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天海,刘 颖
(1.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北京,100089;2.辽宁师范大学外语学院,辽宁大连,116033)
历史与记忆
——评奥地利作家巴赫曼的长篇小说《马利纳》
付天海1,刘 颖2
(1.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北京,100089;2.辽宁师范大学外语学院,辽宁大连,116033)
巴赫曼的长篇小说《马利纳》反映了作家对历史和战争问题的审视和反思。小说通过描述女主人公的战争创伤在战后社会始终无法克服的痛苦体验,反映了个人历史记忆与集体历史记忆的对立,从而揭示了战后奥地利社会主流意识排斥和遗忘二战历史的集体性心理。
历史;创伤;回忆;遗忘
《马利纳》是奥地利著名女作家英格博格·巴赫曼生前出版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与《马利纳》同属死亡形式三部曲的另外两部小说《弗兰查事件》和《范尼·戈德曼的挽歌》均是作家的未竟之作。对《马利纳》的解读模式有从女性主义批评的视角声讨传统父权社会对女性声音的主宰与压迫,因此《马利纳》一度被视为西方女性文学运动中向男性话语挑战、寻求女性身份自我建构的战斗檄文。也有研究者从女主人公的主体分裂特征入手,探讨女性和男性叙述角逐的意义和哲学、美学的可能性。我们看到,小说为读者描述的不只是男性对女性的暴力,还有战争的暴力,纳粹父亲的身影使女主人公深陷于战争创伤的梦魇而不能解脱,她处在过去与现在的历史断裂的困境之中。在一系列噩梦里,作为凶手的父亲、毒气室、坟墓等揭露二战纳粹强权和大屠杀的描述触目惊心,因此对历史和战争的审视和反思也是理解这部作品不容忽视的要素。
一
巴赫曼对于法西斯所带来的痛苦与恐怖的体验可以追溯到1938年,“就是那个确定的时刻,它毁灭了我的童年。希特勒的军队挺进克拉根福特。一切令人如此震惊,我的回忆也就从这一天开始:这是一种过早的痛苦,强度之深我在以后也许不会再有。当然我不会像成年人那样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那可以感受到的恐怖血腥,喊叫、歌唱和行军——使我第一次涌起了对死亡的恐惧”。[1]111巴赫曼一贯坚持历史对文学创作的意义所在:“对于作家而言,历史是不能回避的。如果人们对当前时代的社会历史发展的联系视而不见,那么他就无法写作。”[1]133《马利纳》既是对源于“奥斯维辛文明断裂”后的写作危机的反思,也是要借助记忆的形式把逃脱的战争罪责拉回到现实:“如果认为人们只是在战争中或集中营里被谋杀,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在和平中人们也会被谋杀。”[1]89小说的女主人公正是在结尾道出了“这是谋杀”的真言。法西斯结构这一“犯罪的细菌”在战后社会的蔓延,社会主流群体“悲悼的无能”,在第一人称叙述人的身心经历和历史见证的交织中,在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对立中,充分显现出来。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时刻被压迫的恐惧感源自战争中所遭受的苦难经历,而这种苦难经历在战后化做心灵的创伤却始终无法消弭。女主人公回忆的缺失和失语的困境,已超越了纯粹个体的精神心理活动,并且受到集体性的战时与战后历史情境的制约。藉此巴赫曼探究了记忆形式和历史观念之间的关联,正是回忆和忘却这一此消彼长的动态关系,使读者在一个受到战争迫害的女性身上看到了战后民众对待纳粹历史的漠然心态和刻意排斥,而这正是法西斯主义的流毒在侵蚀社会的正义和良知。巴赫曼在法兰克福诗学讲座中曾经指出:“自我不再停留于历史之中,而是历史存在于自我之中。”[2]强调历史于个体之中留下的多重印记,而痛苦的历史经历正是给反思历史提供了契机。巴赫曼在当前社会的致力于历史的努力与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阿多诺的《过去的清算意味着什么》的中心论点一致:要严肃对待法西斯主义在民主社会中长期存在的顽疾。作为一个时代和社会小说,巴赫曼在《马利纳》中描述了“我们时代的病症”,特别是奥地利社会对纳粹历史的有意遗忘症。二战结束后的奥地利借助于所谓的“受害者”论调如其所愿地摆脱了沉重的历史责任。这种把奥地利作为纳粹德国第一个受害者的论调“将罪犯和受害者共同编织进同为受害者的谎言之中,从而转移了对过去历史的清算……”[3]摒弃理性地反思过去,代之以压制与淡忘历史,弱化与破坏历史回忆,这已成为战后社会典型的集体性心理。小说中的两个男性形象马利纳和伊万正是这种主流意识的代表人物,而女主人公“隐匿的记忆”由于被现实世界所排斥,无所倾诉,只得一次次纠结于被纳粹迫害的梦魇之中,她既不能回忆,也不能遗忘。她的“无声的呐喊”正是针对这种对历史采取回避姿态的社会现象的强烈抗议。
二
在标题为“第三个男人”的第二章里,随处可见法西斯暴力的肆虐横行。在第二场梦境里,女主人公被投入到四面封闭的毒气室中,“世界上最大的毒气室,只有我一个人”。[4]182父亲放进毒气,“我”无处逃遁,只有死亡。此处的描写无疑是对纳粹集中营大屠杀罪行的直接揭露。在一连串的梦境里,“我”一次次地被父亲——那个第三个男人,侮辱、虐待、强暴和杀害。梦中的“我”游离在墓地、监狱、令人窒息的死亡恐惧之间,孤立无援,一些令人难以想象的极端的暴力场景甚至超越了读者对恐惧的理解极限。在本章的结尾“我”对父亲的形象清晰在目,“他的身影在茫茫晨曦中现于屠宰场门口,扎着白色的屠夫围裙,上面染有斑斑血迹;他身披猩红色的刽子手大衣拾阶而上;他一袭银黑色装束,脚蹬黑色皮靴站在高压电网前,时而又站在卸货斜坡前和岗楼上;他身着与皮鞭、步枪及行刑手枪相配套的不同制服,这些制服皆是在下半夜被穿戴在身,血迹斑斑,且与天亮前的灰暗阴森相得益彰”。[4]246始终模糊阴暗的父亲形象此时从屠夫、刽子手逐层升级直至定格在党卫军,对这一代表纳粹暴行的父亲形象女主人公也最终有所认识,“我知道,你是谁,我一切都明白了”。[4]246
在这种历史语境下,女性第一人称叙事者可被理解为纳粹暴行和大屠杀的幸存者。她要把自己在战争中的痛苦经历述与言表,但她的回忆机制却出现了问题,她无法把握回忆的指向,无从知晓回忆的目的,以至于耗尽心力,也不能叙述出她的故事。女主人公虽然意欲坚强,“我必须说出来。我会说出来。不会再有干扰我记忆的东西了”。[4]20但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阴霾可怕的画面总是挥之不去,“我回忆不起来,回忆不起来”,“在我的回忆中还有干扰,每一次的回忆都让我心伤”。[4]31尽管如此,记忆的碎片却又不经意间突然浮上意识的表层,在梦境里出现的零落断续的回忆已俨然成为主人公心灵久治不愈的创伤。
心理学研究表明,心灵的创伤一般源自受害者的痛苦经历。在受到迫害、屈辱和谋杀的时刻,受害人的声音无人倾听,面目不再清晰,他无所依附。经历了战争和大屠杀的心灵创伤常常表现为对过去遭遇的可怕事件无法克服的心理特质,而这又会对受害者个性的形成造成长期的损害。心灵创伤的种种症状一般在数年以后才会出现。女主人公正是这样一位遭受心灵创伤的战争幸存者。她和其他幸存者一样,无法还原出在潜意识层面里隐匿的遭受迫害的记忆,因此挣扎于一场场被凌乱不堪的记忆所笼罩的噩梦中。只有当被挤压、被隔离的部分顺利地通过意识层面以回忆的形式表述出来,噩梦才能终止,创伤才会治愈。[5]但女主人公始终处于一个无法连缀她的回忆与故事的状态。这又是什么造成的呢?
究其原因,是缺少一个能够包容或鼓励这种回眸既往的社会框架或政治氛围,换言之,是缺少生成回忆所必要的条件。在战后最初的十几年中,奥地利社会各阶层普遍达成一种共识,在公共讨论中既闭口不谈战争的罪责,又刻意回避受害者苦难经历这一敏感话题。为了于战后在一个新的国家中追求一种新的生活态度,同时为了避免阻碍一种新的价值观念的形成,人们须将战时心灵的创伤永远尘封于历史的遗忘当中。虽然有学者提出“忘却是一剂良药”,没有它就没有生活、幸福和未来,“它是一项重要的文明成就”。[6]但是,遗忘只能暂时有效,它不是万能处方。施暴者的肆意虐行和受害者的惊恐无助处于极不对等的状态,遗忘对受害者来说不仅不能使他摆脱痛苦,反而堵塞了他疏通痛苦的渠道。历史的伤痕不是通过社会共同的遗忘,而是要通过社会共同的回忆来克服。这种有意的遗忘所带来的集体的沉默无疑是和纳粹罪犯共谋的行为,这使得受害人的精神创伤失去了表述的空间。在小说中没有人聆听女主人公断裂无序的回忆,也没有人理解她深埋内心的苦楚。她在自己的身心创伤中纠结得太深太深,乃至与周边的人与物格格不入,并最终在痛苦中走向毁灭。
三
马利纳和伊万是女主人公生命中的两个男人,他们正是上述战后主流心态的代言人,而女主人公的个人回忆在这种社会集体记忆中是不被吸纳的。女主人公曾尝试与马利纳一道,追索其苦难创伤的痕迹。从噩梦中醒来后她与马利纳之间有过数次谈话,每次马利纳皆搬出一副心理咨询师的面孔,一再追问对方梦魇的成因。与伊万不同,在名为“最终事宜”的第三章也是最后一章里,女主人公和马利纳语言上的交锋和对峙也越来越多。女主人公显然是要重新组织她的记忆之链,力图克服战争所留下的心灵创痛。但她的努力却因马利纳的干扰而宣告失败。即使她怀有良好的愿望,“马利纳应该知道这一切”,“马利纳应当帮助我,找到我此时状态的原因”,[4]275但马利纳却在对她不断地、欲擒故纵式地施加一种压力,要她忘记过去。因为马利纳根本无意去探求她黑暗故事中深藏的意义,对他而言,任何对战时恐惧事件的回忆只会徒增对战后现实社会秩序的怀疑和否定,从而动摇人们甩掉历史的包袱,开始新生活的信心。女主人公回忆历史的尝试是对他的社会定位的一个威胁。因此随着女主人公回忆的展开,先前看似通情达理的马利纳表现得越来越不耐烦,两个人之间弥漫着紧张和敌意。当女主人公从噩梦醒来有所醒悟时,马利纳却有意歪曲她的理解,“你就不曾知道你以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你把你的生活都搞混了”。[4]31女主人公也逐渐认识到,“他保护我,但我想,他的保护是想让我永远也不要说出来。就是马利纳,是他不想让我说出来”。[4]264马利纳把她的故事当成疯子的胡言乱语,粗暴地把纸团扔在她的脸上,甚至拿走她的安眠药。在马利纳的强势姿态下,她感到自己“在维也纳完全孤立无援,和那个只知道挣钱吃饭的世界格格不入”。[4]233她原本想梳理自身历史的希望逐渐破灭,她主宰自我的叙述能力越来越摇摆不定,她丧失了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和根基。
小说结尾处,女主人公悄然无声地遁入了墙壁上具有象征意义的裂缝里,这并不是“我”的自我消亡,诚如小说所言,“这是谋杀”,这是对女主人公精神上的谋杀。“我”对讲述的诉求被彻底断绝了,“我”的回忆不仅没有重见天日,而是又被完全地隐匿和压抑了。马利纳则不遗余力地销毁了“我”所有的生存痕迹,把“我”生前的用品像扔垃圾一样处理掉,似乎藉此才能彻底清除这种危及他生存地位的病态思想。在与伊万的电话通话中,他断然否定女主人公的存在,承接了“我”的叙述主体的位置。小说在一开始就交代了马利纳的社会角色,他在奥地利军事博物馆任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通晓历史文化的马利纳以他的冷静与理性却在不负责任地压制对历史回顾的要求。具有反思意味的是,战争的幸存者在战后却被社会共谋的沉默所迫害,马利纳所代表的社会主流意识用强权和粗暴折断了现实和历史的联系,它的目的是在于把一切与时代不相吻合的历史回忆置于遗忘当中。
四
“我曾活在伊万之中而死于马利纳”,[4]279这是女主人公的内心告白。伊万真的有如此魔力,能拯救女主人公于危难之中,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吗?其实这不过是女主人公的一厢情愿罢了。在第一章“和伊万的幸福生活”中,她把伊万推崇到她的救世主的地位,是“我的麦加和耶路撒冷”,[4]346“因为有伊万开始为我疗伤,世上就不会有再糟糕的事情出现”。[4]354但她在这种自我想象的甜蜜生活中仍然时刻感受到“极端的恐惧和仓促的惊慌”。女主人公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投入到爱情之中,对伊万的要求有求必应,完全丧失了自我和独立。而伊万则是个来去匆匆、视爱情为游戏的市井之辈,他对女主人公的思想感情的波动向来都是敷衍了事,这一点从两人电话对白中跳跃零碎的句子可见一斑。虽然在伊万面前她并未直接流露出对以往创伤的回忆,但写一本关于“三个凶手和死亡形式”的书的愿望却时刻要诉注于笔端。书始终是个标题,伊万却知道她要写怎样的一本书,并对这种充满阴暗和困扰的书很为不屑,他反问道“当你和我喝咖啡时,我们一起品味葡萄酒时,哪有战争,哪有快饿死的人?”[4]41此时的女主人公想寻找心灵靠泊点的愿望已使她完全迷失了自我,而臣服于伊万的要求之中,心甘情愿要为伊万写一本让人高兴的书,里面不再有凶手,不再有苦难。即使在丧失了表述主体的最后一刻,在墙壁的裂缝中成为无语的“它”,却依然怀有对伊万的希望:“它再也不能喊了,但是它还在喊:伊万!”[4]30
伊万代表了战后那些庸庸碌碌生活的功利主义者,与马利纳的社会精英角色有所不同,他对历史秉持一种无所谓的淡漠态度。这种对历史的无知和有意无意的疏离在战后普通的社会群体里屡见不鲜。伊万唯一一次和马利纳的交流还是在女主人公消失后的电话对白中,他的询问被马利纳生硬地拒绝了,“这儿没有女人,我说,这儿没有这个名字的人”。[4]53事情就此终结,伊万毫无异议地默认了马利纳的说法,这也反映了普通民众对社会导向不加思考的盲目顺从。伊万显然不能使女主人公逃离记忆的苦海,虚幻的幸福生活也如空中阁楼一样顷刻颠覆。和童话故事中的卡格兰公主一样,对恋人的无私奉献却换不来真情和安慰。童话世界就是对现实世界的影射,伊万不是她的救世主,和马利纳一样,伊万是掠夺她独立思考的能力、切断历史连续性的帮凶。当她孤身一人时,无休无止的恐惧摧残着她的神经,心灵深处对于未来世界的美好描述也渐渐趋向于破坏化的场景,这也预示了第二章创伤的记忆在梦魇中如潮水般地倾覆而来。至此,围绕着女主人公命运的三个男人伊万、父亲、马利纳悉数登场,历史的灾难影像不能在现实中得到有效化解,而是被挤压到社会之外的真空里,法西斯精神的暴力依旧肆虐于战后的社会里。在这压抑的无法言说的氛围下,女主人公的心灵创伤只能加深加重,她的诡异的死亡形式表明她最终是被这三个男人所害,他们正是她要写却迟迟也写不出来的那三个凶手。
记忆不是静止的,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回忆与遗忘的谁主沉浮取决于现实的条件和需求。决定回忆内容和形式的集体性回忆源于当时社会和政治的大气候。对于什么应当被回忆,又应当以何种方式表述出来,是必须得到社会成员的集体认同的。奥地利在战后的十几年间对自己的二战历史采取了漠然和掩盖的态度,社会主流意识把它归列于遗忘之中,排斥于记忆之外。所以女主人公的任何努力,让“隐匿的记忆”成为公共的讲述,都是徒劳的。
[1] IngborgBachmann.WirmüssenwahreSatzefinden.Gespracheund Interviews(Hg.)Christine Koschel und Inge von Weidenbaum[M].Müchen und Zürich,1983.
[2] Ingborg Bachmann.Werk.4Bande.Band1(Hg.)ChristineKoschel,Inge von Weidenbaum und Klemens Münster[M].Müchen und Zürich,1978:230.
[3] Hans Holler.Ingborg Bachmann[M].Reinbek bei Hamburg,1999:40.
[4] Ingborg Bachmann.Malina[M].Frankfurt am Main,1977.
[5] Hany Kogan.Der stumme Schrei der Kinder.Die zweite Gerneration der Holocaust-Opfer[M].Frankfurt am Main,1998:125.
[6] Rudolf Burger.Kleine Main.Geschichte der Vergangenheit.Eine pyrrhonische Skizze der historischen Vernunft[M].Styria,2004:25.
I106.4
A
付天海(1972-),男,博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德语文学与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