝玉褒扬和赞赏是显露无疑的。

综评二:警幻仙姑的“意淫”之评

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遇警幻仙姑。仙姑用“意淫”二字来概括宝玉。她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从警幻仙姑的这段话中,我们可获知几许提示:(1)“意淫”的“意”为宝玉之特解,它以宝玉的“痴情”为内容,但“痴情”又不是“意”的全部,否则也不能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了。(2)宝玉的“意淫”与世道难融,难免遭到嘲笑、诽谤、怨恨。

从作者的铺设和综评中,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心中的宝玉:其性情禀赋,源于天生;从“秉气而生”的角度来看,宝玉所秉之气是相互冲撞的正邪两气。这决定了宝玉是一个不仁不恶、复杂矛盾的人物。

二、贾宝玉复杂、矛盾性格的具体表现

贾宝玉的性格特征是以其种种怪诡的言谈和乖僻的举止来表现的。

(一)“另类”女儿情

贾宝玉生活的大观园是一个女儿的世界。宝玉是如何看待、对待身边的女儿们呢?在宝玉口中说出关涉女儿的话很多,笔者在此摘录两则示例:

1.“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第二回)

2.“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法号还要尊荣无对的呢!”(第二回)

宝玉把女儿看作是美的化身而大加赞赏,并不惜以男子做比,肯定女儿的无上尊荣,贬低男子的肮脏浊臭。宝玉的“女儿情”是丰富的,它包括:(1)爱慕女儿。如他与金钏调笑忘乎所以;见莹儿娇憨婉转便不胜其情。(2)尊重女儿。他对身边的丫鬟们少有颐指气使,打骂与责难,也会为自己的过失主动向女儿赔礼示好。(3)体贴、爱护女儿。他看到龄官在园中地上画字,大雨淋的水鸡似的浑然不觉,反倒提醒龄官快去避雨。

作者没有把宝玉对女儿的痴情当成一种下流的品性来写,相反却把它写成是宝玉真情的自然之表达,是不加以掩饰的、纯洁的。宝玉好色,但与贾琏、薛蟠等人的“惟知淫乐悦己,不知作养脂粉”大不相同,他不是“皮肤滥淫”之蠢物,而是喜爱、尊重、爱护、体贴女儿的“意淫”之人。

(二)爱好天然、崇尚自然、恣情任性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是集中表现宝玉才情的章节。在这一回中,我们不仅和贾政一起领略了他所谓的 “歪才情”,也对宝玉的性格又多了层认识。他以“天然”为何意向贾政发问,又说人力穿凿有伤“自然之理”,气得贾政喝命“出去”。这一情节让我们获知了宝玉对雕饰、穿凿的反感,对“自然”、“天然”的崇尚。贾宝玉不仅对景如此,对物、对人亦如此。

《撕扇子千金作一笑》一回里,宝玉讲了一番道理,即常被后人提及的“爱物论”。他就前日因跌破扇子和晴雯发生口角一事,向晴雯说解道:

“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来扇的,你要撕着玩也是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按宝玉之意,即物为人所用,其用途因人的性情而不同。你若拿扇子来扇,就不可拿它出气;若拿撕扇来取乐亦可,但不能生气时来撕。这就是要尊重物的个性,顺应物的自然之理。

宝玉对人,也是“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兴儿当着尤三姐的面这样形容宝玉:

“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兴儿作为小厮的身份,当着与贾府无利害关系的尤氏姐妹说出的话,应该不假。他道出了宝玉对人亦有尊其个性,顺其意志的道理。宝玉自己也是个极为真诚、恣情任性之人。如他在“女儿”面前所尽之心,皆由衷而发,毫无虚伪、做作之嫌;他对《山门》剧里《寄生草》一词中那句“赤条条来取无牵挂”的恣情任性生活的艳羡;不慕贾雨村于仕途中步步高升;不学薛蟠性奢言傲的下流……他在自己性情爱好的导向下,虽不能说为所欲为,但大体上也算能够适情任性、率性而为了。

(三)贾宝玉对仕途经济的反感

贾宝玉是封建贵族家庭的公子哥,是被寄予着“深精举业、平步青云、光宗耀祖”之希望的。但曹雪芹心中的宝玉偏是不留意于此,表现出厌恶、反感之意。如第五回写宝玉在宁府赏花一时困倦,便被引入上房内间睡午觉。宝玉在屋内抬头先看到一幅画有刘向勤学苦读的《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快。又见一副对联写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忙嚷道:“出去!出去!”

宝玉最厌与经济仕途中人相往来,更不愿接受这方面的“学问”。宝钗、湘云都曾见机劝导过他,但皆被他斥为“混话”,还不无愤慨地说:“好好的一个情境洁白的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并因此和这些人越发生分了。

(四)对热衷“读书上进”之人的蔑视

贾宝玉给那些读书上进的人加了个名字,叫“禄蠹”。联系文中多次写到宝玉不喜读书的字眼,似乎极易得出宝玉对读书反感的结论。但仔细斟酌起来,其中道理并不简单,可作如下理解:贾宝玉不反对读书,因为他自己也算得上是一个有才情、有学问的饱读之士。“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等回中,都对宝玉的才学有过精彩的描写。但宝玉反对为猎取功名而读书。且看下面一段引文:

“……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第七十三回)

贾宝玉痛斥“时文”、“八股”不过是饵名钓禄的台阶。在贾宝玉看来,为“上进”而读书不是真正的爱读书,读了书也不是真的有学问,而是些沽名钓誉的“禄蠹”。

(五)对儒家思想的尊崇与破除

这要从贾宝玉涉及“圣学”的几处言论说起:

1.宝玉为黛玉取表字,被探春笑为杜撰。宝玉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第三回)

2.袭人道:“……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却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第十九回)

3.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第三十六回)

这些只言片语,很难说代表了贾宝玉成系统的见解,但我们能依据这片断的言论做一个大概的判断:曹雪芹心中的贾宝玉没有对“圣学”不恭,而且宝玉多次提到《四书》并表示看重,这说明他对孔孟之学还比较尊崇。但宝玉对女儿至高无上的赞赏,对男子的的贬低;对仕途天生的反感;对兄弟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对“文死谏、武死战”的批评……这些行为和言论,又破除了孔孟之学中“学而优则仕”、“惟女子小人难养”、“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君子杀身以成仁”等思想。

从前文对宝玉性格几个主要表现方面的解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眼中的宝玉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人物形象:他是侯门公府的公子哥,但他却有本阶级的其他成员所没有的可贵品质,诸如善良、体贴、尊重、直率、随和。作者用褒扬的态度塑造了一个为我们所喜爱的形象;同时,宝玉也常有“乖张偏僻”的言论和举动,与正统背道而驰。对此,曹雪芹以世俗、正统的眼光,用很多贬词来形容宝玉,让我们了解了他为世俗所误解、难容的情形。

曹雪芹赋予宝玉如此复杂、矛盾的性格特征是因为作者看到了他命运悲剧的必然性。贾宝玉依照自己的性情找到了珍贵的爱情,但偏偏没有决定权。他崇尚自由、鄙视时文八股、对封建礼教的漠视等个性特征又不断地与世俗发生着矛盾冲突。可以说,宝玉的思想性格是导致他悲剧命运的根本因素。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在千百年间从未丧失对众人的感召力。虽然他以“囫囵不解”之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但若能细致分析其性格特征,并发掘其中的内涵,相信每一位读者都会找到“理路”来解这“囫囵不解”的形象,都会有“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的感受。

[1]刘梦溪等.红楼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M].上海:上海科学院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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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

[5]陈维昭.红楼梦精读[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I207.411

A

1673-1999(2011)22-0107-03

杨晓昕(1980-),女,硕士,宿迁学院(江苏宿迁223800)助教。

2011-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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