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晋先
现代文学作品中动物量词“匹”的泛化现象探源
唐晋先
在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量词“匹”与表示动物的名词搭配时使用范围都很窄,而少数现代文学作家的作品中量词“匹”却广泛用于各种动物,这与作家们的生活经历有着密切关系。他们或者由于生长于西南官话区,作品语言保留了方言中量词“匹”可与众多动物搭配的习惯;或者因曾留学日本,作品语言受到日语量词“匹”适用于各种中小型动物的影响。
匹;量词;西南官话;日语
“匹”是现代汉语中的一个并不常用的量词,用于动物时,其适用范围较窄,主要“用于马、骡等”[1],偶尔也用于“狼、骆驼”。但在某些现代文学作家的作品中,量词“匹”却广泛用于各种动物。本文拟对现代文学作品中量词“匹”的泛化现象加以分析,并对其来源进行推测。
阅读现代文学作品时我们发现,某些作家的作品中,量词“匹”与表示动物的名词搭配时,适用范围极广,可用于鸟、兽、虫、鱼等各类动物,甚至还可与表示人的名词搭配。我们粗略检索了数十位现代文学著名作家的作品,结果显示,这种用法主要集中在沈从文、鲁迅、郭沫若、沙汀、周作人和郁达夫等少数作家的作品中。这六位作家作品中,量词“匹”可搭配的动物类名词如下:
沈从文作品中有:骆驼、大象、狮子、豹子、狼、小鹿、母鹿、小花鹿、狸子、灰獾、骡子、骡马、马、牝马、大马、小马、老马、黄马、黄骠马、军马、真马、灶马、小毛驴、牛、水牛、耕牛、猪、野猪、小羊、山羊、公羊、肥羊、狗、疯狗、哈叭、兔、猫、小猫、猫儿、黄鼠狼、袋鼠、老鼠、鸡、雄鸡、公鸡、小鸡、鸭子、白鹤、燕子、鹞子、獾鸟、雏鸟、山麻雀、蚱蜢、蛤蟆、蟋蟀、蛐蛐、水爬虫、萤火虫、小虫、壁虎、蜗牛、小麻蝇子、蚂蚁、鱼、牲畜、牲口、小东西(作品中指蟋蟀)、小生物(作品中指蜻蜓)。
鲁迅作品中有:老虎、青牛、狼、狐儿、猹、野猪、兔、小狗、猫、花猫、大黑猫、老鼠、隐鼠、鸡、乌老鸦、麻雀、动物、飞禽。
郭沫若作品中有:马、牛马、野马、野牛、羔羊、羊羔、兔子、母兔、雏鸡、苍蝇、鱼、鲷鱼、小鱼、金鱼儿、河豚、子孙(作品中指兔子)、文盲。
沙汀作品中有:牲口、骡子、马、野狗。
周作人作品中有:马、猫、虱子、类猿人。
郁达夫作品中有:驴子、寒蜂、蝇子。
在现代汉语中,上列名词除“马、骡、狼、骆驼”等用“匹”外,其余分别与量词“头、条、只、个”等搭配。但在这上述六位作家的作品中,无论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动物,也不管是大型的、中型的还是小型的动物,都可与量词“匹”搭配。
实际上,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很多动物名词既用量词“匹”也同时用别的量词来搭配。在鲁迅作品中,“狗”既用“条、只”也用“匹”作量词,“猫”既用“条”也用“匹”作量词,“鸡”既用“只”也用“匹”作量词,“兔”既用“个”也用“匹”作量词。这种情况甚至出现在同一篇文章中。例如:
1.阿Q并没有说话,拔腿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狗。(《阿Q正传》)
2.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狗的驳诘》)
3.马路上就很清闲,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
(《示众》)
4.狗去了,遇见一匹猫,立刻弓起脊梁来。(《狗·猫·鼠》)
5.嗥的一声,又是两条猫在窗外打起架来。(《兔和猫》)
6.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发痧,很难得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的主人公。(《鸭的喜剧》)
7.大约小兔是生下来又都死掉了,因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却并不见有进去哺养孩子的形迹。(《兔和猫》)
8.孩子们争着告诉我说,还看见一个小兔到洞口来探一探头,但是即刻缩回去了,那该是他的弟弟罢。
(《兔和猫》)
沈从文的作品也存在同样的情形。在他的作品中,“牛”既用“头”也用“匹”作量词,“蟋蟀”既用“只”也用“匹”作量词。例如:
9.也许他得过一头牛了,就因为记到我的话不把牛牵走。(《上城里来的人》)
10.我顶不放心那匹黑牛,它左脚有病,是真的。
(《上城里来的人》)
11.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间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砾中,如今既然这东西只在泥层里,故即或两只手心各有一匹小东西后,我总还可以想方设法把第三只从泥土中赶出,看看若比较手中的大些,即开释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轮流换去,一整天方捉回两只小虫。(《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可见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量词“匹”并没有完全代替其他的量词如“头、条、只、个”等,很多动物名词既可都用“匹”作量词,也可分别用“头、条、只、个”等作量词。
上述现代文学作家作品中量词“匹”广泛用于各种动物的用法到底从何而来呢?以下笔者将从三个方面进行探讨。
汉语中量词“匹”用于动物古已有之,只是适用的动物十分有限,主要“用于计算骡马的头数”[2]。先秦时期量词“匹”已可用于动物,主要用于马。此时量词“匹”偶也用于其他动物,如《孟子·告子下》中的“力不能胜一匹雏”。杨伯峻注释说:“‘匹’本为计马数之量词,……此则借以计雏。”[3]两汉以后,“名词和量词之间有较强的选择性,二者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是固定的”,动物量词已各有分工,例如:在《敦煌汉简》中,“同样是动物,马、驴用‘匹’,牛、羊、鹰用‘头’,刬然有别。 简文中只有橐佗(骆驼)既用‘匹’,又用‘头’”[4];后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用于牲畜的量词有‘口、只、头、匹’等。 ‘口、只、头’指羊、鸡、鸭、牛等动物。……‘匹’用于牲口专计马”[5];明施耐庵的《水浒传》中“匹”“主要称量奇蹄类动物”,如“马、驴、骡”等,多“以称量‘马’为限”,有时可“连人带马一起称量”,如“二十匹坐马弓手、三千匹马军”[6]。
由上可见,在古代汉语中,量词“匹”主要用于“马、驴、骡”等中型家蓄,其使用范围极其有限,因此我们不能说现代文学作品中量词“匹”广泛用于各种动物的用法是直接由古代汉语继承而来的。
汉语的西南官话中量词“匹”的适用范围要广得多,它“用于动物,不限于马、骡”,例如可以说“一匹耗子、一匹肥猪”[7]。
结合上述六位作家的生平经历和创作特点,我们认为其中有些作家作品中量词“匹”的泛化是受到了西南官话的影响,例如沈从文和沙汀。
沈从文出生于湖南湘西凤凰县,他的 “母语方言——湘西凤凰话属于西南官话。从语言亲属关系上看,的确与四川话十分接近,而与湘东地域的湘方言差异很大”[8]。他始终以“乡下人”自居,在感情上十分亲近和认同“乡下人的语言”——湘西方言,所以其作品中随处可见湘西方言的痕迹。沙汀出生于四川西北部的安县,他的大部分作品都集中描写四川农村那些他所熟悉的人、事、物。他的作品中,人物语言是“道地的四川人的口头语言”[9]。人物对话中不仅引入了大量的四川方言词语,还夹杂了很多四川方言中的俗语。
这两位出生于西南官话区、作品又富有地域特色的作家在进行创作的过程中,常常有意保留方言的词汇和用法,因此量词“匹”可用于各种动物的这种西南官话特有的语法现象出现在他们的作品中应当说是不足为奇的,也可以说是他们有意为之。所以他们的作品中,“匹”常常与其他方言词语同时出现,这也增强了他们作品语言的地域特色。例如:
1.那匹鸡,见到毛弟妈一走,就又抢拢来,余下的鸡便散开。(沈从文《山鬼》)
2.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沈从文《边城》)
3.是他,是他,他很快乐,很雄,还是一匹豹子!
(沈从文《自传编零·三人行》)
4.我说:“莲姑,我家今年鱼也有几匹顶难得的!”
(沈从文《卒伍》)
5.然而,现在这里确又只剩有一些简陋的篾折棚子,一些赶场天用以煨煮肥肠猪血的行灶,和一两匹野狗了。(沙汀《堪察加小景》)
以上各例中都既使用了方言词语“抢拢来(过来抢)”、“夜(黑)”、“雄(精神、厉害)”、“赶场(赶集)”、“顶(很)”,又同时用量词 “匹” 与 “鸡”、“萤火虫”、“豹子”、“野狗”、“鱼”等各类动物搭配,使得语言的地域色彩十分明显。
日语里的量词非常丰富,而且大多来自汉语,但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其意义及用法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有的量词在汉、日语中所用汉字一样,但在使用范围上却有所不同,“匹”就是这样的量词。它在汉日语里都可以用于数动物,但用法却有差异。“匹”在“日语中用于鸟、兽、鱼等事物”,“可以用于兽的称呼上的就有狼、狗、猫、猪、狐狸、马等”[10],它“几乎可用于所有的中小型动物”[11]。可见其使用范围是较为广泛的。
从鲁迅、周作人和郁达夫的生平来看,这几位作家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曾留学日本并在日本生活多年(鲁迅1902—1909年、周作人1905—1911年、郁达夫1914—1922年),且都通晓日语。鲁迅学过拉丁文和德文,但最精通和使用最多的无疑是日语,“在他的各类著作中,字里行间也必然留下明显的‘日化’的痕迹。”[12]如《纪念刘和珍君》一文的标题中,“君”的用法就是从日语中借来的。在日语中,“君”是“一种对比自己年龄小或地位低的晚辈的昵称。通常老师对自己的学生就叫‘君’。刘和珍曾经听过鲁迅的课,鲁迅把她称为君是极正常的。”[13]“日本通”周作人曾和鲁迅一起通过日语翻译西方小说,“在选材、校订、出版发行等方面,鲁迅无疑做了大量不可或缺的工作,但就译文本身而言,则主要由周作人执笔完成。以《域外小说集》为例,周作人几乎承担了全部的翻译内容。”[14]郁达夫则是一位语言学习和运用的天才,“起码能熟练运用英语、日语、德语、法语、马来语等五种语言。”[15]
上述三位作家都精通日语又有心借鉴,所以日语中量词“匹”可用于各种动物的用法出现在他们的作品中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我们有理由推断:日语中的量词“匹”本是从古代汉语引进的,在使用过程中,其适用范围得以扩展;精通日语的中国作家们在创作中又施行了“拿来主义”,将日语中量词“匹”广泛用于各种动物的用法通过他们的作品“拿”回到汉语中,将它广泛用于各类动物。例如:
1.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鲁迅《呐喊·故乡》)
2.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躇。(鲁迅《故事新编·奔月》)
3.太阳晒满了东面的半个院子,有几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蝇子,在花木里微鸣蠢动。(郁达夫《悲剧的出生》)
4.从前四只眼睛的仓颔先生无中生有地造文字,害得好心的鬼哭了一夜,我怕最初类猿人里那一匹直着喉咙学说话的时候,说不定还着实引起了原始天尊的长叹了呢。(周作人《哑巴礼赞》)
以上我们根据沈从文、沙汀和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等作家的生平经历和创作特点,推测他们的创作语言由于受到汉语方言或者日语的影响,作品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量词“匹”用于动物时的泛化现象。至于郭沫若的情况则较为复杂,他出生于四川乐山,“白话著作中爱用乐山口语”[16],同时他又长期留学日本,并曾翻译日本进步经济学家河上肇的著作,可见他是精通日语的。由于受到了汉语方言和日语的双重影响,在他的作品中,量词“匹”既可与兽类搭配,也可与鱼类搭配,甚至还可以与人类搭配。例如:
5.狂涛似的鼓掌声终竟把我这匹羔羊逼促着走到了坛前。(郭沫若《双簧》)
6.他跑来向我们指天画地地说,说他自己是龙王,他放了的那匹小鱼,原来是条龙子。(郭沫若《残春》)
7.我留在上海就作一匹文盲,都比现在好得多。
(郭沫若《骑士》)。
综上所述,量词“匹”用于动物的用法由来已久,但在古代汉语中只用于“马、骡”等少数动物,这种用法一直沿用至今。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量词“匹”的使用范围仍然十分有限。但是,在汉语的西南官话中和日语里,量词“匹”的适用范围却有所扩大,可用于各类动物。沈从文、鲁迅、郭沫若、沙汀、周作人和郁达夫这六位现代文学作家的作品中出现的量词 “匹”用于动物时的泛化现象与此密切相关。从表面上看,他们的作品中都不约而同地扩大了“匹”的适用范围,但实际上它们的来源是迥然而异的,或者源于西南官话的影响,或者由于受到日语的启发,或者两者兼而有之,真可谓殊途而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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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1)12-0129-03
唐晋先(1965-),女,西南科技大学(四川绵阳 621010)文学与艺术学院讲师,从事现代汉语教学和研究。
2011-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