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博
(山东大学威海分校,山东威海 264209)
再论“问题与主义”论战双方的深层思想基础
孟文博
(山东大学威海分校,山东威海 264209)
胡适与李大钊的“问题与主义”之争是二十世纪初一场著名的论战,胡适的思想根源来自于其信奉的美国“实用主义”,而李大钊的观念则与中国传统的“实用理性”精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人所秉承的两种“实用”观念的冲突其实也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在当时中国思想界论争的一个缩影。
“问题与主义”;实用主义 ;实用理性
长期以来,人们一般认为二十世纪初中国的“问题与主义”之争是胡适所持有的改良主义与李大钊所信奉的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冲突,但笔者认为这场论战的思想基础并不是如此简单,本文拟通过对胡适、李大钊思想渊源及心理态势的进一步分析,重新对这场论争进行评述。
一
在现代知识分子中,胡适无疑是接受西方文化比较彻底的一个。他十三岁来到上海,在新式学堂里初步接触到了一些来自西方的科学常识,同时还在《时务报》上读到了梁启超的著名论文《新民说》。胡适认为:“《新民说》的最大贡献在于指出中国民族缺乏西洋民族的许多美德。”他承认:“《新民说》诸篇给我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使我彻底相信中国之外还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①可见胡适在一开始接触西方文化时就没有带着任何保守主义倾向,而是明显地表露出钦慕向往之情。1910年胡适赴美国留学,本来他听从了二哥的劝告,抱了当时很流行的“实业救国”的愿望,选择进入康奈尔大学学习农科,但是由于性情不适,更主要是无法抗拒西方文化对他的诱惑,最终还是改学文科。他立下志向:“想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②从1910到1917的留学生涯中,胡适获得了三十多个名誉博士学位,足见其对西方文化的膜拜与吸收。
1915年,当胡适还在康奈尔大学研究学习时,就开始注意到杜威的“实用主义”,他曾经谈到“在聆听这些批杜的讨论和为着参加康大批杜的讨论而潜心阅读些杜派之书以后,我对杜威和杜派哲学渐渐的发生了兴趣,因而我尽可能多读些实验主义的书籍。在1915年的暑假,我对实验主义作了一番有系统的阅读和研究之后,我决定转学哥大去向杜威学习哲学。”③正是在这个时期,胡适接受了其顶礼膜拜并终身坚持的美国“实用主义”(胡适自己翻译为“实验主义”)。
杜威“实用主义”产生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美国,其得名于对“实用”观念的极端强调。杜威不承认真理的客观性,声称“所谓真理即效用,就是把思想或学说认为可行的,拿来贡献于经验改造的那种效用”④。没有实际的“效用”便不能称之为“真理”,“效用”成为最高的原则。这种学说在西方不仅因为“效用”而在资产阶级中有着广泛的市场,更由于杜威宣扬可以“调剂各群的地位,让他们有平等进步的机会,不但不互相冲突,并且可以互相帮助”⑤的阶级互助论而广为社会大众欢迎。
杜威对胡适的影响是巨大而深刻的,胡适曾在其著作中坦诚地说:“我的思想受两个人的影响最大,一个是赫胥黎,一个是杜威……杜威先生教我怎样思想。”⑥“我在1915年的暑假中,发愤尽读杜威先生的著作,作有详细的英文摘要,……从此以后,实验主义成了我生活和思想的一个向导,成了我的哲学基础。”⑦当胡适离开大陆后,无论在台湾还是在美国,无论是写文章还是发表讲演,只要涉及这个问题,胡适都一直宣称自己是杜威的信徒,有时甚至干脆自认是“中国杜威”。胡适的这些言论都是在其“暴得大名”后发表的,这时他毫无必要借杜威以自重,而且从胡适对杜威“实用主义”的理解与宣扬上也可以看出来,其对杜威的崇拜和信服是真诚的。
胡适于1917年回国后原打算遵循杜威的教导,“打定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心”,只实行他那一点一滴的改良主义。然而没过多久,胡适便又主动挑起了“问题与主义”之争,其原因就在于,中国当时现实的复杂程度与激进程度是这个不到三十岁的“海归”小青年所难以把握的,坚硬的现实并没有给他所信奉的“实用主义”多少应用的空间,“实用”却不“适用”的情况让表面上“不谈政治”但实际上热衷于政治的胡适似乎陷入“无物之阵”,他必须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而战:“国内的‘新’分子闭口不谈具体的政治问题却谈什么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我看不过了,忍不住了,——因为我是一个实验主义的信徒,于是发愤要想谈政治。”⑧
这场论战一开始,胡适就抱定杜威“实用主义”中的“社会改良”的思想为其指导思想。杜威说:“现在世界许多野心家,高谈阔论,一张口就说要改造社会,我想改造社会绝不是一件笼统的事,绝不是一笔批发的货,是要零零碎碎做成功的。”⑨胡适则由此具体发挥道:“我因为深觉得高谈阔论的危险,所以我现在奉劝舆论界的朋友道:‘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更进一步说:‘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要高谈阔论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⑩
胡适根据杜威的“实用主义”首先向中国的思想界发难,他的言论很快引起众多知识分子的注意,李大钊作为其中的代表,马上开始针锋相对迎击胡适。李大钊批驳胡适的理论表面上看是依据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但其更深层的心理基础却是同样用“实用”来命名的中国传统“实用理性”。
二
中国“实用理性”精神的形成可以追溯到中国古代文明的发轫期。“将近8000年前,中国文明已经初露曙光。”(11)地理环境决定了中华文明在初创期以农业经济为基础,而农业生产要求人们必须脚踏实地、实实在在地劳作,容不得半点空浮。这种长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直接塑就了人们的心理状态,使人们习惯集中精力于现实生活的营造,不驰于空想,也不骛于虚声,逐渐培养起一种重视实际、关注人事、面向现实的务实精神。它极大影响了于春秋战国时期形成的中国第一批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与人生理想。农民的务实在于进行脚踏实地的劳作,而知识分子的务实则是在更高层次之上的。他们追求“学而优则仕”,而同时认为“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孟子·滕文公下》)。他们“修身齐家”是为了日后“治国平天下”,把自己学到的知识用到经事之道上。
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相适应,他们在学术上推崇的不是具有纯粹理性色彩的哲学,也不是建立在试验分析基础之上的自然科学,而是能够应用于全社会范围内的治世之道。孔子讲“吾道一以贯之”、“士志于道”(《论语·里仁》),“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老子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庄子讲:“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管子讲:“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管子·心术上》);韩非子讲:“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韩非子·解老》)。这些各家各派的“道”看起来有些玄妙,但归根结底都是就如何治理国家而设定的基础理论,可以看成是当时的“主义”。
在战国时期,知识分子中并不缺少擅长解决某一具体“问题”的专才,如在孔门弟子中,子路擅治兵,冉求擅理财,但是孔子最为欣赏的人是颜渊,颜渊不像是一个专才,而是一个“贤才”。墨家对于机械制造、声光力学都有很高的造诣,但是墨子及墨家后起的领袖最注重的是对“兼爱”、“非攻”等观点的提倡,他们并不愿在制造业或自然科学上发展自己。到了战国时代许多专才又涌现出来,如白圭治水,孙吴治兵,李悝尽地力之类,但思想界最为推崇的,依然是宏观上的治国之“道”。钱穆曾就此指出:“当时知识界所追求,仍是关涉整个人文社会之全体性的,若看准这一点,则战国知识界,虽其活动目标是上倾的,指向政治,但他们的根本动机还是社会性的,着眼于下层全体民众。他们抱此一态度,使他们不仅为政治而政治,而且为社会而政治,为整个人文之全体性的理想而政治。”(12)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最早的一批知识分子群体对政治和社会的态度已奠定了今后历代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即,不注重某一具体学科的发展,不把一技一艺当作终生的职业,更不屑一点一滴地对社会进行改良,而是期望通过发表言论,积极参与政治,达到从整体上“治国平天下”的目的。
一千多年来,中国的经济基础没有改变,上层建筑的结构没有改变,与之紧密相连的知识分子的心理态势、人生理想也没有改变。“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为整个人文之全体性的理想而政治”的“实用理性”精神随着历史的发展一直一脉相承到二十世纪初,在潜意识层面被中国的知识分子所秉承,使他们在政治心态上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崇尚某种抽象的符号,倾向于把这种符号所代表的具体理论作为一劳永逸的解决中国实际问题的基本处方。他们通常认为,只要一种主义是合理的、有效的,那么符合这种“主义”的制度一旦建立,中国社会的诸多弊端,从官僚腐败到国民道德水准低下,甚至再到国防力量的薄弱,都可以迎刃而解。这种以意识形态的“主义”来简单涵盖“问题”的政治文化现象,可以说是当时众多知识分子的共同心态特征。
也正是在上述心态的作用下,“五四”前后期有那么多的“主义”被介绍来中国,当时“除了科学社会主义即马克思主义外,还有空想社会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修正主义,新村主义,泛劳动主义,工读主义,以及合作主义,而无政府主义中还有什么无政府个人主义,无政府公产主义,无政府工团主义,社会的无政府主义,团体的无政府主义,等等,都打着‘社会主义’的旗号,蜂拥而来”(13)。所有这些“主义”都不是为了解决某一具体问题而被请来中国的,它们一进国门便被寄予了经天纬地的大使命。众多知识分子最大的理想便是希望自己所信奉、所宣扬的“主义”能够马上变成“制度”,在国内实行开来,然后一举使这老大帝国焕发青春,达到繁荣昌盛。他们的想法看似现代而又激进,但实际上却是与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从整体上改革社会状态的思维模式正脱胎于中国传统的“实用理性”精神。
李大钊可以看作是这些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他也留过洋,但只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同样浓厚的日本,时间也仅为两年多(1913年冬至1916年初)。与胡适相比,李大钊对西方文化的接受是间接的、知识层面上的,而他的文化根性依旧是传统的,这一切都使他很自然地便会以“实用理性”来评判、运用各种舶来的“主义”,正如他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中所说的:“我们只要把这个那个的主义,拿来作工具,用以为实际的运动,他会因时、因所、因事的性质情形生一种适应环境的变化。在清朝时,我们可用民主主义作工具,去推翻爱新觉罗家的皇统。在今日,我们也可以用它作工具去推翻那军阀的势力。在别的资本主义盛行的国家,他们可以用社会主义作工具,去打倒资产阶级,在我们这不事生产的官僚强盗横行的国家,我们也可以用它作工具,去驱除这一般不劳而生的官僚强盗。”在李大钊的眼中,“主义”只是一种治世的“工具”,而这种“工具”的威力又是如此巨大,它可以直接帮助人们取得革命的成功。尽管李大钊和其他众多的知识分子的这种设想有些过于简单和盲目乐观,但当时对于他们来讲,这又是一幅多么诱人的前景图啊,当胡适对这一切提出质疑和挑战时,他们当然要坚决地进行自卫。
三
“实用理性”与“实用主义”并非完全的南辕北辙,它们也有相近的一面,它们都重视真理的实用性、现实性,轻视与人生无关的形而上的抽象思辨。它们的针锋相对之处在于:“实用理性”注重宏观上对治世之道的探求与运用,即承认有一个客观的“道”支配着现实社会和日常生活;而“实用主义”却讲求微观的改良,不提倡从整体上对社会进行翻天覆地的变革。
“实用理性”与“实用主义”在改造社会问题上的根本分歧导致了胡适与李大钊的“问题”与“主义”之争,日后历史的发展似乎证明了胡适的落败,但是胡适在这场论争中的意义并不能因此就被简单地一笔抹杀,应该承认胡适在当时的目光是敏锐的,李大钊日后也承认“我们最近发表的言论,偏于纸上空谈的多,涉及实际问题的少,以后誓向实际的方面去作”(14)。
事实上,自中国社会主义思潮产生以来,它总是呈现出脱离具体实际的教条主义倾向,这种先天的弊病使中国的社会主义运动不断地陷入“左”的或机会主义的错误中,给中国的革命带来巨大的损害。胡适在《三论问题与主义》的结尾曾说道:“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该研究,但是只可以认作一些假设的见解,不可以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如此方才可以渐渐解放人类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联系中国现实,尤其是建国后的历史,胡适的话无疑具有预言性,并值得人们去认真回味。
注:
①胡适:《四十自述)》,亚东图书馆1933年版,第105页。
②《胡适文存》,二集卷三,上海亚东图书馆1931年版,第96页。
③《胡适口述自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④杜威:《哲学的改造》,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85页。
⑤《杜威讲演录·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新青年》卷7。
⑥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胡适论学近著》,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630页。
⑦《胡适留学日记》,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5页。
⑧《胡适口述自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5页。
⑨《杜威讲演录·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新青年》卷7。
⑩胡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文学运动史料选》1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156页。
(11)李泽厚:《美学三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
(12)钱穆:《中国知识分子》,选自《中国知识分子应该干什么》,时事出版社1999年版,第57页。
(13)丁守和:《中国现代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79页。
(14)李大钊:《再论问题与主义》,选自《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一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159—160页。
D0
A
1004-342(2011)02-10-03
2010-11-14
孟文博 (1977-),男,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新闻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