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的残象”——中国新文学“故乡”母题情势特征审议

2011-08-15 00:46首作帝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启蒙者新文学幻象

首作帝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幻象的残象”
——中国新文学“故乡”母题情势特征审议

首作帝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中国新文学“故乡”母题的含义并非单一和纯粹地直指诗性批判的“精神家园”,在更深层的意义上,它是作家启蒙意识痛苦内爆的幻象流,由此衍生的漂泊感和悬浮感最终导致了“残象态势”的生发。“幻象的残象”使得“故乡”母题寄寓了启蒙主义者彷徨焦虑的本真情势特征,这种“丰富的痛苦”恰如其分地昭示出启蒙之途步履维艰的症候,“故乡”也因此成为一个错位和悖谬的两难代名词。

“故乡”母题;启蒙意识;焦虑情势;新文学

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开启民智”的启蒙主义者几乎有着惊人相似的思想和生活源流,那就是为了共同的启蒙理想和救亡职责,在历经漂泊和苦难洗礼后,因景触情启动对“故乡”魂牵梦萦的互文阐述,“还乡”因此而成为在残酷现实与未来出路罅隙间游刃穿梭的一个隐喻符号。长期以来,“故乡”母题被赋予确切的带有诗性批判性质的“精神家园”含义,它往往被认为是启蒙主义者在遭受惨烈胁迫后的最后栖息之所。“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怀乡既融注着对'此在''城市'的排斥和认同,同时又是对'彼在''乡土生活'的返观和眷念,因此,它又具有寻找文化精神家园的况味。”[1]然而,“故乡”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灵魂上都并没有给予人物十足的安慰和解脱,恰恰相反,他们相濡以沫亲历其间的美好“故乡”不断呈现“陌生世界”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一面,知识分子探索新的思维和实践之路的任务再次面临艰难的“立场之战”。从深层意义上考察,“故乡”母题的诞生起源于富有深厚忧患启蒙意识的创作主体持续积淀且痛苦内爆的幻象流,在此之中,漂浮不定的能指笼罩和驾驭了一切,由此衍生的漂泊感和悬浮感导致了“残象态势”的生发。“幻象的残象”使得启蒙主义者彷徨焦虑的本真情势悲凉地浸淫和滋渗入“故乡”母题之中,这种“丰富的痛苦”恰如其分地昭示出启蒙之途步履维艰的症候,“故乡”也因此成为一个错位和悖谬的两难代名词。

“五四”时期,在启蒙主义的感召下,一些知识分子开始了人生的重要转向,致力于利用西方文明疗救积弊深重的民族和国家。在此情境下,“出走”便成为他们启动振兴计划的第一道程序,这是个“开始”看上去貌似合理,实则是毫无豪情和激情的痛苦抉择。知识分子在孤注一掷投向新世界的景况中求取新生,然而又终究以试探性的姿态出击,扮演的是苦不堪言的 "拓荒者“角色。鲁迅无疑是此两难境遇的典型代表,在小康家庭日渐败落之后:”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2]当中包含的辛酸、无奈和悲凉何其厚重,母子分别的伤感自不必说,单是为求实学以济民生的行动反受”奚落“和”排斥“,就可看到社会的救赎之途多么艰辛坎坷。然而,这又预示了另一个不可避免的先验镜像:理想和抱负在残酷现实面前幻灭之后,回转家园的皈依却注定无法获得理解,所以”它们就体现出由没有回报、也无法得到回报的理解之梦所产生的痛苦“[3]274。中国新文学最有力量的”呐喊彷徨“传统便是无限痛苦积聚爆发的直接结果,景和境的相互映射和验证彰显出个人与大众之间的尴尬位移。毋庸置疑,”呐喊彷徨“的文学行动支撑和寄寓了一个庞大和坚实的疗救体系,但是在许多作家最感同身受的”故乡“母题视域下,这个体系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如同此岸与彼岸的关系。换句话说,无论是”故乡“以外的世界还是”故乡“以内的世界,启蒙主义者均没有实现从一开始规划的神圣使命, ”荷戟独彷徨“便是对黑暗中国不甘妥协,犹作困兽之斗的绝望指意。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新文学中的”故乡"母题才能一改古典文学长久沿袭的充满诗意的幻象图景,解开蔽秘实存的深层结构。

新文学史上出现了两次规模化、有意识的以“故乡”母题作为抒写寓意的行动,一次是20世纪20年代初期“五四”运动落潮以后,另一次是20世纪30年代抵御外敌入侵之际,其涉及面之广,卷入作家之多,前所罕见,包括鲁迅、郁达夫、王鲁彦、许杰、许钦文、蹇先艾、台静农、吴组缃、柔石、叶紫、沙汀、艾芜、师陀、沈从文以及以萧红、萧军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都加入了阐扬“故乡”精神的亲合群体之中。直面人生社会的巨大痛苦和灾难使得重新组织道德威力和民族责任感成为新的趋附,表现在知识启蒙者那里,对“故乡”的逃薮意味着催生新的追求,激发新的动力。恰恰这个徒具虚幻性和欺骗性的乌托邦诉求持续深化了这些行动者们深陷其中的孤立和绝望。“一切看上去都似乎被真实地领会了、把捉到了、说出来了;而其实却不是如此,或者一切看上去都不是如此而其实却是如此。”[4]这是不可避免的“沉沦与被抛”,人物不仅寻觅不到“故乡”带来的归宿感,反而增加了对前途和未来的迷惘,或者说,他们是没有稳定家园的名副其实的“异乡人”,“无根的普遍性”在此变得司空见惯,无论肉体还是灵魂都无奈地成为累赘和负担。悲剧的出现是双方面的,“故乡”的闭僻固然令人痛心疾首,人物的高蹈亦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故乡”和身处“故乡”的行动主体不可能和谐共振,“在场”注定变得毫无意义,于是出现了一个极端的反向:启蒙者往往以漂泊流浪、居无定所、自我放逐的方式来否定“故乡”孕育的深刻哲思,以此凸显自我肯定和行动的力量。人物的行动表现即是一种自我支配的强烈意识,但同时更是自我体验失落,与现实激烈碰壁的直接反映,惨烈的“经验性”使得他们发展到极端的绝望意识与对“故乡”想像空泛的“充实”之间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反讽和间距,“从充实到空虚”便成为他们思想异变的轨迹。这个时候,对栖居的厌倦和对漂泊的向往自然而然使他们开始重新确认和筹划人生目标。艾芜、王鲁彦、叶紫、萧红等作家在身体力行地实践现代中国悲凉慷慨的“流亡”之路,这纯粹是“先验本我”臻达化境,企盼通过这种方式寻找新的解救和解放之途,崇高与悲悯相互渗透的复杂况味由此可想而知。正如身负振兴民族国家抱负的“飘泊诗人”蒋光慈对宋若瑜的衷情倾诉:“我是一个诗人,古今以来的诗人,特别是有革命性的诗人,没有不飘零流浪的。我对于人类,对于社会,怀抱着无涯际的希望,但同时我知道我的命运是颠连的。”[5]蒋光慈的言说无疑是整整几代启蒙者对分崩离析的现实不懈求索的真实写照,从鲁迅到赵树理,从闻一多到艾青,他们共同诠释了光焰万丈的生命循环之曲。萧红、王鲁彦等终生颠沛流离的曲折经历又为此做了最好的注脚。艾芜似乎做得更决绝彻底,他在“离乡”的姿态上走得更远,先锋开拓意识也更抢眼,以此表达他对黑暗现实的拒斥和反抗。作家尊崇的是“走到世界上去”的信仰,并用“墨水瓶挂在颈子上写作”的不屈精神宣传苦难人生的超越与涅槃,以至于时过境迁仍然念念不忘那种极富流动性的永恒通感:“如今一提到漂泊,却仍旧心神向往,觉得那是人生最销魂的事呵。”[6]艾芜激情地,同时也是冒险地为新文学逃遁“故乡”母题提供了另一种开放美学的修辞隐喻,它在“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刻板悖谬格式中反衬出追求前瞻性和革新性的现代主义新形象。

如上,启蒙者作为“异乡人”的本质和漂泊的遭遇在实践上达到了统一和同步,前者不断表现后者,后者不断验证前者,对“故乡”的失望、忏怆、救治和展望则扮演了中介的驱动角色。在德国著名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看来,身处深刻分离社会里的知识分子原本就无法摆脱掉他们“'非附属性'的消极面”和“社会不稳定性”[7]的影响。显然,在动荡不宁、内忧外患的现代中国,这种消极面更易成为永不休止的实存干扰,它的连续出现加快和加剧忧患意识浓重而内心又极为敏感脆弱的启蒙者与他们所憎恨、厌倦的不平现象间的决裂,包括与被视为狭隘、守旧、愚昧的“故乡”的决裂。这个特定时代因外来因素的冲击所致的“突发性巨变”通过不断的话语言说和文本互现而生发惊人的能量与影响。可以说,作家们异口同声对“故乡”的迷狂“控诉”源自内心最真实的表达和倾吐,是生活和生存几近枯竭的极限宣泄和化解。生活经历和人生道路迥异的郁达夫和叶紫对“故乡”的极度失望和批判是如此相似和透彻,郁达夫为此流露出他一贯“零余者”式的难堪和自卑:“在故乡索居独学的生活开始了,亲戚友属的非难讪笑,自然也时时使我的决心动摇,希望毁灭。”[8]与郁达夫一样,叶紫在伤痕累累的“故乡”并不渴望和希冀留下哪怕微乎其微的实现妥协的可能性:“过度的悲伤,使我不愿意再在这一个破碎的故乡逗留了。”“终于,我又咬紧着牙关,忍心地离别了我的白发老母,挟着那一条破被条儿,悄悄地搭上了小洋船,向这渺茫的尘海中闯去!”[9]无一例外,他们都在理性的深层次上反复思考困扰他们的痛苦根源,当问题找不到答案,痛苦又持续纠缠时,自我流放成为迫不得已的新尝试和新举措。这一点,就算以供奉“希腊小庙”、构建美好湘西世界著称的沈从文也不能蠲免。沈从文采取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叙述策略,他笔下如梦如幻的湘西不但对比了卑鄙丑陋的都市,更是以真善美的抒情冲击和稀释了“倒置乾坤”强加给人们的痛苦、麻木和辛酸,然而这些代表了整个现代中国极为惨痛的本成世相在作家悲悯的自我询唤中最终得以揭蔽和还原: “那时正是中国最黑暗的军阀当权时代,我同士兵、农民、小手工业者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社会底层人们生活在一起,亲身体会到他们悲惨的生活,亲眼看到军队砍下无辜苗民和农民的人头无数,过了五年不易设想的痛苦怕人生活,认识了中国一小角隅的好坏人事。一九二二年'五四'运动余波到达湘西,我受到新书报影响,苦苦思索了四天,决心要自己掌握命运,毅然离开家乡,只身来到完全陌生的北京。”[10]万川归海,看似特立独行的沈从文在“涕泪交零的现代中国文学”脉线上到底与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成功汇流,因为归根结底,他们都是“乡土中国”之子,当启蒙理性的现代性因子被转化为疗救和发展现代民族国家的有限共在,他们对它的肯定和追求在最基本的“故乡”范畴和层面上遭受到了不可调和的失败和打击,对此的否定和超越便成了一个不约而同又心照不宣的出发点和突破口。

“回乡”在德国著名诗人荷尔德林笔下被赋予无限崇高和温情的含义,寄寓了人类精神的最后归依:“回乡显示了返回一个永恒所在,返回那个超越时间永恒存续的疗救区域的慰藉意义。”[11]既然如此,力求“为人生”、“引起疗救注意”的中国新文学启蒙主义者在漫游状态中生成的彷徨焦虑情势特征其实就是现代性与矛盾性视阈下分裂局面的呈现,它通过人物“回乡”的行动元构建集中展现叙述内容蕴藏其中的深层结构。在强国富民的现代性中国场阈内,启蒙者往往随着强烈自我认同的形成而将并存同现的矛盾性逐渐内化,导致了他们日渐累加的焦虑心理无法得到缓冲和减轻。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怀乡”想像和“回乡”实践不过是痛苦折磨的再次移位和投射罢了,他们最终戚然觉悟,魂牵梦萦的“故乡”变成了陌生感与疏离感夹击的焦虑克隆因子,理智耻辱与情感罪恶麇聚于庞大的社会习性中,彰显出勉为其难和格格不入的态势,为此而做全盘否定和凛然抛弃也就意味着尝试斩获新希望和新世界。鲁迅的《故乡》就是这么一个由复杂动机引发的典型文本。“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作家开头引出相隔空间之辽远和时间之漫长的详实交代显然别有用意,它为遥不可及的梦想跟进埋下了悬念和伏笔,但“我”最终沮丧地看到了“故乡”的萧索和破败,因此情不自禁滋生悲凉慷慨:“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蹊跷的是,中间看似无心插述的儿时回忆却处处体现出精致巧妙的“美丽”、“佳处”、“影像”、“言辞”,这仿佛神来之笔的“闲笔”实际上恰到好处衬托出作家殚精竭虑叙述的现实衰朽以及由梦想与衰朽所产生的近距离痛感。或者可以这么理解,作家竭力想要进入的“故乡”,其实是因理想破灭而滋生的幻想产物,即是主体心理意识痛苦内爆的幻象流,也就命中注定永远无法抵达和切实触摸,说到底只是一个美丽而空荡的世界。与此类比,怵目惊心的现实“故乡”成就了作家表露残象的绝望阐释,在不同层次分而述之的自身领域内,它的灰色景观——包括萧索凄凉的景物、愚钝麻木的闰土以及年老势利的杨二嫂等——构成了矛盾性的集中体现,这才是作家毁誉对象的真正在场。我们从而不难理解篇末极富象征意味的画龙点睛之笔,在“我”离开“故乡”之际,眼前鬼使神差般再次展开“碧绿沙地”和“金黄圆月”图景,而它又是如此“朦胧”和不得要领,恰恰呼应了作家对“路”的“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唏嘘和喟叹。到此为止,想像的“故乡”与现实的“故乡”共同界定和催生了 “幻象的残象”所维系和担当的深刻含义,鲁迅也借此完成了中国新文学“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抒写模式。顺便提及,“再离去”预示着转而到别处去寻求自身的价值和人生的要义,它是对此前 “离去”的超越和升华。

启蒙者对“故乡”母题的契入,犹如在一个充满挣扎与沉沦、弃置与留念、焦虑与彷徨悖论的幻象中不能自拔,个人经验在此之中敷衍为“丰富的痛苦”。他们一方面为着遥远美好的未来生出无数无望的希冀,另一方面,作为被救赎对象的“故乡”在身心留下的无数痕迹迫使他们并不能撒手而去。依此而言,“离去-归来-再离去”不是一个简单抽身而退的动作完成式,救治与发展仍是启蒙者担当的首要任务,但在“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衍生亲缘关系的无穷无尽纠缠中,时间与空间都不能成为真正替他们提供“何去何从”参照的法宝。既然一切可能性和明确性均统统从可透见和预测的视阈内消失,“故乡”当然也会沦落为作家笔下隐喻社会与时代的苍凉幻象或意象。师陀精心营筑的“果园城”,开头即点明它不过是“一个假想的中亚细亚式的名字”,所谓“记”,也不过是还原了破敝 “乡土中国”最惨绝人寰的一幕幕人间“活地狱”残酷世相。叶紫对“故乡”的记忆,却是连最起码的概念都没有:“故乡,有什么值得我的怀恋的呢?一个没有家,没有归宿的年轻孩子,飘流着在这一个吃人不吐骨子的世界:家,故乡,归宿,什么啊?这些,在我的脑子里,是找不出丝毫痕迹的。”[9]这不禁令人想起鲁迅在《野草》中开篇惯用的“我梦见……”所体现的恐怖幻象背景域,其中蕴藏着无比丰富的社会、历史、文化、道德内涵。《影的告别》一般被理解为作家在孤寂心境中与“黑暗和空虚”做不懈的战斗,同时又流露出哀婉彷徨无法排遣的矛盾:“他否定了廉价预约给人们的对将来黄金世界的幻想,却又看不见真正给人们带来光明和信心的未来的希望。这种思想矛盾,给正在同黑暗势力孤军奋战的鲁迅,不能不带来了继续前进的羁绊和阴影。”[12]这种复杂激烈的思想矛盾反映在鲁迅和其他作家对“故乡”幻象的挣扎层面,又何尝不是如此无法排遣和左右为难?“影”想逃离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人想告别“故乡”的投射和预示:“我不愿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作家有意重复、叠加、翻拍、互现的托词隐喻笔法抒写了新文学中最彷徨无措和不知所终又不能割舍的痛苦焦虑页面,“我不愿意”的不断“呐喊”赋予了“不如彷徨”以深化的召唤和询唤意念,一切具象能指已然上升到抽象所指,体验主体也随之成为间距性判断者和跨越式演绎者,一如沈从文对抽象体验的疯狂抬举和迷狂享受:“我正在发疯。为抽象而发疯。我看到一些符号,一片形,一把线,一种无声的音乐,无文字的诗歌。我看到生命一种最完整的形式,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实前反而消失。”[13]46启蒙者以极其深刻的方式表达对他们无法和解的现实的质疑、裁决和纠正,因此,终极意义上,他们寄寓在“故乡”母题中的彷徨焦虑心理情势并非源自病理学上的 “神经性”症候,而是一类为着社会蛊惑而不断动摇和抗争的“现实性”焦虑。“现实性焦虑或恐怖似乎是一种合乎情理又易于明白的东西。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对外界危险的知觉反应,或者说是对于预料或预知的伤害的一种知觉反应。焦虑与逃避反射有关,可以视为自我保存本能的一种表现形式。引起焦虑的场合,也就是引起焦虑的对象和情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对于外界的知识和对于外力的感受。”[14]毋庸置疑,新文学启蒙者对于作为外界对象的“故乡”显然有着极深的了解和清醒的认识,焦虑也正是在此种“敬而远之”的方式中自觉发生,在秩序正常、社会稳定、理想实现之前,它永远不会自动消失。

从启蒙主体的身份考察,无疑进一步强化和验证了他们“无根的飘荡”悲剧形成的原因:“知识分子由于在我们社会中的无归属性,最容易遭受失败。他们不断试图认同于别的阶级,却又不断受到拒斥,这必然使知识分子最终更清楚地看到他们自己在社会秩序中地位的含义和价值。”[7]162可以看出,“故乡”的“在场”与“缺席”根本变得无足轻重,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进入“故乡”的本质内里,无论他们采取什么措施和手段,都命中注定要被排斥在“故乡”的领域之外。鲁迅在《在酒楼上》中有一段“我”压抑窒闷的现身说法便为明证:“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人”与“故乡”的对立不仅没有任何丝毫减轻的可能,相反却呈现膨胀恶化之态,“没有什么关系”意味着肉体和精神根源与外在的“故乡”物象之间完成了抽象的也是彻底的分离:“它既表明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与'乡土中国''在'而'不属于'的关系,更揭示了人在'飞向远方、高空'与'落脚于大地'之间选择的困惑,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冲决与回归'、'躁动与安宁'、'剧变与稳定'、'创新与守旧'……两极间摇摆的生存困境。”[15]迄止,人所挤兑和汇聚的“大恐惧”通过“故乡”物象的矛盾冲突发挥得淋漓尽致,“物”转而成为“人”祸害无穷的终结者,在人类最后的“归宿地”被抽空之后,“人”还能意欲何为?“启蒙性批判与认同的挽歌相交融的复杂情感”[16]为驯服和牺牲的流浪者宣告了命运的无奈与悲凉,一如蒋光慈在《过年》一诗中的哀哀吟咏:“我已成为一天涯的飘零者,/我已习惯于流浪的生活,/流浪罢,我或者将流浪以终生!”

当“五四”带来的启蒙主义风潮盛行之际,朝鲜也几乎与中国同步表现出对此意义进行探索的需要和渴求。朝鲜作家李箕永在其代表作《故乡》中,已经不像中国作家“不恤用了曲笔”平添诸多“朦胧”的“亮色”,相反,它直接昭显“光明”的到来:“灰黑色的云彩已开始在天空的一角渐渐散去,它仿佛正在向人们预告:光明就要来临……”很明显,中国作家在这个问题上的视角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体会到“故乡”哪怕微乎其微的健全和美德,反而感到处处是病态和丑恶。他们认为,“故乡”其实也是“悲哀的中国”的一部分,“故乡”的颓败与美好“中国梦”的失落无疑共为“补充和印证”,中国启蒙主义新文学的独特审美价值和意义即在于此:“它提供了知识者的真实生存境遇和想像性地位之间的矛盾,凸现了具有经典性意义的'梦想失落'的焦虑,因而它自然要比作为纯粹的焦虑抚慰品和幻想替代物的意识形态化作品更深刻,更现实主义。”[17]基于这样的理解层面,“故乡”与作为启蒙者的知识分子便都同时笼罩上了不可想像的自我损毁的悲剧色彩,区别在于,前者是随着愚昧衰朽不断腐蚀而造成的被动牺牲品,后者是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挣扎抗争之后 “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主动祭奠者,但都无法逃避走向衰竭与颓废的悲凉宿命,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彰显了独特的价值和意义,获得了异样的阐释和评价。

然而也在此时,一个陷于两难悖论和尴尬处境中的问题随之出现了,对于视忧患意识传统的迁延为己任并亲身躬行的启蒙主义者来说,“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始终提醒他们对“故乡”的“疗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故乡”在他们意念中小而言之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籍贯,大而言之是蒋光慈为之啜泣的“我的悲哀的中国”。犹如郁达夫《沉沦》中主人公自戕前啼血般的哀鸣:“祖国啊,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因此,“故乡”概念要而言之是沦陷于时代深层历史中大一统的先验象征性符码,启蒙主体竭尽全力企盼实现依靠现代能量将“故乡”带入“光明之途”的强烈渴求,并将这渴求带向新的高度。沿袭这个轨道运行,决定了他们“再离去”的极端方式并不是真正彻底的离开,而是他们对自己以及对“故乡”尽瘁的重新定位问题,他们行动的本质与身份的本质之间彰显的自相矛盾揭示出中国现代新文学“呐喊彷徨”传统淬砺生成的原因。“现代知识分子是永远的流浪者,是普存的异乡人。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没人真正喜欢他;无论在哪里,他都不得其所。然而,在所有的地方、从所有人那里遭到的不断拒绝,导致了绝望的狂热。抛弃可以使得被抛者正视那个一直是他们痛苦之源的地位——抑或确切地说是 '剥夺的地位'(un-position)——的意义和价值。”[3]124-125新文学启蒙之途的艰难坎坷在与启蒙者最具亲缘关系的“故乡”身上得到集中体现,“故乡”不但已然丧失了“家园”的标志,而且被赋予鲁迅笔下铁屋子蔽抑的成色,成为名副其实错位与悖谬的两难代名词。启蒙理性现代性自始至终并没有从“故乡”开辟一条通向光明未来的康庄大道,启蒙者“踏上了追求民族国家现代化的漫漫长途”[18],从而命中注定充满荆棘和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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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6

A

1008-6382(2011)05-0066-06

10.3969/j.issn.1008-6382.2011.05.015

2011-09-05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社科一般研究项目(SKYB201022)

首作帝(1974-),男,湖南永州人,浙江师范大学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周 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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