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话本小说文体的形成与时代文化背景的关系
——以“三言”为中心

2011-08-15 00:53
关键词:三言话本书坊

王 飞

(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徐州 221000)

论话本小说文体的形成与时代文化背景的关系
——以“三言”为中心

王 飞

(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徐州 221000)

话本小说的文体形式呈现鲜明的规范化特征,这不仅是文学自身发展的必然规律,外部因素的推动作用也不容忽视。随着小说地位的提高,作为案头读物的话本小说,不仅要求在内容上具有较强的可读性,在文体形式上也要具有一定的美感。由于出版印刷行业的繁荣,作为商品形态之一的话本小说,为了获得读者群体的最大化和商业利益的最大化,也要求讲求文体形式整饬美观。

话本;文体;三言

在中国小说史上,明代中后期是话本小说最为繁荣的一个历史时期,在众多小说作品中,“三言”以其丰富的思想内容和独特的艺术成就,受到众多研究者的关注,成为中国话本小说史上最具代表意义的作品,也标志着话本小说的成熟。在小说文体学研究中,“三言”也同样具有独特的艺术品质,尤其是在结构上表现出鲜明的规范化特征。考察其文体规范化的表现以及与之相关的外部因素,可以发现,这一文体特征的形成与当时的时代文化背景存在着密切的关系。

“三言”的著作权,虽然系于冯梦龙一人,但从宏观的角度看,“三言”文体的创新并非冯梦龙一人的独创,更不是他心血来潮时个人改造的结果,而是当时通俗小说创作的整体繁荣、文化出版业的高度发达等诸多内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甚至可以说,正是由于明代中后期独特的时代文化背景,才会孕育出“三言”这样成熟的规范的话本小说经典。这一背景的作用,可以比作是孕育话本小说的温床和土壤,它推动了话本小说巅峰时代的早日来临。

一般来说,学界将话本小说的叙事体制分为题目、篇首、入话、头回、正话和篇尾[1]134,文体规范主要表现在题目、入话和篇尾三个方面。就题目而言,“三言”改变了过去话本小说的散句标题形式。在“三言”之前的作品,敦煌变文中《韩擒虎话本》《庐山远公话》《叶净能话》,与其他变文比较,其题目无明显特征。晁瑮《宝文堂书目》收录了一些一般认为是宋元话本的小说,如《彩鸾灯记》《错斩崔宁》《风月瑞仙亭》《郭翰遇仙》《红白蜘蛛》《绿珠记》等,同样是散句标题。在明代嘉靖年间洪楩编纂的《清平山堂话本》中开始出现了对称性的标题,如《羊角哀死战荆轲》《死生交范张鸡黍》《老冯唐直谏汉文帝》《汉李广世号飞将军》《夔关姚卞吊诸葛》《霅川萧琛贬霸王》,但没有在全书中普遍推行。而且,《清平山堂话本》是汇编本,标题的样式不排除编者重拟的可能。由于时代久远、保存不善等原因,“三言”之前的话本小说目前可见者数量有限,胡士莹曾撰《话本小说概论》进行广泛的搜罗整理,从该书中所见诸篇可以看出,“三言”之前的话本小说的标题随意性很大,没有形成一致的风格,不具备明确的规范化意识。而“三言”的标题则不然,全书标题的规范化特征非常明显,都是七言八言双回对偶的形式,如《喻世明言》之《第十九卷·杨谦之客舫遇侠僧》《第二十卷·陈从善梅岭失浑家》,《警世通言》之《第七卷·陈可常端阳仙化》《第八卷·崔待诏生死冤家》,《醒世恒言》之《第九卷·陈多寿生死夫妻》《第十卷·刘小官雌雄兄弟》等。如此高度统一的模式,清楚地表明,在编纂过程中,规范化意识起着明确的主导作用。

入话是话本小说开篇特有的一个结构形态,具有鲜明的文体特征,“三言”同样也进行了一系列的规范工作,这一点尤其突出地表现在入话诗词的使用上。将《清平山堂话本》和“三言”的入话诗词进行统计比较,就会发现,《清平山堂话本》使用的诗词韵语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词等文学样式,而“三言”则主要使用七绝、七律、词三类。所占比例达到入话诗词形式的93%,占绝大多数,在这三类中,又以七绝的使用为二书所共同侧重。可以说,编者在编纂过程中进行着有选择的规范化工作。从使用入话诗词的数量上看,这两部话本小说集中只使用一首诗词作为入话的情况都非常多,在《清平山堂话本》没有残缺的22篇中有19篇是如此,“三言”120篇中则有112篇是如此。因此,无论从入话诗词的形式还是使用数量上看,规范化的特征都是显而易见的。

话本小说的篇尾形式多样,如果进一步细化,又可以将篇尾分为三个部分,即说白、引导词和韵语,这三者是构成篇尾的基本组件。“说白”采用的是散体口语,其作用按照胡士莹先生的说法是:总结全篇,劝戒听众,交待题目,交待来源,宣布散场[1]145-147。引导词主要有“正是”、“正所谓”、“诗曰(云)”、“词曰”、“有诗曰(云)”、“有诗为证”、“后人(时人)有诗(赞、叹)云(曰)”、“后人评曰”等,形式大体是比较固定的,其作用在于引出下面的韵语。仍通过《清平山堂话本》与“三言”诗词韵语的使用情况为例来考察文体特征,无论是《清平山堂话本》的篇尾还是“三言”的篇尾,都以一首诗词曲或联句作结作为最常见的形式,而且是数量最多的形式。在整个作品中所占比例分别为前者占60%、后者占94%,后者更趋于一致。可见冯梦龙在改编“三言”时基本保持了篇尾诗词在数量上的主要特征,并有所统一。在使用诗歌的体裁上,据笔者统计,《清平山堂话本》全部篇尾共使用了8首七绝和5首七律,而“三言”全部篇尾则使用了106首七绝和9首律诗(其中8首七律,一首五律)。很明显,七绝成为“三言”篇尾最主要的诗歌体裁,这和《清平山堂话本》中绝句律诗几近平分秋色的情况大不相同。故而可以说,“三言”篇尾的诗词形成了以七绝为主的总体趋势。

小说文体的发展不是一个孤立的文学现象,它既是自身内部诸多因素作用的结果,又与外部因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从明代中后期话本小说繁荣的宏观背景这一广阔视角来探讨这种规范化形式形成的各种社会因素,可以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三言”文体形成背后更多的综合因素以及“三言”在话本小说发展史上的历史地位。

从明代中后期社会发展来看,这一时期社会统治松弛,追求人性解放的社会思潮盛行,工商业迅猛发展,市民阶层迅速壮大,通俗小说的繁荣也难免会被打上时代的烙印。正如黄霖先生曾指出的那样:“明代中期以后,与整个农业文明向着工商文明迅速转变的历史潮流相适应,文学急剧地向着世俗化、个性化、趣味化流动,从内在的精神到审美形式,都鲜明而强烈地打上了这种转变的色彩。”[2]黄霖先生对明代中后期文学发展的“转变”进行了总的概括,而“三言”作为古代白话短篇小说最优秀的作品集,它的产生同样也要和历史潮流相适应,并体现这种转变。

反映在文学观念上,一向被视为雕虫小技的小说的社会地位获得空前提高,社会对小说的重视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明代文学家李开先在《词谑》中曾经说:“《水浒传》委曲详尽,《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未有一事而二十册者,倘以奸盗诈伪病之,不知序事之法,史学之妙者也。”[3]167李开先居然将《水浒传》提高到了仅次于《史记》的地位,而且明确反对将它视作“奸盗诈伪”之作,而是视作可以与正统史学比肩的文学样式。明代思想家李贽也曾指出:“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记》,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之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3]170李贽对《西厢记》《水浒传》“古今之至文”的评价是相当惊人的,足见小说在其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小说能够走入人们的阅读视野也与当时人们对小说功能的看法有关,比如《隋炀帝艳史》的凡例中曾经说到:“历代明君贤相,与夫昏君之佞臣,皆有小吏,或扬其芳,或播其污,以劝惩后世,如《列国》《三国》《东西晋》《水浒》《西游》诸书,与二十一史并传不朽,可谓备矣”[4]953,对文学作品的教育功能颇为重视。从当时社会上涌现的大量通俗小说来看,社会大众对小说已经毫无鄙夷之意,而是视为一种赏心悦目的文学作品,甚至连当时的著名书法家文征明也曾亲手抄写《水浒传》二十卷[5];还有当时潜心于性命之学的嘉靖进士黄训,也曾写有《读如意君传》[6],这种情况在以前是不可能出现的。

由于文学观念及对小说功能看法的转变,到了明代中后期,小说这一文学体裁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人们的认可,具有了步入文学殿堂的资格,而且它的艺术价值开始受到应有的重视。这种重视为小说形式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契机,它自然会要求小说不能仅仅是一种可以演说的口头文学,还要成为一种在内容上具有较强可读性、在形式上具有可观性的案头文学。因此,话本小说在这一时期出现形式特征的规范化就成为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了。

这一时期出版印刷行业飞速发展,为文学的繁荣提供了技术上的支持,同时也为小说文体的发展成熟提供了驱动力。因为书坊主为了获取最大的商业利润,务必追求自己出版的书籍版式精美,在形式上更加赏心悦目,从而取悦读者,获取经济价值。

明代中叶以来,刻书业特别发达,尤其是许多书坊竞相刊刻通俗小说作品,直接带来了通俗小说创作、刊刻、评点、阅读的繁荣局面。当时的书坊很多,据《小说书坊录》辑录,宋元两代的书坊不过三家,明代即增至134家[7]。万历年间书坊刻书的数量逐渐增加并开始大量刊印通俗小说,如周曰校的书坊“万卷楼”在万历年间便刻印了《国色天香》《三国志演义》《百家公案》《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等五六种小说。余象斗的“双峰堂”和“三台馆”万历年间刻印了《三国志传》《北宋志传通俗演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等近20种小说。尤其是嘉靖以后,书坊主人对畅销的通俗小说更为关注,当时的刊刻中心就有建阳、苏州、南京、杭州等地,如当时的建阳书商,不但密切关注读者的趣味,紧跟市场,反应迅速,而且所刻小说价格低廉,很快成为当时的通俗小说刊刻中心。对当时刻书事业的繁荣,万历年间李诩的《戒庵老人漫笔》中曾说:“今满目坊刻,亦世华之一验也。”[8]当代版本学家魏隐儒先生也曾指出:“坊间刻本,除经史读本和诗文读本以外,……还大量地刻印了一些小说、戏曲、酬世便览、百科大全之类的民间读物。”[9]这和当时书坊印刷技术的提高是密切相关的,它们已经大多采用活字排版,效率高、速度快、费用低,其优点是非常明显的,尤其是对于篇幅巨大的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印制更为便利。

书坊主的本性毕竟是商人,刻书的目的“射利”,这是他们追求的根本目标。因此,他们刊刻图书的行为并非出于文化事业发展的需求,而是一种商业活动,要按市场规律来运作,市场上畅销什么他们就会刻什么。田汝成在谈及杭州的书坊时说:“杭人做事苟且,重利而轻名,但顾眼底,百工皆然,而刻书尤甚。”[10]正是由于他们唯利是图的经营目的,使得他们更多地运用了商业眼光,以打开销路为最终目的。为了赚钱,一些书坊主想尽办法,有的约请社会上的著名文人来编撰书籍,如冯梦龙便是“应贾人之请”编撰“三言”的。“三言”获得成功,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于是“肆中人”仿效,书坊尚友堂便约请凌蒙初编撰《拍案惊奇》,“一试之而效”,又再次约请他编撰了《二刻拍案惊奇》。有的书坊主则是亲自操刀,如嘉靖建阳书坊忠正堂主人熊大木亲自编撰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大宋中兴英烈传》《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南北两宋志传》等通俗小说;万历年间建阳书坊双峰堂、三台馆主人余象斗编撰有《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皇明诸司公案》《北游记》《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即《南游记》)。书坊主余邵鱼也曾编撰《列国志传》。

让书坊主们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在赚取经济利益的同时,大大促进了通俗小说的传播,而广泛传播为通俗小说的规范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前以手抄本形式传播的小说,由于抄写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人力及财力,传播范围受到极大的限制,尤其是那些长篇巨制,从诞生到被读者接受需要漫长的过程。而一旦以刻本形式传播,情况就会发生很大的改观。如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序》前蒋大器弘治甲寅(1494)所作的序言,说明了从手抄到版印的传播过程,是个很好的例证,文中说:“书成,士君子之好事者,争相誊录,以便观览”,这表明在弘治年间《三国志演义》还是以抄本形式流传。一部七十余万言的小说仅靠抄本传播,其范围自然有限。为该书作“引”的“修髯子”张尚德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请寿诸梓,公之四方”[3]60。从此,《三国志演义》才得以获得更大的阅读群体。学界一般认为《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成书于元明之际,而二书最早的刻本明嘉靖元年(1522)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与明万历17年刻本(1589)则是在其产生后一百多年才产生的。从此以后,各种版本的《三国志演义》不断出现,粗略统计,现存的明代刊本有30余种,清刊本有70余种。今天我们能见到的不少明代长篇小说,大多在明代中后期得以大量版行,如《西游记》,今天能见到的最早版本是明万历20年(1592)的世德堂本,此时距吴承恩去世不过十几年。《金瓶梅》也是如此,袁宏道写于万历24年(1596)的《与董思白书》,是有关该书流传的有年代可考的最早记载,可以推知,此时距《金瓶梅》成书不会太久。我们今天见到的《金瓶梅词话》本,前有“东吴弄珠客”写于万历丁巳(1617)年的序,其间相距不过20多年。至于余邵鱼所撰的《列国志传》、冯梦龙撰的《新列国志》、西周生的《醒世姻缘传》等小说,其传播都得益于印刷技术的改进。

虽然这些书籍往往因为编纂者自身水平的限制,而且还要快速推向市场,小说的内容难免粗制滥造,出现模式化、雷同化的缺憾,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促进了小说的创作的繁荣和影响的扩大。陈大康先生曾撰文指出明清小说具有“既是精神产品,同时又是文化商品的双重品格”,并指出这一商品形态“对小说的发展也曾经起过积极的推动作用”[11]。这些“积极的推动作用”之中,应当包含作为商品形态的古代小说在文体形式上的规范和统一,因为它的商业化特征确实在话本小说文体的规范化过程中发挥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1]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3]朱一玄,刘毓忱.水浒传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4]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953.

[5]王丽娟.《水浒传》的早期传播[J].华南农业大学学报,2005(3).

[6]陈国军.《如意君传》新论[J].明清小说研究,2006(1).

[7]韩锡铎,牟仁隆,王清原.小说书坊录[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

[8]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58.

[9]魏隐儒.中国古籍印刷史[M].北京:北京工业出版社,1988:194.

[10]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11]陈大康.明代小说史·导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17.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Vernacular Novel Formation and Cultural Backgrounds of Times—— centering around“Three Volumes of Words”

WANG Fei
(Xuzhou Teachers College for Children,Xuzhou 221000,China)

Vernacular novels’stylistic features present the distinct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tandardization,which not only reflect the necessity of the literature development itself,but also depend on the promoting roles of external factors.On the one hand,with the enhancement of novel’s status,the vernacular novels,a kind of desk readings,need both strong readability in content and aesthetic perception in style.On the other hand,on account of the prosperity in publishing and printing industry,the vernacular novels,just as other forms of commodity,require aesthetic feelings of their stylistic feature for the sake of winning the maximization of reader groups and profits.

vernacular novel;literary form;“Three Volumes of Words”

I207.419

A

1674-8425(2011)06-0113-04

2011-05-16

王飞(1972—),男,江苏徐州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小说史。

(责任编辑 魏艳君)

猜你喜欢
三言话本书坊
书坊与名士:万历年间戏曲评点兴起的双驱
“看官”是什么官
传记书坊
传记书坊
从宋人语境看底本与话本的关系
由《苏知县罗衫再合》情节重构看冯梦龙教化意识
文学史视野下的“话本”定义思考
人生自是有情痴
浅析冯梦龙“三言”中的历史文人形象
建阳 建阳区在书坊乡开办中专班老区群众自家门口拿文凭